《穆霞姑娘》作者:[苏联] 勃列伏依
“决不离开自己的城市!”这个念头蓦然出现在米特罗凡·伊里奇·科列茨基的脑际。
这些天来,大家全都心情忧戚,忙乱不堪,没有一点儿时间考虑个人的命运。在国家银行的一个市分行里,人们忙着赶做最后一批统计报表,列出各式清单,包扎珍贵物品,整理现有卷宗。同时,在所有的壁炉里和上泥炭焚毁那些不值一带的废旧资料。包括日常事务在内的所有工作,全都安排得有条不紊。白天,当银行照常营业的时候,人们把那些必用的文件夹取出来,一到晚上便又放回原处。万一出现什么情况,只消捆好袋子,钉好木箱,封上火漆,就可以装上汽车运走。
这些日子里,银行的职员们一个个心力交瘁。但这不是银行年终结算时常有的那种充满活力、喜气洋洋的繁忙景象。人们默默地干着活,得闲的时候既没有热烈的争议,也不相互打趣。这种精力集中的忙乱,不知为什么使米特罗凡·伊里奇想起亡妻出殡前最后几分钟他的小屋里那种忙乱的景象。
米特罗凡·伊里奇表面上依旧泰然自若。他工作起来还是象往常那样熟练,那样精明。不过,他的同事们察觉到,他总显得有点神不守舍。这位出纳主任过于讲究卫生的习惯,很早以前就被人们善意地传为笑谈。那些爱开玩笑的人断言,想必他生下来就是穿着衣领浆洗得硬的衬衣,蓄着两撇剪得整整齐齐的短髭,头发匀整地向两边分开,脸庞经过仔细修饰,上面泛起一层橙子般的红晕。说真的,即使是资格最老的同志,也记不清这位出纳主任以前还有过什么别的样子。可是现在,不知怎么完全变了个样:脸也不刮了,头也忘记梳了,总是穿着那件没有衣领的、起皱的、被粉笔灰弄得很脏的上衣。在大家眼里,他从一个难以辨认年龄的、衣冠楚楚的人,忽然间变成一个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老头了。
米特罗凡·伊里奇把女儿和外孙们送往东部地区以后,连晚上也不回家过夜了。他睡在办公桌上,用塞得鼓鼓的旧公文夹当枕头,拿一张打开的本市报纸盖脚。不过,那些住在集体宿舍的同事们还是看得出来,出纳主任睡得很不安神,老是长吁短叹,低声呻吟,好象哪里疼痛似的。他辗转反侧,不停地嘟哝着。即使到了夜晚,他脸上那种惶惑不安的神情也从没消失过。
有时候,人们出于对老人的同情,总是给他讲那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捷普洛夫上校的部队开进城了。这个部队的财务处长在银行里立了一个活期存款户头,并向人们暗示说,无论是大炮还是坦克,他们都绰绰有余,他们决不会让敌人靠近城市。米特罗凡·伊里奇心不在焉地望着这位处长,很难弄清楚,他到底听了没有。
凌晨,米特罗凡·伊里奇从硬梆梆的办公桌上爬了起来,由于失眠而显得神情倦怠,他步履瞒础,不是绊住椅子,就是撞着桌子角,艰难地走到阳台上,背靠着墙,在那里一直站到天明。有时,他不安地向西方眺望。全城还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而在城郊远处,在落日依旧辉映出一抹珠壳般霞光的天幕上,频频迸发出爆炸的深红色闪光。
老人的嘴角两边,现出了两道深深的、痛苦的皱纹。他低声说道:“这是怎么啦?怎么会是这样呢?……会出什么事吗?”
银行的共青团员——防空值班人员——同情地看着老人。有人拿了一条凳子送到阳台上,要他坐一会儿。米特罗凡·伊里奇心不在焉地道了谢,又继续站在那条凳子旁边……
装满木箱、货物和家具的盖满尘土的卡车,日夜不停地隆隆驶过广场,从银行旁边经过。疲惫不堪的人们扛着袋子,拎着包袱,挽着默不作声的孩子向前蠕动。车也好,人也好,都在朝车站方向涌去。往日,站在交叉路口的民警象乐队指挥一样,手拿白色指挥棒,灵活地指挥来往车辆,而现在,他却象一尊遍体尘土的石雕像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让那些驶往同一方向的两行汽车从自己身旁开过去。迁往东部地区的工厂、学校、机关,都纷纷取走了在银行的存款,新的主顾——军队、军医院接踵而来。而银行在全市疏散完毕之前必须继续工作。
白天,在一大堆与撤离这个城市的老主顾们有关的、急待处理的业务中,米特罗凡·伊里奇准确地、但有点下意识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拨弄着计算器,象魔术师那样干净利索、眼疾手快,重新清点一捆捆钞票,然后用他那独特的草书在结算单上签上字。不过,有时在紧张的工作之中,他也深深地陷入了沉思,甚至连空袭警报的汽笛声。急促的高射炮声都充耳不闻。高大的楼房在爆炸声中颤动着,桌子上的墨水瓶跳了起来,墨水四溅,天花板下的枝形吊灯也跟着摇晃起来。可是,老出纳主任只是从敞开的窗户里,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好似雷雨前那样渺无人迹的广场,依旧坐在桌旁,把头埋进帐本里。
银行行长切列德尼科夫叮嘱会计处的共青团员们保护这位出纳主任。现在,只要一听到空袭警报,他们便强行把他拉走,硬要他钻进之字形地道。这地道的形状象一道黑色的闪电,把银行庭院小花园的花坛劈成了两半。
“真是难以想象,他怎么会衰老得这么快!”同事们看着米特罗凡·伊里奇,感到十分惊讶……
在接到最后终止银行业务,尽快向东部地区撤退的命令那天天黑之前,米特罗凡·伊里奇就这样一直痛苦地期待着发生某种极其异常、可怕得难以想象的事件。当大院里最后一批汽车把银行财物装载完毕的时候,切列德尼科夫(一个细长干瘦的老头,身穿一件军便服,一只空袖筒整齐地扎在腰带里)才碰上米特罗凡·伊里奇在那几间空荡荡的、被近旁的炮声震得嗡嗡作响的房子里漫无目的地踯躅。
“米特罗凡,你在这儿干什么?”切列德尼科夫问道。
“怎么啦?”
“你的行李在哪里?你总得随身带点什么吧?我们又不是去钓鱼——谁知道我们会在外漂泊多久啊?”
即使在最后的疏散时刻,在这种令人心忧的忙乱之中,行长仍不失往日那种办事果断的作风。
“行李?什么行李?干嘛要带行李?”米特罗凡·伊里奇仿佛还在梦中,一个劲地反问。“哎,对了,我的行李……我没有行李……干嘛要?……现在反正都一样,听其自然吧……”
“你疯了!你会连一套换洗的内衣都没有的,谁给你衣服穿呀?要知道,全国人人都忙于打仗呐。”切列德尼科夫看了看自己那厚墩墩的银壳怀表。银行里的人都知道,这块著名的怀表就是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恰巴耶夫①当年为奖励这位行长的勇敢亲自送给他的,“你看,只有个把钟头的时间了,马上跑步回家,把最必要的东西收拾一下,快点赶回来。请你注意:我们不是带网到河里去捕鱼,只带上该带的东西。记住,十点钟我们就动身。呶,去吧!”
【 ①苏联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著名将领,早期曾译为‘夏伯阳”。——译者注】
“好的,我这就去……”
米特罗凡·伊里奇驯服地朝出口处走去。他慢慢加快了步伐,好似长久地失去知觉后又苏醒过来,一边走一边惊愕地向四周张望,仿佛认不出这些街道似的。其实,从前他每天都是沿着这些街道从家里步行上班,下班回家也走这条路,三十年来差不多天天如此。
西郊的石油供应站遭到敌机轰炸着了火,已经燃烧了两天。褐色的烟雾吞没了一切,甚至连最近的建筑物的轮廓也完全消失在弥漫的浓烟之中。接连不断的载重卡车不停地鸣着喇叭;满载货物的大车在蔓延满街的浓烟中吱吱哑哑地行进;人们匆忙地走着,肩上扛着沉重的包袱,手里牵着受惊的小孩。太阳挂在天幕上,活象一颗四周发亮的暗红色小圆点。这一切是如此异乎寻常,全然不象米特罗凡·伊里奇三十年来司空见惯的那种情景,以至他不由得停下脚步,茫无所措地环顾四周,最后才想起该怎样抄近路回家去。
出纳主任住在市郊的扎列奇叶镇自家的木头房子里。这座小木房隐藏在四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后面。他的妻子十年前就离开了人世,三个儿子从芬兰战争爆发后就一直在军队里服役,也许他们现在正在什么地方打仗。这个城市一宣布戒严,他就决定把寄居在家的女儿和外孙女们送到在乌拉尔当炼铁工人的亲家那儿去。米特罗凡·伊里奇把他们送走之后,就从车站径直来到银行,于是一直呆在这里,借以摆脱孤独。现在,当他急急忙忙打开门上两把奇特的联锁时,他便怀着一种苦恼而又恐惧的心情跨进自家的门坎。多年来,他本人,他的妻子和儿孙们已经在这条门坎上踏出了一道显眼的、深深的脚印。
坚固的小木房由于近处的排炮声而震动着,象装着陈旧的吉他的盒子一样,发出镀铝的响声。米特罗凡·伊里奇站在门口,一手抓住门框。一见住所满目荒凉的情景,他的心不由得紧缩起来。往常,这些舒适而又整洁的住房总是使人感到十分惬意。可是这些天来,遍地飞扬的尘土,却象一块污浊的面纱,蒙在图画、窗帘上,盖在罩着套子的圈椅上,房里所有的摆设都已尘封。眩目的金色阳光从窗板缝隙中射进来,斜楞着把室内阴森森的昏暗劈成两半,使厚厚的尘土依稀可辨。阳光照着一辆三轮童车,车上端坐着一只绒毛磨光了的玩具熊;还照着一只落到地上的只有核桃壳那么大的童鞋。
米特罗凡·伊里奇拣起这只鞋子,吹掉灰尘。暮然,他清晰地想象出,小阿丽什卡、沃维克和他们的母亲,恰似三片树叶。被秋天的风暴扫落,又被大河的汹涌急流卷走,正在那向东部地区涌进的巨大人流中逐浪浮沉。他暗自思忖,眼看着这场风暴也会把他吹落,让他在空中飘转,然后沿着不明的方向、永无尽头的道路,不知将他带往何方。老人突然感到异常虚弱,那只童鞋竟从手中掉落下来。他不得不倚在墙上,好使自己不至于倒下去。他就这样扶着墙,抓住罩着套子的圈椅靠背,抓住门框和凉台的栏杆,终于摸到了花园里。
这座花园;老早就得到主人的精心照料,并且主人也引以为骄傲。在这恬静幽雅的城郊,一条小河傍着篱笆流淌过去,几株苍劲的白柳绿荫蔽日,四周几乎烟尘不染。未达中天的骄阳毫不吝啬地把温暖的光华洒向大地。一簇簇苹果树叶,还有蔬莱的茎叶,都象涂上了一层油漆似的闪闪发亮。湿润而肥沃的土地,蜂蜜,小茴香,西红柿,大蒜,这一切都散发着馥郁的芳香。白头翁鸟全不理会这位老人,在苍翠的樱桃树林中忙着啄食那些没有采摘完的熟透了的果实。蜜蜂在五彩缤纷的蜂房上匆忙地飞来飞去,在小茴香那象一把小伞一样精致的叶片上晃动,在黄瓜藤的掌形叶片上盘旋,然后翻转身子,一头钻进了嫩黄的花蕊之中。腾空而起的淡白色的烟柱也好,晴空中令人心烦意乱的外国飞机的吼叫也好,街上凄惶的人群也好,这一切,它们都无暇顾及。在车站附近进行的战斗引起的大地微微颤动,丝毫也不使它们感到惧怕。
然而,在这儿,在木板篱笆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和谐,那么安溢,与四周那种可怕的情景简直判若两个天地。米特罗凡·伊里奇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个时刻挂在心上的花园一角的,仿佛是他的脚自个儿把他带到这儿来了。
这里,全城最早的一批葡萄藤已经在葡萄架上蔓延开来,在阳光照耀下显得五光十色,鲜艳夺目,葡萄架上已经露出一串串绿色的葡萄。
为了使这种喜欢阳光的南方葡萄适应这里的气候,并且在这寒冷的地区生长、结果,这位出纳主任付出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精心培育的代价。他从各地订购葡萄枝进行接枝杂交,努力培养出一种耐寒的新品种。他同许多试验站保持着密切的通讯联系。有一次轮到他休假,他甚至亲自跑去找伊万·弗拉基米洛维奇·米丘林。米丘林从自己的葡萄园里拿出两枝葡萄插枝送给这位谦恭的实验员。直到如今,垂暮之年的米特罗凡·伊里奇才第一次在这个地区成功地使这种杂交的葡萄获得了丰收。他培植出来的葡萄果实累累、香甜可口,去年秋天还在全苏农业展览会上展出,并且引起了专家们的极大兴趣。
从内地各州来的农艺家们,怀着羡慕的心情参观一串串透明的、绿中泛黄的、宛若贮满阳光的葡萄。人们一边参观,一边发出满怀敬意的赞叹。同时,心里却在盘算着,假若一切有阳光照射的深谷,也就是这些地区的人通称为“红光峪”的地方,都能培育出这种出类拔萃的葡萄来,那该有多好啊!
米特罗凡·伊里奇不由自主地在这花园中心爱的一角停了下来。以前,他每天早晨都要到这儿来看看“阿林卡”葡萄是怎样生长、开花、结果、成熟的。为了纪念外孙女,他把这种优良品种叫做“阿林卡”。你瞧,这就是那些新品种的藤蔓,他在它们身上倾注了多少汗水啊!这些藤蔓正准备爬出这狭窄的花园的篱笆,到集体农庄广阔的田野上去。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抛弃它们,任其听天由命,遭受严寒摧残。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难,究竟该逃往何方。
米特罗凡·伊里奇径直坐到暖和的小畦上,绿荫使他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在他的苦心经营下,这块小小的土地变成了整个扎列奇叶这一带繁花似锦的所在。即令是现在,他在这一小块土地上也象在当年幸福的日子里一样高兴。那时,他的妻子拎着一只绿色大喷壶,穿行在一株株苹果树之间,当时他的儿女还是些娃娃呢!老人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开始发黄的葡萄叶,将十分粗糙的叶儿背面贴近面颊。一抹白生生胶乳状的、晶莹剔透的雾气在树木之间悠荡着,白头翁鸟在高高兴兴地啼邮,轻风懒洋洋地吹拂着发黄的苹果树叶,蜜蜂发出忧虑的嗡嗡声。其中一只蜜蜂钻进了他那蓬松的白发,米特罗凡·伊里奇怜爱地把它放走,非常关切地看着它飞回自己的蜂房。
老人觉得,这座阳光普照的小花园似乎突然变成了被战争的惊涛骇浪所吞噬的浩 海域中一个宁静的孤岛。就在这时,他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要是不疏散行不行呢?
这个念头来得这么突然,他甚至跳了起来,惊讶地反问自己,并且发出声来:“但是,请你说说,怎么能不走呢?”
不过,他马上为自己这种怯懦辩护。是呀,要知道,他已经年老多病,未必受得住疏散途中的艰辛!这些天来,心脏又不那么正常。就算他能坚持走完这段路,那么,试问,他对谁又能起多大作用呢?他能为战争做点什么?在后方,即使没有他,出纳人员也大有人在。他又不会擦炮弹,而且也没有那股子劲了,说不定心脏还会出什么毛病。这样一来,就不得不脱离工作,那些本来已经忙得够呛的人们还得来服侍他。成为别人的累赘——在这样的年月里,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事儿呢……
“不过,所有正直诚实的人都到东部地区去了,甚至那些生病的人,那些拖儿带女的母亲们也都走了。”他反驳自己说。
这把老骨头丢到哪里,反正都一样!当然,最好是长眠在这里,长眠在自己生长的城市,长眠在住了一辈子的这间小屋里。不,他不应该走,他也决不会走!
米特罗凡·伊里奇作出这个决定之后,就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越过畦地,尽可能不碰上娇嫩的黄瓜藤,朝园门匆匆走去。在大街上,他几乎跑了起来,无论是近处的射击声,还是敌人轰炸机可怖的嚣叫声,或是震撼全城的强烈的爆炸声,他都全不在意。只有当心脏跳得难以忍受的时候,他才放慢脚步。老人心里想的是怎样更好地把他的出人意料的决定通知切列德尼科夫同志。
这位出纳主任跟行长过从甚密,不仅是由于工作上的联系,还因为他们很早以前就给下了深情厚谊。早在青年时代,当他们在小河边钓鱼相遇的时候,这种友谊便建立起来了。切列德尼科夫当时是一家榨油厂的钳工。他衣着考究,经常穿一件人造丝衬衣,歪戴一顶帽沿漆光闪闪的无沿帽。而米特罗凡·伊里奇则在俄罗斯波罗的海银行的一个地方分行担任普通统计员,领取二十三卢布五十戈比的月薪。这两个青年人常常并肩坐上几个小时,眼睛注视着浮标四周的涟腻
十月革命成功后,这位谦逊的银行统计员,得知一位有名的、当时人们称之为“激烈的布尔什维克”就是过去钓鱼的朋友的时候,感到十分惊讶。这位布尔什维克曾多次在盛大的群众集会上把当地孟什维克和社会革命党人驳斥得体无完肤。不久,切列德尼科夫响应党的号召上了前线。后来他从前线回来,由于作战勇敢荣获一只银壳怀表;但也失去了一条胳臂,空抽筒就用别针别在衣领褴 的旧军服上衣上。
后来,切列德尼科夫在城里担任过各种领导职务。这两个老相识很少带着钓竿到河边去钓鱼了。如今,即或他们在过去垂钓的地方重逢,也并不象往昔那样沉默寡言,而是悠闲地谈论生活,争论城里发生的事件。最后,命运终于使他俩在市银行聚首:切列德尼科夫派到这里任行长,米特罗凡·伊里奇则已经是出纳主任了。
尽管切列德尼科夫失去了一只胳臂,而且鬓发花白,但在性格上却依旧保留着从前被人称之为“激烈的布尔什维克”的那些特征。据说,战争爆发的第一天,行长在军事委员会大吵大闹,把他那刻有“在革命军队中作战英勇、服务优良”字样的银壳怀表,伸到疲惫不堪的政委的鼻尖上,要求立即派他上前线。后来有人看见他到市委去,找遍每个市委书记,想说服他们派他到森林中去,派他到党的积极分子组成的游击队里去。他还用电话无休止地纠缠州委,直到州委第一书记生了气,坚决电令他留下来履行自己的职责,保证银行一直工作到最后一刻,并且把贵重物品有计划地疏散出去。他只得服从上级的命令。
现在,当米特罗凡·伊里奇在硝烟弥漫的大街上匆匆忙忙地行走时,他在苦苦地思索,如何把自己的打算告诉老战友。
“你要明白,”他心里这样劝说切列德尼科夫,“你一定要明白,虽然在作战效力这张总平衡表上我是个‘负数’,没有什么用处,可以把我列为‘贷方’……然而你是了解我的,我决不骗你,也许我会成为对游击队员、地下工作者有用的人……如果需要我献出生命——那也没有什么,我会死得其所的,决不会辜负你们大家的期望,决不会法污科列茨基这个姓氏的声誉……但愿我能死在这里,死在生我养我的家乡!”
米特罗凡·伊里奇整个身心都在期待着与自己的领导和朋友进行一次恳切的谈话。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苏维埃广场的。风儿驱散了烟雾。看到这座充满阳光、往常是那样喧哗、那样欢乐的市中心竟然空无一人,心头真有点奇怪和痛苦。这种景象从前只有午夜过后才会有的。各种建筑物空空荡荡,门窗敞开着;风儿在柏油路上驱赶着碎纸残片,扬起灰烬,然后象旋风似的把这一切都卷成缕缕尘柱。老人的耳畔响起了从前方远处传来的自己脚步的清晰回声。
米特罗凡·伊里奇克制住气喘和腹部的剧痛,穿过广场,跑进银行的庭院——他大吃一惊:汽车已经开走了。他扶着栏杆,吃力地走上铁台阶。难道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吗?难道我就看不到切列德尼科夫,不能跟他磋商一下自己的打算么?来晚了!他们等了好久,可他没有赶到!这会儿人们对他会产生什么想法呢?他们曾经一道共事并一贯信赖他,多次把他选进大会主席团,还多次选举他担任区人民代表……
他站在台阶上,束手无策地环顾四周,说道:“现在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呀?”
第2章
从车站方向传来的排炮声和米特罗凡·伊里奇自身沉重的脚步声,都在这一宽敞而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往日,这些高大宽敞的房间总是充满着顾客压低嗓门的谈话声,拨动算盘子儿的僻啪声,计算器令人心烦的咔嗒声,以及打字机的啪嗒声——这些办公过程中的噪音,是听来习以为常的人丝毫也觉察不到的。而今,这里却是死一般的沉寂。这又使米特罗凡·伊里奇想起安葬妻子的那一天,他从朋友和同事的前面绕过去,独自一人从坟地回到自家小屋时的情景。地板上也是那么零乱不堪;在这些寂无声息的房间里发出的回声,听起来也是那么贴耳。为了使房间里不致突然响起回声,他当时也是这么微踞起身子,蹑手蹑脚走进去的。
一张张保险柜的柜门都敞开着,穿堂风毫不费力地卷起碎纸残片,窗外传来轰隆隆的炮声,窗户上裱糊着一些如今谁也不需要的十字形纸条——这一切都无情地提醒人们:那种过惯了的、亲切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某种陌生的、无以名状的新生活即将来临。这种生活对于米特罗凡·伊里奇来说,甚至比死亡还要显得可怕!
“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唉,多么可怕呀……”
银行办公室空无一人,笼罩着一片不祥的寂静。突然,老人好象觉得,有谁在哭泣,这哭声是从银行营业间里传出来的。米特罗凡·伊里奇象察看黑暗中陡然发出的火光一样,朝着有人声的地方走去。他在一间宽敞的、空荡荡的房间里,看见了女打字员穆霞·沃尔科娃。她身穿一件花绸布拉吉,在这令人忧伤的日子里穿这样的衣服,米特罗凡·伊里奇感到实在荒唐透顶。姑娘坐在窗台上,头伏在用方格巾包起来的打字机上,象无缘无故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号陶大哭。在她身旁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大包袱。
地板轧轧作响。姑娘身子哆嗦了一下,惊恐地抬起头来。她看到来人是一个同事,便扑到他身上,抓住他的双肩,用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凝视着他的脸庞。一双眸子在浓密的、湿滚滚的睫毛下闪耀着愤怒的光芒。
“他们把您也给忘了,是吗?”
她不容对方回答,就气忿地数落起来:“他们都走啦!您明白吗?全都走光了,扔下了我们,这样一来,他们的麻烦就少啦!我跑回家去取打字机,您是知道的,我有时也在家工作,机关的打字机——呶,就是这一台——放在我家里。行长说:‘算啦,打字机不要啦,留下吧。’扔掉打字机!对不起,那可不行!我说:‘我跑步回家去取,你们等我一下。’他们答应等我。我跑得很快,可您知道,打字机多沉啊……等我跑回来的时候,这下可糟啦,一个人也没有,全走光啦。他们不仅扔下了打字机,还扔下了我和您……那好吧,去他们的吧!干嘛还要哭呢?是吗?想得倒挺美的!”
姑娘速然冷静下来,跳下窗台,用小手帕擦干眼泪和残存的口红,然后淘气地把剪成“童式”的卷发一甩,断然宣称:“没有他们,我们照样可以巧妙地疏散嘛。难道我们非得需要他们才行?!您瞧着吧,我们一定能赶上他们。他们的轮胎一定会放炮的。放炮就放炮吧,活该!谁叫他们忘记别人呢!……您能不能帮我拿一拿打字机?”
姑娘开始忙碌地包扎打字机,以便能够把它和她那个大包袱一起横扛在肩上。米特罗凡·伊里奇看着这个手忙脚乱的姑娘,很不自在地想道:在这样的日子里,这个轻佻的姑娘居然穿上这么鲜艳的新布拉吉和漆皮鞋;打扮得象去参加舞会一样,她怎么敢这样!唉,这就是如今的青年人……但是,这位姑娘,毕竟是最后疏散的一个人,是今天东撤的、习以为常的、无限珍贵的事物中最后一点残痕了,一旦她带着包袱和打字机也离开这里,他将感到多么可怕,多么孤独啊!
女打字员终于捆好了东西,扭过头来。
“您干嘛老盯着我?您是奇怪我的穿着吧?是吗?我这样做是为了轻装赶路呀!旧衣服我都扔掉了,只带上了好衣服。这件新布拉吉我就穿上啦……您的东西在哪里?把它带上快走吧。我知道他们是从哪条路走的。您会看到的,他们现在也许正坐在什么地方,把脚悬在路边沟里,汽车司机正在修补车胎,也许还在骂娘呢!”
“我不走!”米特罗凡·伊里奇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您为什么不走?……怎么回事啊?”
从姑娘的眼神看来,她真的弄不明白:眼看敌人就要闯进来了,怎么能留在城里呢?米特罗凡·伊里奇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股红潮泛上了双颊,他垂下眼帘,以尽可能坚决的口气说道:“我决定留下来,穆霞。”
“留下来?跟法西斯在一起?您这是怎么啦?”
姑娘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米特罗凡·伊里奇仿佛感到,她甚至厌恶地耸了耸她那瘦小的肩膀。然后姑娘的灰色眼睛又移近老人的脸部,那眼光既含有莫名其妙的神色,又充满希望,还流露出央告与祈求的表情。
“您这是开玩笑,是吗?……您怎么不说话呀?呶,够啦,该上路啦!”
姑娘说这些话的语气使老人没有勇气来申述自己的意图。
米特罗凡·伊里奇惊讶地看着这位女打字员。他认为沃尔科娃是银行所有工作人员中最爱拌嘴、最为轻慢的人。诚然,她打起字来倒又快又好,可是她性格泼辣,嘴巴不饶人,弄不好就“刮胡子”,还给同事们取过不少绰号。说到她对机关里有威望的人的无礼行为,人们不知议论过多少次。因此,米特罗凡·伊里奇每逢有总结报告要打印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位身材苗条、鼻子微翘、留着短发的黄毛丫头。那金黄色的卷发总是覆盖在她那又高又倔的前额上。
而现在,这位被同事们称为“牛蒡①”的姑娘却以这样的目光看着米特罗凡·伊里奇,使这位老人没有胆量把经过深思熟虑、准备跟切列德尼科夫同志本人作解释的那些话说出来。
【 ①牛蒡是一种草本科植物,它的果实外表带刺。此处借以比喻穆霞爱冲撞别人,象牛蒡。——译者注】
“您在取笑我吗?是不是?……真找到好时机了……呶,快走吧!帮我把这些包包扛到肩上来!”
米特罗凡·伊里奇顺从地弯下腰去,而后又马上直起身子,惊恐地盯着窗外。从柏油路那边传来一阵急促、响亮的脚步声。两个穿铁路工作服的男人正在穿过空旷的广场,边走边察看街上的招牌,大概是在找什么机关。其中那个年纪较轻、个子较高的人用手指了一下市银行,于是,两人便朝大门跑来。年轻人的背上晃动着一只黑色的袋子。
沉重的脚步声在底下的阶梯上响了一阵,门砰地一声开了,远远传来一声嘶哑而又着急的喊声:“喂,这儿有人吗?”
米特罗凡·伊里奇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口便出现了一个背着袋子、皮肤黝黑的青年,一顶揉皱了的、油迹斑斑的制帽扣在后脑勺上。来人的一双黑眼睛打量着米特罗凡·伊里奇和女字打员,他的眼睛是这样的黑,以致白眼球都镀上了一层咖啡色。他的目光傲慢无礼,而且有所戒备,好象他在仔细打量:眼前这两个人是否值得信任。
“喂,老实告诉我吧,你们银行的领导在哪儿?”他粗声粗气地问道,把背上的袋子甩下,乘势用一双有劲的手托住,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地板上,“是不是全都溜走啦?”
那个年岁较大的人用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着满头的大汗,包着绷带的右手搁在吊带上,纱布上凝固了的斑斑血迹已经变成暗褐色。
“对不起,同志,您是哪一位?”他问米特罗凡·伊里奇,极力克制着气喘,显然,他想尽量把话说得和气和彬彬有礼一些。
“我叫科列茨基……银行出纳主任。整个银行的确都撤退了。只有我和她……”米特罗凡·伊里奇哽住了,想找个合适的字眼来回答。可是,他突然感到他的双颊滚烫。
青年人没等他把话说完,便从地板上把袋子举起来,放到桌子上。
“你正是我们要找的人。既然你是出纳主任,那就请收下这个袋子吧,老大爷……”
然而年长者却悄悄用胳膊肘制止了那个刚要解开袋子的年轻人。他疲惫不堪的脸上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笑容对米特罗凡·伊里奇说:
“科列茨基……同志,当然,您的大名我已经听到过多次。但是请您原谅,您自己也明白,我们这是在怎样的一种时候相会的……为了可靠地结识您,最好请您出示一下证件……”
米特罗凡·伊里奇被弄得莫名其妙,真有点儿不知所措、惶惑不安了。他把手伸进侧边的口袋,掏出工作证来。年纪大的来访者看了看他的工作证,然后递给青年人,青年人看过证件,把照片同本人核对一番,然后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呶,这就妥啦,好极啦!”年长的人喜形于色,“您的确是我们要找的人。”然后转向青年人,吩咐道:“倒出来吧,快一点!”
青年人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发亮的牙齿,急急忙忙扯断绳子,把袋子倒转来,抓住两角稍稍往上一提。从浸透重油的黑帆布袋中——机车乘务组通常用这样的帆布袋子装运较差的工具——接连不断地朝办公桌上涌出一大堆五光十色的珍宝:有宝石坠子、手镯和耳环、沉甸甸的银烟盒,有戒指和钻石项链,有饰以珐琅和宝石的旧式金质鼻烟壶,还有宝石戒指。所有这一切都倒在绿绒桌布上,堆满了办公桌。年轻的铁路工人又抓起袋子角抖了抖。
“全在这里!老大爷,请您写个收据,说收到了十七公斤黄金和其他一些名贵的小玩意!”
“劳您驾,请快一点!”年岁大的人请求说,他把一只皮肤粗糙得象老年人一样的手贴近衣襟。他那戴帽子的姿势,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板刷状斑白上髭,甚至还有那不时用来擦拭前额的花手帕,都表明他可能是个列车长。“我恳求你们,公民们,尽可能快点!恳求你们……”
米特罗凡·伊里奇和女打字员大为震惊、站在桌边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大堆五光十色、闪闪发亮的金银财宝:他——颇有几分恐惧,而她—一则怀着孩子般的好奇心。
“你们从哪儿弄来这么些宝贝?”姑娘小声问道。
可是,谁也不回答她。
“老大爷,写吧:‘今收到01810号军运列车列车长英诺肯季耶夫·伊戈尔·费多罗维奇和副司机乔尔内依·米尔科·奥西波维奇交来的各种珍宝十七公斤。’完了,就写这些吧……”
米特罗凡·伊里奇依然默不作声,惊慌失措。
“我无权接受这些珍宝!”他终于说出话来,“全行都疏散了,不再办理业务了。”
“那么把你留在这儿干什么?”年轻人发火了。“为了装饰门面?在战时如果消极怠工,可有你好看的……你知道吗?……”皮肤黝黑的青年越过桌面冲着出纳主任逼视着。他的褐色眼球进发出威胁性的光芒。“有台秤吗?”
装满珍宝的袋子已经到了苏维埃银行大厦,而桌旁站着的又是一位毕生跟大量货币、黄金和其它“贵重玩意”打交道的人,单凭这一点,在年轻的铁路工人看来,大概也就是管好这一批财宝的最好保证了。
“过秤吧,开个收条!”他向米特罗凡·伊里奇步步逼进。
“你别发火,疯子!”那个上了年纪的人拦住自己的同伴,“请您收下吧!我们不能把这些东西留在自己身边,我们是奉命来交给银行的,交给你们银行的。”
“可是,您得明白,我不能,不能……”老出纳主任开始生气了,但是他又突然高兴地叫了起来:“好吧,我收下,请把我和她带到你们列车上去吧!我们一到后方,就立即将这些财宝献给国家,怎么样?”
“我们哪能把你们带走呢,亲爱的同志?敌人向我们扔炸弹,机车也毁了。是不是还有机车来接我们,那可说不准,因为法西斯正在向路基扔炸弹……这些东西跟我们在一块都得完蛋。这就是我们的难处呀!”他满怀希望地盯着米特罗尼·伊里奇。“怎么办,噢?”
接着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四个人都站在这一堆金银财宝前,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米特罗凡·伊里奇兴奋起来,他的眼里燃起一线微弱的希望。他朝电话机跑去。往常他在紧急情况下请求调派武装人员护送银行巨款和有价证券的那个机构也许尚未撤走……他们的汽车和人员也许都还在城里?一定还在城里!那么他一定能说服他们把这批金银财宝押运到东部地区去……他怎么一下子竟想不起来了呢?
出纳主任感到心脏跳得很厉害。他用发抖的手抓起听筒,从听筒中听到熟悉的哔哔剥剥的声音之后,简直高兴已极。
“电话通了!”他高兴地叫了起来。他用手掌掩住送话器,简单地告诉两位铁路职工,如果人家答应他派汽车护送警卫来接,他就一定收下他们送来的金银财宝。
“你真好,老大爷!”青年人高兴地说道。
就在这一瞬间,出纳主任听到远方传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是总台!”他扬起手,示意保持肃静,匆忙地报了电话号码,对方立即回了话。
不知道是谁用困乏然而却是平静的声调询问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有么什事。
“好了,谢天谢地!”米特罗凡·伊里奇高兴地叫了起来。他两次重复自己的姓名和职务,并且要求立即派人坐车来接收这一大宗突然送到银行来的财宝,他还轻声地报了这批财宝的估计重量。
听筒里传来一声惊叫,然后对方说:‘要派出武装人员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战斗正在通向车站的各条道路上进行,凡是能够上前线的人都上前线去了。”
米特罗尼·伊里奇又向对方通报了一次财宝的重量。于是马上从听筒里传来了一声长叹,随后一个声音说道:“好吧,科列茨基同志,既然事情这么重要,我们这就派人去。”
“可以收下啦?”出纳主任问道。
“收下吧,尽快把清单准备好,汽车最多一刻钟就会到。”
与此同时,穆霞与皮肤黝黑的副司机从小食堂拖来一台商用白色台秤,抖掉秤盘里的碎屑,称了称袋子,然后把贵重的财宝倒进袋子里,再把它放到台秤上。
当他们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列车长一边不断擦汗,一边讲开了这些贵重物品的来历。他的乘务组随同最后一列军车从波罗的海岸边开出,列车上挂有一节邮政车厢,在驶近城市时,遇上了敌机,邮政车厢和其它车厢都被炸毁。这节邮车里坐着两名押运人员,他们押运的是里加金银首饰贸易公司必须上交国家银行的各种贵重物品。两个押运人员中,有一个当场被炸死,另一个在乘务员把他从瓦砾中找出来时还剩一口气。这人遍体鳞伤,惊愕地朝四周扫了一眼,好象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事。后来,他大概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便用目光把人们招呼到跟前来。他说,他们运送一笔数额很大的金银财宝,皮袋被炸得粉碎,财宝全被炸得七零八落。他请求人们把财宝收集拢来,交给后方的第一个大城市的国家银行分行,并且要开张收据。
在瞑目之前,他恳求乘务组务必将收据寄交他的领导。
这两位押运人员跟其他空袭罹难者一起,被草草埋葬在车站附近的壕沟里。贵重物品收集拢来之后,放进了一只袋子。车站站长告诉列车长说,银行一定还在照常工作。于是,列车上的幸存者冒着炮火在车站等待从后方开来另一台机车,而他们则必须实现死者生前的心愿——把这些金银财宝交割妥当,开具必要的收据。
“十七公斤零二百六十五克,很精确呢!这台秤再准确不过了,我们称过三次啦!”穆霞大声宣布,同时指着刻度盘上凝然不动的、又长又小的指针给米特罗凡·伊里奇看。
出纳主任坐到小桌旁,从地板上拣起一张多少还算干净的纸,以十分清秀的书法,仔细用大写花体字母写完一张收据,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因为他身边既无私人印章,又无公家印鉴,所以只好违反财会制度,请求穆霞也在这张不寻常的收据上签上字,以资证明。穆霞在签名的时候,由于激动而弄了一个墨点,米特罗凡·伊里奇难受地摇了摇头。他还想再造一份贵重物品清单。可是,那位皮肤黝黑的青年铁路职工从桌上抓起那张收据,甚至连告辞的话也不说一句,便从房里冲了出去。年岁大的那一位也跟着追出去。一会儿底下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不久,飞快的脚步声在广场上消失了。风儿改变了方向,又开始把一团团褐色的烟雾吹到广场上来。
“啊哟,多漂亮的玩意儿呀!”姑娘赞叹道,她怀着羡慕的心情仔细地瞧着这只脏袋子里装的全部宝物。“请您相信,这样的东西我见都没有见过,真了不起!”
“你尽在想些蠢事!快坐下来打字吧!在武装护送人员还没有到来之前,哪怕造一份很简短的清单也好嘛,还要准备一份移交证书。”米特罗凡·伊里奇一边说,一边不耐烦地搓着他那双又细又瘦的手。
穆霞解开包裹,把打字机放到桌上。
“你瞧,都跑光啦,这下就高兴啦,可以不负责任啦,麻烦也少啦……唉,有什么法子呢,应当动手办事才对!要知道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宝呵,简直大得吓人!”米特罗凡·伊里奇想道。由于意识到自己对国家的责任,他一下子就从苦恼的心境中例说出来。在最近一些日子里,这种心清一直缠住了他,使他对一切都漠然处之。现在,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了。
“你还在磨蹭什么呀?”他对女打字员吆喝一声,她正在把一张纸插进打字机的转轴里。“准备好了吗?打吧:‘财物清单。将该批财物送交国家银行本分行的,是一位年岁大一些的……’不、该怎么称呼他?……‘是一位列车长,他是军列……’‘军列’二字打上了吗了‘军列01810号的列车长英诺肯季耶夫·伊·费及该军列的副司机乔尔内依·米·奥……’两姓氏加上着重号……着重号加好了吗?”
米特罗凡·伊里奇精明干练地搓着手,来回踱着步子,口授收据全文,一边听着外边的动静。他想在押送人员赶到之前办妥这笔不寻常的存款的手续,即使办得草率一点也行。
四周还象原先那样轰鸣不绝,近旁的一声爆炸掀起的气浪震碎了几块玻璃;一大块沉重的石灰从天花板上掉到放打字机的桌子上,穆霞吓得尖叫一声,奔到一堵厚墙下躲藏起来。但是,米特罗凡·伊里奇却十分镇定,只皱了皱眉头。
“咳,神经过敏!离我们这儿还远着呢!快打字吧。眼看就要来啦……”
当工作正在紧张进行的时候,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但它不是期待中的武装押送人员专车来的那个方向,而是来自相反的方向。这种轰鸣声是一种紧张的、象打枪那样的、陌生的声音。不久,摩托车手们驾驶着车子驰进了广场的滚滚黑烟之中,他们没有放慢速度,一辆接一辆地从银行旁边疾驶而过,然后拐进卡尔·马克思大街。米特罗凡·伊里奇和穆霞在窗旁怔住了。广场上还没平静下来,另一批摩托车又轰隆轰隆地向广场驶近,伴随着摩托车的轰鸣,响起了滚动的钢铁声。房子震动起来了,刚才被震碎的残存的玻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又矮又粗的坦克一辆紧接一辆在褐色的烟幕中闪现,匆匆地朝着同一方向穿过广场。它们的马达声保持着短暂的间歇,时而声嘶力竭,时而低沉无声,形成一阵阵有节奏的声浪,气势汹汹地从营业间破窗而入。
起初,米特罗凡·伊里奇还以为这是从城里穿插过去增援守卫车站一线的捷普洛夫上校的部队哩。可是,有两辆坦克离开队列,停在广场对面的角落里,炮塔慢慢掉过头来,炮筒对准了临近的街道。
“啊呀,卐字章!装甲板上有卐字标记!”姑娘低声说道,她的肩膀靠近米特罗凡·伊里奇,好象要求他保护似的。突然,她大声惊呼起来;“德国人,这是德国人呀!”
的确,这是敌人。这真有点使人难以理解:在离城五公里的火车站附近,依旧炮声隆隆,战斗越来越激烈。红军正规军以及由铁路职工、磨坊工人、榨油工人组成的若干歼敌营正在同敌人作战,保卫铁路干线。而在这里,在市中心,敌人居然横冲直撞。
穆霞·沃尔科娃首先清醒过来。她艰难地把目光从敌人的坦克上移开,奔向电话机,拼命捺电话机上的按键,她打算通知在火车站战斗的部队,说城里已经有了敌人。可是听筒里没有声音,情况非常不妙……
那么逃跑吧,趁现在还不晚,从这儿逃出去!穿过邻近的街道,跨过庭院,越过花园,逃到看来尚未被占领的东郊去,赶上自己人。姑娘刚要奔向大门,然而一声怒吼止住了她:
“黄金怎么办?”米特罗凡·伊里奇的声调有点儿异样、生硬。这种调门听起来使人感到他有权命令别人,“我和你要对此负责呐!”
姑娘以一种近乎挑衅和嘲笑的眼光打量着出纳主任,这种眼光是她的同事们特别不喜欢的。
“你想得真美!……为了这么一些金子我非得落到法西斯手里不成?!……要我对你的金子负责?呸!”
她真的朝自己脚下吐了一口唾沫。
“毛丫头!……你怎么敢这样!”米特罗凡·伊里奇的眼神既威严又愤怒,这种眼光里有一种力量使得这个调皮的姑娘不得不安静下来,不得不顺从。
街上的轰鸣声、钢铁声一下子中断了。最后一批坦克疾驶过去,为了警卫这一车队而留下来的那两辆坦克,也掉过头来,跟着开走了。广场上又空空荡荡,暖烘烘的柏油路面上,只留下了坦克履带的条条车辙,空中尘土飞扬,烟雾统绕。火车站附近的隆隆炮声越来越响。
米特罗凡·伊里奇终于捆好了袋子。
“他们不会来取袋子了,我们必须亲自带走。对,对,是我们,也就是你和我。”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呼哧呼哧地把沉重的袋子扛上肩。又传来了马达的轰鸣声,这一次无疑是一部轻便汽车,也许,武装押送人员从侧边的街道冲进来啦?出纳主任和女打字员满怀希望地看了看窗外。
三辆怪模怪样的汽车陆续开进广场,它们象一只只安上车轮的小艇,司机和乘员都站在齐腰深的钢铁车厢里。汽车在广场上分散开来:两辆朝市委和市苏维埃方向驶去,第三辆则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向银行这边开了过来,在大门口嘎吱一声刹住车。
“到我们这儿来啦!”米特罗凡·伊里奇低声说了一句,乍觉一股凉气直透脚跟,双腿软绵绵的。霎时间,眼下的一切——站在窗前呆若木鸡的穆霞,那窗子,桌子,连同桌上的打字机;那悬挂在墙上的圆钟,以及墙壁本身——这一切都凑集拢来,粹然间,又开始向一侧倾倒。
在这决定命运的日子里,什么都可能发生。现在,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穿着异国服装的军人已经窜到了大门口。逃跑已经晚了。黄金也带不走了,甚至来不及收藏,它一定会落进敌人的魔掌中去的。这是多么可怕呵!而他,出纳主任米特罗凡·伊里奇·科列茨基却是这一可怕事件的罪人,因为那两位铁路职工把这一大批国家珍宝委托给他了。
为了不至跌倒,老人抓住桌子,心慌意乱地扫视了一下房间,这时穆霞也跳下窗台,朝袋子奔去,双手抓住它。由于太重,她不得不弯下腰来,把它搬到荷兰式壁炉跟前。近来,许多不需要的文件都是在这个炉子里焚毁的,所以现在还有一大堆与纸灰混杂在一起的红褐色泥炭渣堆在炉门前。姑娘迅速地打开炉门。但是近旁已经响起皮靴声,姑娘象一副压弯后又张开的弹簧一样,从袋子边突然跃起,迅即站到了桌旁。她很随便地靠在桌上,脸上堆着微笑,看来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唯有那一起一伏的胸脯,抽搐的嘴角才显露出她此刻激动不已。
这时,房间里进来了三个人。一个是青年军人,军容整肃,头戴大盖帽,他使米特罗凡·伊里奇一下子想起最近一期《真理报》上刊登的库克雷尼克索夫的漫画来,这个人显然是个军官。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士兵,头戴一顶方形钢盔,几乎把眼睛都给遮住了,脖子上用小皮带吊着一支冲锋枪,活象一只沙克斯风。第三个人穿着便衣,身材矮小,一副狡诈相,嘴边垂下两撇长胡髭,眼珠说不准是什么颜色。这家伙东张西望,贼眉鼠眼,神色阴郁不安。三个人的身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鹿皮似的浅绿色灰尘。灰尘还象假面具一样紧紧地贴在脸上,使人无法看清他们面部的表情。
发亮的眼球,乌黑的嘴唇,以及沾满灰尘的同一色泽的眉毛和睫毛,使这三个人彼此十分相像。在米特罗凡·伊里奇看来,他们象是他迄今为止还不曾见过的、特殊的、神秘的、凶恶的人种。这三个家伙直出粗气,似乎在他们进入这间屋子之前,已经跑了很远的路,而且跑得很吃力。
德国军官在出纳主任跟前停了下来,伸出两个手指向他行了个军礼,开始问起话来,他的眼晴老是瞅着通向楼房深处的门。
“军官先生想知道这儿是不是本地银行。”留着长髭的家伙翻译道,他讲俄语的腔调阴阳怪气。
米特罗凡·伊里奇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他直盯着这个满脸傲气、脾气暴躁的年轻军官,望着那个活象一尊泥塑木雕的、叉开两腿站在炉旁的士兵和那个头戴一顶可笑的小童帽,胡子拉碴、身穿便衣的家伙。他一边盯着他们,一边想:这就是那伙自我标榜为主宰世界的统治者啊!……德国军官神气十足,又喊又叫,大概他是在威吓别人吧。可是你看,他同时又胆怯地用眼睛瞟着每一张大门,紧紧抓住冲锋枪的士兵两只大手抖得那么厉害,那个穿便衣的家伙总是象公鸡那样换着脚,好象地板烫了他的脚掌似的。当被风卷起的窗帘象牧人的鞭子那样啪的一声甩在窗上的时候,这三个家伙吓得飞快蹲下身子。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
就是他们这些人妄想征服苏联人民。老人毫无惧色地、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神经质的战栗过去了,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他这一生没有白过,回忆起来并不感到羞愧。他还希望活下去,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看来,命运不允许……这个胡须老长的蟑螂拉着他的袖口在瞎叨咕什么呢?他想干什么?
“军官先生说,他不能久等回话,他在生气,要他的顺民回答问题!”
真的,敌军官故意装出解开手枪套的样子。
好吧,开枪吧,越快越好!米特罗凡·伊里奇透过敌军官的肩膀看着窗外,看着正在冒烟的广场,然后昂首挺胸,紧闭双唇,合上眼皮。不,他决不求饶,这一点他们决不可能从他身上得到!他真想在死之前义正词严地痛斥这批满身尘土、眼露杀机、呲牙咧嘴的异邦强盗。可是,他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字眼来。
穆霞推开翻译,轻盈地挤到前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老人,然后用一种娇滴滴的、软绵绵的声音——这嗓音使老人感到异常陌生——嘁嘁喳喳地说了起来:“是的,是的,请您告诉军官先生,这就是市银行。”然后她转过身来向着米特罗凡·伊里奇,她那双炯炯有神、转动灵活的眼睛闪烁着情急生智的光芒。“请您告诉军官先生,他是我的爷爷,我的祖父,您懂我的话吗?请军官先生不要生他的气。他,我的爷爷,我的祖父的心脏……喏,就是这儿,您懂吗……他的心脏不正常,老是怦怦怦地跳个不停,您懂吗?他太高兴啦。心脏病发作啦,他发病啦,这是一种病……是病呀……”
她跑到敌军官跟前,拉住他那件硬梆梆的披风袖子,继续以悲戚的语调说道:“我祖父是沙皇时代的人,是我们凯撒①时代的人——您懂吗?他是一个资本家,也就是……请您原谅,照你们的话来说,是个很有钱的人,请您告诉军官先生,后来我爷爷,也就是他,就是这位老人家,财产都被剥夺了,没剩下一丁点儿。您懂吗?懂我的话吗?……现在请您给翻译一下;所有的人都逃跑了,而我和我爷爷则留下来跟法西斯……呃,我想说的是留下来跟各位德国先生在一起……懂吗?”
【 ①凯撒是德意志帝国皇帝的称号,出自古罗马执政凯撒之名。——译者注】
穆霞嫣然一笑,把裙子角撂在一旁坐了下来,然后从小手提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大模大样地用描笔在嘴唇上涂口红。
米特罗凡·伊里奇慢慢地抬起头来,愤怒地看着她。她在那里胡扯些什么呀?这个下贱货?于嘛来这一套卑劣的表演?她怎么敢用无耻的谎言来亵读他正直的一生的最后时刻?!是的,他这漫长的一生确实是正直的一生。
老人苍白的脸气红了,现出橙黄色的斑点,两颊微微颤动起来,嘴角向下抽动。就在这一瞬间,他触到了穆霞惴惴不安的眼神。她在斜眼偷偷地瞅着炉旁泥炭堆上满是污垢的袋子哩。这一下马上使老人清醒过来。对,对,她当然是正确的。他无权一死了之,因为他还没有克尽职守。这个黄毛丫头比他聪明,也比他责任心强。对,只要能保住这批突如其来的、落到他们肩上的财宝,应当不惜一切代价……
这时候.军官听完穆霞这一番话的翻译局,立即挺直身子,把两指举向帽檐,还通报了自己的姓氏,然后又彬彬有礼地叽里咕噜了几句,兴致勃勃地打量起穆霞苗条的身材来。这家伙从华丽的船型皮鞋直看到姑娘那双倔强的灰眼睛。那双鞋子仿佛映衬出她那两只小腿的匀称,那双眼珠则从披在前额的一绺卷发下天真而又傲慢地滴溜溜转。然后那军官向姑娘鞠了一躬,过于热情地把鞋跟碰得咔嚓一响。
“军官先生要我转告您,他非常高兴跟尊贵的俄国小姐认识,他请您原谅,他没有时间。他请求这位老爷和小姐立即告诉他,此处哪里藏有外币和俄国纸币、金银手饰、公债、有价证券、保险单、股票、私人存款、以及……还有……哦,资产?”
翻译将事前背熟的这套话说完以后,轻舒了一口气,就缄默不语了。从他那副神态看来,他说这类话已不是头一次了,他本人也认为,这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并不期待肯定的答复。
“老爷,您这是哪儿的话?这里有什么钱喽,哪来的钱呀?”米特罗凡·伊里奇迟疑地说道,极力扮演着过去的财主角色。
他极力回想当年他在银行当小雇员时曾经见到过的主顾中的某一工厂主、地主或当地财阀,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尽管米特罗凡·伊里奇大半辈子都是在革命前的年代里度过的,但是这一切却已那么遥远,被二十五年的苏维埃政权严密地隔绝了,以致回忆中那平凡的青年时代全是一片朦胧,如同早年读过的索然无味的某本书的章节一样。因此,当地的大亨们中,没有一个人能给他留下来一丁点儿清晰的印象。出现在他的记忆中的不是那些大亨们,而是去年冬天他在市剧院的舞台上看到的奥斯特洛夫斯基①话剧中的人物形象,特别是那位旧商人的形象。一位天才的演员把这个人物演活了。现在,他记起来并竭力模仿那位演员的腔调,已经有三分把握了。他继续说道:“不要找啦,我的老爷,尉官先生,别浪费时间啦……我得感谢上帝,也感谢你们的……他叫什么来着?哦,希特勒先生,幸亏你们来得快,要不然连那些门把手和窗户上的插销他们都会带走……什么东西他们都舍不得扔掉,能运走的都运走啦……我的上帝,这儿哪里会有什么金银财宝!”
【 ①A·H·奥斯特洛夫斯基(1823—1886)是俄罗斯著名剧作家。他的代表作有《肥缺》、《大雷雨》、《森林》等。——译者注】
米特罗尼·伊里奇这一番话说得从容不迫,而且很有分寸,如同登台表演一样。他虽然在说话,但是他的全部注意力却集中在炉旁的袋子上。他甚至不敢看它一眼,故意瞧着相反的方向。可是,在他的感觉里仿佛总是存在这只袋子,由于这种感觉,神经也显得过分紧张,好象黄金及其它珍宝正在散发着某种奇异的光彩似的。那端冲锋枪的士兵站在炉旁,离袋子非常近,他的一只矮而宽的、象个小桶一样沾满灰尘的靴筒,几乎就要碰上脏袋子了,出纳主任啊,真是战战兢兢,惶惑不安!
要是这个德国佬弯下腰去看袋子怎么办?
会死吗?不,死并不那么可怕,怕的是会出现比死亡不知要糟多少倍的事来!法西斯匪徒一定会发现这批黄金的。而那两位铁路工人一到后方,就会找到切列德尼科夫,把收据交给他,说亲自把金银财宝交给了出纳主任。切列德尼科夫一看收据,认出熟悉的签名,肯定会放下心来:金银财宝已经交到了可靠的人的手里。既然科列茨基收下了,那就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金银饰物是决不会丢失的。科列茨基二十五年来连一个戈比也没有丢失过。铁路工人放心地走了,而切列德尼科夫却在焦急地等待着……这时,法西斯匪徒们却拿这批黄金去购买崭新的、罪恶的武器,用这些武器又来践踏可爱的俄罗斯土地,枪杀苏维埃人,枪杀米特罗凡·伊里奇,枪杀他的儿女……
老人不由自主地恐慌起来。
“上帝呀,你保佑保佑吧,千万别让金银财宝落到敌人肮脏的手里!”他心里暗自重复着这些既可怜又可笑的话——这些话不知怎的从遥远的往昔突然钻进他的脑海。
这时,穆霞已经坐到桌子边上,无忧无虑地摆动着她那匀称的小腿,一边摆动一边用眼睥睨着敌军官、士兵和翻译。随着姑娘的动作,他们三个人却偷偷地把目光协调地转来转去。姑娘口若悬河地在讲些什么,她讲得那么自然,使得米特罗凡·伊里奇又以为她是在卖弄风情。一股强烈的忿恨之情又涌上心头,但是他马上发现,穆霞这样坐着正好遮住了袋子,使敌军官和翻译看不见它。于是老人又暗暗高兴起来:“真是个伶俐的姑娘,好样的,应该学习她这种镇定自若的神态!可她这一套是打哪儿学来的呢?简直是个演员,一个真正的演员……”
“请告诉老爷,说我随时准备尽力效劳。”米特罗凡·伊里奇又想起了剧中的商人那富有特色的腔调,急忙用伏尔加河一带的方言说道,同时把“O”带上重音。“我恭请各位到仓库去看看,说不定在仓促撤退时他们还留下点什么……”
出纳主任走在前头,象只笨头笨脑的洋娃娃的士兵尾随身后,接着是敌军军官和翻译。穆霞留在营业间。“也许机灵的姑娘会把袋子拿走并且藏起来吧?”米特罗凡·伊里奇想道。
现在他开始明白过来,原来他头次见到的这些法西斯匪徒,其实对于苏联人民一无所知。只消重复几次他们自己编造的那一一套鬼话,哄骗这些家伙并不太难。他越来越逼真地进入过去被苏维埃政权剥夺了一切的财主那个角色了。现在他是带着自己的孙女前来看看这所从前属于他的公馆的。起初,他还觉得这种临时胡诌的东西十分幼稚可笑,可是现在,他发现这些家伙完全相信了……大胡子翻译在老人身边转来转去,对老人百般奉承,尊称他为“绅士阁下”,而且米特罗凡·伊里奇还相信:他们心里很害怕。外面,他们的坦克,满载步兵的汽车、摩托车,震撼着大地,一字长蛇阵式地通过广场,朝车站涌去,他们的哨兵也站在大门口。而在这里,这三个带有武器的人跟他这个没有力气的、手无寸铁的老人走在一起,他们还是感到害怕,硬要他走在前头。他们的手总是笼在口袋里,索索发抖,提心吊胆地望着各张门,外边的每一声爆炸都使他们胆战心惊。
“哈,总算学乖了,小王八羔子!……这可不是你们西欧,在我们这儿,休想挽着娘儿们的手臂在街心公园遛跶!”老人幸灾乐祸地想。
他们来到出纳科办公室,德国鬼子扑向嵌入墙壁的大保险柜。这些柜子因过于笨重不曾运走。米特罗凡·伊里奇坐到橡木做的办公沙发上,那上面铺着他已故的妻子亲手缝制的呢绒坐垫。他用手托着下巴领,瞧着这些满身尘土、穿着异国服装的家伙象老鼠一样四处折腾。
他坐在写有“出纳主任米·伊·科列茨基”银色字样的黑玻璃牌子下,坐在他自己的办公桌旁。他常常喜欢把这张桌子说成是“我的工作岗位。”因此,他觉得他是在做一个似是而非的恶梦。
翻译从桌上拿起一个米特罗凡·伊里奇从家里带到机关来的私人打眼机,满意地哼了一声,然后便把它塞进他那深得无底的口袋里,那只口袋已经塞进了各种办公用的小玩意,这小子干这一手不留一点痕迹。偷了打眼机后,他还叹息道:
“阁下说的是,他们真的把所有的东西都运走了,除了这些……俄国话怎么说的……哦,窗户插销。能不能有劳阁下领我们到一间……叫什么来着?不,不是谷仓,是金库,对吗?”
可怕的恶梦还在继续。敌军官让挎着冲锋枪的士兵走在前头,自己也拔出手枪,走下那间漆黑的地下室。这里充满废旧纸张、灰尘以及烧过的火漆的气味。强烈的手电筒光柱扫过一只只敞开柜门的空空如也的保险柜,照出昏暗中被火漆与蜡渣弄脏了的厚实的铁门,滑过地板上一堆堆籁籁作响的灰烬和尚未烧完的碎纸片。这真是一场令人感到压抑和可怕的恶梦呵!……不过,在米特罗凡·伊里奇惊悸的心灵深处还有一线希望;不论这里会发生什么情况,沃尔科娃那个机灵的姑娘也许能在上面把事情弄好的……让这些家伙折磨他吧,哪怕把他枪毙都行,只要她能救出国家财产:即使不能救出来,也要藏起来才好,可千万别让它落到这批畜牲手里……
上面的门砰砰作响。法西斯匪徒好象听到口令一样,一个接一个跳到墙边,警惕地吆喝着,战战兢兢地把枪口对准若明若暗的阶梯。他们喘着粗气。德国军官手里的枪抖个不停。老人轻蔑地抿住嘴角,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真是豺狼习性兔子胆。要在我们国土上横行霸道,你们休想!”
老人已经不再担心表演过火,竟然壮着胆子对翻译说:“劳驾,请您问一声,军官先生能不能快点派士兵到这儿来?”
“派士兵给阁下干什么?”
“因为他们在撤退前有一个习惯:好房子里面都要埋上地雷。难道你们没有听说过吗?怎么会不知道呢?这种事大家都晓得嘛!他们把定时炸弹埋到某个墙脚底下,有时甚至还埋两个呢,然后才逃跑,一点痕迹也看不出。但是炸弹上的计时器却滴答滴答地响个不停,时间一到,炸弹就会突然爆炸,房子嘛,对不住,永别了,再也看不见了……他们还会珍惜别人的东西吗?可是我盖这栋房子是为自己,为后人,代代相传的呀……”
敌军官听完翻译,马上心慌意乱地跳过两级台阶。他和他的同伙跑出地下室,几乎是用跑步的速度窜过一排排空荡荡的房间。米特罗凡·伊里奇冷笑着,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不,沃尔科娃并没有走。她坐在窗台上,用手势比划着,正在跟街上一个人,大概是守卫大门的士兵讲什么。老人不由一怔,袋子仍然放在原处,只是看去体积似乎变得大些了。
敌军官向穆霞行了个举手礼,急急忙忙察看了一下房间,然后指着打字机向士兵示意。那士兵抓起打字机就走。姑娘速然收敛娇媚的笑靥,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朝士兵扑去。德国人马上停下来。
“这东西是小姐私人的吗?”敌军官问道。
“不,不,这不是我的打字机,我不能把打字机交出来。您明白吗?打字机不是我的,是机关的……”她惊恐地喊道,并且拼命地把打字机使劲往自己怀里拉。
敌军官吃惊地扬起眉毛:“这么说来,小姐怎么保护起别人的打字机来啦?这里的一切,”他用手在自己的周围划了个圈,“都是我们元首的伟大军队的战利品呀……”
“给我,笨蛋!”穆霞喊了一声,抓住打字机不放。
德国兵气得连耳根都涨红了。他死命地把姑娘的手从自己的缴获物上掰开,可是她死死抓住不放,并且总想用脚踢他。
“老爷,我以基督的名义请求您尽快派工兵来!”米特罗凡·伊里奇绝望地叫了一声,“要知道,我的房子眼看就要飞上天了,轰的一声,就全完蛋了!”
军官在门外消失了。士兵终于夺走了打字机,他将姑娘一推,紧跟着翻译跑了出去。姑娘倒在地上,但是她马上爬了起来,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愤怒地晃动着拳头。米特罗凡·伊里奇使劲地把她从窗台上拖开。穆霞看了看自己发青的手指,吹了吹气,突然伤心而气忿地哭了起来,眼泪籁籁地直往下淌。
“你怎么啦?嗯?别哭啦。打字机有什么要紧!要知道,我们已经保住了这些财宝。”
姑娘跳起来,用愤懑的眼光盯了老人一眼:“这可是机关里最好的一部打字机……您怎么连这也不懂?我要对它负责。‘元首军队的战利品!’嘿,这群恶棍!”
姑娘厌恶地在连衣裙上擦拭敌军官握过的手,用了那样大的劲,简直象要蹭掉一层皮似的。米特罗凡·伊里奇望着这位身材瘦小、怒火中烧的姑娘,望着她那张哭得通红、泪痕斑斑的脸庞,不由笑了一下,这是他战争爆发以来第一次微笑。
“要是我还相信上帝的话,那么我就会说,这是上天显灵把你留下给我当助手的呀!穆霞。”老人说道,他第一次称呼这位年轻的女同事的名字。
姑娘惊讶地瞧了他一眼。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她。尽管她睫毛上依然沾着晶莹的泪花,但是她也笑了起来。
“有时间来谈论这次奇迹的!拿起袋子吧。被剥夺了财产的爱孙女的祖父总不能让他的小孙女来背这样重的东西吧。”
姑娘毫不费劲地把装有行李的包袱搁到自己肩上。
“我用一个老资产阶级的神话使这批家伙上了个大当,是吧?这些蠢货居然信以为真!我还以为他们总该有一点儿狡 劲哩,但是他们……”她意味深长地用指甲弹了弹窗台。
“他们用法西斯的尺度来衡量我们呐,穆仙卡①”!”米特罗凡·伊里奇答道,“关于我们的情况,鬼知道他们还胡扯些什么,而且他们自己也相信这些鬼话。这还会使他们吃苦头哩!”
他将装着财宝的袋子往身上一扛,脸上突然流露出惊奇的神色:他的背脊和胳膊肘明显地触到了一块块粗糙的泥炭渣。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祖父同志!黄金可不能放在这样糟糕的袋子里呀。我拿泥炭把这些财宝盖住,以防这些家伙再把鼻子伸到这儿来。”姑娘解释道,并且催促老人:“我们从后门走吧,然后钻进食品工人俱乐部院里那个篱笆上的洞口,从那里上乌里茨基大街,再到街心花园去……当年我们这些毛丫头没有票就是从那里钻到食品工人俱乐部去跳舞的……方便得很。”
她走在前头,指点着道路,穿过一处又一处空旷无人的庭院。
车站那边不时传过来阵阵炮声,似乎愈来愈响了。
全城硝烟弥漫,空空荡荡,毫无生气。
第3章
似乎世界本身也发生了变化。
此时此刻,只要有人挨近,就会使人感到紧张和恐惧。因此,结伴而行的米特罗凡·伊里奇和穆霞一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便急忙拐进最先碰上的门栏内躲起来,而迎面走来的人显然怀有同感,也匆忙地躲藏和消失在烟雾之中了。这座在古代史书中常常被提到的古老的俄罗斯城市,似乎在几分钟之内,就变成了一片满目凄然的荒野。他们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步履轻捷、屏神静气地走着。
【 ①穆仙卡是穆霞的爱称。——译者注】
米特罗凡·伊里奇和穆霞就这样穿过了市中心的几条街道,没有遇见一个人,只是常常碰到扔在人行道上的用品。横在他们面前的这条街道通向街心花园。
当街心花园出现在眼前时,米特罗凡·伊里奇和穆霞不由得呆住了,本能地把身子贴紧墙壁。他们甚至还没有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绿荫如盖、老干虬枝的两行白杨,早晨还耸立在街心花园的中心,现在却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一簇簇白杨树叶尚未枯萎,还在发出绿油油的光泽,而敌人的工兵们却已经在伐倒的树干间忙碌起来了。他们有的在拉锯,砍树枝, 平木头;有的在挖长方形坑道;还有的在战壕后面用砖头砌简易厕所的胸墙。这些砖头都是士兵们从邻近住宅的窗子里扔出来的。显然,为了砌厕所,他们拆掉了这些住宅中的炉灶。工兵们面容疲惫,表情冷漠。一个身躯肥大的军人,大概是这伙士兵的头头,四肢摊开,躺在一张很深的皮沙发椅上,沙发椅就摆在面目全非的街心花园中间。他的船形军帽塞在背带里,鲜红的秃头在阳光下油光闪亮。
米特罗凡·伊里奇目瞪口呆地站着,穆霞却不断地扯他的衣袖。
“走吧,走吧!”她低声说道,“我们绕过去,去他们的吧!”
老人机械地跟着姑娘往前走,不明白她究竞说了些什么,要把他带向何方。他只是感觉到她那只紧紧攥住他的胳膊肘的纤细而有力的手在索索发抖,因而他也象打摆子一样颤抖着,耳朵里总是响着令人心烦意乱的、沉闷的斧头声,以及工兵挥舞铲子发出的响声。
风越刮越大,又把那阴沉而又辛辣的浓烟吹到一旁。火辣辣的太阳探出头来,大施淫威。因此,那些寂静无人的街道,只剩下破烂窗户和敞开着门的房屋,以及在脚下沙沙作响、然后飞舞在城市上空的灰烬。一切都变得更加恐怖了。
老人和姑娘穿过几条街道,没有遇见一个人。可是忽然在交叉路口碰上了一群敌军士兵,他们刚从一家大食品店被砸烂了的门里走出来。走在前头的那个家伙,手里抱着一大堆酒瓶,裹在肮脏的帆布里,一发现穿老百姓衣服的人,刚要后退,但定眼看清是位穿着漂亮的姑娘时,便停了下来,叉开双腿,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瓮声瓮气地哈哈大笑起来。后面一个德国兵也跟着大笑,这家伙脸色鲜红,戴着一副眼镜,一只手里端着十来盒巧克力糖,象捧着一堆木柴似的。其余的家伙不是背着木箱,就是拿着篮子和硬纸盒。走在最后面的一个秃头小个子,没戴帽子,走路踉踉跄跄,卷起袖子,一边走,一边从罐头瓶里把果酱直往自己嘴里倒。
那个手里拿着一盒盒巧克力糖的家伙,慢慢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到脚边,用一个指头招呼穆霞过去,同时咧开嘴巴,把巧克力糖指给穆霞看。姑娘向后退了一步,好家那家伙请她吃的不是糖果,而是什么有毒而又恶心的东西似的。这些敌军士兵又一齐笑了起来。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正快活着哩!
那小个子士兵把没吃完的果子酱罐头往柏油路上一摔,十分殷勤地向穆霞鞠了一躬。
“漂亮的小妞儿,您好……我是个好人呀!”他用被果子酱染红了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脯。
“娘们,娘们,吃巧克力糖!”戴眼镜的家伙用尖细的嗓子叫唤着。
他擒住穆霞的手,拖她到摆在路上的那些盒子跟前。这意想不到的开心使他感到高兴,于是这些匪徒把穆霞团团围住。这样一来,米特罗凡·伊里奇便被挤到圈子外面了。
“巧克力糖很甜啦!”戴眼镜的家伙一再向他的同伙挤眉弄眼,一面强行要穆霞接受糖果。
“穆霞,拿就拿点吧!别让他们老缠着!”米特罗凡·伊里奇喊了一声,他想冲进去帮她的忙。
姑娘拼命从戴眼镜的德国佬手中挣脱出来,她眼里迸射出愤怒的光芒,冲着他吼道:“滚开,你给我滚开!”
“穆霞,拿一点,去他妈的!”
这伙法西斯回头来看米特罗凡·伊里奇,其中一个用眼睛盯着老人放在地下的袋子,吹了一声口哨,预示他又要寻开心了。他装出要去夺那只袋子的样子,米特罗凡·伊里奇脸上蓦地露出恐惧的神色,这使得这些家伙异常惬意。
那戴眼镜的德国人又吹了一声口哨,并且使出很大的劲去解绳子,向同伙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将跟他们一块瓜分袋子里的东西。穆霞看着这个家伙的一双爪子慢条斯理地解开系得很紧的绳子,她打算扑过去抓住那双可恨的魔爪,把装着财宝的袋子抢过来。但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麻木感觉使她动弹不得。米特罗凡·伊里奇无力地仰着头,心痛地眯起双眼,在一旁站着。
绳子终于解开了,这群德国佬以为又可以寻欢作乐了,于是紧紧地挤在袋子周围,伸手装作要拿的样子。那个戴眼镜的家伙从袋子里掏出一把泥炭渣,惊奇地看了看姑娘,又看了看老人,把泥炭渣托在手上,抛了抛,好让他的同伙们看看,这些可笑的俄国人背了些什么玩意儿,而且还那么爱惜。
这群家伙又笑了起来,做着手势,表示他们不需要炭渣,然后从人行道上捡起战利品,一轰而散。姑娘呆呆地站在打开了的袋子跟前,还不相信危险已经过去。戴眼镜的那个德国佬从旁边经过时,随手将一盒糖塞到她的手里。
“漂亮的小妞儿,哈哈!”他洋洋得意地说道,然后飞快地跑去追赶他的同伙。
穆霞和老人把袋子捆好,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走去。看来已经无处可逃:占领军显然已经遍布全城。于是米特罗凡·伊里奇又觉得灰心丧气,举步维艰,姑娘几乎是拖着他走。
他们走的这条路,正好经过市公共图书馆,他们只好从人行道走到马路上。忽然有人从窗子里扔出一捆书来。从市博物馆——这是当地地志学家们感到骄傲的地方——砸碎了的窗子里传来了敌人的歌声、沉重的皮靴声、以及砸碎玻璃的哗啦声。穆霞惊恐万状地打量着四周,可是米特罗凡·伊里奇似乎毫无察觉,只是顺从地背着袋子,用一种空虚而木然的眼光望着周围的一切。
“当你看报的时候,难道你会想象到竟是这样的场面吗?”他好似刚苏醒过来,终于开腔了。
穆霞不留情地催促老人:“听见火车站那边的枪炮声吗?那里有咱们的人,快走,快走!”
但是,通向车站的道路已经被敌人的坦克纵队切断了。于是他们决定到东郊去,到米特罗凡·伊里奇住的扎列奇叶去,那里是宁静的,既没有工厂、商店,也没有仓库栈房,而且德国人很可能还没窜到那里呢。德国人干嘛要到那里去呢?可以在米特罗凡·伊里奇的小屋里等到天黑,然后赶着夜色逃出城去。
当他们接近目的地的时候,一个高个子军人在一条寂静的小巷子里拦住了他们。此人穿着一件他们从未见过的乌黑色制服,衣着考究,脸刮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刷亮,上了漆的钢盔闪闪发光,钢盔侧面画着两道银白色的闪电,与见过的德国兵截然两样。别的敌兵短外衣口袋上方绣的是一只展翅的老鹰,穆霞却发现这家伙身上绣着银白色的标志——骷髅和两根交叉的枯骨,和一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士兵一起,站在一幢木头小房屋前面用方块砖砌成的人行道上。全市居民都知道,功勋医生阿勃拉姆·伊萨科维奇·戈里德什坦就住在这里。
最近听说戈里德什坦重病在身,而且可能再也不能起床了。难道这两个穿着黑衣、宽肩膀的家伙是来抓他的?他们不时焦急地望着窗户,花边窗帘被风吹得轻轻地飘动着。
房子里发出东西被打碎的响声,还听到敌人重浊的吆喝声和脚步声,刻着花纹的台阶上的门砰地一声打开了,门坎上出现了一位穿着睡衣的身材高大的老人。他用衰弱无力的近视眼吃惊地看了看周围,宽大的前额上挺起一绺银发,穆霞一下子认出了这位名医。
医生站在台阶上,虚弱而又困惑地望着街上,望着望着,大概什么也没有看见。站在这位老人背后的第三个穿黑制服的德国人,向站在街上的那两个德国人挤了挤眼,举起冲锋枪,擦着老人的耳朵上方打了短短一梭子弹,医生向前一扑,一脚踩空,便滚下台阶,摔倒在人行道的方砖上。拉住米特罗凡·伊里奇和穆霞的那个军人,也照样举起冲锋枪,大概是想照样补上一枪。可是,姑娘扑了过去,抓住他的手。
“你们想干什么,坏蛋?这是大夫,是医生呀!”
穿黑衣的高个子士兵低头望着这个瘦小而俊俏的姑娘,看样子不明白她想要他干什么。倒在柏油路上的医生仰起他那阔大的面庞,满脸伤痕。姑娘牢牢抓住那士兵的黑呢制服,拼命地回忆她在学校里学过的德语。唉,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痛恨自己当时没有用心上好德语课啊!她觉得,她能否记起必要的德语,能否让这几个暴徒明白他们肆虐的这个人是谁,将决定这个老人的生命。
发愣的瘦长条德国兵终于清醒过来,他依然亲切地微笑着,尽可能不过于粗鲁地将抓住他的手的姑娘推开。不过穆霞已经想起了一句必要的、她觉得是能够救命的德国话:“您干什么啦?这位老人是一位大夫,鼎鼎有名的俄国大夫!”
穿黑衣服的家伙到底掰开了穆霞的手。姑娘没有站稳脚跟,摔倒在人行道上,不过,她马上又爬了起来。她还在想,他们不明白他们侮辱的是什么人,她没有将这一点向他们说清楚,讲明白,所以她又向这些穿黑衣的可怕的德国佬扑去。
“他能给人治病呀……他能给人治好病呀!”
“他是个犹太人。”瘦高个士兵脸色阴沉地答道,然后用皮靴朝躺在人行道上的老人踢了一脚。
米特罗凡·伊里奇正想要扑上前去扶起这个不幸的老人,然而,第二个希特勒匪徒冲着他的下巴打了一拳,使这位出纳主任仰面跌倒在自己那只沉重的袋子上。医生的耳边又掠过一梭子弹,他跳了起来,睁大那双充血的、什么也看不见的、发呆的眼睛,环顾四周,然后拔腿便跑。第三个德国法西斯匪徒又用一梭子弹挡住他的去路。
穆霞一筹莫展地向四周张望,在交叉路口的一角发现了一群上了年纪的德国兵。他们穿着灰绿色的、沾满尘土的、破烂的普通制服。这些士兵悄悄地交谈着。姑娘觉得,似乎他们在用谴责的眼光注视着这所小私邸近旁发生的一切。姑娘朝他们跑去,请求他们出来制止这种暴行。士兵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匆匆走开了,一边胆怯地回头看这些穿黑色制服的德国佬。穆霞紧紧地跟着他们,拉住他们的手。
“SS队员!”一个德国兵带着恶恨恨的神情,象骂街一样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同时斜睨着那些哈哈大笑、继续在街上追逐那位年老有病者的SS队员。
穆霞明白了:这就是党卫军,是报上连篇累续描绘过的党卫军,她跑到米特罗凡·伊里奇跟前,扶他站起身来。然后,两人头也不回地迅速跑开,为的是尽快离开这个依然响着枪声、恶毒的嘲笑声、叫喊声和口哨声的可怖的地方。
街上,一些穿便衣的人时而出现在这里,时而出现在那里,可是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人行道上,那些被人丢弃的家庭用品比比皆是,这些东西不是弄得支离破碎,就是践踏得面貌全非。沿街的一条柏油路上,现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印迹,不知道是谁背着一袋面粉从这儿经过,根本没有留意面粉从袋子的小孔里漏了下来。
米特罗凡·伊里奇甚至害怕走进自己的房子,他在台阶上站了一会,没打开门锁,径自从篱笆门进入花园。花园里还有点儿闷热,在落日的余辉中显得十分宁静,然而却没有一点儿生气。米特罗凡·伊里奇沿着蔬菜地吃力地一直走到长着“阿卡林”葡萄的向阳的那块地里,精疲力竭地坐到与碧绿的葡萄藤毗连的畦地上。穆霞扑倒下去,把脸埋在地上,整个身子紧贴地面,好象在寻求庇护,以避开周围所发生的那个既难以理解又十分可怕的非常事件一样。
他们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坐着,直到西沉的落日把一片片殷红的晚霞抹在曝晒了一整天的大地上空。
“穆霞,我真的想留下来。”米特罗凡·伊里奇终于轻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姑娘没有马上回答他。但是,当她抬起身来的时候,她那张被泥土弄脏的面颊上流露出生气而又坚毅的神色。
“快离开这儿!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喘不过气来啦……我简直恶心。”
她双肩抽搐,神经质的寒噤使她全身发抖。在夏日傍晚和煦的阳光下,这里毫无变化,她却感到象在地窖里一样寒冷,甚至牙齿也嗑得咯咯作响。
“走吧,啊?干嘛还要等?等什么呢?”
“不能走,只有等到天黑才能走,穆仙卡,我们不能光顾自己呀!”米特罗凡·伊里奇忧郁地回答道。此刻,他自己也渴望着尽快逃出城去。
两个人都不高兴地朝放在多节的葡萄藤和绿叶之间的褐色脏袋子瞟了一眼。
“我想,最好是到兹维亚金采瓦去,然后钻进大沼地。只好从森林里走啦,因为我们无权让这么多的金银财宝在路上发生意外。对,对,对!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哎呀,不是一样吗?!只是要快一点,快一点……”
米特罗凡·伊里奇把袋子仔细藏在篱笆脚下那茂密的、布满蛛网的覆盆子①丛中之后,就把穆霞让进了屋。该收拾行装上路了。他从储藏室找来两只打猎用的大肚背囊,开始仔细地收拾行李,好象他不是从敌人占领的城里逃走,而是和切列德尼科夫在休假日一起到遥远的湖区去长期钓鱼似的。
【 ①一种野生草本植物,形同草莓。——译者注】
穆霞没有动手帮他收拾行李。她坐在关闭的百叶窗旁,越来越焦灼不安。而老人却有意延宕,慢吞吞地把几小包内衣,一只打火机和一小瓶汽油,带盖的小行军锅,盐罐和茶叶缸子,钓鱼用具,以及其它看来根本用不着的物品统统往袋子里塞。
最后,老人从箱子里取出一件散发樟脑味的滑雪服和一双旅行用的钉鞋。显然,这些东西都是他的儿子们年轻时保存下来的。他劝姑娘穿上这双鞋子上路,而连衣裙和皮鞋则是多余的累赘,应当留下来。
可是穆霞生起气来:“要我穿上这个?让我象个丑八怪一样去见自己人吗?您这是怎么啦?”
她生气地在米特罗凡·伊里奇面前挥动着那双红褐色的粗硬的皮鞋。
“您要我把这双大怪鞋穿在脚上,是吗?好让大家来笑话我,好让人家说,穆西卡·沃尔科娃吓得发疯了……对不起,办不到……”她非常气愤地把皮鞋扔到角落里。
老人淡然一笑,不声不响地把旅行物品拿走了。
姑娘想了一想,然后把包袱里的东西塞进了给她的那只背囊,其中有连衣裙、皮鞋、两本小诗和一卷乐谱。他们把金银财宝分藏在两个背囊里,夹在其它东西之间。
然后,米特罗凡·伊里奇走开了。姑娘听见,他在隔壁房间里张罗着,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从房里出来时,但见他穿一件用皮带扎得很紧的旧棉袄,一条肥大的呢裤塞进软绵绵的高统鹿皮靴子里,头戴一顶褪色宽边帽。穿上这身猎人装束,他显得又高大、又利落、又年轻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他叹了一口气。
不过,太阳尚未落山,即将收敛的夕阳余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把房间分割成几部分。现在,他们还不能离开,但又无所事事,这是最难熬的时刻。米特罗凡·伊里奇坐在一张陈旧的深圈椅中。以前下班回家,吃过午饭,他总喜欢坐在这张圈椅上看看报,打打磕睡。但是,现在他不象往常那样舒坦自如地安坐着,而是腰板挺直,神情紧张,活象一个在火车站上一分钟一分钟计算着候车的乘客一样。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穿上了赶路的行装,决不是。在这栋小屋里,他曾经居住过,教育过孩子,抚养过孙子。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主人,甚至连客人也不是,而是一个偶然误入这里,随时都有可能被撵走的外人。
家在哪里?家在红军撤走的那个地方,银行财产运走的那个地方,切列德尼科夫所在的那个地方。
老人一边警惕地倾听从紧闭的百叶窗外偶尔传来的声响,防备着似乎就要闯进来的法西斯匪徒,一边回忆起革命胜利后头几年的情景。那时,切列德尼科夫还是一位年轻的布尔什维克演说家,他在一次群众集会上说服市民们在原来宽阔的“圣油女”市场街、后来更名为卡尔·马克思的大街上修建一所街心花园。
全城居民都聚集到这个从远古时候起每逢星期天和星期四农民的大车便排列成行的地方来了。人们掀掉鹅卵石路面,铲平草畦,种上从主教大人的花园里运来的白杨。后来,他们百般爱护、热忱关心着城里的头一桩公共事业。他们用喷壶、水桶、瓦罐给小树苗浇水,似乎在街上种的不是树,而是他们私人窗台上的凤仙花或者天竺葵。如同自己心爱的东西一样,这些小树抽出的第一批嫩枝,曾使人们兴高采烈;婆娑树影掩映着新建公园里的一条条绿漆长凳,也给人们带来了无限的欢欣。而现在……唉……
街心公园,哪里还有什么街心公园!出纳主任又想起市立理疗学院附属医院里那间光线充足的诊室,想起自己无力地躺在诊断床上,想起那些穿着浆洗得挺硬的白色工作服、象大理石雕像一样的医生和一位老大夫的狮子头来。这位大夫用手指熟练地叩诊病人的胸部,看起来似乎他干这件事是无心的,草率的。不过,不论是病人自己也好,还是被召来会诊的医生也好,都注视着老人那双丰满的手,等待着诊断结论。最后,大夫直起身来,把眼镜推到宽大的前额上,近视眼里闪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他伸手扯平米特罗凡·伊里奇胸前的衬衣,轻轻地拍了一下病人的腹部,用亲切而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位科列茨基还可以钓到一吨鲫鱼呢!”米特罗凡·伊里奇当时感到,周围的人都轻松地嘘了一口气,全城久负盛誉的这位老大夫,在他看来,的确是苏维埃科学威力的活的化身。
白杨树被砍倒了,患病的老医生穿着一件睡衣,也在满街颠踬,而那些披着黑皮的野兽,象小孩赶狗一样地追他取乐。他曾经救死扶伤的那栋学院大楼也在燃烧,被团团褐色的烟雾笼罩着,没有人去救火,而且也没有必要去救火……打碎的玻璃遍地皆是,在脚下吱吱作响。人行道上到处扬着书籍,到处是几小时前人们还十分珍惜和需要的大量有用之物。在人们遗弃的住宅里怪影憧憧,一听到脚步声,它们便象耗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四散奔逃……似乎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多么想苏醒过来,看到可爱的、习惯的世界啊!
“米特罗凡·伊里奇,您读过威尔士①的《两个世界的斗争》这本书吗?”
【 ①威尔士(1866—1946)英国著名作家和政论家。——译者注】
老人好象有人在他身边开枪一样地颤抖了一下。穆霞又问了一次。
“好象读过,记不清了……怎么啦?”
“这批畜牲在那边,”她朝城里那个方向挥了挥手,“他们象小说中的火星人:消灭一切,焚毁一切,追逐人们……他们大概毫无人性。”
“是的,是的,好象是如此。”米特罗凡·伊里奇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总在想,那些夺走你的打字机的火星人,可千万别看到丢在打字机上的那张清单的开头部分……你不是没有把清单抽出来吗?肯定会是这样:他们把清单一看,就会跑来寻找我们的……”
“让他们捕风捉影去吧……”穆霞回答得很快,但不太有把握。
“小声点!”
街上传来了脚步声。这是一般人的脚步声,但是穆霞和米特罗凡·伊里奇却脸色刷白,呆若木鸡。老人抓起捆扎好了的背囊,惦着脚把它们拿出房,藏了起来。当他返回时,脸上流露出病态的紧张神情。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来是那么清晰,那么从容不迫。就是这样一种日常听惯了的声音,早上还不至于引起谁的注意,可现在却似乎比那炸弹落地时愈来愈响的呼啸声更为可怕。待脚步声移近窗户,速度才稍稍减慢下来。也许这只是一种幻觉?会停下来,还是不会停下来呢?不对,脚步声离开了,正在消逝哩!
米特罗凡·伊里奇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淌满汗水,顺着下巴滴落下来。
“过去了……”
穆霞把前额紧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
房间里,使人郁闷的灰色暮蔼越来越浓了。
“要知道,在这个国度里既诞生了马克思,又诞生了贝多芬,还有歌德和蒂塞尔①……老天呀,老天!”老人突然说出这些话来,一边忧愁地凝视着,透过百叶窗缝隙反射进来的橙黄色落日余辉正在慢慢地暗淡下去。
“还有台尔曼②和罗莎·卢森堡③。”穆霞应声答道。
米特罗凡·伊里奇第一个从圈椅中站了起来。
“该走了!”他低声说道……
老人悄悄地,好象害怕有某一个躲在暗处的怪物可能听到、嗅到、并且逮住他似的。他绕着自己的住所走了一圈,同保留着家庭亲切气息的四堵墙壁告别。
户外,夜色正浓。当这两个逃难者迅速穿过长满青草的荒凉街道,拐进一条胡同时,老人突然惊叫一声,随后停了下来。他想起离开家的时候忘了锁门,他甚至觉得把门敞开了。米特罗凡·伊里奇本打算赶回去,但还是停住脚步,从口袋里取出钥匙,看了看,把钥匙在手心弄得叮当作响,苦笑了一下,然后一挥手,使劲把钥匙扔进了别人家的菜园。
钥匙擦着牛蒡和荨麻,啪哒一声落到地上。
“您在那里干什么呀?”黑暗中传来穆霞不耐烦的问话。
“没什么,区区小事。”老人回答说,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到浑身轻松。他理了理背囊上的背带,加快了步伐,然后又叹了口气:“小事一桩,穆仙卡!”
【 ①蒂塞尔(185—1913)伟大的德国科学家,内燃机发明者。——译者注】
【 ②台尔曼(18861944)德国杰出的工人运动活动家,原德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译者注】
【 ③罗莎·卢森堡(1871—1919)杰出的国际工人运动活动家。——译者注】
第4章
深夜,从河沼洼地升起的凉丝丝的浓雾,好似一块大帷幕,把城郊罩得严严实实。就在这时,两个旅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被熊熊大火映得通红的城市。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高个弓背、戴着齐耳宽边帽的老人。他大步流星地赶着路,一如狩猎人、地质学家、护林人,和其他惯于在草莽没径的道路上长途跋涉的旅游者。这位老人步履轻捷,那位穿花绸连衣裙的小姑娘,虽然可以看作是老人的孙女,也只能勉强跟得上他。他们每人背着一个大肚背囊,此外,姑娘的手上还搭了一件厚呢大衣。
还没有走到城郊,他们便横过一条鹅卵石大道,拐进一条又窄又黑的小胡同,爬过菜园篱笆,然后消溶在茫茫雾气之中。
他们穿过烟雾,来到宽广的菜园尽头,这里有长着一片茂密矮松林的倾斜山坡。他们爬上小山,进入黑黝黝的小松林,停下来歇息。
在风和日丽的天气,从这里可以清楚地俯瞰那位于宽阔的河弯处的整个城市。而现在,他们站在洒满银辉的茫茫雾海之外,眼前展现的却是染红了半边天的熊熊烈火。那片火光好象有生命似的,慢慢翻腾着,颤动着,喷着气,从下面映红了天空中飘浮的朵朵白云。在火光映衬下,城里建筑物的房顶,高大的钟楼以及工厂烟囱的轮廓变幻着红黑相间的色彩,清晰而又平展地显露出来,宛如一幅古老的版画。一座大粮仓正在燃烧,从窗口吐出条条火舌,金黄色的火星旋风式地卷向天际。
两人久久地望着这怵目惊心的场面。然后,老人猛然转过身来,抓住姑娘的手,默默地拉着她走进树林。
她顺从地跟着他走,但陡然抽开手,再一次回头朝城里望了一眼,痛心地说:“要知道,他们这批牲口……是在那里……在我们家里……在我们的街道上横行无忌啊……”
老人没有答腔。他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走着,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上的皱纹沟,沿着抽搐的下巴,扑簌扑簌地流了下来。
米特罗凡·伊里奇是这一带的老住户,钓鱼迷,也是个喜欢采蘑菇的人。因此,他满有把握地领着姑娘在林间小道上走着。冬天,那些采购员就是走这条路把劈柴和圆木运到大路上的。
姑娘开始落在后面了。他们越过破篱笆,登上菜畦之后,她立即明白过来,她那双女友们常投以羡慕眼光的、上过漆的漂亮“小船”,根本不适于在没有路的地方行走。穆霞扔掉了那双鞋子,穿着长袜,小心翼翼地走了起来。她几乎是光着脚丫子在软绵绵的、满是露水的莱地上走着。在凉爽的、湿漉漉的草地上行走,甚至还是一件惬意的事哩。可是一走进森林,踏上铺有松针的地面,姑娘才感到懊悔:不该拒绝穿那双式样难看的运动鞋。
此刻,她由于害怕看不见自己的同伴,紧张地盯着老人背囊上那个在暗中隐约闪光的小钢圈,这个小圆圈好象成了她的一只小灯塔,所以她不敢朝脚底下看。她不是踩着又干又硬的松球,便是碰上尖尖的树枝。疙疙瘩瘩的树根和小树桩把她的脚趾碰得生疼,痛得她上颚都发麻了。她老是提醒自己,千万别不小心叫喊起来。此外,她手上还不得不拿着这件倒霉的大衣,背上还要背着这个沉重的背囊……
姑娘强忍住憋在心里的泪水,慢慢地恨起大衣和袋子来,而主要是恨米特罗凡·伊里奇。他穿着柔软的猎人皮靴倒是挺舒服的,象在柏油路上行走一样。他哪里还顾到自己的同伴,哪里还顾念她举步艰难,哪里还顾及她的痛苦呀!
姑娘的双腿沉甸甸的,仿佛灌满了水银。脚掌也刺伤了,绊上树根的脚趾火辣辣地灼痛。但是要向别人乞求,央告走慢些,请求稍事休息,她,穆仙卡·沃尔科娃,才不是那种人哩……这个老家伙可别指望她这样做!姑娘咬紧牙关,以防自己不小心呻吟出声或叫喊起来,然后使出全身力气,紧跟在同伴身后……不,她决不会落在后面的,请您相信,老家伙!
只有一次,穆霞才停住了脚,那是在他们穿过一处林中空地的时候。这块空地象棉絮一样铺满了在沼泽地常见到的花朵上的白色绒毛。她停下来为的是用长袜缠住火辣辣的脚掌。就是在这里,她也没有请求同伴脚下留情,而是马上跑步跟上他。那个老伙伴老是走呀,走呀,迈着均匀的步伐,一声不响地走着,哪怕回头望一眼,哪怕关心一下她是否落在后面了,他的同伴是否在这座可怕的、如同地窖一样潮湿而又黑暗的森林里迷了路也好嘛!
姑娘把自己词汇中的骂人话,一古脑儿都送给了这个命运驱使她与之结伴同行的“冷酷的利己主义者”。你瞧,他走得多么神气,一定还在暗中发笑,一定还在等着她恳求停下来休息哩。对不起,不可能!办不到!不论你跑得多远,她也决不会落在后面的。你休想听到她一句诉苦的话。听不到的!不过,一旦停下来休息,她再找他算帐……那时再让他翻白眼去吧……“唉,要是到了,要是到了休息地该多好呀……”
可是,穆霞想错了。米特岁凡·伊里奇既不是铁石心肠,也并非冷酷无情。只不过是从树木丛生的小山头上看到全城被焚的那种惨景,使他大为震惊,以致他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只是机械地沿着他所熟悉的小径向前走去。
唉,从前啊,多么令人神往!在休息日的温暖的傍晚,两人手持钓竿,挎上背囊,背囊里放上各种鱼具、鱼饵、蛆罐,外加半公升好酒,在背囊里发出咕嘟咕嘟、使人馋涎欲滴的响声。他们踏着这条 夫人迹的林中小道,走着,走着,沉醉在河边垂钓的欢乐之中。傍晚的河畔蒙上了一层薄雾,晶莹的露珠儿挂满草丛;每当清晨,草地都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是呀,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多么美妙的生活啊!就在不久之前,在今年春天,他带着外孙沃维克第一次垂钓时,走的也是这条小径。小孙儿脚步轻快,不甘落在外公之后。爷孙俩一边走,一边异想天开:到了夏夭,他们将傍着河岸,用腐肉圈虾捉蟹;秋天一来,再去奥尔索夫采伐区采白蘑菇……当时想得可真美……可现在瞧,他这位老人象野物一样在祖国的大地上悄无声息地星夜兼程,四下张望着,仔细倾听有无沙沙异响。儿子们在某个地方作战,他们还活着吗?孙子们就象秋天的落叶一样,被凛冽的风暴刮向遥远的东方。那些可怖的魔影肯定正在他的故居东奔西窜,翻箱倒柜,砸烂蜂房,砍断并摧残他的“阿林卡”葡萄藤。他在这些葡萄藤上洒下了多少汗水,倾注了多少挚爱,寄托了多少希望啊!
米特罗凡·伊里奇痛心地叹着气。他过去怎么没有珍惜他周围的一切呢?不对,“没有珍惜”——这话说得不妥!他当然珍惜过。但是,二十五年来苏维埃政权带给他的一切幸福,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不可缺少,如同空气和阳光一样。他打内心里认为,不这样倒是不可理喻的。可是现在,当他土生土长的城市正在燃烧,习以为常的生活秩序遭到破坏的时候,米特罗凡·伊里奇或许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在苏维埃政权年代所创造的一切是多么伟大,而其中也有他力所能及的一份贡献啊;在不断地同困难作斗争中所度过的岁月又是何等宝贵!这全部生活,不论是光明面还是阴暗面,也不管它有着多少缺陷,对于他始终都是珍贵的;对于生活中的毛病,他总喜欢以主人翁的态度挑挑刺儿;整个生活是如此可贵,以致换上另一种生活方式会变得毫无价值。毫无价值,的确如此。
米特罗凡·伊里奇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这种思绪之中,完全忘了自己的女伴。从漆黑的松树梢之间透过来的血红的火光早已消逝。森林变得稀疏零落。天边的群星在林中空地的前方闪烁着,河面上送来习习凉风。只有在这里,在他选来作第一次歇息的地方,老人才想起了姑娘。一想起这点,他就感到不安、怜悯和愧 ,竟至全身紧缩起来。
不,沃尔科娃并没有迷路!她走在他的后面,老人刚一停下来回头一看,她也随即停了下来。很明显,她不愿意向他靠近。
“你来啦?谢天谢地。我吓了一跳。以为你落在后面了……没什么,这不到了吗?”
穆霞默不作声。
“累啦,是吧?”
“滚开!”穆霞终于用疲惫的声调说话了。
“把你的背囊给我,嗯,给大衣也行。”
“别管我,我恨死您了……往哪里走啊?到那边去,还是怎么的?”
姑娘冲到同伴的前头,径自走近盖着枞树枝和很厚一层褐色树皮的尖顶窝棚,这些棚子在雾气中显出黑色。她一面呻吟着,在一个窝棚边坐了下来,可是她却没有力气卸下背囊了。她把大衣一下扔到潮湿的草丛里,仰面朝天躺倒在背囊上,然后一动不动地尽情领略这片刻的舒适。当米特罗凡·伊里奇俯身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恬然入睡了。
老人解开袋子上的背带,把袋子放到姑娘头下。穆霞没有醒,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好睡得更舒适一点。她把手掌枕在头下,身子蜷缩成一团,用几块湿漉漉的长袜布包住的脚冷得缩了拢来。米特罗凡·伊里奇把自己的棉袄盖在姑娘身上,而他自己却由于潮湿的寒气冻得瑟缩成一团,朝最近的那个尖顶窝棚走去。
他把陈稻草抖松,用去年褪色的干草铺好一个床头,拿了一床统布被盖在上面,这床被子还是他从塞得鼓鼓的袋子里翻出来的。接着,老人轻轻地把姑娘抱进窝棚,给她盖好棉袄。这时他才发现:姑娘那双被露水打湿的小脚扎得伤痕累累,血从划破的脚趾甲中流了出来。他突然感到十分惊讶:她没有哼一声,甚至没有喊他一下,更没有要求停下休息。
老人觉得,这位姑娘几乎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对她只有怜悯之心,那么现在,除了怜悯之心外,还掺进了对这位坚韧不拔、意志坚强的同志的敬仰之情。
安顿好旅伴之后,米特罗凡·伊里奇自己也在邻近一个窝棚里铺就的稻草上躺了下来。他的目光穿过棚子敞开的门,久久地注视着一碧如洗的深邃逢天幕,星星眨着眼睛,闪射出明亮而又耀眼的光芒。他边看边思索着今天穆霞·沃尔科娃身上表现出来的意料不到的素质。他想:我们还很少从本质上去理解我们周围的人们,而且由于这种无知,我们犯过多少错误啊!他还想到:只有在生活的严峻考验中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
第5章
米特罗凡·伊里奇和他的同事们,就象在生活中常见的那样,的确错误地估计了这位个子瘦小的女打字员的性格。穆霞爱吵架出了名,主要是因为她打字比别人又快又好,而且不喜欢唠唠叨叨的训导和令人心烦的叮咛,但是那些年龄较大、比较负责的工作人员到打字室交待任务时,却恰恰喜欢不厌其详。穆霞十分清楚她应当做些什么和应该怎样做,因此她常常不客气地打断对方多余的嘱托。姑娘处世轻慢的名声之所以不胫而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毫不掩饰对银行业务的冷漠态度,坚决拒绝到培训班或者讲习所去学习和进修银行财会专业知识,而机关所有的青年人都在这些进修班学习过。
的确,银行工作对于穆霞·沃尔科娃毫无吸引力,因为她有自己的生活理想,并顽强而执拗地追求着,无论什么困难也阻挡不住她。
从童年时代起,从母亲把还不懂事的穆霞送到幼儿园去的时候起,她就怀有这样的想法:只要她希望得到或者很想得到的生活中的一切东西,她都一定能得到。她才华横溢,意志坚强,而且脑子灵活,思维敏捷,接受能力强,因此她无须特别努力,学习成绩却优异超群。有一次,她发现自己的体育成绩比同班女同学落后,于是她就顽强地进行锻炼,结果在年底获得全校滑冰比赛第一名;到了夏天,她已经成为女子排球队的队长了。
然而,穆霞·沃尔科娃真正的才华是在稍晚一些时候才显露出来的。当时她还是个七年级的学生,有一副悦耳而洪亮的嗓门,在全校合唱团的独唱非常成功,因而被选拔参加全市业余文艺汇演。
穆霞以她特有的坚韧不拔的精神准备演出。她从普希金作品中挑选了两首抒情诗:《冬天的夜晚》和《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她曾经随学校参观团游览了米哈依洛夫村,在古老的园林里漫步,在那些老菩提树下徘徊——就在这里,失宠的诗人曾经同他所赞颂的美人儿有过一次瞬息即逝的会见。从这时起,穆霞就格外喜爱这两首抒情诗了。她小心翼翼地坐到普希金常坐的那条凳子上。然后怀着崇敬的心情在诗人常常踱步的保姆小屋内吱吱作响的地板上走动,并且从诗人a经常眺望绿茵茵的河谷和四周长满香蒲的小湖的那扇小窗瞥上一眼,这时,她觉得心儿在庄重地跳动,无限景仰之情也油然而生。
青年流亡者普希金以他温馨而深沉的诗篇,颂扬在小屋里与他分担过孤独的老妇人;也以他热情而豪放的佳句,献给拨动了诗人美好心弦的来访女友。自从那次参观后,这些诗句便长久地留在穆霞的记忆中。
后来,她在少年宫朗诵了这两首抒情诗,接着又在通明耀眼的脚灯旁唱了这两支抒情歌曲。她怀着惊恐的心情望着下面神秘莫测、半明半暗的大厅,她的眼前现出无数张朦胧不清的观众面庞,于是,她的整个心胸又充满了那种庄严肃穆的激动之情,这是她在古老的菩提树间小道那荫凉的树影下,在高大的枫树掩映中的小屋里所体验到的感情。在全州文艺会演中,她情真意切地演唱了这两支抒情歌曲。她那银铃般的、尚未成熟的嗓音里饱含着真正的柔情和热忱,因此,当一曲终了的时候,神秘莫测的昏暗的大厅先是静寂片刻,然后便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这件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以致小歌唱家吓得跑开了,巧妙地躲到布满灰尘的舞台布景之中,连文艺会演的几位领导人也要请她出来向观众谢幕。
评审委员会一致推选穆霞参加首都的演出。这位女中学生必须在民间创作剧院与本州其他优秀的业余独唱演员一起初次登台演出一个名叫《亚麻工和纺织工的故事》的节目。
首都的观众更加热情地欢迎了这位小姑娘。节目非常之多,她只能演唱《冬天的夜晚》这一首抒情曲子;可是,大厅里却响彻经久不息的掌声,一再请她出场再唱。穆霞把前额上的一绺卷发一甩,眸子闪闪发光,突然自行宣布再唱一首《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演唱的成功,使她神情奋发。她感到,在漆黑的神秘莫测的大厅里,数以千计的陌生朋友在期待着她,为她而激动。姑娘勇敢地开始唱起了那支难度很大的抒情歌曲。她一下子沉醉于忘我的激情之中,把老师的叮咛抛到了九霄云外。传入耳鼓的伴奏声仿佛来自远方,而从那座古老而又荒凉的园林里带来的迷人形象却时时在她眼前闪现。唱完这支歌以后,她双眼噙着泪花,扫视了一下鸦雀无声的大厅,不等响起激动人心的欢呼和掌声,就跑到幕后去了。
在剧院化妆室的一角,这位小姑娘用冰凉的手心紧贴着发烧的双颊,因演唱成功而激动不已。就在这里,一位莫斯科的著名歌唱家找到了她。她把小姑娘拉到身边,象一位为女儿初演成功而激动不已的母亲那样,热烈地吻了吻她。穆霞很早就喜欢听这位歌唱家深沉而清亮的歌声。姑娘立即认出了来人是谁,因为她不止一次地从杂志的照片上看到过这张漂亮、明朗、真正俄罗斯人的脸庞,看到过这一头披在肩上,十分浓密的淡黄色卷发。
而现在,这位在穆霞的心目中出类拔萃、令人仰慕的妇女就站在她的身旁,站在一群一声不响的业余音乐会演出者之间,如同清晨布谷鸟鸣叫一样,用深沉而又动听的声调,亲切而激动地对穆霞说:“你应该继续深造,亲爱的……你应该而且一定能成为一名大演员,一定要学习,小姑娘!”
穆霞茫然不知所措,甚至连感谢的话也忘了讲一句。她只是握着女歌唱家那只柔软的手,把它拉向胸前,低声说道:“我一定学习,一定!我向您保证……我保证……”
女歌唱家嫣然一笑。她满面春风,柔情依依而又略带 郁,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一个人正当青春年少是多么好啊,同志们!”然后庄重而又礼貌地向大家鞠了一躬,退到台后,一切仿佛渐渐消融在杂乱无章的油彩画布、蒙尘的道具、散发出强烈木工胶水气味的舞台布景之中。
穆霞的理想就是这样产生的。从那一天起,她就用整个身心顽强地、坚持不懈地努力追求生活中的这一理想。
她放弃了运动,不再去看电影,读书也挪到夜里。从此,她整个休息时间都是在少年宫的歌唱室里度过的。为了諳习曲谱,她往往练到神志不清、眼冒金花方肯罢休。
凭着良好的记忆力,她顺利地读完了七年级。当结束最后一次考试回到家里,她头一回和自己父母发生了认乎其真的争吵。穆霞的父亲由于家境贫寒,当年无力读完教会学校最后一个年级。作为内战时期自学成才的一名指挥员,他在军官学校结业时已是两鬓斑白了。他一生苦于少读诗书,因而总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至少能读到中学毕业。可是,穆霞却宣称她不打算读完中学,并且没有征得父母的允许,违抗他们的意愿,带着她的申请书和各种证件,进入了市立音乐学校。
女儿的任性使父亲感到难堪,他甚至好几天都不跟她讲话。不久,她的父亲被调往远东去指挥一个团,正在上三年级并幻想进音乐学院的穆霞,得知新的地方既没有音乐学院,也没有音乐学校,于是声称她决不跟父母一起走。无论疼爱长女、望子成材的父亲怎样劝说、责备,甚至威胁,也不论母亲如何恳求和流泪,都没能动摇她的决心。全家都走了,穆霞却留了下来。她认为自己跟父亲吵过架,因此在物质上不愿依赖他。她转入夜校学习,掌握了打字技术,然后便到国家银行本市分行参加工作。
她想念亲人,天天晚上哭泣。她给母亲写出一封又一封长信。可是她从不放弃音乐学校的学业。她的嗓音日趋成熟。一直留意观察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断定这位姑娘前程无量。
姑娘所熟悉的那位女歌唱家经常在广播电台演唱。在穆霞听来,她从遥远的莫斯科传来的歌声,就如同友好的提示,当她累了的时候,当她感到工作沉重、学习困难的时候,歌声往往赋予她一种力量。
穆霞有着青年固有的自信心,有着妙龄少女的满腔热忱,因此,她相信,她的美好愿望一定能实现,因为她极想做到这一点;因为在她的国度里,对于那些勇往直前、热爱劳动、坚韧不拔的人来说,没有不可攀登的高峰。
第6章
穆霞·沃尔科娃带着不知道是梦中还是真正发生过某种不可思议和恐惧的朦胧感苏醒了。她没有立即明白过来:这是在什么地方,怎么会到这座奇怪的窝棚里来的。那件来历不明的旧棉衣熨贴地盖在她身上,散发出舒适的家庭生活气息。
从三角形的窝棚门里,可以看见透明、柔和而又湛蓝湛蓝的天空。被晨露沐浴过的小白烨树,轻轻地摇晃着她那修长的、宛如梳得整整齐齐的发辫般的枝条。树下的青草披着白露,像丝绸一样闪闪发亮。周围的一切令人神清气爽。姑娘的头发、衣服、以及盖在她身上的棉衣都打湿了。穆霞冷得发抖。空气是这样的透明,又是这样的清新;野草、针树叶和水土都散发出这种沁人心脾的香气,以至这样一个清新的早晨带来的喜悦不由得钻进了心田;昨天的惊恐,城市被烧的情景,深夜的逃亡,在象地窖一样漆黑而潮湿的森林中奔波,以及绝望、无力和周身的酸疼——这一切都不再象最初那阵子令人难受了。
姑娘的目光落到那双牢实的旧旅行鞋上,这双鞋底子很厚,鞋面象恶犬的鼻梁,它们很神气地搁在一旁。这样一来,她那双满是伤痕的脚霎时使火辣辣地痛了起来。穆霞尽可能不弄出响声,把手从棉衣里抽出来,摸了摸那双皮鞋。她真正象昨天在遍地树根、松球的林中趔趄蹒跚时一样,又后悔起当初不该拒绝穿这双鞋。可眼前这双鞋是从哪里来的呢?脑海里闪过一丝猜测的念头:一定是米特罗凡·伊里奇拿来的!大概是这位老人在她熟睡时把她搬进窝棚,把大衣盖在她身上的,是他关切地在每只鞋里放进一块干净的包脚布。果真是米特罗凡·伊里奇吗?他真是个非常好的老头子,她昨天那样恶语厉色地冲撞他,是全然无理的呀!
穆霞感到精力充沛,一下子跳起来,头部轻轻地撞在窝棚顶端的枝干上。她伸了伸懒腰,关节咯咯作响,轻轻抖掉身上的针叶、碎屑,叠好被子,整理了一下探皱的衣服,梳了梳头发,细心地把伤痕斑斑的双脚伸进运动鞋里,然后走了出去。
一束束玫瑰色的璀璨阳光,透过密密丛丛的树干,映入穆霞的眼帘。眩目的阳光洒在潮湿的、灰白色的青草地上,使藏在绿叶丛中的大滴露珠也辉映出耀眼的光芒。窝棚前的小坪上燃着一小堆热腾腾的篝火,一只被熏得乌黑的小锅架在烧红了的叉形支架上。浅蓝色的热气,夹杂着灰烬,散发出一股诱人的烤土豆的香味。
米特罗凡·伊里奇背朝穆霞坐在篝火边。他耷拉着脑袋,困乏地垂下双肩,默默地看着淡白色的火焰吞没着干柴和针叶,僻僻啪啪地响着。旁边放着两个背囊。
一支小树桠在姑娘的脚下咔嚓一响,老人颤抖了一下,抓起袋子,似乎要用身体把它遮盖起来。
“是你?……哎,可把我吓了一跳。”他轻松地嘘了一口气说道,胆怯地看了看四周。“你这一觉真睡得久哇,亲爱的。该上路罗。赶快吃点早点,然后带上点儿赶路。唉,我们现在可再也不会闲着了。”
发现姑娘脚上穿着那双倒霉的运动鞋,他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路远着哩。你听,排炮声还勉强可以听得见。”
清晨,在凉爽的晨风吹拂下,松树梢发出了和谐的响声。小白杨树上硬实的簇叶迎风摇曳,沙沙作响,白桦那修长的发辫式的柔条随风飘拂,恰似窃窃私语。远处什么地方一只布谷鸟在沉思地唱歌。穆霞根本没听见排炮声。只是有一次,在前后阵风间歇的空当儿,透过林中各种声响,她听到了隐约可辨的轰隆声,好象一列火车在远处的桥上行驶似的。难道这就是大炮在轰鸣吗?
“天气晴和的时候,二十俄里之外都能听到炮声,明白吗?”米特罗凡·伊里奇叹了口气。他那张长着未加修饰的银髭的苍白的脸庞上,又显出了忧虑而痛苦的神情。“没什么,我们能追上的……不过,还有一点:你得学会料理生活,这在森林里是大有用场的。”
他们举起狩猎用的铝制小折杯喝着有点烟火味的茶,加上一把粗盐,津津有味地吃着香喷喷的、烤焦了皮的土豆。这时,米特罗凡·伊里奇向姑娘讲述了他准备逃出占领区的计划。
看来,一夜之间,战线已经推进了很远,敌人成功地用坦克突破了一个缺口。这样一来,他们两人星夜兼程后还是落到了德军后方。现在应该尽快地向东方行进,赶上正在撤退的苏军。应该穿森林,过沼地,走偏僻的村道和荒原,避开大道、车路,绕过居民点,避免跟人们正面接触。
穆霞认为这个方案不妥。避开大道,嗯,这点倒还对,因为敌军正沿着大道推进……但从一旁绕过村庄,一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有什么必要呢?真新鲜啦!莫非要躲开自己人?
米特罗凡·伊里奇不满地瞧了穆霞一眼。
“咳,你怎么连普通的常识都不懂?就我们两人走路,需要这样办,也只能这样做,哪里都不许去,决不能去。就是这样!……当然,这要困难得多,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我们随身带的是金银财宝呀!一想到那个法西斯匪徒站在袋子跟前,皮鞋差点碰着它,我就毛骨悚然……”
穆霞甚至气得跳了起来。
“好极了!必须尽快追上我们的人,我就知道这点……难道非得为了这点金子而白白浪费时间不可?!我才不干呢!”
老人也跳了起来。
“正是,正是需要这样!我们的责任是把这批财宝送到,保护好,一丁点儿黄金也不能丢失……我们没有权利,你听见了吗?我们不能冒风险……”
也就是在这第一个方案上,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争论,在如何看待突然落到他们肩上的珍宝问题上,产生了深刻的分歧。
米特罗凡·伊里奇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如果需要的话,宁可掉脑袋,也要保护好并且带走这批国家财产。而穆霞却从内心深处感到惊奇莫明:干吗要有意延长旅程,增加途中困难,回避同人的接触?干吗要走只有野兽出没的山路,拿生命去冒险?
“为了这点黄金要到森林中去漂泊,这简直是胡闹嘛,荒唐透顶!” 穆霞气冲冲地大声吼道。
当然,她也不是要把黄金拱手送给敌人。但是现在,当这些珍贵的东西已****西斯占领的城里顺利带出来以后,完全可以将它们妥善地在森林里,埋在偏僻而又有标记的地方。这样,他们就可以轻装赶上自己人。待到把侵略者赶跑,战争结束,那时再把它们全都挖出来,该交哪里就交到哪里去。这样做简便易行,又不会出乱子。两三天后,他们就可以赶上自己的军队,越过战线。
这一点在穆霞看来是毋庸置疑的了。可她内心真的一点儿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她看来这个切实可行,合情合理的方案,竟会激起老人的愤怒,甚至使他感到惊恐万状呢?
这么一来,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不过,科列茨基担心姑娘危险的轻率,因此,要求她立即交还她随身带的那部分珍宝。
穆霞轻蔑地耸了耸肩,说道:“您瞧着办吧!”于是,她用极大的兴致开始采集母菊和野丁香。
米特罗凡·伊里奇生气地盯了她一眼,便在草地上铺开被子,开始把黄金珍宝倒进原先那个浸透油污的袋子里。
这些珍宝一下子泻了出来,发出轻微的叮当声,钻石闪闪发亮,宝石光滑的多棱面也映射出耀眼的光彩。出纳主任呼吸急促起来了。在资本主义世界,一个人此刻只要从这只满是油污的布袋里哪怕只拿走一部分珍宝,顷刻之间他会变成一个百万富翁,他就有了权势,在和他一样的人们中,他就能为自己,也为子孙后代牟取极大的声誉!
至于法西斯匪徒,只要能捞到财宝,他们更会不惜一切代价!只要他们一看到留在夺走的打字机转轴上那张未打完的清单,他们肯定会在条条大道上派出部队追捕,只要能找到财宝,不知道要打死和折磨多少人!
不,别作梦了,先生们!你们什么也得不到的,所有的东西都会送到合法的主人那里去。这批黄金还要用来跟你们打一仗,而且还要打一场大仗!可是,这位荒唐的毛丫头却在忙于采花,编什么愚蠢的花环——她太不上心了!“埋在土里,轻装前进。”这成什么话!现在在后方,就连罐头筒也要收拾干净呢!……“这些青年人呐,一点也不珍视财宝。生活过得太安逸啦,一切都来得太容易!说得倒好:‘埋起来就走!’这种轻率的态度真叫人吃惊,令人气愤!”
米特罗凡·伊里奇又是生气又是愤慨地把那个大大变重了的背囊捆好,吃力地将它扛到肩上。但是穆霞把背带从他肩上抢去。背黄金的“荣誉”她当然可以让给他。既然他认为黄金是这样的贵重和可爱,那就让他自个儿去背吧!可是其余的东西——要按同志式的方法办,一人一半。
姑娘很麻利地在两个袋子里摸来摸去,把日常生活用品飞快地尽往自己这边挪,其中有提锅、一口袋粮食、面包、盐、衣服以及鱼具。当她在老人的东西中翻来翻去的时候,摸到了卷得很紧的一件法兰绒农,这正是昨天姑娘生气地拒绝要的那一件。一股暖流又涌上她的心头。穆霞瞟了科列茨基一眼,他毫无表情地坐在一边。她对他什么也没有说,便把这件衣服留在袋子里……“是的,他的确是一个挺好的老头。你看他坐在这堆黄金上,他头上的帽子戴得太可笑了——可真象白桦林中的一蔸老香蕈!”
姑娘掂了掂物品的重量。现在,两个背囊几乎一样重了。不过,米特罗凡·伊里奇的袋子小不点儿,又密实又方便,而穆霞的袋子却鼓鼓囊囊的,活象一个驼峰。姑娘迅速地解开袋子,把那些不大好的衣服取出来,丢到矮树丛里。她想了想,突然想起路上穿的那件又暖和又舒适的法兰绒上衣来,于是她把大衣也丢进矮树丛里。
“连自己的东西也不爱惜了?你们的日子过得太安逸啦,见一样,爱一样,你们习惯这样的生活啦。”米特罗凡·伊里奇不满地嘟嚷着。
“爱惜它干什么?反正战争时期没有工夫打扮,等到我们胜利了,挣了钱,再去买好的,漂亮的……不然的话,这些式样也会过时的,”姑娘不加思索地回答,把减轻了重量的背囊背到肩上。
“你倒说得轻巧,我们‘胜利’了!可是要取得胜利我们要打多少仗,要牺牲多少人……这一点你想过没有?”
穆霞耸了耸肩膀。
当他们朝东方走去的那条小路开始拐弯时,姑娘回头一望,在稠李树丛的浓绿枝叶上挂着蓝色的厚呢大衣。就在这一瞬间,穆霞开始对它有些恋恋不舍了。这件呢大衣几乎是全新的,缝得那么好,她穿着又那么合身。可是带着它又是多么吃力呀!穆霞叹了口气,想了想:“哎,有什么值得忧伤的呀!一座座城市在燃烧,一幢幢工厂在毁坏,人们正在为祖国献出生命。一件大衣又算得了什么?可走起路来就很轻便嘛!”于是,她固执地把头一摆,跟在同伴的后面走了起来。
上午,他们就这样踏着渔民和柳树皮收购商踩出的一条河滨草径,默默无言地走着。树林里有一个坡度不大的小湖,湖畔干枯的、军刀状的芦叶沙沙作响,一泓湖水轻吻着粉红色的百合花和金黄色的睡莲。湖面波平如镜,碧澄的水面上,倒映着远处森林里呈锯齿状的树影,湖滨斑白的纤纤垂柳,以及蔚蓝色天空中悠然飘忽的朵朵彩云。
穿上这双略显粗糙、但颇结实的深统皮鞋,走起路来就轻便多了。不过,姑娘还只能勉强跟上老人,他不慌不忙、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这老人又高又瘦,动作从容不迫,甚至有点儿迟缓,但穆霞却只勉强跟得上他,虽然她在一个劲地加快步伐,有时甚至小跑起来,但还是超不过老人。
米特罗凡·伊里奇时常回过头来看看,问一问姑娘累不累,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会。穆霞生气了,因为她不需要坐,一点也不累。她一边生气,一边老在揣测,为什么他走得这么轻松?为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气喘?
晌午时分,当顶的太阳好象停在空中不动,要在平静如镜的湖中自我欣赏一番似的,而水面也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望着这一排湖水,眼睛都发痛。于是米特罗凡·伊里奇赶紧离开湖岸,拐进了森林。
“沼泽地从这儿开始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先走上大路,然后踏上沼泽小路,一到夏天,就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了。”他解释说,停下来整理背囊的背带,“我们希望:或者法西斯分子没有到这儿来,他们从一旁插过去了,或者他们已经绕过了这一带地方。”
他凝神倾听着四周的动静:蟋蟀发出刺耳的噪音, 蚊在柳丛中嗡嗡喧闹,湖中的游鱼把水溅得哗啦啦响。
他们在森林中小心翼翼地走着。米特罗凡·伊里奇每走十步就停下来,伸长脖子,听一听。树林热得困倦无力,鸟儿在愉快地四处歌唱。满布青苔的地上长着茂密的凤尾草,羽叶慢悠悠地晃动着。松鼠在松树顶上跳来跳去,被它们咬碎的球果擦着树枝,沙沙地掉在地上。但是,从前方某个地方传来喜鹊贪婪的喳喳声。这刺耳的响声使他们不由自主地警觉起来,况且老人还不喜欢那两只在蓝天侧身盘旋的大乌鸦哩。
“你在这儿等一等,万一发生什么事,你拿起袋子,跑到湖那边藏起来。”米特罗凡·伊里奇提醒着她,然后取下背囊,又悄声补了一句:“喜鹊成群,我总有点儿不安……你听见了吗?”
穆霞耸了耸肩膀。
老人离开姑娘,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树林中,他走路的步伐就象有经验的猎人靠近交尾的松鸡那样:踮起脚来蹦跳几下,然后停下来,呆然不动,听一听,再朝前跑。穆震疲乏地靠在一株树上。这个地道的城市姑娘,对于鸟类的习性一无所知。可喜鹊那凄厉刺耳、凶恶贪婪的呱噪,以及在森林上空寂然盘旋的黑压压的大群乌鸦都使姑娘感到心慌意乱。
一听见树枝折断声,她便颤抖了一下,紧偎在松树干上。不,这是米特罗凡·伊里奇回来了。他神色忧戚、表情异常严肃,帽子拿在手里,风儿吹乱了他的满头银丝。
“怎么啦?” 她轻声问道。
“没什么。我们是不可战胜的……任何人,任何时候也不可能战胜我们。要记住这一点!”他激动地低声回答说。他把背囊背到肩上,没有戴上帽子,循着喜鹊的叫声走去。走出森林的时候,老人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这儿打过一仗……明白吗?就是这么回事……记住这点吧……”
姑娘冲过矮树丛,惊叫了一声,便在原地怔住了。在她面前,几乎就在她旁边,有一辆被削掉脑袋的坦克,炮塔炸掉了,躺在不远的地方,长长的炮身栽进泥土里。在掀开了的坐舱里,骨头、鲜血和几块脏绿布混成一团。这种令人生厌的绿色,从昨天起就被穆霞看成是从西方向祖国袭来的灾难标记。
但是,姑娘注视的不是这一种标记,也不是一辆削掉了脑袋的坦克,更不是一堆破烂。远处有一座不大的高地。匀称得像铜管一样的松树歪歪斜斜地折倒在沙丘上。这些松树似乎是被一种猛烈的自然力推倒、劈断或者砍下来的。也就在那里,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削了皮的树干和砍下的树枝中,在那血迹未干的沙土上,躺着几具身着自然保护色军服的尸体。死难的战士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姿态奇特而不自然:有的脸埋进沙土;有的双手摊开,仰面朝天;有的倚在填了一半土的战壕的胸墙上。
一个军人,只消眼睛一转悠,就会立即明白,在这座树木丛生、视野开阔,又是通沼地小路必经要隘的山岗周围,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从针叶尚未枯萎这一点来判断,这儿的战斗还刚结束不久,苏军是从穿过沼地的唯一通道——沼地小路——撤退的。看来,一个炮兵营奉命在这座山岗上挖战壕,狙击敌人的坦克先头部队。阵地选得很不错,从长满小松树的高地顶部眺望,集体农庄的辽阔田野,伸展到地平线的黛色森林,以及那条婉蜒于冈峦之间,穿过麦浪翻滚的庄稼地的大路,一时尽收眼底。炮兵战士在山坡上构筑了几个不太深的马蹄形炮位,而他们自己则在沙土中挖下掩体。在下面稠密的矮松丛中一处有阳光的空地上,在一块长着萝卜海棠以及孩于们称之为“酸浆草”的地方,他们还成功地虚设了几处疑阵。
从这一切迹象看来,一批熟諳戌机、沉着冷静的军人,在这儿打了一场顽强的狙击战。
在小山脚下的大路上,几辆烧坏了的坦克和柴油引擎的重型装甲运兵车默默作证:伪装起来的炮兵营是从最近的射程以出其不意的炮击进行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的。看来,这一仗打得很久。敌人的装甲部队遭到苏军炮兵营的第一轮炮火打击后,在从北到南穿过田野的陡谷的掩护下后撤。然后整顿了一番,让强大的坦克部队打头阵,按照军事条例开始进攻高地。视力所及的广阔田间,尽是双行履带轮辙,满目疮夷,到处是黑洞洞的弹坑,金黄色的庄稼践踏成一片焦土。敌军坦克急于冲到沼地小路上去,以德国人惯用的队形发动攻势:尖角向前,两旁成“之”字形,发起攻击的同时,把炮弹向高地猛泻。
炮兵们节省炮弹,弹无虚发。许多炸开花了的、烧焦了的、象熟虾壳似的铁甲,在黑麦田里随处可见。这些战争机器现在已经悄无声息,也不可怕了,它们的装甲板上面画着十字架呀、龙呀、山猫脸呀、黑桃A呀,堆在蜿蜒曲折的山谷路边以及林端灌木丛中,一辆挨一辆,挤压推撞,就象在玩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跳背游戏①”“似的。被太阳烤炙的庄稼漾起粮食香味,松脂也发出刺鼻的气息,此外还可以闻到令人窒息的汽油味,以及难闻的烧焦的油漆臭和燃烧过的机油味。
【 ①跳背游戏,参加者一个接一个从前面弯腰站立着的人身上跳过去。——译者注】
很难相信,这一切竟是一小批扛着大炮、埋伏在树木遍山岗的战壕里的苏军战士立下的战功。为了使自己的部队摆脱尾追不舍的敌人,炮兵战士们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沙丘高地被削平了,松树被摧折了,炮也打坏了,变得残缺不全。在这些断树残炮中间,横七竖八地躺着高地保卫者的遗体。有的头上缠着匆忙间包扎起来的、血迹斑斑的纱布,有的手和脸被硝烟熏得乌黑。他们的军衣撕得稀烂,背上及腋下的汗水现出白花花的盐渍,干涸的血块使军衣变成褐色的、硬梆梆的了。
穆霞和米特罗凡·伊里奇缓步登上斜坡。哪怕是听到一点人的声音、呻吟、或者微弱的呼吸也好呀!可是,只有喜鹊在灌木丛中恶声 噪,只有蟋蟀在阳光下厉声长鸣,只有从脚下惊起的赤翼蝉凄切哀歌。
“等一等!”穆霞突然尖叫一声,冲向前去。
在小山顶上,在一株很大的松树棚顶下的一个不深的掩体里,弯腰坐着一个没带钢盔、瘦小、尖脸的小伙子,黑色的领章上有三颗小星。他的军上衣空空的右袖被撕破了,左手仿佛用蜡塑成,放在战地电话的绿色小箱子上。他的肩膀顶着听筒靠近耳朵,钢盔掉在脚旁。他仿佛是在睡觉,或者失去了知觉。
姑娘摸了摸他的前额,大叫一声,好象被烫了一下似的把手缩了回来:“死了!”她脸色苍白地说道。
是的,就在这个观测所里,他站在电话机旁,已经失去了一只手,正在流最后一点血,显然还在用电话继续指挥炮击,但是最后一颗子弹打中了他。虽然他死了,但是这位指挥员并未倒下去。他还是这样凝然不动地站在掩体一角,脖子上挂着望远镜,耳旁放着听筒,俯身在标尺图上。刚强、操劳的神情永远印在他那张长着大粒浅绿色雀斑的秀脸上。风儿吹拂着他那竖立起来的、粗硬的头发。看来,这位年轻人在执行艰巨的军事任务时,异常沉着而又冷静。此刻,他好象还在继续执行任务,正要虎地一跃而起,举起望远镜,摇动电话机把手,下达命令:方位XX,标尺XX,开炮!
“死了。”姑娘又重复了一句。
米特罗凡·伊里奇和穆霞站在上尉的遗体跟前。他俩对军事一窍不通,因而自然也不可能了解在这沼地小径的入口处所发生的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的实质。敌我双方的伤亡对比显而易见,对于外行人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然而,所有这些情况以及高地保卫者枕 而卧的姿态本身,都极其悲壮,动人心魄。
老人沉痛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吻了吻炮兵上尉宽大而端正的前额,然后站立起来,表情庄严肃穆。
“这样的人难道可以征服吗?打死是可以的,而要征服——绝不可能。穆霞,这是在给我们上课呀……啊,多好的一堂课啊!”他用手指着那座被削平了的高地,说:“记住这个吧……”
后来,老人气愤地咳了一声,把帽沿拉到耳根,飞快地走了起来,几乎是跑下山岗,朝沼地小道奔去。通向小道的路已经被脚步、车轮和坦克履带碾得稀乱。穆霞本来已经跟在米特罗凡·伊里奇的后面走去了,但她忽然想起来,采了一些白色和玫瑰色的蜡菊,返回战壕,把花放在炮兵上尉的膝盖上。她生平第一次这么近看到死人,因而她确信死比生可能更庄严,这使她感到十分惊讶。
她没能一下子赶上自己的同伴。老人大步在长满沼地青草的腐烂圆木间走着,圆木在他脚下吧哒吧哒直响,他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叹了一口气。
姑娘眼前出现了那张布满雀斑的面庞和那微风吹拂的一绺火红色的头发。
谁也不想说话。
他们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就这样走了一整天,直到夕阳西下,没有谈论他们的所见到的一切。也没有谈论还有几天的路程。夜幕降临时,他们在枞树林深处一条悄悄升起薄雾的小溪边停下来过夜。米特罗凡·伊里奇把一捆干柴扔在林中空地上,准备点燃篝火,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说出声来:
“法西斯匪徒深入我们的国土,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来了,就得滚。即使还剩下一些人活着,那也得滚……有我们这样的人民……”他叹了口气,望了望落日,又望了望走过的路,削平了的高地远远地留在身后,“有这样的人民,我们一定能战胜任何敌人。”
此时此刻正在小溪边洗嫩马铃薯的穆霞,迅速在提锅里翻动着马铃薯,她马上明白了他讲的是谁。
“可您记得他的脸是什么样子吗?”她在岸下应声说道。
米特罗凡·伊里奇划燃火柴,用手掌捂住,然后将它慢吞吞地移至上方架有松枝的一卷白桦树皮处,桦树皮缓慢地燃烧起来,先是卷曲,继而象热锅里的猪油一样噼啪作响。
“亲爱的,他们怎样对祖国履行自己的职责啊!……愿上帝保佑我们也这样来履行自己的职责吧!”
桦树皮卷曲得越来越厉害,噼噼啪啪地抽泣,熊熊地燃着,几条紫红色的火舌在干树枝中舞个不停。篝火四下里都燃起来了,而且迸发出的火光又是那么开心、活跃,把老人那张严肃、沉思的脸庞照得通明闪亮。
就在小溪那边不远的地方,一只鹌鹑在单调地鸣个不停,蚊子轻声地发出嗡嗡的叫声。流水缓缓地冲刷着长满青草的河岸。在温暖而潮湿的暮蔼中,穆霞好奇地打量着她的同伴,他的身影被闪烁的火光从侧面照亮了,清晰地显现出来。
“他身上还真有不少东西值得学习哩!他走路多轻快,篝火烧得多旺!……他对于人生的想法又是多么精辟啊……真不愧是个好样的!更不愧是一台长胡须的计算机!对,穆西卡,这才真是了解一个人的好时机呵!”
第7章
那天晚上,穆霞刚在用枞树枝叶搭成的床铺上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这些枞树枝叶这次可是她亲自为自己和同伴砍来的。
米特罗凡·伊里奇又失眠了。为了不让火光或烟气把别人引到宿营地来,他把篝火扒开,给燃木浇上水,踩灭木炭,把干柴收拢,留待明天使用,熏黑的小锅也用沙土擦洗于净,然后仰面躺下来,双手枕在脑袋下,默默地沉思起来。
过去,正是在这样和煦、恬静的夏夜里,繁星与萤火虫交相辉映,柔光点点,轻纱般的薄雾悄悄升腾起来,在芳草如茵、徐徐散发出白天余热的草地上躺一会,真是妙不可言!在这样的时刻,大自然是何等庄严、静谧!森林、草地、薄雾笼罩着的小溪,都进人了甜蜜的梦乡。经历一周工作后身心疲乏的人们,在这样温馨的夜晚,投进大自然的怀抱里小憩,倾听那沉睡的森林的簌簌声,呼吸着那被玉露的凉液抚弄得更加香味浓郁的花卉的芳菲,真感到心旷神怡!
同样是夏夜,同样是晶莹碧透、星光闪烁的静谧蓝天,同样是轻纱般的薄雾弥漫在草地上空,同样是从溪边袭来阵阵芬芳潮湿的冷气,然而,却既没有宁静,也没有欢乐。在阵阵蛙噪声中,有一种使人惴惴不安、令人提心吊胆的东西。麻鹭①象母亲失去儿子一样悲泣;微风从河岸下送来的肺草的香甜气息中,隐隐夹杂着一点腐臭味儿;甚至在单调的鹌鹑的叫声中——这种鸟声从童年时起就被理解为“睡觉啦,睡觉啦!”——现在听到的是:“走吧,当心点!走吧,当心点!”
【 ①鹭的一种,特征为羽衣上既有条纹,又有班点。——译者注】
发生了什么事呢?要知道,占领军根本没有来到此地,他们从旁边绕过去了,这些深山老林总算幸兔于战祸。然而,夏夜既没有带来欢愉,也没有带来宁静,人们警觉地倾听着,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米特罗凡·伊里奇叹着气,不时地向小溪那边张望,看是不是现出了一线金色的曙光,是不是该动身赶路了。嗨,真希望黎明快点到来啊!
在小溪拐弯处,一条大鱼拍击了一下水面。米特罗凡·伊里奇完全象老人一样叹着气,呻吟着,从他那散发出芬芳气息的床上爬起来,用桦树枝和桦树皮扎成一个火把,将它点燃,便朝溪边走下去。他用手抓住了几条一动不动地呆在浅滩石头缝里的小鮈②。他把这些小鱼穿在钓子上,然后把两只钓钩放在小溪弯里荫暗的漩涡处,这处漩涡是他在傍晚时就注意到了的。如果能捕到一条好梭鱼,对于补充他们消耗很快的食物储备来说,那可不会是多余的。
【 ②鱼类的一属,身体小,侧扁或圆筒形,有须一对,背鳍一般无硬棘。生活在温带淡水中。——译者注】
观察了一阵平静的水面上泛起的涟漪之后,老人本来打算再睡一觉,可是他的视线马上落到小路上一件闪着金光的小东西上。米特罗凡·伊里奇吓得肩胛骨上的衬衫一下子湿透了。难道是他们傍晚路过这里的时候,袋子裂开了,这玩艺儿是从袋子里掉出来的吗?
老人急忙蹲下身去,用发抖的手抓起闪光的东西。这是一只河里的珠母贝壳,也许是喜鹊啄到之后剥下的壳,尽管放在手掌上只不过是一块软体动物身上色如珠母的鳞片,可他的心还是不安地跳动。要知道,那些金银财宝是按重量直接收下的,匆匆忙忙过了秤,当然就不准确了。可别丢失一点才好,很可能,当他们把东西从一个袋子转到另一个袋子去的时候,就已经掉东西了。谁也无法估计到,因为没有造清单,甚至连最简单的清单至也没造出来。
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银行工作者,怎么会疏忽到这种地步?一切都是匆匆忙忙,了了草草……还有这位傻姑娘,她为人轻率,对待金银财宝就象对待土豆一样。不,她对土豆还要爱惜些,你看,她今天把土豆数了又数,心里盘算着,这点东西还够他们吃几天。她背土豆既无怨言,又不顶嘴……真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姑娘!
“不,这一切都要纠正过来,现在就要纠正!可是怎么纠正呢?”他手里仍然握着那块贝壳,反复考虑。“既无墨水,又无片纸,你怎么造清单呢?是否可以学古人那样写在桦树皮上呢?当然,写在桦树皮上是可以的,但是难道你能写得下吗?要知道,黄金很多啊,还有很多其它玩艺呀……撕下一块衬衣布?这倒是个主意……但是,在布上写字是一件多么繁重、艰难的活计啊!这要耗费多少个昼夜呢?……是呀,真是个难题!”
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松树顶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霞光;不过,当米特罗凡·伊里奇想出一个补救办法——用奖状写的时候,淡红色的晨雾依然笼罩着沉睡的森林。对了,就是那些奖状,授予突击手称号的奖状,市苏维埃的多种证书,这些都是他随身带来的、长期诚挚服务的纪念品。要知道,这些东西很多。把那两位铁路职工交给他们的东西都过细地 写在这些证件干净的背面。这已经足够用了。
老人跳了起来。他在粉红色的雾气腾腾的溪水里洗了个险,用衣襟擦干,满意地咳嗽了一声,感到精力充沛。干起来吧!那些奖状都放在穆霞当枕头用的袋子里。他小心翼翼地托起姑娘的头,抽出那一卷纸筒。穆霞没有醒来,她只是象孩子那样巴哒了一下嘴唇,膝盖几乎钩到下巴那儿,象一只弧形面包似的紧缩成一团。
“好极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吧,至少没有人在耳边唠叨了。”老人给姑娘掖好被子,找来一个锯得光滑平整的树墩,在上面铺上一张纸,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副老式夹鼻眼镜,架到鼻梁上,然后开始熟练地在纸上画格子。他干着这种简单的事务性工作,感到十分兴奋,恰似一个久离画架,又重新拿起画笔的画家所体验到的那种心情。当他用誊写铅笔以工整的字体写出他那熟悉而又特别喜爱的语句时,他的双手微微发抖:“贵重财物清单。国家银行市分行,一九四一年七月二日,收到公民英诺肯季耶夫·伊费和乔尔内依·米·奥送来的该批财物,应移交给后方苏联国家银行前敌办事处。”下面写的是各栏的名称;“顺序号”,“项目”,“特征”,“备注”。他把夹鼻眼镜从鼻梁上往下一移,便开始将物品逐一登记,从一堆挪到另一堆。
他工作起来还是象平时那样勤奋、敏捷和准确,完全忘记了他现在不是坐在办公室,而是沐浴着漫天红霞,坐在年轮象琥珀一样闪闪发光的树墩旁边。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习惯了的工作本身所带来的乐趣,因为现在他已经脱离了这个工作,谁知道会脱离多久呢?也许会永远永远地脱离吧。他间或停住手,搁下填写得十分工整的格子,借此机会伸一伸麻木的背脊,活动一下手关节,这是他欣悦心情的一种表露。
这个早晨他工作得多么舒畅啊!甚至在让那些有礼貌地咳着嗽的集体农庄的园艺家们参观他的“阿林卡”葡萄的时候,他似乎也没有感到象现在这么舒畅,尽管他怄着腰,以很不舒适的姿势坐在树墩旁,俯身在纸上那工整的表格中填写……
被灼热的阳光弄醒了的穆霞,看见了这样一个场面:不远处,米特罗凡·伊里奇没穿上衣,只穿条背带裤,鼻尖上架着一副“契柯夫式”的夹鼻眼镜,坐在树墩前,偏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写着。在沾满露水的大森林的衬托下,这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奇怪,以致姑娘忍俊不禁,噗哧一笑。
老人把夹鼻眼镜往鼻梁上一推,不满地看了看醒来的同伴,忧郁地叹了口气,又接着往下干。
在他面前整齐地铺开一件大衣,上面放着一堆一堆贵重物品。他一边登记,一边把它们从这一堆放到那一堆。
“早上好……也许我能帮您做点什么?”穆霞问道,极力忍住笑。
“你要帮忙,就别讲话,也别妨碍我。”老人嘟哝一声,依然把头埋在纸堆里。
他挺直身子,伸了个懒腰,弄得关节咔咔作响,手指骨也咔嚓咔嚓响了一阵。接着他又补了一句:
“你可知道,当我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仔细看了一遍全部宝物的时候,我简直感到有点害怕了……这儿居然有这样的宝石……真是罕见呀……多么大的一笔财宝呵!……真使人感到惊异。”
而穆霞还是忍不住露出她那爱嘲弄人的笑容:“又来您那一套了!真是吉卜赛人,三句话不离本行!”——这是穆霞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对呀,她根本想象不出,所有这些东西到底值多少钱。她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当然,她在书本上也读过有关黄金万能的传奇,不过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一问题,因为她满有道理地认为:在逝去的古老年代里,史学家、作家、诗人都着力描写过黄金所具有的生杀予夺的神力,而在我们的国家里只不过是一种被摒弃了的、不合时宜的、甚至是怪诞的传说,如同童话故事《皇亲贵族的血统》、〈上帝的威力〉以及其它同样无法想象的东西一样。
穆霞出生以来只见过一件小金器,也许,正是这件小金器,在姑娘的心目中彻底损坏了这一贵重金属自古以来的声望。这是一只老式的、镶嵌着一粒蓝宝石的金戒指。穆霞尽管热衷于体育运动,酷爱唱歌,仍然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了七年级。母亲从五屉柜底层取出这只小戒指,郑重其事地递给穆霞。并对她说,这是父亲赠给她的结婚礼物,这可是一件珍品。姑娘拿着金戒指,在手里转动一下,感到失望了。但当她察觉母亲的脸上流露出欣羡而又不安的表情时,她便大声赞扬起来,并且热烈地感谢妈妈送的礼物。她并不喜欢这只镶嵌宝石的戒指,它既累赘又粗笨。为了不惹妈妈生气,她每逢过节都在家里戴上它,不过,一上街便取下来,藏进口袋里。手上戴着这个老式的玩艺,她感到很不好意思。
是的,这批财富的潜在力量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也是同她格格不入的。不过,当摆在米特罗凡·伊里奇面前的那些宝物在朝阳的映照下让她看得一清二楚的时候,她倒爱上了它们。宝物显得绚丽无比,在旧大衣的棉里子上闪耀着十分讨人喜欢的光泽。宝石堆成一垛,光怪陆离,璀璨夺目。穆霞蓦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所有这些小巧精致的东西,对她一定是非常适合的,于是突然想试戴一下。
她面带嘲讽的冷笑,从一大堆金银首饰中挑了一只镇满大颗钻石的大冠状头饰,然后以纯属女性的本能,动作敏捷地把她并不熟悉的装饰品住头上一戴。她那淡褐色的头发剪成了童式,卷成一个个小圆圈。
米特罗凡·伊里奇斜睨了她一眼,笑了起来:“‘灰姑娘③’……你可要记住,是从哪一堆中拿出来的……别弄乱了就是。”
【 ③这是一个民间著名童话中的女主人公,名叫查玛拉什卡,她谦逊、善良、爱劳动,但不为父母所爱,又被姐妹欺凌,后来嫁给一位王子。——译者注】
“无家可归的可怜姑娘!”他想道,“她把一切都舍弃了,既无吃的,又无住处。往后还要遭受多少苦难呵!让她开开心吧!也许,这样一来她会明白这些东西的价值的,再也不会那样轻率地对待这些东西了。”
“多加小心啊,千万别把东西掉进草里了!”
穆霞敏捷地把镯子戴在自己纤细的、晒得黝黑的手上,把一串闪光的、用大小不同的星形钻石联结起来的项链挂在修长而匀称的脖子上。她还在衣服上别上一颗绿宝石胸针,它的形状宛如一株橡树枝,枝上有一颗用亚力山大宝石做成的橡树子,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令人眼花缘乱的、墨绿色的光芒。本来她还想挑选两串葡萄形的耳环,它们大都是用大颗粉红色的、闪耀着彩虹般光泽的珍珠做成的,不过她拿在手里转了一下,又扔回原处了。她的耳朵不适于戴这种粗俗的饰物。
穆霞浑身上下都闪耀着珍宝的光泽,她挑衅似地两手叉腰,一边打扮自己,一边得意洋洋地瞟着自己的同伴。突然,她轻轻地唱起歌来:
……我们的女儿有件新衣衫,
人家给她绣上了花边;
白嫩的脖子上还有条金项链,
有条金项链……
“怎么样,啊?”
本来又要开始工作的老出纳,惊讶地回头一看,他把夹鼻眼镜移到鼻梁上,眉毛向上一扬。
“哎呀,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穆霞淘气地将卷发猛地一甩,于是,那些宝石璀璨的光辉便直射老人的眼帘。
“那么,我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嗯?”
姑娘觉得,人人都会喜欢她的这身打扮的。现在能照照镜子才好呢!就象歌剧里发狂的奥克萨娜那样!哎,真倒霉,你上哪儿去找镜子呀!
“喏,您说说,我究竟怎么啦?”
“嗯,是这样的,”米特罗凡·伊里奇弹了一下手指。“是这样的……好啦,没什么……非常漂亮!”
“请等一等!”穆霞高兴地喊道。
她赤着脚,在洒满露水的草地上迈着轻快的碎步,穿过草地,消失在斜坡之下。于是,从溪边传来了她那云雀般清脆的嗓音:
……人们说我似乎很漂亮,
象白色的天鹅,又象灿烂的霞光。
似乎天下没有这般漂亮的姑娘……
这都是不怀好意的人们将我夸奖。
“瞧,她唱得多来劲!她的嗓子多好……真有天才!”米特罗凡·伊里奇诧异地想道。对于这位个子瘦小的银行同事爱好唱歌这一点,他是一无所知的。“肯定是个天才。”他反复思忖着。但是,夜里所见到的那种情景,又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一件金黄色的东西在草丛中隐约闪光。“这个疯丫头,她跑到哪儿去了?她会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失的。”
为了不让风把纸卷走,老人用一根小树枝压住纸,将大衣的前襟盖住珍宝,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下,这才朝歌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小溪在这儿来个急转弯,一过浅滩就形成一处极为安静的小湾,周围长满鲜嫩的绿色香蒲。岸边的赤杨树爬满了蛇麻草,舒卷着灰白色的枝条,离岸稍远的玻璃色松树躯干匀称,傲然挺拔,直插蓝天,所有这一切都清晰地倒映在溪水中。
银色的细沙滩从岸边伸向小湾之中,象一把刀把它分割开来。穆霞沿着沙滩朝乌黑的泥炭水中跑去,银白色的小针鱼,活蹦乱跳地、无所畏惧地在她的脚旁窜来窜去,象水蜘蛛一样的水龟如同在陆地上一样,在水中蠕动着,姑娘身旁还有一大群小甲虫,象画“8”字一样在水面上浮游,背壳象蓝皮钢似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穆霞弯下腰去。在那乌黑的、映着蓝天倒影的平静的水面上,她看到了自己是这般模样,不禁想到,也许在小溪的深处,有一个长发人面鱼尾的水鬼,浑身的珍宝闪烁着迷人的光芒,用一双闪光的灰色大眼晴在望着她。姑娘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夏日清晨那令人销魂的诗情画意之中,她注视着两只精蜓在芦苇中嘻戏,它们那玻璃纸似的蓝色小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声音更加宏亮、更加充满信心地继续唱着她那心爱的歌儿。
不,不,不,人们说的是实话:
谁有这样的眼睛,谁有这样的辫发?
我的眼睛象星星,我的辫发长又长,
那么柔软,那么乌黑,那么漂亮!④
【 ④以上歌词均出自一首乌克兰民间歌谣。——译者注】
她调皮地用花腔颤音唱着,从岸下狡黠地看着米特罗凡·伊里奇。
老人站在岸上,惊讶地看着穆霞。他认识她已有多年,在他的眼里,她一直是个平庸无奇的女孩子,可这会儿……银行里那些没有找对象的年轻人真是有眼无珠!说到这一副妙不可言的嗓子,如若不是此时亲耳所闻,你科列茨基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唱歌的人,正是那个同事们称之为“牛蒡草”、爱找岔子的丫头呀!米特罗凡·伊里奇心里充满了慈父般的自豪感:这样的姑娘一定能达到自己的生活目的。哎,只要越过战线,抵达亲人那里就好了……
穆霞手上戴的镯子发出铿锵声。老人吓了一跳:要是有一件珍宝掉下水去,那就糟啦。他挥了挥手,朝小湾跑去。
“你疯啦,赶快上岸来!你会把东西掉进水里去的。马上上岸来!你听见了吗?”
“漂亮吗,啊?”她满有兴致地问道,一次又一次朝自己的倒影弯下身子。
这个翘鼻子的小水鬼被闪光的宝石形成的光圈笼罩着,正从溪底里看着她自己的消影,那的确是很漂亮的,以致老人很难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上岸来,顽皮的丫头!”米特罗凡·伊里奇边喊边穿着那双打猎用的长筒皮靴走下水。
穆霞放声大笑,笑声在溪水上空荡漾,在一片密林中发出阵阵回响。
“您知道您象谁吗?您象那已经孵出小鸭的抱窝小母鸡,鸭子会泅水了,可小母鸡却在岸上追逐,拍着翅膀,咯咯叫个不停。”
“天啦,鬼知道你搞的是什么名堂……能这么轻浮吗?你会把东西丢失的……马上上岸来吧!上岸来,听见吗?”
“好,好,我这就上来!……现在正在打仗,谁还要这些玩艺儿!”
姑娘突然想起前几天见到的高地,想起了那位僵住不动、用肩膀顶住电话听筒的上尉。于是,她周围的一切不知怎的一下子变得黯然失色了。穆霞开始为戴在身上的这些装饰品,为自己刚才唱的那首歌,为夏日清晨的清爽空气所唤起的愉悦心情和淘气劲,感到深深的羞愧。
她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岸来,从身上愤然摘下那些珍宝,漫不经心地扔回原处。为了弥补她还不理解、然而已经感觉到了的过错,她特别卖劲地干起活来。
夜里,两条沉甸甸的梭鱼上钧了。姑娘把鱼取下来洗干净,炖成鱼汤。她在草地上铺上一条干净的毛巾,摆好“桌子”准备开饭。热气腾腾的鱼块,放在权当盘子的牛蒡叶上。
这时,米特罗凡·伊里奇列完清单,标出页码,并在每页末尾写上“出纳主任”和“银行职员”字样,然后用漂亮的花体字在下面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地签上自己的姓氏,再请穆霞也签上名。她叹了口气,顺从地在指定处随随便便用草体字签了个名,还顺便提了一句:有些人在银行里被称为“行家”,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老人因为完成了一件事而非常高兴,所以,他根本没有听见这些褒词。
他惬意地大口喝着香喷喷的、油腻而略带烟味的鱼汤,又企图向他的同伴解释落在他们头上的这场考验的意义。他谈到这一贵重金属在人类历史上骇人听闻的作用,谈到在资本主义世界中,为了一小块黄金,弟弟杀害亲兄,儿子谋杀父亲,年轻的女人为了财富而委身于老人,为了攫取财宝,经常爆发流血的战争。他列举了许多文学作品中的例子,甚至还用颤动的男高音唱道:
人为财死,
人为财死……
穆霞默默地喝着鱼汤。老人开始觉察到,她终于对肩负的使命满怀敬意。他一边吮吸着梭鱼头,一边更加热忱地开导她。在他的谈话中,不断出现奥斯特洛夫斯基、果戈里、巴尔扎克和杰克·伦敦的名字。
“您知道,今天在树墩那里,在这一切珍宝中间,您可象谁?”穆霞一边天真地问道,一边敏捷地把鱼骨剔去。
“究竟象谁?”米特罗凡·伊里奇想问个明白,他已经说完了一长串文学作品中的事例。
“象个吝啬的骑士!一点不假,您还记得吗?‘我主宰天下!……不可一世的显赫!我的王国多么强大,谁都得听我的话。在我的王国里有幸福,有荣誉,人人都把我夸!’呶,真象极了呢!”
米特罗凡·伊里奇跳起身,拿梭鱼头在穆霞的鼻子跟前晃来晃去,一边用哭声喊叫起来:“好吧,就算是这样吧!对,我为每一小块金子、每一小粒宝石担忧,所以我不感到羞愧,你听到了吗?毛丫头!我之所以不感到羞愧,是因为我操心的不是私人财物,而是公家的财产呀……吝啬的骑士?!好极了,就算是吝啬骑士⑤吧,可你明白,你这是在拿我跟谁相比呀?”
【 ⑤《吝尚的骑土》是普希金一个小诗剧的名字。——译者注】
“您干吗用梭鱼头指着我的鼻子?你还以为吝啬骑士是百年难解之谜么!这还有啥费解的呀?您的这位典型的吝啬鬼,不过是个疯子罢了!好吧,您说说看:难道一个有这么多钱的、神经健全的人,会去啃面包皮,穿破裤子吗?请您说说,难道不是这样吗?”
米特罗凡·伊里奇痛苦而绝望地挥挥手走开了。
“您用不着这样,我可总在琢磨:您扛这袋金子真是苦差一桩,自己倒是真有点儿那个……”
姑娘的指头在自己高高的、执拗的额头跟前意味深长地划了一下。
第8章
从那天起,米特罗凡·伊里奇再也不想劝导自己的同伴了,他自己老老实实地背着那些金银财宝,而且断然拒绝姑娘的任何帮助。
当他睡觉的时候,他总是先把背囊的皮带缠在手上,然后把袋子放到头部底下。他睡觉警醒,按猎人的说法叫做“半睁半闭着”。一丁点儿声音都会使他战栗,警惕地抬起头来。他现在既不相信偏僻的林区,也不相信幽静的夏夜,更不相信战争尚未波及的无人区。
他所做的梦也是稀奇古怪、令人不安的,而且内容总是一模一样。他时而梦见那个敌军官和长着胡髭的翻译,这两个毛茸茸的家伙,浑身绿莹莹的,象用马粪纸剪出来的一样分外平整。他们用手枪对准他,向后退去,拿走了他珍藏的背囊。米特罗凡·伊里奇向他们死命冲去,想赶上他们,把那些财宝夺回来,可他一步也挪不动:他的脚牢牢地粘在地面上了……时而梦见一个块头很大的粗野的家伙从灌木丛中窜了出来,拦路打劫,吼道:“把金子交出来!”而穆霞站在旁边,活象个中国瓷娃娃,颔首表示同意:“是呀,交出来吧,交出来吧,交出来吧!”有一次,他甚至梦见:放在头底下的袋子开始陷进地里,陷啊,陷啊,终于倏地不见了;而在原地却出现了一块灰色的大宝石,可这块宝石怎么也搬不动,挖不出。
米特罗凡·伊里奇醒来时遍体冷汗淋漓,心脏也跳得特别厉害。他用手抓住枕头,确信背囊完好无恙,这才轻松地吐了一口气。但心神并未安宁,倒把睡意给赶跑了。老人就这样睁大眼睛躺在那里,凝视着空中一颗颗无言地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倾听着由于夜间林中不明究竟的声响,使得松树梢轻轻颤动而发出的簌簌声。而他的年轻同伴,已经习惯了林中生活,睡得可香甜呢!
还有一次,老人没有合眼,躺着回忆往事,就这样,直到林中夜幕开始隐退,树身从夜色中显现出来,树冠染上了粉红色霞光。老人躺着,脑海里接连不断地浮现出自己一生中业已模糊不清的生活片断,就象是在一页页地翻阅一本贴着褪色的、已经发黄的家藏旧相册一般。
要是一切都能从头开始那该多好啊!也许他会生活得更好,错误犯得更少一点,给人们带来的好处更多一些。无论从哪个角度严格衡量,他的一生毕竟过得不错,过得诚实,甚至在切列德尼科夫同志本人的心目中,他也是无可非议的。只有一点不大好:最后他有些犹豫、畏缩,想离开自己的同志,以便能死在自己的家乡。
可爱的家乡!难道这仅仅就是你诞生、成长的地方?那菩提树下的小屋——他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他的儿孙们也都是在这儿长大成人的。那个小花园里,《阿林卡》葡萄年年开花结果,他在它们身上倾注了多少汗水,寄予了多少期望啊!而那栋小屋和花园,现在对他来说,比起一个陌生的小车站的候车室来,难道不是变得更加生疏、更加不舒适了么?是呀,六十个春秋都过去了,只是在第六十一个年头才真正理解到:在那有着自己人、自己的同志,以及苏维埃制度的地方,才有他的家,才是他的故乡啊!
是呀,他错了,他真个错了!但是,他一定要救出国家的金银财宝,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也许,这也会成为他在对敌斗争的共同事业中的一点贡献吧。
不过,这种结论并没有使他得到安慰,相反,由于这些念头,米特罗凡·伊里奇更加不安,更为焦急。为什么要在这儿久呆呢?走吧,快点走吧S
他跳了起来,洗了个脸,如果旁边没有小溪或者林中小泉的话,那他就会在沾上露水的草上打湿手,再用湿润的手掌擦一把脸的、然后,他点燃篝火,煮好稀饭,炸好鱼——由于他巧妙地放钓和设网,所以经常捕到不少鱼。
他们并不发愁没有吃的。土豆是从集体农庄的边远地里挖来的,这些田地有的地方象楔子一样伸进森林。他们在无人照管、杂草丛生、横遭践踏的庄稼地里剪下一些麦穗,烘干、脱粒之后再拿来熬粥。米特罗凡·伊里奇虽然在对待所有权的问题上从不马虎,但是他也觉得这没有什么可责难的。军队撤走了,因此,他们既然是在拯救国家财产,所以也就是在为国家服务,可以认为自己是遗留下来的一切财富的继承人。
他们就这样走了一天又一天,走得很慢,甚至避开了乡间土道,绕过居民点,避免跟陌生人接触。
一路上,老人成了穆霞姑娘一位非常重要的同路人。他们早就越过了故乡湖区的边界。从前,米特罗凡·伊里奇曾经带着钓竿或者采蘑菇的小篮走遍了这个地区的每个角落。现在,他们是在陌生地区的一条路上行进,这条路穿过森林,越过沼地,跨过草木繁茂的荒芜区。尽管他们常常在没有道路的地方行走,而且身边又没有地图,但他们从来没有迷过路,也没有弄错过方向。
米特罗凡·伊里奇从家里带来的指南针,在他们调换行李的时候,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老人很善于根据太阳来辨别方向。碰上阴雨天,就根据长在老树上的青苔,花冠的朝向,树墩年轮的粗细,以及采蘑菇者、猎人和渔夫们所熟悉的数以千计的其它标记来判断方向。他可以通过观察晚霞的色彩和日落时的微风,准确无误地推测夜晚天气如何;并且知道该不该找个幽静的处所宿营,要不要搭个棚子,能否在露天之下过夜。对于他来说,松林青苔的绿色斑点,青苔上的褐色纹路的开合,无异于最灵敏的气压表,他能以此推测未来的天气情况;一清早他还可以准确地推断出上路时要多穿还是少穿衣服。
在这些漂泊不定的日子里,米特罗凡·伊里奇的脸庞、脖子都蒙上一层厚厚的紫黑色,只有前额的上半部在帽沿的遮盖下,依然是白皙的。上髭蓄长了,与胡须连到一起,而且卷曲起来了。他现在已经完全不象从前那位衣冠楚楚的银行职员,倒更象一位能干的集体农庄的老大爷。人们往往把这样的老大爷派去当养蜂人,或者质量检验员,选他们进主席团,派他们去给学生们讲述往事。
然而,穆霞的变化就更为显著。绸连衣裙早就放进了背囊的底层,她穿着那件法兰线滑雪服,正是这件滑雪服的式样曾经使她发怒。姑娘已经习惯了林中生活,掌握了猎人那种不快不慢而又十分轻捷步伐的秘诀,所以她能毫不费劲地跟上同伴。要是现在哪位同事或者音乐学校的同班同学遇见了穆霞·沃尔科娃的话,那他一定会认不出她来的。姑娘的脸庞、双手和脖子就象涂上了一层胡桃似的褐红色,额发晒褪了色,跟她那一头淡黄色头发不同了,简直象一绺亚麻纤维。脸晒得黑黑的,睫毛也褪了色,显得更长了。姑娘现在象一个体格匀称、动作轻捷的男孩。只是这个男孩过于留心地注视着这个世界,而且脸上不时流露出一般少年人所没有的愁容。
甚至连姑娘的性格也开始发生了变化。她常常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言不发地走一整天。
沉默已再不象过去那样使她感到苦恼了。
第9章
路越走越艰难了。转瞬之间,夏去秋来。夜晚变长了,显得更加漆黑,更加凉爽。早晨露水很大,所以黎明时分姑娘不得不拧干头发。有时,还昼夜不停地下着灰蒙蒙的霪雨。冒雨走路并不感到热,可是森林里的土壤很快被雨水浸透,而且象一块发酵的面圆鼓胀起来,脚陷入泥里,湿漉漉的衣服粘在身上,使行路更不方便。
恶劣的天气拖得很长,增加了行路的困难,使得两位旅伴象期待莫大的幸福一样,幻想着能在室内住上一晚,好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彻底烤干;幻想着能在浴室里洗个澡,脱掉外衣睡一觉,哪怕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也好!当姑娘发现他们走的这条小路越来越泥泞不堪时,当她听见远处公鸡的啼叫声时,或者当她察觉到森林里有很浓烈的炊烟气味时,她便建议到村子里去,哪怕是呆上一天也好。但是,这个建议往往使米特罗凡·伊里奇大为吃惊。到村子里去——绝对不行!那里有占领军呀!就算没有占领军,居民中也可能会突然钻出一个法西斯的走狗,他会报告就近的警备司令部的。或者会遇上一个贪财者,一个谋取不义之财的家伙,那该怎么办?不,不,到有人的地方去——绝对不能起这个念头。
穆霞懊恼地打断老人的话,她骂他是童话中不死的恶老头,吝啬骑士,波留希金①……夏洛克②……高布赛克③……,总之,她用尽她所熟悉的文学作品中的吝啬鬼名字来揶揄老人,而老人却不动声色地忍受了这些嘲讽,可就是寸步不让。
【 ①波留希金是俄国著名作家果戈里《死灵魂》中的人物,也是一个吝高鬼。——译者注】
【 ②夏洛克,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主人公,吝啬成性。——译者注】
【 ③高布赛克,巴尔扎克《高利贷者》一书中的一个生性吝啬的银行家。——译者。】
有一次,他们在林中路边休息时,听见远处有人走路的声音,米特罗凡·伊里奇连忙把篝火扒散,踏灭燃着的木头,躲到小树丛里,藏好袋子,然后他们屏住呼吸,开始观察。他们感到奇怪的是走路的并非军人。这一点从他们穿着深色衣服,不是成散兵队形而是成群结队地前进就可以断定。也许那是法西斯分子?他俩隐蔽在小树丛中。那一群人靠近了,他们才发现这些人个子都很矮小,这使穆霞和米特罗凡·伊里奇大吃一惊。
“原来这是工厂艺徒学校学生呀,我敢担保!”穆霞看清黑色制服上闪亮的纽扣之后终于小声说道。
是的,她没有弄错:这是某个工厂艺徒学校的学生在赶路,他们背着小袋,疲乏地鱼贯而行。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只穿一条短裤,戴着制帽的皮肤黝黑而个子矮小的少年。他把自己的衣服包在一只包袱里,同背后的小袋一起搭在肩上。还有两个人落在这群人的后面一点,搀着另一个人,也许这个人生了病,或者身体十分孱弱,最后是一副担架。
他们痛心地默默注视着这一群孩子,目送着走在最后头的那副担架消失在道路拐弯处。
“要知道,这完全是些孩子呀!他们还是些耍玩具的孩子呀……”米特罗凡·伊里奇终于低声说道。
“多好的一群孩子呵!”穆霞赞赏地应声说道,她的心已整个儿飞到那消失在森林中的这一群坚强而又和睦共处的孩子们身边去了。
打从那时起,那群学生在森林中艰苦跋涉的情景便深深地印在姑娘的脑海里。每当她举步艰难、或者在一天行路之后拖着软弱无力的脚勉强支撑住身子的时候,她便想起那群靠友谊紧密地团结在一起的孩子们。他们勇敢地在敌后陌生的荒林里向东方挺进,他们要赶上自己的队伍!
第10章
有一次,他俩感到走路好象格外吃力。树林里没有一丝儿风,弥散着使人窒息的热浪,甚至在树荫之下都觉得呼吸困难。他们一边走,一边盼望下雨。即使下久一点,下成霪雨也行!可是一切都象凝结了似的。只有成群的蚊 嗡嗡喧叫,特别凶猛地向两个旅伴攻击,叮在他们的脸上、脖子上和手上。在沼地和林中低洼处,响起一片凄凉的蛙鸣声。
“暴风雨就要来啦!”米特罗凡·伊里奇说。他停住脚,用袖子擦干冒汗的前额。
“但愿快点来吧!”姑娘叹了一口气,舔了舔干枯的嘴唇。
然而,暴风雨依然没有来临。松树顶的三角形空隙之间,低垂着一团单调的铅灰色浓云。空气也凝滞不动了。直到临近黄昏时,东方才终于冒出一团乌云,象烟幕一般黑压压的,出现在渡口上空。起初林中还看不见乌云,不过从鸟儿焦躁不安、蚊子过分紧张的叫声突然静寂下来可以猜到乌云在逼近。接着响起一阵闷雷,树顶掠过片片惊涛,期待已久的凉风吹拂着两个旅伴疲惫不堪的面庞。
苍茫的暮色迅速浓合起来。
“找个地方避雨吧!”米特罗凡·伊里奇苦笑一声,停下脚步,注视着在蓝色闪电照耀下抖动着的一团昏暗。他发现前面是一片枞树林,便快步朝那儿外去,在奔跑的时候他就选中了一株又矮又粗的枞树。
老人拨开树枝,把姑娘推进这宽阔的天然幔帐。这儿散发出树脂、青苔和蘑菇的气味。就在这一刹那间,响起了一声炸雷,穆霞觉得似乎就在很近的地方爆炸了一颗炸弹。接着便是一片使人感到惊然的沉静。可是没过多久便起风了,这一次风刮得很猛。它呼啸着,怒吼着,吹弯了昂然挺立的枫树梢,撕裂了松树干上带鳞花的树皮,狂暴地吹翻了一簇簇白桦和白杨树叶。
透过树枝涌来阵阵寒冷湿润的气流。林木呻吟起来,针叶咝咝响,整个森林树叶发出一片沙沙声,如同大劫临头,战战兢兢,空中充满了惊恐和慌乱的呼啸。
米特罗凡·伊里奇背靠粗大的树干,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皮。而穆霞却推开面前的树枝,做成一个小窗口,把头伸了出去。可是那浓密的、铅色的阴暗掩盖了一切,只是在迸射出蓝色闪电的一瞬间,她才看见了树顶空隙处大片乌云象瘀血一样绯排红的斑点,看见了下面一颗纤细的小白桦树,它的每一根小枝,每一片树叶都在狂风中摇曳着。
然后,雨点象颗颗霰弹一般敲击着针叶树枝。突然,迸射出一道耀眼的闪光,将整个森林以及彤云密布的天空霎地照得一清二楚。但见乌云下面,受惊的鸟儿展开翅膀。侧着身子飞掠过去。紧接着,滂沱大雨从天而降,象是闪电在冲决堤坝似的,蓄积在那里的洪水朝大地汹涌奔腾而来。米特罗凡·伊里奇冷得蜷曲着身子,缩进树篷深处。可是从小喜爱雷雨的穆霞,却紧靠着树枝间的窗口,十分惬意地领略着溅到脸上的小水沫的凉爽味儿,贪婪地呼吸着森林中的芳香气息。
老枞树连树根也颤动了,摇晃着,发出轧轧的响声。然而它那掌状的树枝紧紧地联在一起,形成多层倾斜面,因而雨水全都从树枝上流跑了。这两个旅伴正好在它的树干旁找到栖身之所,不仅没有被淋湿,而且还相当暖和哩。
电闪雷鸣持续了很久,瓢泼大雨在森林上空斜着下个不停,水沫飞进了穆霞在树枝间作好的窗口。然而,当风儿卷走了最后几片乌云时,林中还没有亮起来。明净如洗的蓝色天幕上,繁星闪烁发亮,一弯明晃晃的新月,将淡蓝色的柔和的清辉,泻在沉寂下来的层林之上。
上路已经为时太晚,况且路上太湿,很难找到一个更合适的歇脚点,所以他们决定在这枞树帐篷下露宿。晚上吃点草莓充饥,这草莓还是他们白天休息时放在提锅里带来的。可是被倾盆大雨洗涤一尽的空气里,饱含着臭氧的气味,使得困倦的穆霞连草莓也没吃完,便安详地睡熟了。
一些为林区所没有的异响把姑娘惊醒了,现在,即使是在梦中,她的耳朵也能察觉出来。她是坐着睡的,所以腰部感到酸痛,不过她马上忘却了这一点。米特罗凡·伊里奇警惕地朝前移动,透过穆霞昨天在树枝中做的小窗口向外张望。姑娘突然大吃一惊,她还没来得及问问外面发生了什么情况,老人便脸色苍白,转身用手捂住她的嘴。
“敌人!”她判断道,顿时觉得全身发麻,仿佛起了一阵痉挛似的。但是,很快地,她的心又高兴得急跳起来: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讲的是俄语,而且近在咫尺。
穆霞从米特罗凡·伊里奇肩上往外一瞧,原来,他们昨天傍晚在暴风雨来临前的昏暗中匆忙钻进去的那株枞树,正好在林中小道旁边,这条路很少有人走,而且长满青草。站在枞树树冠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条道路的一小部分。一些红军战士沿着道路两侧,拉成稀疏的两行从旁边经过。他们的皮肤晒得黑黝黝的,脸上长满胡子,神情异常疲惫;军上衣的背部,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的盐霜。有些人的皮靴破烂不堪,所以要在鞋底系上铁丝和绳子,其他人则根本没有穿鞋。但是每个人都带着武器。他们带着一挺拆开了的手提机枪。两个伤员系着被尘土染黑的绷带,互相搀扶着前进;一辆用防雨篷布遮盖着的大车在缓慢地移动,雨布下面还可以看到扎着绷带的人头。车轮很有规律地在长满青草、积水很深的道路上滚滚向前。
一位非常年轻、面容整洁、穿戴整齐的军官从枞树近旁的小道上走过。他肩膀两边各挂着一支冲锋枪。他走得离穆霞那么近,以致她能非常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
不久,从远处传来响亮而果断的声音:“紧紧跟上,别掉队!……缩小距离!你们是怎么搞的?”
最后一批走过去的是穿着军大衣的战士,他们把溅满污泥的军大衣下摆扎进腰带,腰间的小铲子和钢盔叮当作响。每人肩后都有一个整齐的背囊,他们的武器闪耀着暗淡的油光。这显然是一些干部,又年轻又健壮。他们是单独的一队,队形整齐,保持着一定的间距。
穆霞接着看见了一种情景,这使她禁不住呼吸急促,热泪盈眶。
稍微落在步兵队伍后面一点的是一队炮兵。他们人数虽然不多,但看上去却生气勃勃,比步兵有劲。他们不仅背着背囊和卷成筒状的军大衣,而且背着帆布袋子,袋里露出铝质炮弹头。约莫十二个人套着曳索,在拖一门大炮,车轮的轮郀陷在深深的车辙中,把泥水弄得四处飞溅。大炮顽固地钉在原地不动,但是他们从后面推着它前进。炮兵们用嘶哑的喊声给自己鼓劲:“前进,前进,前进!”于是炮车继续向前滚动,车轮压在外露的树根上,发出沉闷的吱哑声。
穆霞从自己的隐蔽处还可以看到炮兵们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听到他们嘶哑的呼吸声,闻到他们身上浓烈的汗气。炮兵们很象列宾画上的纤夫,但他们的脸膛上却没有那种绝望的、听天由命的表情,有的只是顽强和激奋的神色。
姑娘本能地想朝他们奔去,奔向这些齐心合力地拖着仅有的一门大炮的炮兵们。她甚至想欠身站起来,但是米特罗凡·伊里奇几乎是强行将她按住了。这时他虽然没说一句话,但在他那紧张的脸庞上,在他那咬紧的牙齿以及眯缝着的眼睛里,却有某种东西打消了姑娘想从隐蔽处跑到路上去的念头。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是心灵上的极度痛苦,还是人类的巨大骄傲,抑或是被意志力强压下去的激情?姑娘无法弄明白。不过,她服从了老人,一声不响地等待着,直到带着这门大炮的最后一批人,如同已经远去的可爱的世界的幻景一般,从她面前漂走。
皮靴踩踏泥浆的吧哒声已经沉寂,“前进,前进,前进!”的嘶哑呼喊声也在远处消逝,可是这两个旅伴依然在自己的隐蔽处一声不响。
他们终于从枞树浓荫里钻了出来,久久地向队伍消失的那个方向眺望。
“我真希望希特勒也能跟你我一样,来看看他们,哪怕是看上一眼也好。那他这只疯狗一定会感到心惊胆战的,他这是向什么样的人民伸出魔掌……你怎么啦?”
穆霞在哭泣,然而没有眼泪,只是固执地低垂着头,双唇咬住短大衣的衣袖。由于竭力忍住不致痛哭失声,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好吧,够啦!喂,哭有什么用处呢?……”平生最怕见女人流泪的米特罗凡·伊里奇茫然无措地嘟哝着。
“走开,请您走开!我恨,恨透您啦,还有您那心爱的黄金。守财奴,老不死的守财奴!”
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出这些话,她那没有泪水的眸子里闪射出一股怒火,使米特罗凡·伊里奇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不过,他也突然生起气来:“你以为我就不想到他们那里去吗?!”
“守财奴!守财奴!” 穆霞执拗地重复着,但是她已没有原先那样的火气了。
“我的年纪比你大两倍,我比你更想去。是的,就是这样。你面前的生活道路长着哩!我呢,却急着赶到自己人那儿去死。”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当你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他们的侦察员就已经从我们身旁走过去了,我差点儿没向他们跑去,但我及时地喝住了自己:‘不行,米特罗凡·伊里奇,你没有权利这样做。’”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们不是人?”顿时,她泪如泉涌,泪珠儿顺着脸颊簌簌滚落下来。后来,她于脆放声大哭,呜呜咽咽地说:“一块儿赶到战线,一块儿越过战线,该多好……跟自己人……呆在一起……总要好些嘛……”
“当先头部队走过去的时候,穆霞,我也这样想过。可是我丢开了这个念头。事情很清楚:如果我们走出去,把一切都告诉指挥官和政委,而且把黄金也交出去:‘请收下吧!’你以为他们就会相信我们啦?这丫头和老家伙打哪儿弄来这些东西的?肯定是趁乱偷来的!要是以为我们是法西斯奸细呢?那就更糟了。要知道,这样的事情恐怕连自己也不会相信哩!”
穆霞已经不哭了。她那张红润的、满是泪痕的面庞现出沉思的表情。她站在听到这不寻常消息的指挥员或者政委的地位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同意了这种看法:就连她本人也绝不会相信的。
米特罗凡·伊里奇又叹了一口气:“就是这么回事。一定会把这两个不知名姓的老头和毛丫头枪毙的,决不会把我们带走……”
路途上的新脚印慢慢地被雨水冲刷掉了,老人小心地拾起一根小树枝,这根小树枝大概是路过的人折断的。
“你瞧,他们可以用自己的身体拖动一门大炮,可是对于某些人来说,背黄金,背人民的珍宝反倒成了累赘。”他用手指抚摩着小树枝说道。
“又来打比方啦。”她懒洋洋地回答说。她的眼前仍然浮现着那些拖炮的炮兵战士,她不想同他争论。“难道你能说服这种人么?”
他们默默地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各自都在思忖着这次同自己人的遭遇,不久前的争论以及整个谈话的内容。
阳光灿烂,雷雨洗净的森林里到处充溢着愉快的喧闹声,林中若明若暗的景色中弥漫着夏末的浓郁气息……突然,米特罗凡·伊里奇停住脚,很快地向穆霞转过身去,狡黠地眯缝着他那双近视眼。
“你从来也没有打听过珠宝店里一克黄金值多少钱吧?”他问道。
这个问题提得如此突然,使得姑娘甚至有点提心吊胆地睨了同伴一眼。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呀?比方说,你可以去买一片做金牙套嘛!”
“要这干什么?”
姑娘张开嘴露出两排象松鼠般非常整齐的、又白又细的牙齿。“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决不会用金牙,老远就能被人看见,并且很快就会被磨掉。”
米特罗凡·伊里奇不想让步。
“要是你知道每克黄金值多少钱,对你毕竟还是有益处的……”他把数额说了出来。“我们随身带了多少呢?大略地说,十七又四分之一公斤,对吧?然而只有黄金才宝贵么?这里还有这样的宝石,就是一帽子黄金也抵不上一颗。真是稀世之宝呀!”
姑娘叹了口气。
“要是我能象在童话里那样,在马的脑袋里找到一块金子,我一定把它送给您。只是求您别老是用这样的话来烦我啦!最好我们还是赶路吧,吝啬骑士同志!”
她刚要往前走,但是老人断然拉住她的手说道:“等一等!”
“说实话,您说我是个多么轻慢的姑娘,这句话我至少听过一百次。为了在第一百零一次听到这句话,我看可以不耽误赶路,请您边走边说吧!”
米特罗凡·伊里奇的近视眼闪耀着兴奋的光芒。这一次他不打算妥协了。计算器上的转轮似乎在哒哒拨动,一行行数字堆在一起,逐渐增大,位置一变,最后总数字便列出来了。老人把他们带着的财宝的估算价值告诉了穆霞,然后说道,照他看来,用这一笔巨款大约可以买多少门炮,多少发炮弹。
姑娘停了下来。她第一次认真地、不象往常那样嘲讽地听着米特罗凡·伊里奇谈他们带着的财宝。当然,她自己有时也想过,交给他们的这些金银财宝能为战争的胜利带来什么益处。不过,她的这些想法是模糊不清的,没有定准的。因此,这位老出纳员算出来的这一简单的、然而具有极大说服力的统计数字使穆霞大吃一惊。早晨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如果这些被战线隔离自己部队的、又累又饿的人们,尚且以如此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在无路可行的森林中身背炮弹,拖动他们仅有的一门大炮的话,那么我们怎样才能保管和爱护这只不太沉重的袋子呢?这个袋子里的东西就价值而论,不是一门炮,而是许多门炮,不是几十发炮弹,而是几千发炮弹呀!
“只不过现在你上哪儿去买武器呀?难道在战争年代里有谁愿意把武器拿来换取这些玩艺儿吗?”姑娘拿眼睛瞟着沉重地搭在老人肩后的背囊,怀疑地问了一句。
“嗳一嗳一嗳,只要有黄金,卖主嘛——准能找得到!”米特罗·伊里奇叫喊起来,连忙把手关节弄得咯咯地响。“我们可是生活在资本主义国家的重重包围之中啊!”
老人甚至狡黠地眨了一下眼,毫不掩饰自己所取得的胜利。
打从这天起。这两个旅伴再也没有发生过争执了。他们现在轮流背袋子,而且姑娘对珍宝的爱惜之情也许不亚于老人了。
第11章
只有一个问题,两个旅伴仍然没有达成协议。
米特罗凡·伊里奇继续细心绕过居民点,甚至要绕过护林人住的小屋,以及藏在密林深处的伐木工人的住处,离大道和马路远远的。
这使穆霞打心眼里感到愤怒。
她从小就深知人们互助的神奇力量。当她还完全是个幼女的时候,妈妈把她送进了幼儿园。在幼儿园里,孩子们一起游戏,围成一个圆圈跳舞,唱歌,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就在那个时候,集体主义的最早种子就已经在她的心田里萌发。她成了一个“十月儿童①”,后来她成了少先队员,最后又被吸收加入共青团。这种子落在良好的土壤里,从这些种子中培育出对周围人们的极大信任,相信他们的善良,相信他们乐于助人,相信那革命初期诗人们庄严地称之为“手足之情”的品质。
【 ①这是指苏联过去预备参加少先队的7-11岁的儿孩。——译者注】
穆霞无法理解科列茨基这种过分的谨小慎微。在她看来,这种老年人固有的、令人烦恼的怪僻,使他们本来就不易行走的路程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漫长了。姑娘明白:在这一点上同老人辩论是徒劳无益的,于是她把手一挥,将米特罗凡·伊里奇由“吝啬骑士”改称为“独身大虾”。
不过,就是默默地忍受了种种非难的“独身大虾”本人,最后也不得不承认:由于无法确切地知道现在何处、要往哪儿去,这样盲目地在没有道路的林中穿行,的确愈来愈困难了。有一次,他们在森林沼泽地迷了两天两夜的路。打这以后,他不得不同意:侦察情况是必不可少的。
穆霞高兴起来,她立即讲出了她心中早就想好了的计划。在接近村子的时候,老人带着财宝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隐蔽起来,她自己背上用绳子套好的麻袋,手拿米特罗凡·伊里奇的杜松手杖,以这副装扮慢慢走近第一座村舍。她连向集体农庄庄员要讲述的故事也已经准备停当:丈夫被法西斯匪徒绞死,房子也被烧了,因此,她现在要到住在城里的母亲那里去。同时她每次都准备说出他们途中最近的一个城市的名宇,然后便打听到那个城市该怎么走。
这个计划很合米特罗凡·伊里奇的心意。他们在沼泽地迷路两天后,碰上了一道竹篱笆。竹篱笆上长满了青草,但依然清晰可辨。路上的车辙也告诉他们,近旁就有人家。于是他们决定进行第一次侦察。他们在一座茂密的小树林里停下来,穆霞迅速化好装,为了显得逼肖,她甚至还在脸上、脖子上、手上抹上灰。她穿上旧滑雪服和一双磨烂了的鞋子,头上包了一条脏手巾,象老太婆那样,脸呈深褐色,看上去好象很久没有洗过似的。她真的根象一个无家可归的难民,在那严峻的日子里,这样的难民数以千计地在敌占区的路上流浪。
“看在上帝的份上,小心点,别冒险!只要有一点危险,就马上退回来。要记住:我和你都不属于自己呀!要是我们去冒险,那就是犯罪!”米特罗凡·伊里奇叮咛道,他甚至由于担心而喘着粗气。“你答应我,不去冒险!”
“我保证!”穆霞庄严地说。她那双灰色眼睛在包得很低的毛巾下面闪着兴奋的光芒,与那张抹黑了的、似乎变老了的面庞相比,显得十分不相称。那双摸着米特罗凡·伊里奇那根手杖的手在打着哆噱。“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您顶多等我一个昼夜,要是我回不来,您就一个人走吧!”
“可别弄出事儿来啊!别任性!”
穆霞弯着身子,垂下双肩,艰难地拄着手杖,尽力在林子里就进入疲劳的、已经不太年轻的妇女这一角色,然后从赤杨树丛中走上大路。她恼恨自己心里发慌。经过这么多天林中的漂泊之后,她第一次要去同人们接触,了解战争进展的消息,打听战线离这儿有多远。
风在呼啸。道路朝黑麦倒伏而且发芽的开阔地带向前伸展。远处现出村舍的板条屋顶的轮廓。这时,姑娘心里又不由自主地泛起新的疑虑:那里有没有人?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从这儿撤走了?如果有人的话,他们在被占领的可怕的几周内又将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穆霞决定不从大路进村,而是穿过草地,以便从偏僻的地方踏进村街。
在集体农庄办公处一侧,从一线浓绿的香蒲看来,可以断定有一条小溪,溪旁正在冒烟。有烟就有人。在这远离住宅的地方,同他们会一会面不是更好吗?
穆霞尽可能保持镇静,朝冒烟的地方径直走去。炊烟是从溪岸下边升起来的。她象一个纵身跳入冷水中沐浴的人那样屏住呼吸,走完了最后几步,十分惊讶地在陡岸上停住脚步,她还没有马上弄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
一条很深的短堑壕把草地分割开来,堑场旁边堆起一堆新挖出的沙土,而从下面,从堑壕底下,有一些穆霞看不见的人在继续把泥土扔上来。旁边的稻草上,摆着一些塞得满满的、胀得鼓鼓的袋子和用粗麻布包起来的笨重的金属物。一堆篝火在燃烧,簧火上的茶壶早已噗哧噗哧地冒气了。一个宽肩膀、身体粗笨的中年人,穿着一件假缎衬衣,没有系腰带,赤着脚,撒开双手,和衣睡在袋子上,很响亮地打着呼嗜。
穆霞犹豫了一下,然后朝小溪走去。一团泥土从她脚下滚落下去,那个中年人惊醒过来,木然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了姑娘,于是死死地盯住她。
“谁?哪儿来的?……有盖着德国人图章的身份证吗?”他问声闷气地问道,声音好象是从木桶里传出来似的。
穆霞一声不响。她紧张地揣测着:这个人是谁?谁在堑壕底下干活?他们挖堑壕做什么用?“要沉着,要沉着!主要的是别让他们知道我害怕,别发慌!”
“您好!”她慢条斯理、声调和谐地说道,一面在脑子里准备对答,应付局面。
“大婶,你是什么人?立刻回答我,把你的号牌、或者盖有卫戍司令部印章的身份证拿出来看看。”那个中年人坚持道。他已迈开大步,摇摇晃晃地淌着水越过小溪向她走来。
“喝醉了。”穆霞心里断定。
两把铁锹从坑里扔了上来,接着伸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脑袋,一个老头子呼哧呼哧地爬了上来,然后他抓住一个消瘦而显病态的小伙子的手,把他扯了上来,这小伙子有一条木制的假腿。
“‘大婶’?他说‘大婶’二字,这就是说,我装得不错。”穆霞一边想,一边盯着朝她走近的中年人,“跑吗?不,不是时候。他赤手空拳,况且喝醉了酒,要跑也来得及……莫非我们的独身大虾是对的,现在甚至连自己人也必须加以提防吗?”
醉汉在穆霞跟前停下来,一只沉重的手掌搭到她肩上。
“我是逃难的,亲爱的,给我点面包吧!”姑娘说道,她竭力使自己的声音装成老太婆的腔调。
“给点面包?看见了吗,伙伴们,她想要点面包呐!唉呀……瞧,那边就是面包,在雨水里腐烂脱落哩。大婶,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吧,全都拿去,我们舍得,都奉送给你。如今我们什么都舍得。反正我们的生活完蛋了。你看见吗?我们正在挖坟墓。我们在埋葬自己的幸福。一切都完蛋啦!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斯捷潘,斯捷潘,你尽胡说八道!” 断腿的小伙子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叫斯捷潘的人警觉起来,他使劲将姑娘摇晃了一下,突然大发雷霆,在她头顶上挥动粗大的拳头。
“喂,把你的法西斯的号牌拿出来看看,要不我马上揍你一顿!’他将牙齿咬得吱吱作响,一股熏人的酸酒气味扑向她的脸部。
穆霞厌恶得全身发抖。
“你干嘛吓唬她呀?她要什么东西?”那个老头子从小溪那边问道。
“一个女难民,你瞧,她要面包……在这儿瞎逛,可又拿不出号牌来。”
“你就给她一点吧!你舍不得,是吗?去那里掏点儿面粉放到她袋子里去吧。”
“你给她掏……她正好可以去告发呢1 也许她是个盖世太保?好吧,缺德鬼,把你的号牌或者身份证拿出来吧!”
“我没有身份证,烧掉了,跟房子一块烧掉了,通通烧掉了。”穆霞喃喃地说了起来。并且准备托出她的可怜的故事来。
斯捷潘推了推她:“行啦,走吧!我自己的痛苦已经够受了,还能听别人的……等一等,把你的小袋子取下来吧!”
穆霞赶紧把肩上背着的袋子取下来递给他。斯捷潘又涉过小溪,打开一个袋子,用双手把面粉捧到小袋子里。而面粉从手指缝里洒落下来,掉在沙土上,风儿又把它吹到草上,吹向溪边,一层淡白色的面粉宛如春天树上的花絮,飘落在静静的水面上。
穆霍鼓起勇气,踏着石头涉过小溪。
“你干嘛把面粉洒得遍地都是?好好儿放嘛!”老头一边埋怨道,一边生气地瞧着洒满面粉的草地。
“你也舍不得啦?啊?”斯捷潘大声叫道,“你打算养活法西斯吗?不行,不能这样对待寄生虫!”
他开始怒气冲冲地用赤着的脚踢袋子,而且越踢越猛,可是袋子一动也不动。这下使醉汉勃然大怒,他从地上扯起袋子,喘着粗气,然后把袋子举起来,打算将它扔到水里去。没有腿的小伙子以出人意料的力气使劲抓住他的手。
老头子小心地把地上的面粉一掬一掬地捧了起来。
“你别跟袋子逞威风,最好还是去跟法西斯战斗吧。”他嘟嘟囔囔。
“别再纠缠啦!”斯捷潘困乏地反驳了一句。看得出,他已从醉态中清醒过来了,腼腆地看了穆霞一眼,发现她眼光中有一种责备的神色,于是,他象是要表白自己似的说道:“我喝醉了酒。说实在的,我已经灌了三个星期的黄汤了。心里窝着一团火,喘不过气来……我叫斯捷潘·科托夫,过去是一名集体农庄庄员,一个公民,可现在成了受人驱使的一匹骑马,还编上了号……成了一匹马。”他把挂在身上那佩十字架带子上的一个小牌子扯下,摔到地下,发疯似的将它踩进沙土中。
一直在冷眼旁观穆霞的那位没有腿的小伙子,用根棍子把号牌挖了出来,递给姑娘看。这是一块不大的、涂得很脏的胶合板,上面用火烙着一只展翅的老鹰,它的爪子钩住一个卐字,号码是1850。
“大概你还没见过号牌吧,女公民?”老头子苦笑着说道:“见识见识吧,如今给我们戴上什么啦……你从哪儿来?要是你连这些法西斯的玩艺儿都不知道,你一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吗?”
老头子现在也在审视着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人。姑娘觉察到这一审慎而又警惕的目光,感到不寒而栗。
老头子用一种穆霞听不明白,含有特别意味的话语说道:“也许,你确实是天上掉下来的?啊7
也许,你是受人派遣来看看占领区的人是怎样受苦受难的?……说到人嘛,你瞧,”他冲着坐在袋子上的斯捷潘点点头,“看吧,人们都象野兽一样过日子呐。”
“别说啦,纳乌枚奇,”没有腿的那位小伙子意味深长地打断了老头子的话,他突然改称穆霞为“您”,问道:“或许您能给我们讲讲前线上的情况吧,可以吗?”
这位没有腿的小伙子有一张十分聪明的脸。现在他已经是怀着希望的心情在打量着这位陌生女人。
穆霞明白了:他们不是把她看作难民,而是当成了别的人。当成什么人呢?她不知道,但是很清楚,对于这些人她是用不着害怕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同志们。我本人也想知道前线在哪儿哩。”她说话时,胆子大了一点。
“好吧,这是您的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没有腿的青年忧郁地说道。
“据说前线离这儿大约有四十公里,好象被阻在一条河上,已经打了三个星期啦,听说打得很厉害。”斯捷播应声说道。他坐在地上,摇晃着身子,用手掌捂紧醉晕了的脑袋。“揍这些法西斯,揍他们,可他们总在源源不断地把新的部队开上前线上去……各条大道都有……不,法西斯的兵力还没消耗尽,这只狗有力量,还有力量啊……他们是打哪儿弄来军队的呢?”
“我们会保证你,亲爱的,有吃的,”老人截住他的话。
他小心翼翼、一捧一捧地把面粉从袋子里掏出来,放进穆霞的袋子。他一边捧着面粉,一边说着话,抱歉地望着姑娘:“你是个姑娘呢,还是个妇女,没法弄清你这个人,一定是打那儿来的,”他用一只结茧的指头指着天空,“请告诉那边,就说我们正在上一堂严肃的政治课。”老头子朝醉汉瞟了一眼,只见他醉醺醺地、神情颓废地坐在那里,又补上一句:“对于某些想躲进树丛、坐待战争过去的人来说,这堂政治课倒是很有益处的。”
穆霞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如此信任地同她交谈。她担心节外生枝,担心对方突然明白过来,她并非他们想象中的那种人。于是,她拿起那只已经变沉了的袋子,匆忙中道了声谢,就踏着石头跑过小溪,迅速朝森林奔去。越过篱笆的时候,她回头一望,看见一队妇女从村里走出来,正朝挖在溪岸上的堑壕走去,她们身上都背着一些沉重的东西。
姑娘心中的印象是矛盾的。她在竭力猜想:这些人把她当成了哪一方“天上来的使者”呢?在临别的时候,那位没有腿的小伙子说:“是这么回事,请转告那边的负责人,就说我们委屈求全倒是在委屈求全,但要让我们屈服下去——那可办不到!我们是决不会屈服的!”这些话的含义是什么呢?姑娘回想起那一股令人厌恶的醺人酒气,回想起举到她头上的那只粗大拳头,回想起醉汉斯捷潘那种抑制不住的狼狈而又绝望的神态,不由反感得直打哆嗦。但是,敌人被阻在离此处只有数十公里的地方,并且正在遭受重大的损失,很快就可以赶到自己人那里去了。这个消息在使她极为兴奋,以致她感到两边太阳穴上的血液正在欢快地奔流着。
于是,姑娘忘却了老妇的步履,一边哼着歌,一边精神抖擞地在林间大道上迈开了大步。
第12章
打从那天起,米特罗凡·伊里奇就不再害怕让穆霞去侦察了。
姑娘大胆地靠近村落农庄,来到边远农家小舍,敲这些农户的窗框。要是窗户里探出一位妇女的身子,她便乞求施舍,讲述她那一套悲惨的身世,经过多次复述,这个故事细节越来越生动,内容也越来越丰富。人们相信了她。在那些日子里,家家户户都经历了类似的苦难,又怎么能不相信呢!女庄员们同情这位女难民,连声叹气,指引道路,总要给点吃的。有时还让她进屋去。有些人甚至要她在家里过夜。虽然他们知道,同那些没有德军卫戍司令部颁发的身份证的来历不明者交往,法西斯匪徒的处置办法只有一种,就是送上绞架。
穆霞每次潜入村子后,回到米特罗凡·伊里奇身边来,总是缄默不语,心事重重。她传达了途中的必需情报后,久久地保持沉默,眼睛望着燃完了的篝火,或者是观察天空中匆匆飘忽的云彩。
穆霞越是留心观察敌占区村庄的生活,就越相信这样一条真理:沦陷所造成的可怖境况使人们更加紧密地团结起来了。他们更加忠实地恪守被占领军宣布作废的苏维埃法律。在这儿表面上看来十分涣散,而实际上暂时转入地下状态的集体农庄里,却严格地保持着以前的那种秩序。
现在,两个旅伴不再那么盲目地往前赶路了,不过他们仍然走得很慢。在所有的村子里,谁都不可能确切知道德国人的攻势究竟被阻于哪一线。但是,即使得不到准确的消息,也不难猜到,战线已经很近,激烈而顽强的战斗在那里进行。
汽车,摩托车,装甲车,大批步兵运输工具,配备有汽艇、小船、浮桥部件的工兵辎重车,摩托化炮兵,载有武器、弹药的运输车队,都在驿道和公路上排成一长串,川流不息地朝东驶去。而所有由东往西、或者方向大致相同的次要村道,则都被回程的医院救护车、载有伤员的货车以及运送技术装备被打坏、损毁的车辆堵得水泄不通。
冬天的林中道路,不久前还长满青草,现在却渐渐被踏平,并且充满喧嚣声。舒适的汽车已经容纳不下伤兵,这些汽车都是从被占领的欧洲各国首都赶到这一森林地带来的。因此只好用敞篷卡车和从农庄征用的集体农庄货车来运送伤兵。还有许多伤兵在路边蹒跚而行,他们抓住拖运打坏了的坦克的牵引车,吊在踏板上,或者攀住汽车挡板,这些汽车装满了比他们更幸运的同伴。
甚至连最小的村庄都挤满了新调来的部队,或者因为设立野战医院而乱成一团。无论在什么地方,甚至在那些只有晌午才透进一线阳光的密林深处,都留下了残酷战斗的痕迹:烧毁的坦克,打烂的汽车,遍地核桃壳似的锈铁块,以及瘫在浸透油迹,烧焦了的土坑里的飞机残骸。
眼下只能穿过密林前进。即使是这样,只要听到一点点沙沙声,也不得不环顾四周,尽量躲开。有一次,当他们好象听见附近有人气喘吁吁地走动、有树枝被折断的声响时,他们在沼地小丘间的水洼里几乎趴了一个小时。后来才弄清楚:原来是一匹带着深色圆斑点的高大栗色马在边走边啃食青草。这匹马背上没有鞍子,却套着一副残缺不全的骑兵笼头。马儿孤单地边走边吃着草,不时地昂起头来,警觉地竖起耳朵,一发现有人,它就暴躁地发出喷鼻声,然后象只麋鹿一样奔逃开去,踏坏了一片树丛。这匹马的性子已经变野了。
在人迹罕至的密林中,在一片枯死痹萎和被飓风刮倒的树木之间艰难跋涉的时刻,只有那间或随着东风传来的隐约炮声,才能给他们指引道路,鼓舞他们,使他们充满力量。他们倾听着炮声,恰如聆听朋友们的歌声,又好象在欣赏那使他们精神振奋,把期望和动气注入他们心田的进行曲。他们就这样迎着遥远的炮声向前挺进。满心盼望着尽快到达战线……
一天早晨,他们发现路上树木开始变得稀疏了。松树的林梢卷曲着,早已遮不住太阳。阳光照亮了不时碰到的零星的林中草地。在凋零的针叶树间,又生出了一些阔叶小丛树。昔日那柔软而潮湿的青苔——双脚往往悄无声息地陷了进去——已经被硬土所取代。硬土上也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枯萎的松树针叶。帚石南②开始变成蓝色,长着枯萎的蜡菊的阴湿地随处可见。这些蜡菊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粉红色的,有的又是淡紫色的。后来三角形的枞材完全消失了,松林也变得稀疏起来。最后,在松林的尽头,展现出一片平坦的沼泽地,开阔而空旷。
【 ②帚石南系一植物名。——译者注】
两个旅伴停住脚步。这时,风改变了方向,炮声已经清晰可闻。远处,左右两侧,汽车象野蜂一样发出单调的轰鸣声。
米特罗凡·伊里奇退进森林,坐到小丘上一边察看自己那双盖着油纸似的干枯的手,一边说道:“好啦,森林已经到了尽头!”
沉默片刻后,他又接着说:“不过,天黑以前不能进入沼地。在五公里以内,我们会象雪地上的白嘴鸟一样被人发现的。汽车……你听见汽车在轰鸣吗?”
两个旅伴又回到森林中。他们没生篝火,就在帚石南中躺了下来。他们一边倾听着炮声,一边考虑着最后的、显然也是最艰苦的一段路程。
第13章
隆隆炮声彻夜未停。打从夜幕低垂,第一批星星闪亮的时候起,在东方整个地平线上就可以看见一片连续不断的淡黄色的火光。这片火光正象民间迷信传说的那种能“催燕麦成熟”的闪电一样。然而,从低地里很快腾起一片雾霭,于是,不管是火光,还是星星、月亮,一下子杳无形迹,全部被遮住了。只剩下一团浮动的白色浓雾,仿佛棉絮一般包住了一切,吞没了所有的声响。
在这种时候穿过沼泽地是连想也不用去想的。他们决定等到天明。但是,第一线曙光并未驱散浓雾。只有近旁的树木在乳白色的雾气中时隐时现。虽然内心不断提醒要小心谨慎:只要大雾不散,就得等待,可是,战线就在近旁,总在召唤他们前进。于是两个旅伴决心冒一下险。
“你只要一想:明天我们就可以同自己人在一块儿了!……真会叫人高兴得发疯。”穆霞以在浓雾中显得暗哑、微微低沉的嗓音说道。
米特罗凡·伊里奇只叹了一口气。现在既听不见炮声,也听不见军车的喧嚣声。四周是这样的静溢,以致耳朵里好似嗡嗡作响。
他们走进了浓雾弥漫的沼泽地,朝着东方前进。他们的脚不时绊升到土疙瘩上,身子碰到又矮又粗的、多节的小白桦树和粗糙的小松树上。米特罗凡·伊里奇凭着他那猎人的敏感,一直满有把握地朝前走去。此刻,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起大雾甚至是件好事,这是一种独特的烟幕嘛。沼泽地也不坏。他觉得,正是“外国佬不会贸然闯入”的沼地,才是他们离战线只有十公里路程中还安全的一段路。他知道,近乎盲目地穿过陌生的沼地该是多么危险。但这同他们走大路会遇上的危险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啊!
老人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时停下来,伸长脖子留神地倾听。可是,不知是因为能见度差、炮击停止了,还是由于声音被羽毛垫子一样的浓雾所吸收,周围万籁俱寂。
就这样,他俩从一个土墩跳到另一个土墩,踝骨陷在老深的泥淖里艰难地往前移动,直到太阳施展威力,驱散雾气为止。土质越来越松软了,脚下的小土墩老是颤动着,有弹性地往下陷。
这时候,米特罗凡·伊里奇要求停下来休息。他俩腰部以下完全湿透了,不断的跳跃使他们疲乏不堪。他们面对面地坐下来,开始等待浓雾完全消散。沼地上散发着鼠芹草难闻的气味。穆霞在邻近的小土墩上发现了一簇簇刚劲的大覆盆子。她象一头小熊那样,将一小把深蓝色的饱满浆果放在掌心里揉搓,然后送进口里,浆果颗粒大,已经熟透了,水份倒不少,但吃起来很涩口,有一股沼地的腐臭味。
大雾渐渐稀疏,米特罗凡·伊里奇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忧郁。他不时从地上站起来,不安地眺望着变得清晰起来的地平线。目力所及,他看到的尽是单调而凄凉的、土墩密布的洼地,那儿稀疏地长着几株萎缩的小松和小白桦。这一株株没精打采的小树好象不敢抬起头来似的,弯腰紧贴着含水过多的荒凉土地,它们那裸露在外、弯曲而多节的根须,死死地咬住泥土。
在清新的空气中,又传来了隆隆炮声。炮声近在咫尺。沼泽地上 无人迹,看不见一条路。沼地长满了灰白色的苔藓,苔藓上面有一道道红线条,村上大片尚未成熟的野樱白果,显得色彩斑斓。他俩留在身后的足迹一直延伸到那远方地平线上,隐现黛绿色的森林,而足迹却早已被深褐色的浑水淹没了。
米特罗凡·伊里奇小心地从一个土疙瘩上走下来,用脚试着踩了一下地,地面松软,直往下沉,脚也随着陷下去,靴子底下渗出了一道道浑浊的细小水流。
“这样吧,亲爱的,”老人不安地说,“一步一步跟着我走,只是别踩上我的脚印,懂吗?注意保持三公尺左右的距离,不要靠得太近。”
“怎么回事?”姑娘问道。老人的激动也传到了她身上。
他默不作声地把土墩一踢。土墩有弹性地抖动了一下,穆霞感到近旁的其它土墩也跟着微微抖动了二下。
“我们来到了一块糟糕的沼地……事情不妙……要当心呐!”
老人沉思了片刻……经验告诉他,应当沿着来路转回去。可是现在炮声是这样的近……当然,所有大路都塞满了敌人的军车。他觉得,同法西斯分子相遇,比在沼泽地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事儿更危险。不,不,无论如何也要向前走,向前走!
不远的地方,在小土墩那凄凉的背景上,他发现了一种白生生的枯草羽叶,这种草在他的家乡被称作“狐须草”。这种草虽然长在沼地上,但总要选那些最干燥、最坚硬的地方,因此,它往往能在浮动的水草地之间标示出曾被人或是大野兽踩过的踪迹。往昔,米特罗凡·伊里奇带着儿子们去采野樱果的时候,就能根据这种草准确无误地在浮动的危险草地上,找到没有经验的人根本发现不了的可以安全通过的小路。
米特罗凡·伊里奇发现,那条长着“狐须草”的干涸的明亮小径正好通向炮声传来的方向。他小心地从这个土墩跳到那个士墩,踏上小径,再循此前行,竭力不离开这些自然界的路标。太阳一升起来就很不留情,火辣辣的。沼泽地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蒸人的鼠芹草气息使人头昏目眩。
穆霞不止一次地信服老人的狩猎经验,因此顺从地跟在他后面,避免踩在他的脚印上,这些脚印很快就被一滩褐色浑水淹没了。有时她的一条腿在褐色的泥浆中陷到了膝盖,很难拔出来。可是穆霞除了在她看来近在咫尺的隆隆炮声外,已经什么都不去想了。
现在已经用不了多久,就算一天吧,顶多也不过两天——他们就将到达自己人那里了!这该多妙啊:到那时,就可以在真正的热气腾腾的浴室里洗上一个澡,理一次发,脱下这件溅满泥浆的滑雪服,换一套衣,重现本来面目。
她觉得,他们只要一穿过火线,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自己的同事们。她,将发理好,梳妆打扮一番,身着新装,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就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说一声;“你们好!”大家都会大吃一惊:“是您呀,沃尔科娃同志?我们还以为您滞留在德国人占领的地方呢。”她将尽量不在乎地回答他们,“你们怎么啦?哎呀,德国人又怎么样!我们不过是在执行一项祖国交给我们的重大任务而已。”大家都会感到惊奇,甚至还绝不会相信哩。而她和米特罗凡·伊里奇把袋子一解开,把财宝一抖到桌上,说道:“请收下吧。说实在的,我和科列茨基同志背这玩艺儿都背得厌烦啦。”大家往桌旁一坐,连呼:“啊哈!哟嗬!”而切列德尼科夫一定会说:“好样的,我一向认为,沃尔科娃同志和科列茨基同志是我们的好同志……”
突然,似乎有人象一块沉重的木板一样扑倒在泥淖上。于是,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哀鸣在沼地上空响起,惊动了一群正在土墩上啄食浆果的色彩斑斓的鸟儿。
穆霞从愉快的遐想中惊醒过来,差一点也喊出了声。米特罗凡·伊里奇蓦地变短了一截,仿佛双脚被砍断了。他在离她大约三公尺远的地方使劲挣扎,大概是将面孔转向穆霞。可是他没有成功,就好象地底下有个凶恶的大力士抓住他的双脚似的。
发生了一件令人不解、而且很糟糕的事。米特罗凡·伊里奇陷下去的地方,有一个长着一株多节的、粗陋的小白桦的土墩,此刻土墩好似裂开了,面前现出一个碧绿的小草场。在那杂有沼地自茸茸的花球的萋萋野草上方,蚊子象一缕颤动的烟柱,麋集一堆。老人齐腰陷在这片草丛之中,恰好就在这一缕摇曳不定的半透明的烟柱之下。老人的四周是一片褐色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泡。他终于把面孔转向穆霞,于是,她看见了他那张因为沾满密密麻麻的蚊 而变得黑糊糊的面孔和一对睁得大大的眼睛。
姑娘打算扑过去帮他一把,可是他用一声嘶哑的喊叫喝住了她:“向后退:这是沼泽草地!”
姑娘不懂这个可怕的词,可她终于明白了:沼地正在吞食着老人。穆霞虽然明白了,但又感到惊异:他干吗站着一动也不动呢?为什么不拼命挣扎出来,不从肩上扔掉那沉重的袋子呢?
她又朝他冲去。
“站住!别踩到草上!”米特罗凡·伊里奇木然呆立,摊开双手。他连说话也勉为其难,仿佛在克制自己似的。
此刻穆霞才发觉,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句话,却好象会把他更深地推进泥淖。
“把背囊中的斧头拿出来,砍些树枝,扔给我,”他终于以很不自然的平静语调小声说道,几乎连嘴唇都没有张开。
“袋子!甩掉袋子!”姑娘央求地喊着。
米特罗凡·伊里奇摇了摇头。
“砍吧!”
穆霞开始急急忙忙地砍伐周围干枯的树干和树条。她一边砍,一边老是望着老人。他变得越来越矮,就象一块油脂落到煎锅里那样,一点点融化在绿宝石般的草泽里。
“丢过来,快些!”他突然焦急地喊道,声音又轻微又嘶哑。老人已经陷及腰部以上,烂泥紧压着他的胸脯。
穆霞小心地走近沼泽草地的边缘,把枝条和树干丢过去。米特罗凡·伊里奇象在马戏团表演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以小心翼翼的、平稳的动作把枝干铺在面前。铺好一层之后,他把胸部和双手压在上面。树枝一下子就陷进烂泥,没入泛着水泡的泥浆,可是,看来总算建成了一个支撑点。
不远处有一棵小白桦树,比其它的树木要高一些。
“您还能支持一会儿吗?”穆霞问道。
米特罗凡·伊里奇点点头。蚊子宛如一张黑色的面罩,遮住了他的脸。已经看不见他面部的表情,可是穆霞从他的眼神看到,他听明白了,同意她的计划。
“留点神,”他那发青的唇皮微微一动、吐出了声音。
姑娘跑到小白桦树旁。树干象钓竿一样,弯弯的。几斧子砍下去,小白桦树仅仅抖动了一下树叶,略微弯曲了一些,在灰白的树皮上只留下一道道浅绿色斧痕。可是,每一次砍击都传到了地面,所以她脚下的泥土也随之有弹性地颤动着。姑娘很清楚,她自己也是站在泥淖之上,只是覆盖着一层比较坚硬的泥炭而已。不行,这样伐到明天都弄不好!穆霞小心一跳,抓住小白桦树的树干,将它按倒在地,然后对着树弯处砍了两斧,终于把树砍断了。
米特罗凡·伊里奇的双手都已陷进了浓密的水草中。在他透过可怕的蚊子面罩射过来的目光里,充满了恐惧和哀伤。
“快了,快了!”穆霞嗫 着。
她选好一块比较牢实的土墩,用左手牢牢地抓住长在土墩上的一棵小松的树干,右手把小白桦树的树干递给他。
“接住!抓紧些!”
她在土墩上站稳脚根。“他在那儿干什么呢,这个疯老头?”她瞧着老人,惶惑而害怕地想。他没有用双手抓住救命树,而是在烂泥堆里不知干什么!可能是在解开背囊上的背带吧……哦!……他打算解下背囊。对了:扔掉这个沉重的包袱,就容易爬出来了。
“您抓住呀!抓住!您在那儿搞什么名堂啊?”
不,他是在把袋子捆到树尖上。他真的疯了!
“快别这样,您会淹死的!”穆霞拼命喊道。
“拉!”米特罗凡·伊里奇低声命令。他的肩膀都已沉入了沼地水草中,泥浆糊满了他的双手。
“多可怕啊!难道完了!”穆霞飞快地把沉重的袋子拖到自己身边。袋子刮起一条薄薄的草皮,绿色的草毯上随即留下一条闪亮的褐色水道。这阵子姑娘以她那特有的灵巧小手飞快地忙和着。
穆霞解下袋子,把它放在土墩上,又把树干递给正在往下沉的老人。同时,她身子微向前倾,让自己悬在泥淖上空。老人用两手去抓村干。到底抓住了!现在可千万别松手,树干也千万别折断,最主要的是,她抓着的小松树根千万别扯出来。
“别跌倒了!”她听见老人喃喃的低语声。
“他还在那儿说话呢1 怎么搞的?他不是整个儿陷下去了吗?”
“往外爬,往外爬呀!”
树干拉紧了。姑娘悬在泥淖上空,紧张得全身不停地发抖。她这才感到,沼泽草地使老人陷得太深了。他干吗还在那儿磨磨蹭蹭的?她决心独个儿把他拽出来。松树的一条根在喀嚓断裂。穆霞哆嗦了一下,全身发冷,眯起眼睛,但还是抓住树干不放。
“坚持一下,”她听见了一句勉强迸出的悄语。
好,小松树挺住了!很可能,它的根部牢牢扎在松软的泥炭层里。老人呢?啊哈,他做得对,没有着慌。他抓住树干,一公分一公分地从陷坑里往外挣扎到枯枝层上。你看他的肩膀露出来了。“乌拉!再加一把劲。”只是千万别松手!穆霞紧张得两眼发黑。“加油,加油!”啊哈,他的胸部已经趴上枯枝,然后用双膝支在枯枝上。再用一点力——米特罗凡·伊里奇终于喘着粗气躺在用枝条搭成的、半陷进泥淖的平台上了。
姑娘弯腰弓背,把手伸到对方面前。
“拉住!您怎么啦?”穆霞喊道。
可是老人甚至连头也没抬。成群的蚊 在他的头顶忽上忽下地盘旋不息。泥潭发出叽哩咕噜的响声,泛起水泡,好象对从它口里夺走这个猎获物而恼怒十分。而他依然伏在泥泞里,肩胛在艰难地一起一伏。
“米特罗凡·伊里奇,亲爱的,亲人!”姑娘喊道,“您醒一醒……”
终于,他似乎吃力地抬起头来,一把抹掉叮在脸上的一层蚊子,吃惊地看着留在手掌上的一团暗红色的血糊。
他咧开大嘴笑了……
第14章
……
他们不得不往回走。
老人和姑娘循着原先留在沼地灰白藓苔上的清晰脚印,步履蹒跚,走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踏上坚硬的地面,生起了一堆篝火。八月的天气是暖和的,甚至很热,籍火烧得挺旺,以致周围干枯的青草也卷曲了,燃着了,湿漉漉的泥炭开始冒出热气,慢慢地烧了起来。可是穆霞和米特罗凡·伊里奇还是冷得发抖,怎么也暖不过身子来。
过了一会儿,姑娘到水塘里给老人洗衣服。米特罗凡·伊里奇裹上一条毯子,穿着烘干了的干净衬衣,坐到篝火旁,他面容瘦削,形销骨立,几小时之间,竟变得苍老多了。他竭力装得平静无事,但是牙齿却在一个劲地敲打。老人的目光里流露出忧戚和惊煌的神情。
“我走不到了……”他低声地嘟哝着,但当他瞥了穆霞一眼后,看来是出于对她的怜悯,又接着说:“也许……”
姑娘正在把他的短外衣、上衣和毡帽挂到小松树上。听到这句话,她蓦地转过身去。
“也许什么啦?亏你想得出来!倒了大霉——不过在泥水里洗了个澡罢了……不干不净,可以治病哩。”
但是玩笑没有成功。老人阴郁地望着穆霞,他的目光是那样疲软,那样忧伤,使得姑娘顿时凉了大半截。
“财宝我放得下心,就是没有我,你也能带到……我担心的是自己、在那边的沼泽地里,我总听见射击声:要知道这是咱们的人在开火呐。而我不能死在自己人那儿了……这才真叫遗憾呢。”
“您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穆霞揪心地喊了出来,接着,装出好象要收集枯枝的样子,很快离开了篝火。
穆霞眼前又闪现出一幅幻影:一个人陷进了翻腾着的、鼓着水泡的泥淖,越来越缩小,仿佛一点一点地在融化似的。“是的,看起来,就会这样死去——缓慢地,一公分一公分地陷进沼地,的确可怕得很。那个炮兵中尉……他是在战斗中牺牲的,大概还役来得及想到自己的末日正在到来吧。”
这时,好似涂满鲜血的猩红太阳已经西沉,野鸭抖动翅膀发出深沉的呼啸声,拉成一线,低低地飞过沼地上空,几乎触及粗糙的小松树树梢。米特罗凡·伊里奇穿上了烘干的衣服。于是,两人在一团乌云般嗡嗡作响的蚊子的伴随下,重又往回走了。
他们决定绕过沼泽地。
然而,不幸的阴影却寸步不离,到宿营地时终于出事了。
穆霞由于阳光灼目而醒来了。她马上不安起来。往常,她的旅伴总是黎明即起,把水烧开,泡上他们用以代茶的桔叶,烤熟马铃薯,只是在干完这些活以后,才把姑娘喊醒。
可是今天却是穆霞自己醒来的。太阳早已升得很高了。她预感到事情不妙,于是掀开被子跳了起来。米特罗凡·伊里奇睡在近旁,就象平日那样,头底下枕着袋子,一只手上缠着背带。他仰面躺着,嘴唇半闭半张,焦枯的嘴唇已经龟裂,脸部以及双手红得很不自然,由于出汗而闪闪发亮。以往老人睡得十分警醒,只要有一点点动静,就会睁开眼睛,欠身而起。这一次,甚至当穆霞喊他吃早饭时,他还没有醒来。他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吐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字音。
姑娘吓了一跳,动手去推他。
“您怎么啦?您醒醒吧,啊?”
他终于睁开眼睛,但随即又眯起双眼,费了好大的劲才微微抬起身子,好象不得不把自己的身子从地上硬扯开似的。
他坐了起来,向四周扫了一眼,病态地皱紧眉头,晃了晃脑袋,用手掌揩掉额上的汗珠,然后,以细弱的声音负疚似地说道:“我好象得了点小病……是着凉了吧?”
他拒绝进食,老是催着赶路。现在,一阵突发的、急于行动的狂热已经左右着他了。
他声称,他们一定要尽可能快些走——如果顺利的话,今天就可以绕过沼地,到达自己人那儿。这一整天他甚至比往常走得更快。不过,在他惯常平稳而有节奏的步态中,出现了某种反常的、不稳定的苗头。此刻,他不那么谨小慎微了,听到远处敌人军车引擎的隆隆声,也不那么胆怯了。
当他停下来催促勉强跟上来的穆霞时,他的胸部急剧起伏,嘶哑地喘息着,脸上汗如雨注,顺着八字胡髭和蓬乱的胡须涔涔滴落。
穆霞预感到不幸即将袭来。她心不在焉,不时碰上树根,甚至跌了一跤,把面颊都擦伤了。过去,每到晌午,他们总是在林中溪涧或小水洼旁的树阴下找个地方歇息,度过最炎热的时辰。这一次他们却是在太阳晒得很热的地方休息。米特罗凡·伊里奇直打寒颤。他还是不愿进食,只贪婪地喝完了几乎一小锅水。
他们所走的路穿越一座小针叶树林。林中空地随处可见,都长着绿油油的矮株闪亮的越桔丛。大束大束的浆果缀满绿树丛中,向阳的一面全是深红色。
穆霞看到米特罗凡·伊里奇正在贪婪地、咯吱咯吱地嚼着边走边扯下来的浆果,她也动手把浆果摘下来装进提锅里。
“不,不!……走吧,快点走!”他神色惶 地说,快步朝前冲去,可是一下子撞上了一株灌木。老人的步子愈来愈不平稳,两脚沿地拖曳,腾起团团灰土。
“咱们歇一会儿吧。”穆霞提议说。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走着,象一匹被赶得筋疲力竭的马一样沉重而暗哑地喘息着。
每到平坦之处,他甚至试图跑步前进。
第二次小歇时,穆霞拿走了他背的袋子。老人那双从昨天起便一直满含 郁的眼睛,此刻因发烧而闪闪发亮,老是急不可耐地注视着一个方向——东方。他用两手抓住松树枝条,慢慢站起身来,在原地停了一会儿,乏力地、惋惜地微笑着。
穆霞恐惧地想到,老人已经走不动了。他起步确实费劲,走了几步后,倒觉轻快多了,就这样一直走到落日西沉。也许是担心再也没有力气站起身来吧,他再也不愿停下来休息了。穆霞在双倍负担的重压下,弯着腰,几乎是一溜小跑。她两颊的血液奔流,竟使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把袋子从酸痛的一肩挪到另一肩的时候,她才察觉到那清晰可辨的炮火对射声。这愈来愈清晰的轰鸣恰恰是促使这位重病缠身、精疲力竭的老人向前奋进的巨大动力。
穆霞背着两袋黄金,困乏不堪,以致压根儿记不得他们是怎样走完最后几公里路的。当太阳变成一只硕大的血红圆盘,慢慢下沉到火红的地平线时,他们才走出了森林,顿时眼前展现出一片宽阔的牧场,牧场上堆着一长列草垛。这些草垛拔地而起,宛如被魔法禁锢的巨人。此时,草垛的底部已经融进渐次深化的淡青色暮霭之中,而顶端部还沐浴着落日的余辉,泛出绚丽的金黄色。
精疲力尽的旅伴们勉强走到最近的干草垛,几乎毫不知觉地倒在散发着令人头昏的强烈气息的沼地草堆里。米特罗凡·伊里奇嘟哝了一句:
“看在上帝份上,看好宝物!”然后便迅速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穆霞久久不能合眼。她把袋子深深埋好后,便在草堆的另一边给自己扒了个小窝洞,躺了下来,兴奋地感到疲劳在慢慢地消失,每一块酸痛的筋肉都在歇息。
地平线以东,依然是黑沉沉的,令人不安的爆炸火光时隐时现。这一切看得十分清楚,那儿是自己人。
一弯明月斜挂在天幕上,不由得使人想起了新年枫树。蓦地,穆霞想呀,很想出现某种神话般的魔力。把她从这个可怖的世界中——她感到自己在这里是被猎人追捕的小动物——拯救出去,带她到家人生活的地方去,仿佛孩提时代那样,重又变得那般幼小,依偎在妈妈温暖的膝边。此时此刻,只要能无忧无虑地偎依在妈妈怀抱里,只要能亲吻一下亲人温暖的双唇,她就是献出一切,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啊!
“妈妈,我亲爱的好妈妈!”姑娘低声喊道。于是,突然间,不知怎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痛楚的躯体,米特罗凡·伊里奇的病痛,应该带走的财宝,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她蜷缩成一团,沉沉入睡,连梦也没有作。
……她象前几天一样,带着那种朦胧不安的感觉醒来了。绯红的晨曦透过乳白色的晓岚,投射在被露水弄潮、变黑的草垛上,腾起缕缕烟柱。一大群毛色斑斓的小鸟和谐地飞来飞去,清脆地啾啾啼啭。干草堆里的蚱蜢吃力地跳动着。但是:在这些听惯了的声音之间,还缺少了某种东西。穆霞还没有猜出这究竟是什么,便不安地从草垛上滑了下来。
米特罗凡·伊里奇还在沉睡,不时呻吟几下,发出重浊的鼾声。
姑娘在附近的林边迅速采来了越桔,用它做了一碗诱人馋涎欲滴的浓甜羹,并且煮熟了马铃薯,干完这些事以后,她才叫醒老人。
老人用手肘稍稍支起身子倾听着。陡然间,他脑袋耷拉下来,眼眶里泪水涟涟。
“您怎么啦?”
“耽误啦,”他嘶哑地说了一句。
“谁耽误啦?耽误上哪儿啦?”
“我们,我们耽误了……炮声……炮声又听不见了。”
直到这时,穆霞才意识到,在这晴朗的早晨已经听惯了的声响中,她从一早就感觉到所缺少的那种东西是什么了。
“可能是暂时的平静吧……炮弹打完了……”
米特罗凡·伊里奇摇了摇头。
“不是。晚上总在打,今天白天这样晴朗……穆霞,穆仙卡.我真的没法走到啊……”
一夜之间,米特罗凡·伊里奇真的变得形容枯搞了。他一忽儿两眼不自然地进射出亢奋的闪光,一忽儿又显得老态龙钟,双目暗淡无神。他的鼻子瘦尖了,鼻孔大张着,两鬓苍苍。双颊燥起了虚火,红艳艳的,叫人目不忍睹。
“看您想到哪儿去啦!……我敢保证:您要是喝足越桔茶——准会好些的。呶,把茶喝掉——再不要说三道四了:没时间磨蹭了,该赶路啦!”
穆霞坚决让老人坐起来,在他背后塞上一束干草,硬逼着他吃完了两个小马铃薯和她前一天在烧红的石头上烤熟的一大块烙饼。
“您不吃东西又试试看!有道是:全力以赴,务歼顽敌。是这样吧?我和您正在干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们需不需要力量?需要。所以,您就得吃点东西,要养精蓄锐嘛……”
穆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面张罗着,甚至试着开玩笑,可还是没能使老人振奋起来。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对一切都很冷漠。他再也吃不下东西,老是忧郁地朝昨天传来炮声的方向张望。
米特罗凡·伊里奇知道,那个致命的毛病又发作了,从前,还是戈里德什坦大夫帮他医好这个病的。老人同样很清楚,如果弄不到大夫给他开的那种药,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在林子里打哪儿弄到这种药呢?唉,我疏忽了,忘了把药从家里带出来。一切都太匆忙,太匆忙啊!
病体需要安宁。只想躺得更舒适一些,闭上眼睛,等候死神。这样就可以摆脱痛苦了……但是,财宝呢?
一想到他可能履行不了职责就会死去,他更加心神不宁。
这么多难关都闯过来了!昨天,他还那么清楚地听得见苏军每发炮弹的射击声。仅仅由于这愚蠢的意外,他才不能走了。任何时候,精疲力尽的感觉都没有这样使他害怕过。
老人试图站起来,可是,他哼了一声,便又瘫倒在草堆上。
“沃尔科娃同志!”过了一会儿,他神色庄重地转向穆霞,在整个旅途中第一次用她的姓来称呼她:“沃尔科娃同志,我已经没法站起来了……不,不,别作声,我知道……趁着战线还未远离,你带上财宝走吧。带上它,走吧……这是职责……走吧,别担心我……我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使穆霞感到惊异的甚至不是这些话本身,而是他讲这番话时的那种声调。
“说得真不错——走吧!您怎么能说这种话?……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走吧,您听见没有,马上赶走!”
米特罗凡·伊里奇那苍白的嘴唇上,闪过一丝温情的、哀伤的微笑。
“是的,是的,你走吧……的确你不应延误时机……”
“蠢话,”穆霞打断他,“我一定要使您站起来,我保证。您得了什么病?在家时拿什么药给您治的病?”
“药倒有……戈里德什坦开的处方……那种药很有效。可是药——”他苦笑了一下,“药在树上可长不出来呐。”
米特罗凡·伊里奇疲乏地闭上眼睛。阳光使他眼睛有点儿痒痛,好象谁在眼睑下撒上了沙粒。讲话十分吃力。穆霞沉思地皱起眉头,没有作声。然后,她把难记的药名重复念了三次,摇了摇头,便开始行动了。她将锅里剩下的马铃薯煮了煮,把硬梆梆的烙饼泡在开水里,又采来一些越桔。她把这些东西包在一块毛巾里,再把这包食物放在米特罗凡·伊里奇的身边。
“这是给您今天吃的,您一定要吃光,”她规劝着说,然后继续细心地收抬上路。
穆霞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衣服,塞进她去侦察时带着的粗麻布袋子里,用毛巾捆紧,拿来一根多节手杖。老人以一种温柔的 郁的目光,往视着她做这些准备。
“你到了那儿……告诉……切列德尼科夫同志,就说,我没能走到,没有这样的命……”
两大颗浑浊的泪珠从深陷的眼窝里涌了出来,落到胡须上。
“你就说,别把我想得太坏……你告诉他们,就说我老米特罗凡……没有沾污……”
姑娘一边忙着作准备,一边困惑不解地打量着旅伴:“他干吗讲这些呢?说胡话还是怎么的?”可是她忽然明白了,这并非胡话。她这才一本正经地生着气说:
“您是怎么啦,米特罗凡·伊里奇?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要我把生病的同志丢在路上,是不是?您是这么想的吗?我可是个共青团员!”
老人的目光停在她正拿着的圆柏手杖上,落到挂在她肩上的粗麻袋上。
“您真是个怪人,我这是去找药呐!也许能向谁找到药,告求别人,或者换一点……这儿到处有军医院……可是村子在哪儿?远不远呢?”
她开始一边生气,一边关切地叮嘱他:她未回来前可别起身,如果草地上出现人,别出声,无论如何也不要把她埋在草堆深处的黄金拿出来。老人又想开口,说她应当赶紧穿过火线,可是穆霞大声嚷开了,他只好难堪地缄默不语。她把他安顿得更舒适些,把食物拿近些,又用干草把他伪装起来。然后,她仔细地清理好撒落在草垛四周的草屑,走到边上一看,直到确信这个草垛与其他草垛毫无区别,这才用童话中山羊妈妈的音调说道:“呶,我走啦。我不在的时候,您可怕烦闷,别淘气,谁来了也别开门,别让任何人进屋来……再见。”
米特罗凡·伊里奇宽厚地微笑着目送她离去,当姑娘的脚步声消失以后,他叹了一口气,困倦地闭上了眼睛。他心里变得轻松了一些,期待着出现奇迹。
第15章
在森林里漂泊的那些日子,对于穆霞·沃尔科娃来说,不啻是所好学校。
她学会了辨识林中的各种道路,学会了观察那些隐约可见的被凤尾草和越桔覆盖着的腰蹊,在接近人迹常到之处时是怎样汇成小路,这些小路又是怎样集成林中大路的,而这些林中大路又必定直通热闹的村道。再沿着这些林道走去,到任何一个居民点就已经不远了。
穆霞就用这种方法在几条林中小径的交叉处辨明方向,相当迅速地走上一条公路,这条公路把她引向竖着一根路标的岔道口。在刨得溜光牌子上,以清晰而又工整的粗体德文字母写着:维特利诺。画着一个小红十字,下面紧接着又有一行用黑色铅笔写的俄文字:“希特勒——恶棍。”
姑娘没有看清牌子上加进去的字。她被路标吓得闪在一旁,好象这不是一根木头柱子,而是一个能抓住她或者在背后用冲锋枪切她射击的敌军士兵。可是红十字——这正好是她要找的东西……她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跑了起来,不久又碰上另一件意外的事。眼前是一座小山岗,上面井然有序地排满了一行行用未去皮的桦树条钉成的十字架。登高一望,那未经收割的广阔田野,以及隐在弯弯白柳深处的一个小村落,美景如画,尽收眼底。十字架都做得很坚固。上面钉有一块块姓名牌,牌子上精心绘制了各种勋章和奖章。
十字架如此之多,而且它们从小山岗上往下一行行排列得那样匀称,斜眼一瞟,它们之间似乎隐现出可以通行的小路。几只无精打采的乌鸦停在十字架的横木上。
这些十字架使穆霞联想起了列队接受检阅的士兵。在十字架一声不响的笔直的横行中,在它们有条不紊的行列里,在经过精心设计的整个基地上,有某种令人感到恐怖的东西……
姑娘本想火速离开这块基地,可是,她很快从意外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幸灾乐祸地冷笑一声,高傲地沿着小路斜着穿过这些异邦强盗的这块墓地;乌鸦并不因为她走近而飞开,而是随着她转动着自己那长着 、无精打采的脑袋,十分惊异地注视着她……
桦木十字架从小山岗上几乎一直延伸到小村子的后面,紧挨着被树枝篱笆围住的茅屋。穆霞越过篱笆,倾听着,小村子在正午的阳光下静悄悄躺在白柳树的浓阴中。透过睡意朦胧的鸡叫声和懒洋洋的狗吠声,穆霞听见了发动机急促的轰鸣和口琴声,而从最近的一所茅屋里传出来手据刺耳的嘎嘎声和喉音很重的外国话。
村子里有德国人!穆霞站住了。怎么办?她感到双脚发软。自己送到敌人手里?可是米特罗凡·伊里奇还在那边草堆里……穆霞胆战心惊地看了一下四周。小山岗上竖满了桦木十字架,有如豪猪的脊背。墓地的样子不知为什么鼓起了姑娘的勇气。她想了想以后,顽皮地摆了摇头,把杜松手杖留在篱笆旁,稳步走向最近的干草棚。她竭力显得不慌不忙,镇定自若,不远处有两个德国人在做木工活,她当着德国人的面,推开了轧轧发响的大门。
这两个德国佬只穿着短裤,正在隔壁茅屋旁边干活,他们的军装折叠得整整齐齐,堆放在一旁的草地上。姑娘装出对他们毫不在意的样子,走进了另外一个凉爽袭人的干草棚中,向四周瞧了一眼,发现了一只带有绳索的大柳条篮子,于是将它塞满稻草。她背起篮子,伊然主人般地关上门,用摆在一旁的木栓将两扇门拴好,然后弯着腰朝菜园篱笆之间的牧道走去。
她硬着头皮抄最短、最直的路,从穿着短裤的德国人面前走过去。德国人一边继续干着木工活,一边愉快地谈论着什么。两人都不年轻了,他们的皮肤没有被晒黑,柔弱的身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在茅屋旁边,没有剥皮的桦树细枝条紧靠屋顶,沿墙边整整齐齐地垛着制成品——崭新的白色十字架,跟布满小山岗的那些十字架一模一样。
穆霞很激动,可是走得不慌不忙。走过牧道之后,她让自己慢悠悠地从口衔烟斗、站在篱笆旁的另外两个上了岁数的士兵身边走过去。姑娘的篮子差一点儿碰着了这两个德国兵,劣等烟草的气味甚至对着她的鼻子喷过来。在一个敞开的院子的大门旁,一个背有点驼的瘦个子女人正在木盆里洗着什么。她一眼看见了穆霞,直起腰身,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然后以阴沉的目光盯着这个肩上背着干草向她走近的陌生姑娘。姑娘就象一天来这儿几趟一样,大着胆子走过女人身边,跨进了院子敞开的大门。刺眼的阳光从屋顶破旧的小木条之间照射进来,斜着穿透了院子里朦胧的昏暗。姑娘的心猛跳个不停。她觉得,周围的一切,这栋五堵墙的农舍也好,脚下那张草案上带有油饼味的麦秸也好,洗衣盆上方的肥皂气也好——所有的东西都散发出异邦人的酸臭气味,就象她从叼着烟斗的德国士兵身上闻到的味儿一样。
那个女人甩掉手上的肥皂泡沫,两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就跟在陌生的姑娘后面进了院子。穆霞站住了,用祈求的目光盯着她。
“你拿到哪儿去?过来,拿过来!……咱们这就用草料来喂这些小羊羔,”女人故意把声调提得很高,仿佛是说给德国人听的,并非对穆霞而发。
尔后,女人紧紧抓住穆霞的胳膊肘,把她拉到院子深处。
“咩!咩!咩!”当一群羊应声发出咩咩的叫声,一只只又黑又尖的羊脸出现在羊圈的柱子之间,可笑地抽动着它们那麻麻点点的黑鼻子的时候,女人用力一把抓住穆霞的袖子,短外衣哧的一响。
“您发疯了还是怎么的?您自己玩命,也得怜恤我呀,我又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儿子哩……前儿个来,昨日个来,瞧,今天又来……就好象这农庄除了我再没旁人似的!一来,就象晌午时分盯在母牛身上的牛虻一样。”
穆霞的肩头一直挎着篮子。绵羊的黑嘴脸从柱子间纷纷伸出来。刹那间,群羊都翘起嘴巴,选碎干草叼了出来吃。姑娘明白,这个女人如同溪旁的人一样,也把她当成别的什么稀客了。
“他们丧尽天良,一到夜晚就龟缩起来。可你看,白天都死乞白赖没个完!”女主人用气愤的、急促的声调对穆霞嘀咕着,“你们也赶时髦啦——老是往维特利诺呀,往维特利诺跑,怎么不去《五一农庄》?不去《红角农庄》?不去《伏罗希洛夫农庄》?你听着:那里也有德军医院,全区都有军医院嘛,而你们老是往我们这儿来,往我们这儿跑!窗户一发亮,我们的维特利诺就要大遭其殃啦。你们想让我们都烧光吗?……”
“您这儿有军医院?”穆霞问道,一面暗暗高兴,竟然找对了意想之所。
“好哇……你真不晓得吗?”女主人生气地冷笑了一声,“唉呀,好个不晓得啊!你干吗在我面前装蒜?这儿到处都是军医院。我们的人在河上把他们收拾得够惨的了,弄得茅舍里的伤兵都没有地方摆。听说,在《五一农庄》已经连干草棚都占了,养猪场里也并排躺着……你,亲爱的,别耍滑头,你说说,为啥派你来……放下家伙,还挎着干吗……”
穆霞把小篮放到院子里被粪水浸得呱卿作响的草基上。绵羊在羊圈的栅栏里狂挤着,咩咩直叫,夹带一片干草的沙沙声。
女人低声私语,姑娘的耳朵里频频送来一股暖气,从头巾披散下来的一绺花白头发扎得姑娘的一边脸直痒痒的:“今天已给你们按规定地点送去一瓶牛奶和一袋面包。还要什么响?这还少了吗?”
姑娘不理解这些话,担心这女人一旦弄清了穆霞并非她所想象的人,就会把她赶走,或者喊来德国人,于是压低声音地说道:“大婶,我要找一种药。是这么一些药片……我的爸爸病倒在路上,快死了……帮帮忙吧,大婶。”
姑娘生怕女人会马上拒绝,便急忙从背囊里抽出自己的一件连衣裙,卷成一团塞给女主人。
“我不会让您白帮忙的,请您收下,……只求您……”
女主人用瘦骨嶙嶙、青筋毕露的手生气地把连衣裙推开,那只手由于洗衣而泡软、发白了。
“收起吧!这又不是市场。为了一块破布,也不值得把脑袋往绞索里钻呀,”她突然大发脾气,“谁让你拿这些破布来骗我的?我一家有三个亲人在战斗。你这还不知道?”
“好大婶,谁也没教过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己这么想就这么做。我是给父亲找药来的。”
在女主人那瘦削的、平庸的脸庞上,掠过一丝苦笑。
“真固执。难道给你的指示就是这似的!……呶,给父亲就给父亲吧,我反正是一样。咱们进屋去吧……给你,拿着,免得空着两只手从这些魔鬼面前走过去。”
她塞给穆霞一只脸盆,里面装着使劲拧过、扭成一团的湿衣服。她们从院子走进堂屋,穆霞本打算抓住通向里屋的蒙着油布的房门上的把手,可是女主人把她往后拉了一把,推进了现在用作住房的一间低的储藏室。
“你往哪儿闯?嗳哟,她真的没告诉你,那屋里有他们的伤兵?或者,你当真不是从她那儿,而是从另外一些什么人那儿……呶,说吧。既然到了我这里——还干吗瞒着我呢?”
“好大婶,说真的,我不懂你说的是谁。”
“就是那个好心的护士呀,她同我们的伤员们就躲在赤杨荒地旁边的林子里……我们整个农庄供养她已经有三个星期了。我们让她洗德国人的旧绷带和纱布。”可能是察觉到说走了嘴,女人变得口吃起来,她把自己瘦削脸庞凑近穆霞,威胁地问道:“你是打谁那儿来的,你是谁?嗯!说呀!”
女主人的目光里有一种使穆霞感到畏惧的东西。
“我和父亲是逃难的,”她惶惑地拉长音调回答。
“说来说去老是那一套……‘逃难的’,‘逃难的’!呶,算了,别讲了。我对你只有一个忠告,姑娘:既然你是在干着这样的事情,狼是必须提防的,可也要相信好人啊……呶,这样吧,逃难的,你要的药我试着去找。我的一个房间里有伤员,他们的助理医生呆在另一间房子里,也许要得到。”
这时候,穆霞的眼睛已经习惯这间凉爽的储藏室内的昏暗光线,这里的四壁被粮袋磨得溜光,散发出谷物的浓烈气味,她看清了地板上睡着一个年约十二岁的小孩,裹着一件旧皮袄,他和他母亲一样的消瘦,一样的相貌平庸。
女人关心地理好他的枕头,然后从窗子下面的一个什么地方拿出一罐牛奶,一大块不新鲜的、发干的面包,默默地放在客人面前。她自己在对面坐下来,从旁注视着姑娘吃喝,只是叹着气。当穆霞用手指把最后一点碎片摄到一起,送进口里的时候,女主人起身又切了一大块面包,依旧默不作声地摆到她面前。惊恐、 郁的神情一刻也没有从她那疲惫困倦的眼睛里消失。
“为什么炮声第二天就听不到了?不是我们的人从河边撤走了吧,啊?”她不待对方回答,又继续说:“不吱声?还是有指令或是真的不晓得?呶,不讲就不讲。那我就要讲给你听。可能你们那儿还有人,”她没有把握地向东方挥动瘦骨嶙嶙的手。“我说的也许尽是些废话。你听着!全区都挤满了伤员,新伤员还在源源不断往这儿运——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希特勒在这儿遭到了惨重的损失。”
女主人停顿了一下,倾听着墙外传来的闷声闷气的男人的声音,继续说道: “打死的人真多极了。你看见了小山上的墓地吗?你看,每一个十字架下面——不是两个就是三个。有时一次埋下五具尸体。一层层地堆叠着。而从那里,”她朝西方挥了一下手,“老是用汽车运来新兵。打从哪儿弄来这么些的?……怎么样,你们那儿没听到,他们在那里能支持很久吗?”
穆霞现在才明白,女主人也不知是把她当作游击队员,还是当成侦察员,总之是当成了村里所传说的那些夜间空投到沦陷区的人。穆霞从现时同人们的接触中已经知道,人民响应布尔什维克党的号召,在敌军的后方燃起了游击战的烈火……人们把她看成游击队员——随它去吧。她同米特罗凡·伊里奇正在做的事——对于国家也是很重要的,所以他们有权得到这个女人给予林中战士的同情和帮助。这样考虑一番以后,穆霞坦率地问女主人,在这一带最好是从哪儿越过火线。
“这件事儿,看来还得等一下。他们已经把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拖到岸边。而且……”女主人叹了一口气,“而且战线还在昨天的地方吗?没有推远吗?我也说过——不知怎么回事,安静得很。打从昨天起炮声就听不见了,你会赶不上战线的。”
房门砰地一响。穿堂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又响又重,仿佛一尊铸铁雕像在木头台阶上行走。穆霞、女主人和醒过来的孩子,都抬起头来,屏息静听。茅屋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变得更沉重了。
“回来了,木偶!……那药你是当真需要还是你仅仅为了找话说而随便想出来的?”
“不,不,需要!一定要,”穆霞身子颤抖了一下。她说出了药名,然后问道:“您要我跟您去吗?”
女主人嗔怪地瞥了一眼那穿着滑雪服的瘦小的身躯。
“你哪能去?!你还年轻着啦,恐怕连撒谎都没学得会。我自个儿去。你马上躺到皮袄下面科斯季卡旁边去,装出睡觉的样子。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甥女纽什布,从〈五一农庄〉来。我的兄弟费多尔,也就是你的父亲,生了病。你到这儿是来弄药的……我这个人从来没说过谎,可是你瞧,上了年纪倒学撒谎。这些家伙还会让我们学会一些东西的……呶,就呆在这儿吧。”
女主人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也许是从院子里那间母牛打响鼻儿、沙沙嚼着干草的小牲口棚里吧,传来了一阵歇斯底里般的鸡叫声。尔后,女主人的那双赤脚便噗噗地走过了台阶。接着用麻袋布蒙着的房门发出了低沉的嘎吱声。
穆霞在那个小孩身旁的地板上躺下来,竭力想压下内心那种神经质的寒噤,一边倾听着来自墙外混浊不清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穆霞的脸颊上感觉到了男孩的呼吸。他的一双白眼在近旁翻动着,在幽暗中烁烁闪光。
“别担忧,不要紧的……妈妈可不是第一遭骗他们,”他用清脆的童音说道。
“你不害怕吗?”
“开始怕,怎么能不怕呢?我们有四个人给敌人的司令官绞死在放置消防器材的板棚旁……可现在没事了,两个多星期以来我们是在刀斧下过日子呢,现已经习惯了。”
穆霞朝小孩移过来。在这个乡下孩子身旁,虽说从另一世界来的不可理喻的外国佬就在近旁,但也并不那么可怕了。墙外,一男一女的声音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那么你妈妈一定也不怕他们罗?”
男孩用胳膊肘支起身子。他那瘦长的小脸蛋上有一种骄傲的神情。
“喂,你们中有人说妈妈是个钢女人呢!现在整个农庄都听她的。”
房门又咿呀一声开了。到底来了!穆霞绒缩着身子,眯起眼睛。铁沉的脚步在台阶上响起,踩得台阶的阶梯嘎吱直响,然后消失在大街上。女主人出现在储藏室的门里。她面色苍白。一边脸颊溅有鲜血。她用瘦骨嶙嶙的手拿着一瓶白药片。
“他给了。我宰了一只母鸡,送给他,他才给。你到那边去告诉大家,德国人也不都是铁板一块。对一些人来说,战争就是娘,而另一些人呢,譬如我们说的这一个,八成就不合味口。他老是唉声叹气;不好,不好。战争不好,俄罗斯不好惹,生活也不好。每到晚上,他就从口袋里掏出照片——一张他同妻子、儿孙们在一起合影的——他一边望着照片,一边老是叹气。就这样闷闷不乐,愁眉苦脸……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他:听说希特勒,可能也不好吧?他脸色变得刷白,看了看左右,把身子探出门外,然后把手一挥:“据说也是的!……德国人里有啊,有这类人,好人还是有的……只是怕死了这个希特勒。”
蓦地,女主人把话一转,说:“你现在回答我们——德国人会很快被打回老家去吗?……”
这句话仿佛是她发自内心的呼声。这句话包含着这样多的辛酸,这样大的苦痛,以致穆霞开始局促不安了。
“快了,就好了,他们呆不长了。”
“真希望快一点啊!熬不下去了。泪流成河哪……呶,走吧,走吧!不然,假如他们的医生跳出来——那才是个地地道道的法西斯分子哩,看到年轻姑娘就不放过的。”
穆霞把药瓶藏到怀里,临别时打算再一次把自己的衣服塞给女主人。
可对方真的来火了:“收起!别弄错了时辰,你不是来买马铃薯的。听见没有?让我送你走吧,要不然他们真会把你纠缠个没完,亲爱的。”
女主人披上一件褪成棕色的旧短上衣,系好头巾,把褡裢用绳子绑着搭在肩上,拿起镰刀,然后递给穆霞一张草耙。女主人做这些事的时候显得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看得出来,她已经不止一次地用这种方法护送过众多的不速之客了。
“呶,还有绷带,纱布不要啦?”她已抓住门的把手,又问道:“要不咱们马上在污水坑里拣他们用过的绷带,放在碱水里煮好。昨天有人需要,我给了好多,还剩下一点。”
“不,不!谢谢您,大婶。”
穆霞扑到女主人的身上,使劲地吻她那饱经风霜、布满褶皱的面颊。
“可找了个好时间……”女主人机警地避开,“呶,快走吧!”
她们从一个带着钢盔,挎着自动步枪,顺着茅屋前的篱笆机械地大踏步来回走着的哨兵面前经过,迎面碰上刚才打过照面的两个老德国兵,并大胆地和他们擦身而过。这两个老兵此刻正用担架抬着一具用被单遮盖的尸体。她们经过那些套着膘肥、尾短马匹的医用大型棚车。帆布下面传出来低沉的呻吟声。刚刚运来了伤员。她俩从在村口站岗的两个一语不发的哨兵面前走过去,来到田野上。
姑娘贪婪地呼吸着黄昏时分充溢干爽草香的空气。
“还请转告咱们的人:法西斯匪徒很疏忽大意。他们没有防备,特别是晚上,往屋里一躺,打起鼾来整个农庄都听得到,震得炉子都颤起来。”
当他们在林边告别时,穆霞把草耙还给了女主人。对方顺手递给她一个小包袱,从包袱里散发出一股乡下烤制的酸面包的芳香。
“你又来这一套了,”姑娘向她道谢时,她埋怨道,“在那边谁都会给我们全家人一块面包!?”尔后,她小声问道:“你们很快就会回来吗?我们这些受苦难的还要等你们好很久吗?”
“快了,快了,大婶,”穆霞回答得信心十足,仿佛她熟知苏联统帅部的全部计划似的。
“不,不对。我读过斯大林的演讲传单,他并没有说战争快结束了,”女主人严峻的说,“党从来不欺骗人民……呶,你走吧。”
姑娘走在杂草丛生的田间小路上,透过一排布满小山岗的自桦木十字架,伫望着在落日余辉里被抹上绯红色的白头巾和镰刀。
第16章
在村子里的时候,由于敌人近在咫尺,所以特别感到危险的存在,这冲淡了穆霞心中对老人命运的忧虑。此刻,她孤身独处,惴惴不安地想到已经失去了过多的时间。她走得愈来愈快,有时则小跑起来。她把装着药片的小药瓶紧贴着身体,感觉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就好象有一只充满活力、竭力想飞出去的小鸟在胸膛里扑棱着。太阳已经落到森林后面。夕阳似火,将株株枞树冠照得通红,树枝也被镀上一层金色的阳光。
姑娘走在林中道上,在离她应拐向小径的那个地方的不远处,苍茫的暮色已经将姑娘淹没。就在这里,穆霞适才在一条不易觉察的小径两旁折弯了两株赤杨当作标记。但是现在,暮霭已浓,使小树丛和株株树木汇成了一堵枝桠交错的漆黑的墙,使姑娘无法找到自己立下的标记。如同一只被风毁了巢的小鸟,她团团打转,茫然回顾,朝暮色中定睛张望,用手去摸路旁生长的小树丛,还是不见折弯的赤杨。墓地,一个念头使姑娘大吃一惊:要是有人偶然砍掉了这两株树呢?要是她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那怎么办?
由于这种推测,她一下子浑身发软,无力地跌坐到地上。
她清楚地想象到,生病的米特罗凡·伊里奇在辗转不安,在呼唤着她。她开始感到恐惧。她跳了起来,在黑暗中探路,手、脸被灌木擦伤了,还一个劲地寻找消声匿迹的小路。一弯娥眉月从森林滑出来,慢悠悠地浮到当空,而姑娘嘤嘤 泣,泪流满面,老是一个劲地在路上徘徊着。终于,她精疲力竭地倒在灌木丛里,被绝望和疲惫弄得哀弱不堪,一下子就睡熟了。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孤身一人在森林里过夜。夜晚很不宁静。阵阵疾风在枝灰间威吓地吼叫着。不远处一株折断的松树不时郁 地呻吟一两声。近旁一个什么地方麻鸠应声发出人一样的啤叫。一小块一小块乌云好象回避某种危险似的,匆匆掠过月亮。穆霞没有看到和听到这一切。晓雾罩住了四周的一切,虽然姑娘感到露水很大,没有感到半点寒意。
穆霞非常疲乏,好似哭够了的孩子一般,睡得很熟。可是,凌晨的第一阵微风就把她吹醒了。她一下子跳起身来。略带酸味的面包气息,同沾满露水的树林清香隐隐地融合在一起。姑娘感到胃里一阵痉挛。可是森林已经从拂晓时深灰色烟雾中显露出来,没有时间吃东西了。
姑娘跑上大路,几乎就在近旁看见了一株分成几杈的松树。几个星期的漂泊生活惊人地锻炼了她的观察力。姑娘马上认出了这株松树,沿着大路走了一段之后,又发现了一块熟悉的石头,她昨天还把这块石头当成狗脑袋哩。终于离这块石头几步远的地方,就是那断裂处已经发红的赤杨,循着赤杨她找到了拐向小径的转弯处了。
剩下的路,她是拼命飞跑去的。
这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八月的早晨。在晨曦中被露水洗净的大自然显得格外鲜明,而空气又是如此明净清新,以致景色宛若近在眼前的一幅平面画。螟蛾在早已半枯的帚石南的细小枝丫上飞来飞去。一群黄蜂好似重型轰炸机发出低沉的嗡嗡响声。花开四处,响成一片,色彩变幻,绚丽多姿,然而,在空气中已经有某种东西让人预感到夏季即将结束。
姑娘跑着,对自然界溢出的淡淡的忧愁毫无所察。她只停了一会儿,好喘口气,让狂跳的心安静一下,然后又跑了起来,跳过树墩,钻过灌木丛。“千万别迟了,但愿他还活着!”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天气已经变了,天空被灰色的浓云所遮盖,一切都好象褪了色似的变得暗淡无光,于是开始纷纷扬扬下起小雨来。
穆霞象一个跑完最后一段距离的田径运动员那样大口喘气,跳到了空地上。血液在两鬓激烈地流动着。一切都在摇晃,向后流去。瞧,这就是那排草垛!到底走到了!姑娘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奔向最边上的草垛,跑近了,仔细观望四周——突然叫了一声,脸朝下倒在干草上,仿佛有人朝她的后脑勺用力打了一下。
米特罗凡·伊里奇不在了。
缓过气以后,穆霞开始寻找。姑娘很快搜遍了草堆,围着草垛跑了一个圈,查看了邻近一个个草垛。老人消失了。
她顾不了小心谨慎,开始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从树林里传来的清晰而响亮的回声,更加剧了她的孤独感。这时姑娘奔回草垛,又把草堆翻了个遍,她挖到了朝湿的、枯萎的青草。袋子也不翼而飞了。
也许,这根本不是那块空地,不是那个草垛?“啊,但愿如此!”不,这儿,有她点燃的篝火的余烬;这儿,有她连水一道泼出去的一块鲜马铃薯皮,在草堆里已经变成灰色了。
穆霞感到绝望了。她扑倒在散乱的草堆上,一动也不动,无论是手还是脚,都没有力气动弹一下,好象体内时刻支撑着她的上得绷紧的发条已经断裂了。
一切都完了!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所有的希望全都化成了泡影。还值得继续活下去吗?但是,他究竟到哪儿,到哪儿去了呢?所有这一切都怪她,沃尔科娃,不该离开,留下个孤立无援的有病旅伴,又没有把他藏好。
姑娘仿佛由于肉体疼痛而呻吟起来……
从附近某处传来簌簌的响声,引起了穆霞的警觉。她以一种人们在长期漂泊生活中养成的特殊敏感觉察出,此处不止她一个人:有人在跟踪着她哩。可是她不害怕。不,极度的痛心形成的冷漠使她变得麻木不仁了。干枯的树枝又发出一声脆响。
穆霞蹦跳起来,向后一闪,靠到草垛上。
不远处,离她十来步远的地方,在一片细小而稀疏的小白桦林中,站着一个白色头巾缠齐眉的高个子年轻女人。她镇静地审视穆霞。姑娘遏止住内心情不自禁的战栗,挺起胸膛,把褪色的卷发一甩,昂起头来。
“您是谁?您在这儿干什么?”
冷漠的感情似乎消逝了。穆霞怒从心头起,准备狠斗一场。
“您干吗这样盯着我?”
‘您好,”陌生女人以低沉然而十分悦耳的胸音说道,“我瞅着您,因为感到奇怪:您在草堆那儿找什么东西呢?您大概是丢失了什么吧?”
“关您什么事?大概是我把您的草堆搞乱了吧?”
“哪儿的话,这倒不关我的什么事。我只是瞧着—一这姑娘到底在草堆里摸来摸去找什么呢?我盘算着,让我问问看,也许人家需要帮忙……”
陌生女人不紧不慢地讲着,她的话语中有的发音不准,本地人是不这么说的,只有穆霞家乡西部边区的人才会这样发音。但是,发音含混并无损于语言,相反,它使语言抹上了某种独特的色彩,穆霞不由想起了家乡的山山水水。
这时,陌生女人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用宽大的手掌将几绺浓密的栗色头发塞人头巾,再将头巾从额上推开,于是,穆霞眼前现出了一张漂亮的鹅蛋脸庞,那乌黑的天鹅绒般的眼睛和眉毛,宛若浓墨在黝黑的、丝绢一样的皮肤上巧妙描绘而成。穆霞觉得这张险很熟。她立即断定,在什么地方碰到过这位女人,可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陌生女人穿着一件用上等毛料精工缝制的深色上衣,头上包一块宽大的绒头巾。只有那来自富裕的集体农庄,到城里出席各种代表会议或各种大会的著名女庄员才这么打扮。但是这位女人的双脚缠着干净的麻布裹腿,穿着一双整洁的树皮鞋,同时用树皮条搓成的细绳草草系上的裹腿缠得十分精致,连粗壮的腿肚子上那根青筋都暴出来了,这样的鞋穆霞只见过一次,而且并非在生活里,而是在歌剧《伊凡·苏撒宁》中。
陌生女人的面貌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异常之点。某种特点——可到底是什么,姑娘一下子还弄不明白:可能是富有朝气、精力旺盛的外貌,也可能是充满自尊和自信的坦诚直率的目光——使得这个女人不同于穆霞在沦陷区所碰到的一切人。
姑娘肯定,看来用不着害怕这个不相识的女人。
“您没见过这儿有一个病人吗?他原先是在这儿草堆里躺着的。”她问道,一边苦苦回忆,她在哪儿曾经见过这张坦率的、漂亮的、长着黑眉毛的面庞。
“是一个金黄头发的青年么?”陌生女人不无狡黠地瞅了穆霞一眼,亲切地问道。
“啊,不是的,是一位老人,高个子,背有点驼,有一把胡子……他已经不能走路了,生了病。”
“那么姓和名您知道吗?”
这女人显然知道一点有关穆霞旅伴的命运,可能还知道无影无踪的珍宝哩。
“不会是法西斯分子派她来的吧?”姑娘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不,不会的,她有这样一张善良的面庞,眼睛也是温柔的……她在怜悯人呢……要是法西斯分子打听到了他的名字,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袋子不在了。”
“科列茨基……米特罗凡·伊里奇,”姑娘疲乏地说道,“我和他穿过……就是,我想说的是,我和他挨村挨户的乞讨过。”
穆霞摇动了一下挂在肩上的粗麻布背囊。
“这么说来,您就是卡佳罗?”
陌生女人问话时凝视着姑娘。“呶,瞧她这双满有精力的秀眼,的确似曾见过。我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她呢?她一定知道一些情况……可是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只提别人的名字呢?”
“不是,我的名字叫玛丽娜,玛丽娜·沃尔科娃……我跟科列茨基同志打算穿过火线到自己人那儿去,”穆霞坚定地回答,挑战似地看着女人的眼睛。
陌生女人开口一笑,笑得十分坦率、开朗,露出满口整齐、坚实、洁白的牙齿,这使她那微黑的面庞仿佛更显得熠熠生辉。
“我叫玛特列娜·鲁勃佐娃,是从《红色农夫》集体农庄来的。您也许听到过?就在您那个区。我们这个农庄过去可有名气呐。”
她用一只硬长有力的手把穆霞拉到身边,紧贴着她,小声地、动情地说:“他,科列茨基·米特罗凡·伊里奇嘱咐说,咱们要跟您长期生活在一起……他去世了……昨天傍晚去世的。正在准备下葬,就等您。”
穆霞墓地觉得自己变得十分渺小,了然无助,变得这么疲惫无力,仿佛最近几个星期的全部苦难和恐惧一古脑儿都压到了自己身上。她紧靠着这位不相识的女人,正由于她,这温柔的、高大的女人在身旁,母亲般地抚摸着她的头,泪珠忍不住涌出眼眶,姑娘悲痛欲绝,浑身颤抖,痛哭失声。
“哭吧,哭吧,玛莎,哭能解忧去愁,”玛特列娜·鲁勃佐娃说道,“米特罗凡·伊里奇死得很平静,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智清醒。临终前他把自己的愿望告诉了我们……他一直惦念着您,为您担心……”
穆霞朝玛特列娜·鲁勃佐娃抬起了那双由于泪水盈眶而显得更大的灰眼睛。在她的目光里同时流露出不安、恐惧、哀求和期望。
“那袋子呢?我跟他背来的袋子在哪儿?”
“姑娘,您的公民证还在吧?……或者还有什么证件?”玛特列娜问道,可以看出她感到有些难为情,甚至羞于提出这个问题。
穆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布袋子,袋里有她的公民证,共青团证,和一份表明银行分行“已发给沃尔科娃·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两周机关撤退津贴费”的证件。玛特列娜·鲁勃佐娃认真地看过这些证件。她把证件照片上那个身材瘦小、充满热情、两片嘴唇向前掀起的小姑娘同这个晒黑了的、饱经风霜并业已成年的姑娘对照了一番,然后递还了证件。
“清楚了。姑娘,您别怨我,您自己也懂得,这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相遇……法西斯分子是狡猾的,什么人装不象呀。”说完,她又微向前倾,凑近穆震耳语道,“你别担心那件东西,它现在在可靠人手里,一丁点儿也丢不了的,我们去跟遗体告别吧,该落葬了……看得出来,他必定是一位高尚的人……”
米特罗凡·伊里奇的遗体用一块打着补钉的旧被单包裹着,放在林子里的白桦树荫下。从洁白的衣服下,仅能看到枕着新鲜白桦树枝的头颅。老人面容消瘦,显出蜡黄色,表情平静而又严肃。看起来好象由于干活累极了,已经鼾然入梦。
在一株高大的松树下面已经挖好了一个墓穴。在一大堆新翻过来的褐黄色的潮湿沙土上,竖插着两把铁锹。墓穴旁站着一些陌生的女人。她们同情而又好奇地瞅着穆霞。玛特列娜·鲁勃佐娃走到他们跟前,悄声嘀咕了几句。女人们叹着气,点着头。
可是穆霞没有听见她们压低声音的话,没有看见那些谅解的目光。此时此刻,她压根儿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她默默地站在自己一起共过患难的同志的遗体旁,无法把视线从他那平静的脸上移开。她双眼干涩,可是她全身都在哭泣,痛彻心脾而又无可慰藉。她感到很可怕,因为这个人——代替了她的父亲、同志以及战争破坏了的整个习惯了的世界——再也不会站起来,不会催促她,不会因为她的轻举妄动而责备她了。再没有人给她讲述他那么熟悉的林中生活的秘密,再没有人同她一道继续赶路了。“而这是无法挽回的了。”
轻轻的咳嗽声使她从木然伫立中清醒过来。那群陌生的妇女以那种自古以来女人们习用的悲 姿态,双手支胸,掌心托腮,在一旁默哀肃立着。于是,又象遇到玛特列娜·鲁勃佐娃时一样,穆霞不由自主地想到:有某种东西使得她们有别于她在最近几个星期里所遇见的所有的人。
从低垂的、阴沉沉的天空洒下了毛毛细雨。雨下得悄然无声,可是在森林中不停歇地响着一阵阵忧伤的簌簌声。“这种哀伤的簌簌声是打哪儿来的?”不知为什么姑娘的脑海里掠过这个念头,然后,她看了一下四周。
高高的松树枝上和针叶上的水分越积越多。细小的水珠儿落到下面矮小的白桦树上,滴到湿滴滴的小叶片,从叶片又碰落下大滴水珠,扑簌扑簌地打在茂密凤尾草那花纹式的掌叶上。凤尾草的叶子颤抖着,摇晃着。一条亮晶晶的涓流沿着茎槽奔泻而下,落到越桔丛生之处,落到碧绿的青苔上,然后被大地所吸收。
水滴的这种运动也引出了森林里的毫不间歇的伤感的簌簌声。森林在哭泣。
玛特列娜·鲁勃佐娃好象明白了穆霞现在在想什么,离开了那群女人,走到她跟前,象对女友,对小妹妹那样轻轻地拥抱了她,悄声说道:“您哭吧!……会轻松些的……现在大地承受了不少泪水……可是应该活着,必须活着,姑娘!”
“在哪儿,到底在哪儿我见过她呢?”穆霞又想,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位新交的女友。
第二部 第1章
战难年代的命运使穆霞和马特列娜·尼基季奇娜·鲁勃佐娃在林中空地上米特罗凡·伊里奇的露天墓穴旁邂逅相遇。那一天之前,穆霞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是,初度的印象并未欺骗姑娘。她确实不止一次见过这张美丽严峻、镇定自若、精力充沛的面庞,不过不是在生活里,而是在报刊的照片上。如果在她俩相遇的那一刻穆霞不是那样的震惊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她定会回忆起这位陌生女人的姓名来的,因为著名的牲畜饲养员玛特列娜·鲁勃佐娃不仅在穆霞居住的那些地区,而且在全苏联都是著名人物。
常常来《红色农夫》集体农庄采访的地方和首都报纸的摄影记者,都喜欢给她拍照。有一帧摄影作品还在国际评选会上获得金质奖章。在这张照片上,玛特列娜·鲁勃佐娃紧抱着两头花斑牛犊的脑袋,以纤细的白桦树为背景,华丽的披巾随风飘拂,满面春风,焕发出青春的欢悦。这张照片放大后作为插页在一家画报上刊登出来了。从那以后,在农民家里以及工人宿舍,在工人俱乐部和农村阅览室,在战前年代里到处都可以见到这位农庄美人同牛犊合影的照片,因为她的形象象征着新的乡村。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并非一下子就获得了众口称赞的劳动荣誉。她那还比较短促的生活道路既不平凡,也不轻松。
鲁勃佐娃的母亲是个被好心邻居收养的农民遗孤。当她差不多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尽管她不情愿,还是被迫嫁给了一个给地主当雇工的上了年岁的孤身赤贫的农民。那时候她除了青春,罕见的美貌和两只不太有力的干活的手以外,简直一无所有。她的丈夫有一间破旧的、空荡荡的、屋顶上长满绿色藓苔的小茅屋,在一座大集镇的入口处摇摇欲堕。他是一个饱经苦难的失意者,为人并不凶悍,但是忧郁寡言,他不想出人头地。玛特列娜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在从老爷的庄园回集镇的途中,他穿着褴楼的衣衫遇上了暴风雪,冻死在田野里。那时玛特列娜刚满三岁,而她的小弟弟还在襁褓之中。
这位没有享受过生活乐趣的农妇,坚强地咽下了这口苦水。夏天,她不知疲倦地在自家茅屋旁的小园地上翻耕,帮助人家草、割麦和打谷;冬天,则给别人家做短工梳理亚麻,编织毛手套出售,靠这些勉勉强强地养活她的孩子。玛特列娜从三岁半开始照看小弟弟,而到五岁就已经帮妈妈纺织毛线了。她家没有土地。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长大成人,玛特列娜常常回忆起那已很遥远的冬日,当染上一片白霜的村子上空,严寒的深黄色天幕中高高升起凝然不动的缕缕炊烟时,她们的茅屋是怎样完全掩埋在白雪之中的:雪堆逼近窗户,塞满台阶,封住大门。雪花穿过千疮百孔的屋顶洒向堂屋,钻进茅棚,在门口象细线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这些雪堆上没有任何脚印,谁也没有将它们扒开,踏出一条通道来。
母亲用缀满补丁、磨得油光的皮袄把孩子们裹起来,让孩子们蜷缩在火炉上。从清晨到傍晚,有时直至午夜过后,还凑在烟雾弥漫、若明若暗的松明下织啊织,织个不停,在年幼的莫特里娅看来,母亲似乎总在编织着同一只用葱皮染色的毛线勾成的褐色花纹手套。从她嘴里吐出团团白气。为了调换插在火炉囱的砖缝间的松明,在腋下暖一暖冻僵的手指;或者是当她嘶哑而又猛烈地咳嗽,而这吃力的咳嗽声使得孩子们觉得母亲胸膛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破裂了,这时候,她才放下她手中的活。
春天,当冰雪被驱走,窗下停止了融雪的凝重滴水,而白嘴鸦在菜地里的一株老柳树上开始放声鸣叫的时候,莫特里娅就在园子里帮妈妈翻耕着润湿的、散发出温馨、潮湿和腐粪的刺鼻气味的土地。这是她们最幸福的时光。母亲变得年轻、俊俏了,她黝黑的脸颊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鲜艳的红晕,灵活地夹着一把旧铲子。莫特里娅和小科利卡敲碎已经板结成团的土块,从高高的土院上连根拔掉绒毛裤子一般的莠草。白嘴鸦一边重新构筑它们被暴风雪毁坏的窝巢,一边亢奋而愉快地啁啾着。阳光和煦,透明的烟柱在油黑而潮湿的大地上空袅袅飘飞。突然,母亲开始咳起嗽来,铲子从手里滚落,接着她无力地坐到隔年生长的褐色草地上。母亲咳出声来,朝旁边吐了一口鲜血。
小姑娘不由害怕起来。
有时候,当天色微明,莫特里娅和科利卡的同年孩子们还在梦中的时候,姐弟俩便爬起床来,拿起小桶,满村转游,给菜地捡野粪。他俩尽力在人们赶出牲口来以前把活干完。可是需要大量粪肥,姐弟俩不得不在白天也出外拾粪,于是,农家的孩子们便跟在他俩后边跑,向他俩抛掷干枯的马粪蛋,并且高声叫骂:“捡粪娃,痨病仔!”
“捡粪娃”——这倒不要紧,可是“痨病仔”——这已经骂到妈妈了。于是,沉静的、腼腆的莫特里娅①有时忍受不了欺侮,随手抓起一块卵石、碎砖或者一根小棍,边哭边扑向欺侮她的小孩。白天外出捡粪,两个孩子常常带着空桶,被抓得满脸伤痕,泪眼汪汪地回到家来。母亲安慰他们,在井边给他们洗去血迹,一边叹着气,一边忧郁地老是重复着一条谚语:“别跟强梁打架,别跟富人辨理。”
【 ①莫特里娅是玛特列娜的小称。——译者注】
孩子们整天都在菜地里翻耕,拾粪,从井里汲水浇地,而一旦母亲外出给人家帮工 草时,姐弟俩则还得自己浇地锄草,给蔬菜追肥——这些活在夏天他俩都满不在乎。小草长起来了,田野里出现了 浆草,篱芭旁长出了新生的 麻。他们拿 麻和浆草做菜汤。开始结浆果了,接着磨菇也长出来了。这些东西不仅可以食用,而且可以卖给那些避暑的人。随后,蔬菜也成熟了。在这一时刻,甚至母亲那双被又大又黑的眼圈衬托出 郁神色的眸子里,也闪出了欢快的火花。
在晴朗的夏日,热得无力而又困倦的公鸡无精打彩地啼叫着,传来了打磨镰刀刀刃的愉快的敲击声。一束金色的阳光从敞开着的小窗子里射进屋里。这时候,母亲用一把旧木梳梳理着自己长长的波形发辫,然后,把发辫盘到美丽的、高傲地扬起的头上,久久地注视着幽暗的镜子里那容光焕发的面影。每当这样的时刻,她总是唱那支忧郁的歌子:
我是多么美貌,多么美貌,
只是衣着实在太糟,
谁都不会来娶我,
就因为姑娘我衣服不好……
莫特里娅偎依在妈妈脚旁,幻想着。她的脑海里呈现出奇特的、并非孩童能有的幻想:一旦她长大成人,就去给老爷们干活。她将起早贪黑地干活,积攒起很多的钱。她们就养一头母山羊,于是她们就将有羊奶,母亲的健康是多么需要羊奶啊!母亲恢复了健康,一家人就在一块儿劳动;她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然后把屋顶修理好,买张桌子和几张椅子,像别的人家一样过活;那时无论谁再也不敢骂她和科利卡是“痨病仔”了,再也不敢朝她俩扔马粪了。而母亲将永远是这般美丽和愉快,就象她在这些少有的夏日傍晚一样。最主要的是积钱,买山羊。象隔壁的阿加菲娜婶婶常说的那样,油脂丰富的羊奶会“一下子”让母亲恢复元气的。这头母山羊好象是能使全家摆脱一切不幸的救星。它在小姑娘的心目中变成了某种神话般的东西,有如热鸟的翎毛,有如圣约翰节日之夜开放的小花。
战争爆发了。谁也不愿再做贩羊毛的生意。毛手套的雇主们——车夫,牲口贩子,小本经营者——来到普鲁士的东部地区作战,变成波兰平原上战壕里腐烂发臭的尸体。为了使孩子们不致饿死,玛特列娜·鲁勃佐娃的母亲把科利卡反锁在阴冷的茅屋里。嘱咐他谁来了也不许开门,而后带着女儿外出沿门乞讨。
母亲生性高傲,不愿在自己的村子里乞求施舍,况且村里人也不会给同村人施舍的。妈妈和女儿时常到很远的村子——米加洛沃,卡基诺,波日特诺沃和大乡镇克留契——去讨乞。人们给得很少,有的大娘心里虽然乐意施舍,但自个儿每个戈比都要掰成两半用,每块面包都要省着吃。人们把她们放进屋来,让她们暖暖身子,可是说到面包——上帝保佑你吧,自个儿还没东西吃哩。有时母亲和女儿一天里走了十五至二十俄里路,才带回家十个干瘪发霉的面包头,勉强够两三天吃的。
在顽童们一片“长虱子的小叫化”的叫骂声中,莫特里娅同科利卡现在根本无法在村子里的街上露面了。
母亲在玛特列娜刚过十一岁那年春汛时死去了。村会决定给孤儿们指定保护人。可是小姑娘记着母亲的遗言,断然拒绝了,在这一点上她表现出了非孩童能有的果断性格。她说,她同科利卡用不着别人操心费力,他们可以想法养活自己的。两个孩子在自家和邻居那里拼命干活,不但白天干,而且常常在晚上也干。母亲临终时叮嘱小姑娘要靠菜园度日。于是莫特里娅同以前一样勤劳种菜,上市叫卖;给日子过得好的邻居帮忙 草、收割;冬天,象妈妈那样纺线,拿葱皮给毛线上色,织毛线手套。
孩子们就这样熬过了几年。
莫特里娅长成了一个个子高大,身体结实,神情严肃的姑娘。显出同她的年岁不相称。她能巧妙地操持自家那份可怜的家业。她聪明伶俐,手脚利索,沉默寡言而又刻苦耐劳。村里一个富户叶哥里切夫发现了这位少女的这些秉性,动了“怜恤之心”,雇她干了一整个夏天的活。按照当年一些不成文的农活报酬标准规定,除了吃东家的外,她干一季活还应得到一库尔②面粉,两袋马铃薯,还有一件上衣或是一双橡皮底的半高筒靴——可以随意挑选。可是姑娘没有要这些东西,而是向东家要一条母牛犊。叶哥里切夫在稀疏的胡须里藏起奸笑,同意了。他的院子里有八条西明塔尔品种的母牛,这样来支付雇工报酬他十分满意。
【 ②“库尔”是旧俄计量单位,一库尔约合五到九普特。——译者注】
这个夏天莫特里娅在主人的土地上是多么勤劳地干活啊!在雇工们过夜的干草棚的门缝里透进第一线晨曦以前,她不用东家催喊便起床了,直到第一次鸡叫方才躺下休息。不论是在东家畜栏里,还是在东家的菜园里,也不论是在牧场上 草,还是在田野上割麦,她都同成年人一样干着活。她期待东家发善心,所以干得很起劲。她朝思暮想得到一条长着白斑和柔毛、有着一双沉思般的圆眼睛的红色奶牛,这种想法使她忍受了过重的体力劳动和男女雇工们的揶揄,他们因为她给东家干活过于卖力而很不高兴。只是在去牧场或田野的途中,她才抽空跑回家看看科利卡,给他留下几句怎样料理家务和管理菜园的简短嘱咐。愁眉不展、沉默寡言的科利卡也同样憧憬着自家有家畜的日子,竟然千方百
计不仅把菜园搞得井井有条,而且从阁楼上找了一把旧镰刀,请邻居帮他把刀刃调直,自己装好手柄,每天早上带着这把镰刀到邻近的公有森林里去,在那儿偷偷地割生长在树木之间的青草。天一黑,他就把草装进口袋搬回家去,把空了一半的屋子塞得满满的。
终于,幻想变成了现实。深秋时节,当人们在东家宽敞、结实的草棚里理好最后一绺亚麻,把麻束晾到屋顶下的杆子上的时候,在那间歪歪斜斜、光线暗淡的小茅舍里出现了一条小母牛。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马上给它取名叫科卓契卡③——为的是纪念那头他们想象中本应救母亲一命,结果终于成为泡影的母山羊。叶哥里切夫亲自用柳条编制的小马车给孤儿们送来了这头小母牛。小母牛显得很怪,怎么也不愿站立,看到味道很好的饮料也萎靡不振地调转头去。莫特里娅感到事情不妙,忙跑到邻居家去。邻人察看了小母牛以后,只是朝叶哥里切夫的高大住宅狠狠地摇了摇头,吐了一口唾沫,竭力不看茫然不知所措的孤儿,从茅舍里走了出去。一位女邻居陪着莫特里娅洒下了一掬眼泪之后说道,这条小牛在泻肚子,它在这个世界活不成了,趁着还不迟,最好宰掉它,这样至少总可以卖一点肉。
【 ③科卓契卡,是俄文“山羊”一词的爱称。—一译者注】
姑娘带着弟弟向叶哥里切夫家跑去,闯进窗明几净的厅堂,叶哥里切夫正在茶炊旁同一个亚麻收购商谈生意。姑娘说,母牛快死了。叶哥里切夫是个小个头、身体孱弱的人,皱成一团的面孔上,一双活溜溜的、伪善的眼睛转来转去。他先是叹气,发出哎呦声,然后开始表示同情和痛心。莫特里娅含着泪水指责他,并当着客人的面质问他:难道她活儿干得不好或是干少了?——叶哥里切夫知识把双手一摊。没说的,她干得不错,没有偷闲,可是,他也是个不食言而肥的君子。他们讲好的价钱是一头小母牛——她也就得到了一头小母牛,况且不是一头乡间的那种瘦牛,而是一头纯血统的良种牛啊。的确,他没有给一条最好的,可是事先没有约定呀——况且,谁又同她有仇呢?这么说来,实在没有必要大吵大闹,也没有必要大哭大叫来平白无故地打扰有身份的人……
邻居们劝莫特里娅去找贫农委员会主席、前不久参加国内战争返乡的瘸腿水兵伊格纳特·鲁勃佐夫。
听完小姑娘的申诉,伊格纳特攥紧了多毛的拳头,在他绷紧的皮肤上,现出刺有铁锚和女水妖的花纹。他诅咒这个恶棍,这些诅咒的话语使小姑娘羞得脸都发烧了。然后,他脸色阴的说:“小妹妹,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鬼头鬼脑的反革命多头毒蛇,表面上做得毫无破绽!无论是法庭,还是贫农委员会的决议,都无法挖出这条毒蛇。对他干的这些勾当以及欺侮孤儿的恶行,只能在《贫农报》或在《拉普塔》报上痛骂一顿,或者是在过节时装作喝醉了酒的样子,用拳头揍这只蜘蛛嘴脸。”
可是小母牛已经连头也抬不起来,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莫特里娅和科利卡疲惫不堪,每晚不睡觉守护在它的身旁。当小母牛完全睁不开眼时,姑娘又跑到邻居家里,从他那儿借来一张手拉小雪橇,姐弟俩套上绳索车轭,把牛送到七俄里外的克留契一所农村医院。他们把雪橇拖到医院台阶前,用手抱起小牛,在目瞪口呆的病人面前,把小母牛径直送进了医生诊断室。
起初,医生勃然大怒,跺着脚,把看门人叫来,要求把孩子们连同他们那头龌龊的牲口赶出神圣的医院大门。可是两个孤儿放声痛哭,苦苦哀求。医生终于感到虽然十分荒唐,但这一次不寻常的就诊,其中定有缘故。医生化愤慨为亲昵,吩咐把小母牛牵到医院温暖的马厩去。看完病后,他去检查了这不平常的“患者”,用电话同县里的兽医会了诊,然后要药剂师准备药剂,亲自用一个橡皮球把药水灌进了小牛的口里。
春天来了,村里的街道上的泥土虽然尚未干燥,但青草已经抽出尖刀形嫩叶。这时浑身沾满粪痴的、瘦削而肮脏的牲口发出令人心醉的亢奋的嘶叫,从牲口棚里涌上了街头。玛特列娜和科利卡按照习俗事先用萝卜海棠做的香烟给自己的小牛熏了熏,然后把它也赶进畜群里。
夏天,莫特里娅又去给叶哥里切夫当雇工。这位少女手臂硕长,面颊上长着孩子般的绒毛,长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但她讲定干活的报酬应同成年人一样,因为她干活不会比任何一个男人少。无论白天农活多么繁忙,无论干活以后怎样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她常常不休息,或者晚餐时挤点时间偷偷跑回家去,照料一下小弟弟,瞧一眼她心爱的小母牛,摸一摸它那油光水滑的毛皮,给它吃在雇工们晚餐时藏下来的放了厚厚一层盐的面包皮,或者从主人温室里摘下来藏在袖筒里的早熟的新鲜黄瓜。
在东家叶哥里切夫家里从早到晚所干的各种活计当中,莫特里娅只喜欢在牛栏里干活。尽管主宰这一切的是叶哥里哈——她是全乡最有名的泼妇;尽管她不让姑娘有一分钟的安宁,时常用脚踢她,或者打她的后脑勺,莫特里娅还是毫无怨言地忍住了,为的是尽可能偷看女东家怎样照料她那载誉全县的母牛,喂什么草料,怎样给它饮水。为了自家的牛,她把这一切都记在脑子里。
冬天,姑娘把母牛牵进茅舍。她和弟弟走七俄里路用雪橇从医院里运回一木桶泔水,这是被孤儿们的苦痛所感动的大夫吩咐专为他过去的“患者”收集起来的。两个孩子节衣缩食,有时简直是饿着肚子,而那条母牛却喂得一点儿不比叶哥里切夫家的牲口差。不久,玛特列娜喂出了一头全村最好的母牛。富裕的庄稼人,甚至叶哥里切夫本人,却唆使姑娘把科卓契卡卖掉,或是另换一条母牛,附加一大批物品。
莫特里娅发起火来了。母牛难道还可以出卖吗?它已经变成现实的理想,是一枚不能兑换的金卢布,也是对温饱生活的一种希望。科卓契卡已经成了孤儿家庭中可爱的一员。
莫特里娅没有时间,而且也无法去上学。可是她让弟弟去念书,而后,在他的帮助下,就着他的课本自学,后来才逐渐学了点文化。
母牛头胎生了一条结实的、大脑门的小公牛。它开始产乳了,乳汁又多又好,以致莫特里娅成了乡医院牛奶的经常供应者。就在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它立即改变了孤儿们的生活。全村议论纷纷,说是跛腿的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就是当年莫特里娅曾经跑去告叶哥里切夫的状的那个水兵,组织了一个什么《红色农夫》农业公社。据说,乡执委会支持了这一做法,把一座带花园的地主庄院,甚至还有地主老爷住的房子拨给他使用。莫特里娅仍然在叶哥里切夫家当雇工。叶哥里切夫家的人立即把这个公社叫做《红色残废人》,因为,正象东家所嘲笑的那样,第一批入社的都是些残废人:除了鲁勃佐夫本人以外,还有马具匠独眼龙卓祖林·尼基塔,独臂牧童热恩卡,而在他们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周围各村所有的一贫如洗的劳苦农民,他们特别高兴,好象可以毫不费劲地把从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分而食之。
莫特里娅一点儿也不理睬东家恶毒的冷嘲热讽。一些最能干、最勤劳的雇工不等结算工钱,就离开了叶哥里切夫,加入了《红色农夫》农业公社。姑娘一向敬仰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因为叶哥里切夫讨厌他。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是个肩大膀宽、体魄健壮的人,在那些如火如荼的战争年代,他穿上一件旧水兵呢制服,制服上别一个很大的红色彩带结,满村走来走去。
于是,在一个星期天,她同弟弟一起来到过去地主老爷住的房子。在这栋房子的圆柱间,拉起了绳子,现在上面正晾着一件件补丁套补丁的衣服。两个孩子走进被薄木板隔成的一小间一小间的房间,这些房间好象惊恐的蜂房,人声特别嘈杂。
在一间天花板已经倾斜的狭小房子里,姐弟俩找到了跛腿水兵,向他问道:“公社收不收孤儿?”
水兵粗声地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不收呢?对于孤儿来说,公社是红色的天堂!”他着了迷似地开始向孩子们讲,公社会保护社员,不受富农坏蛋的欺侮,还热情洋溢地论证,人们在一块儿劳动效率要高得多,最后,他给孩子们描绘那将展现在公社社员面前的非同凡响、光辉灿烂的生活图画。
各村纷纷传说,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在十月革命的日子里,是军舰上受人爱戴的演说家。大概这话是有来由的。
对平等的生活的向往,深深地渗进了孩子们的心田。不管叶哥里切夫如何恫吓威胁,不管叶哥里哈如何恨声不绝,以最恶毒的话诅咒那个行为放荡、迷惑不幸孤儿的水兵,也不管老成持重的邻居们如何劝说孩子们等一等,瞧一瞧动向,莫特里娅和科利卡还是信任鲁动健儿
并且报名入社。因为姐弟俩认定,反正不会比过去的生活更糟!弟弟和姐姐连大车都没要一辆,就带着家什,把他们唯一的、真正的财产,他们和欢乐和希望——乳牛和它的第一胎牛犊全都交给了公社。这头小牛腿长头大,火红色毛,额上长着斑点。
在那些日子里常有这样的事:人们在走上不可知的集体化道路之前,偷偷卖掉自己的家产,把牲口安置在亲戚的院子里。他们说:“咱们还要看一看,这事儿是怎么弄的,假如会跌倒,那就得先在地下垫点稻草,以防万一……”莫特里娅家的母牛派在第二,在鲁勃佐夫的母牛之后被牵进了公社那个空荡荡的大院子里。所有乡亲都知道,水兵是条好汉,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有整整一条缀满圣乔治勋章的绶带④,而在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他曾因作战勇敢获得指挥部奖给的一件皮上衣和一条皮裤,还有一把镀银马刀。
各村都在传说,好象他在接受两个孤儿的慷慨捐献时,当着所有人的面流了泪,然后呢,他的润湿的眼睛闪着泪花,对聚集在院子里庆贺这个不平凡事件的公社社员说:“如果十年以后,我们的公社没有富裕起来,我们的牲畜没有多到这种程度——也就是说,当我们的畜群傍晚上牧场上回来时,乡里都能看得见扬起的尘土,你们就骂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是坏蛋,就朝他的眼睛吐唾沫!”
【 ④绶带:一种彩色的丝带,用来系官印或勋章。——编者注。】
第二天,村会的代表们到鲁勃佐夫这儿来,责备和劝说这个水兵,并且得到了他的允诺:公社一旦破产,他决不卖掉这头母牛,而要把它归还给孤儿。
《红色农夫》没有破产。开初一段,公社人心浮动,杂乱无章,内部有不少好吃懒做的家伙。它既有过兴旺的日子,也经历了不景气的时光,酸甜苦辣什么都尝过。可是,在布尔什维克水兵的周围,逐渐形成了一个由那些信仰集体化生活的真理,身处逆境而又不灰心丧气,不受任何挑拨的人们组成的核心。尽管由于日夜操劳,水兵的两鬓过早染霜,而且富农的子弹在他宽阔的颧骨上留下了一道紫色的伤疤,他还是同社员们一道使新的产业由小到大发展起来。然后,在伟大转折的年代里,按照公社里同乡人的意愿,把农业公社改造成劳动组合,并且很快把它变成了全区最富裕的集体农庄。
在《红色农夫》农庄里,土地也好,蜜蜂也好,亚麻也好,鳞片闪光的鲤鱼怡然自得地悠游于其中的池塘也好,全都美妙无比。可是,庄员们引为骄傲和特别关注的却是良种养育场,它是农庄的荣耀。由最初建社时孤儿们带来的纯种母牛,还有那过去是一头有着倔强的额头,额头上长有白色花斑的红色公牛犊,而现在已长得十分强壮的切姆别尔连良种牛,分别产生了两种类型的后代,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在《红色农夫》农庄里经过改良,变成了品种优良的新牛群。
玛特列娜也同自己的农庄一道成长起来,她进步了,自立了,并从劳动中获得了荣誉。她的弟弟尼古拉,夏天在畜种场给姐姐当助手,割草和麦收时节能挣劳动日报酬;中学毕业后,他上列宁格勒求学,便再也没有回到故乡的农庄来。他成了一个有学问的林学家,在亚热带的一个遥远的地方工作。
玛特列娜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姑娘在农村青年夜校学习。几年以后,她成了一个有文化的人,沉缅于阅读畜牧专业杂志和小册子,钻研其中所能找到的有趣而又珍贵的知识,并尽力在自己的种畜场加以运用。她经常向农庄管理人员磨嘴皮子,要求革新,改建牲畜栏;她进行动物饲养试验,作观察记载,同高等畜牧学院建立通讯联系。
于是,当国内最优秀的养畜能手被邀请到克里姆林宫开会的时候,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也应邀出席。
她身材很高,体格匀称,一点也不腼腆,以那种乡下女人的端庄神态走进会议大厅,落落大方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她不慌不忙地在面前放好削尖了的铅笔和笔记本,扫视了一眼坐在左右两侧、心情激动的人们,于是她那美丽的面庞显得更加沉静了。
在整个会议过程中,从《红色农庄》来的这位代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发言,作着笔记。周围代表的视线常常停留在这位体态匀称的俄罗斯美人身上。她的确美如画中仙女。当人们注视着她泰然自若地带着天生的端庄神态同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起坐在一个大厅里的时候,简直想象不出来,就是这个姑娘,当年曾经被嘲弄地称为“痨病仔”,邻居的孩子们都不屑于跟她玩,她穿着一双破树皮鞋,在人家的窗口下乞讨一块面包度日哩!
在战争爆发十多年前,当《红色农夫》农庄才开始享有真正的荣誉的时候,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嫁给了农庄饲马人雅科夫·鲁勃佐夫。雅科夫就是她曾经义无反顾地交托自己的那头母牛的水兵伊格纳特的儿子。他是个腼腆的、相貌平常的青年。他们在共青团会议上坐在一起,在冬日的夜晚,有时则冒着暴风雪一块儿到七俄里之外的克留契去上农村青年夜校。莫特里娅之所以看中了雅科夫,是因为他诚实、谦逊、从不吹牛,也不出风头,随时准备帮助每一个人,而在公共事务中他却严谨不苟,坚韧不拔。
在这位因为在劳动中作出成绩而誉满全区的标致姑娘周围,追求者多得不可胜数。在这些追求者中,既有美男子,也不乏豪爽汉,区里一个年青的农艺师向她写过多少封冗长的“带有暗示”的情书;一位热情洋溢的骑兵连长,在军团军事演习期间短期驻扎在〈红色农夫〉农庄里,正象俗话所说的那样,“闪电式”地向她求婚;一个淡黄头发、招人喜欢的畜牧学院的研究生,为了写作关于牲畜饲养革新者事迹的著作来到农庄收集材料,建议姑娘到莫斯科去学习,同时羞怯而温柔地暗示;科学与实践是可以更牢固、更长期地结合起来的。
但是,不是这些引人注目的求婚者,而是那个一见姑娘便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沉静而谦逊的雅沙,征服了爱挑剔的美人儿的心,这一点雅沙自己也并未料到。有一次,当雅沙同玛特列娜参加区共青团积极分子会议后回家时,她出乎意外地宣称,她担心在他最终下决心吻她之前就会变老。幸福使雅沙欣喜欲狂,他用了好大的劲向她证明事情恰好相反,以致他俩根本没有发觉,松掉缰绳的马是怎样拐进燕麦地的,等他们看清了是怎么一回事儿的时候,两人已经从歪斜的马车上跌到了道旁的水沟里。他们的婚礼成了全区的大新闻。甚至连那些密切注视着年轻女庄员的劳动功绩的报社代表也赶来参加了婚礼。可是,乡下那些喜欢说长论短的婆娘们在赞叹丰盛的款待之余,叹着气预言,这对青年人在一块儿一定呆不长久:这是多么“不相称的一对”啊!
同所有这些预言相反,在那栋年轻的鲁勃佐夫夫妇搬进去的、按照标准的建筑方案修筑的新房子里,充满了和谐与爱情。农庄里庞杂的事务也好,越来越多的荣誉也好,都没有妨碍玛特列挪·尼基季奇娜成为三个孩子的好妈妈。鲁勃佐夫夫妇认为,他们的劳动所得绰绰有余,所以首先提出不要自己宅旁的自留地。他们这个举动使区里的领导大为困惑莫解,这些领导人当时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件事,怀疑年青夫妇的创举是否“过火”了。
全国各地集体农庄到《红色农夫》来学习先进畜牧经验的代表,都必定要到年轻的鲁勃佐夫夫妇家去作客。这些准备修建房屋、善于当家的农庄主席们,甚至把那与众不同的尖尖的瓦屋顶,屋顶下明亮的小房间,代替农村传统的台阶、带有各种小木圆柱的小巧凉台—一描绘下来。他们一边点数着根根圆木,一边又量着,一边心里暗自盘算。他们一回家,便把培育良种家畜的经验,饲料配方,牲口槽平面设计图和修建牛栏的方案,带往全国各地;同时也把著名的牲畜饲养员玛特列娜·鲁勃佐娃同她的丈夫,那谦逊而又不引人注目的农庄养马人雅科夫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的消息传遍四方。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的相片经常刊载在报纸和杂志上。邮递员抱怨说,他给玛特列娜递送盖有全国各个城市邮戳的信件都有点腻了。一直领导着《红色农夫》农庄的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开玩笑说,他已经在上衣上钻了一个小窟窿,准备戴上全苏农业展览会表彰他那个农庄牲畜展品而发给他的金质奖章;他已经定做了一个相框,准备镶嵌展览会颁发的奖状。一切果真即将如愿以偿。
可是,希特勒摧毁了这一切欢乐的计划,摧毁了用如此巨大的劳动创造的全部生活……
第2章
战争爆发后的第一夜,就已经有一队敌人的飞机在破晓时淡青色的暮霭中,经过《红色农夫》农庄上空朝东方飞去。轰炸苏联的不设防城市。普拉斯科维娜·涅菲多娃奶奶为照料一头小病牛熬了一通晚,当时刚从牛犊栏回家,发誓说她看清了飞机机翼上有奇怪的“反基督教的标记。”而到傍晚时,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已经同其他的女人们一块儿站在村口,噙着眼泪水望着满载已达服役年龄的庄员的大车往区军事委员会驰去。飞扬起来的尘土,在落日余晖里呈现出金红色,散落到大道上。
这些应征者当中就有雅科夫·鲁勃佐夫。第二天,他的父亲伊格纳特坐上自己的藤编双轮马车,亲自出发把一批农庄养马场的骏马送往征兵站。启程之前,他不知怎的长久而又十分庄重地同儿媳告别,吻了孙子们,那副神情使人颇费猜疑。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发现马车上有一个装满了东西的背囊,于是明白了,他此行可不单单是为了送马。
事情果真如此。农庄主席把马交给军事委员会的接受工作人员以后,就来到了区委会。他尽量不瘸地走进第一书记的办公室,声称他准备上前线去,并要求书记为他这个区委常委向军事委员会讲讲情。年岁算不了什么,脚也不碍事,别的不说,至于打仗这事儿,昔日的圣乔治勋章的荣获者和红色水兵知道得可清楚哩!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醺醺大醉,愁眉苦脸地从城里回来了。部队不收他。区委书记生了气,甚至向老朋友吼叫起来,并且命令他立即返回农庄,象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保护《红色农夫》农庄出色的良种家畜。伊格纳特把自己整天关在屋子里,一边喝伏特加酒,一边唱过去的红色近卫军歌曲,并且破口大骂,尽管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甚至不让孙子们进他的屋。不过到了傍晚,他心平气和了,于是人们又看见农庄主席魁梧的身躯一瘸一瘸地在农庄的办事处旁边晃来晃去。他派庄员们带着大车到西边一个什么地方去挖防御线。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现在干着她和丈夫两人的活儿,既要把家畜栏的事情做好,又要把马厩里的事情办妥,夜晚还要手持苏联防空化学建设后援会的旧步枪在民防哨位上值班,并抽空进护士训练班学习;农庄的人手减少了一半。身强力壮,劳动力很强的庄员都服役或者挖战壕去了,而留下来的大部分是妇女。尽管有时精疲力尽,在挤奶桶旁或是田垅上的什么地方沉沉睡去,她们仍然竭尽全力把活干完;她们都有一个心照不宣,令人神往的幻想——一旦丈夫们和兄弟们粉碎希特勒凯旋而归,他们将以自己的劳动成果使丈夫和兄弟大吃一惊,盛情款待亲人。
这时,苏联情报局发布的消息愈来愈令人不安了。甚至连那些过去责难生产队长,对墙报《粑》发表的讽刺小品文都毫不在乎的十分怠惰的娘儿们,最喜欢睡懒觉的女人,现在都不需要任何催喊,清晨六点钟以前就集合到农庄办事处的宽敞房间里,收听熟悉的无线电呼号声,倾听播送《苏联情报局》消息的播音员严肃的声音。在战报中指出了被敌人占领了的地点,标出了新的进攻方向。因而人们可以马上在地图上找到战报中提到的地名。战线很快临近了。但是人们始终存在着希望:也许,这是统帅部的一条妙计;也许,正在给法西斯匪徒准备某种战略上的圈套,匪徒们将象恶狼陷入捕兽器一般落进陷井。
突然间,如同晴天霹雳似的,伊格纳特·鲁勃佐夫从城里全区干部会上带回一个消息:准备撤退。
就在那一天,农庄农业机器站的大批机器连同拖拉机大队一起运往东方。《红色农夫》农庄的财富和骄傲——牲畜,应用第二趟军事列车运走。从三十里外传下来一道命令。不准损失一头良种母牛。完整无缺地护送良种家畜的责任落到了鲁勃佐夫肩上。他被委以特殊全权,可以在护送途中的任何地点获取饲料。
这位波罗的海舰队的老军人,终于信服了这一点:由于他的身世经历这一带无人不晓,瘸腿也过于显眼,他确实既不宜于地下工作,也不能去打游击。于是,以他本身特有的那种精力开始准备撤退事宜。他下定决心不仅把精选出来的良种家畜,而且把所有的纯种牲口都带上路,而大车则装上畜牧场里全部必需的器材,挤奶桶,牛奶分离器,轻便手摇榨油机——总之,装上一切能够带走而且在新的地方能用得着的东西。最好的女庄员被挑选出来运送家畜。要撤退的人们每两户人家拨给大车一辆。而女庄员们在农庄主席面前一再坚持,一定要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单独乘坐一辆大车。
这一夜在忧郁的忙碌中过去了。眼泪汪汪的女人们在畜牧场的房屋之间东奔西跑。母牛惊恐地呻吟叫着。狗也仿佛嗅到了危险,汪汪直嚎。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一边安置一边捆扎农庄的器材,声音嘶哑地同女饲料员和挤奶员争吵着,安慰哭泣的人,简直忙得不可开交。人们不得不在黑暗中,在七月的淡青色星光下准备启程。在从地面上看不见的大道上空,敌军侦察机老是紧张地嚎叫着。地平线上的夜幕,忽而在这里,忽而在那里,不时被爆炸的红光照亮。大地在颤抖。玻璃窗柜发出眶当眶当的响声,大门和房门的铰链也吱呀作响。
只到凌晨该动身时,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才想起来,她自己家里还没料理好。她把安排最后的准备工作交待给脸颊鲜红、爱喧闹的瓦尔瓦拉·萨依金娜,就匆匆忙忙穿过整个村子朝自家的房子奔去。这时,东方已经出现鱼肚自,在白光的映衬下,已经清楚地现出瓦屋屋顶的黑暗的轮廓。一辆空荡荡的大车停在小露台旁边,一匹马系在雕花的圆柱上,在一捆摊放在地的干草上打着盹。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跑进屋去,开始不加选择地收拾衣服。一切东西都是宝贵的,都是心爱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扔了都感到惋惜。大车上连一半必需带走的东西都装不下。她懊恼得哭了起来,把包裹扔到草地上,刚要开始重新堆放,普拉斯科维娜奶奶就跑了过来。她一边骂人,一边哭诉说,那条良种母牛的后代——畜牧专家们寄予极大希望的两头纯种小牛犊,也不得不留下:由于行动过于匆速,竟忘了在车上给它们腾出地方来。听着老人气忿的哭诉,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思忖起来。不知为什么,她回忆起她跟弟弟一道用雪橇把科卓契卡拉到医院去的那种情景。墓地,她以自己都不理解的猛烈动作开始把自己的包裹从车上扔下来。她只留下了一只装着最必要的东西的手提箱和一个装有孩子们的家什的背囊,让孩子们和老人在车上坐好,把缰绳一甩,于是迅速朝牛犊栏驰去。
“铺上稻草,把小牛犊牵上来!”
“莫特留什卡⑤,天知道我们上哪儿去,你还剩下什么啦?”普拉斯科维娜奶奶大为惊异,人们都知道她十分 吝和贪小便宜。“你可有孩子呐。难道在这种该死的时候,有人会施舍点什么给你吗?”
【 ⑤莫特留什卡是玛特列娜的爱称。——译者注】
“给您讲了,铺上稻草,拿帆布盖好,别让小牛犊在马车两侧的栏木上把腿磨破了!”玛特列娜生气地说道。
她就这样把自己的包袱留在屋旁的空地上。说来也很奇怪,此刻她甩掉包袱之后,竟突然感觉内心一阵轻松。
第3章
……《红色农夫》集体农庄的家畜伴随着长长的车队,已经向东部地区走了不少日子了。
开始的几十公里,伊格纳特·鲁勃佐夫离开指定的线路,把畜群从公路上带往一边,沿着村道和人迹罕至的林中道路前进,为的是避开迎面而来的军车的洪流,免得在渡口阻塞,使人和家畜免遭那些天来从早到晚在各条大路上空肆虐的法西斯轰炸机群的扫射。
鲁勃佐夫坐在自己那辆安有弹簧的藤编双轮马车上,走在育群的前面。他寻找适合驻足的长草的洼地,同沿途的集体农庄交涉,凭证弄来燕麦和饲料。当畜群需要横过公路时,他就用大车拦路组成一条通道,然后把牲口赶过去。损失暂时还不算大:三头一岁的牛犊落到迎面而来的汽车轮子下,还有几条不太好的、瘸腿的母牛献给了开上前线的苏军部队。甚至挤出的牛奶都没有浪费:牛奶送给了医疗卫生营,而更多的时候则直接倒进了士兵们的军用食盒。
畜群整个白天,有时连夜晚都兼程赶路,近日来给牲口吃料饮水停留时间减少到最低限度。人也好,家畜也好,马匹也好,由于不停歇的赶路而形销骨立,风尘扑扑,有时看起来似乎疲乏到这种地步: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赶牲畜的女庄员,她象绊在什么东西上面似的,突然跌倒在地,就在路上睡着了。尽管如此——战线还是在逼迫《红色农夫》车队赶路。这支好似被人遗忘了的车队在空空如也、很少行人的路上孤独地行进。后面的隆隆炮声,愈来愈清晰。人们已经听惯了炮声,正如习惯了有时飞临头上的敌机一样。
有一次,炮声不是在后方,而是在右面响起来。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停下他那辆双轮马车,仔细倾听着近旁的炮击声,然后调转车头,用枝条狠抽驾马,迎着畜群疾驰,向赶畜群的庄员们高喊:“全速前进:你们要想活命就别打盹!”
看来,这惊惶不安的一天似乎将平安无事地过去。畜群加快速度,继续沿着原来的方向赶路。
可是,临近黄昏时分,从车队后面,穿过畜群扬起的尘埃,传来引擎急促的轰鸣。这种情形大家都已熟悉了。于是,车队象以前那样从大路上拐下来,给即将临近的坦克让路。驱赶畜群的人们吆喝着,咒骂着,挥动干树枝条把母牛和牛犊赶到道路两侧去。赶牲口的庄员们已有多次都是这样为某一换防的坦克部队让路,把冒着热气的牛奶送到满身油腻的驾驶员手里,顺便向他们打听前线的消息。因此,坦克的出现没有引起什么慌乱。大家都熟练地干着各自的事情。困乏的家畜好似红白两色的波浪从大路上翻卷而下。
可是,这一次飞速驶向畜群的坦克并未减速。头一辆坦克在行进中开炮,击中了普拉斯科维娜奶奶的孙子们坐在包袱上摇晃着的那辆大车,然后把它碾成碎片,继续朝前猛冲,留下一堆碾压得稀乱的碎木渣和血肉模糊的尸体。坦克差一点轧死了赶牲畜的女人——她们在最后一瞬间跳开了,然后从后面冲进了畜群。
惨叫的家畜,一辆辆大车,哀号着寻找母亲的孩子,四散奔逃的又惊又怒的女人,全都乱了套。只是当前一批坦克已经狂奔过去,消失在尘埃中,而第二批,第三批坦克已经沿着大路从畜群边直冲过来的时候,人们才看清坦克装甲上画着的生疏的白十字,黑桃A和宝剑。庄员们这才明白,敌人的坦克正在朝前飞奔,超越畜群,是想卡住庄员们通向东方的道路。
这时,随着普拉斯科维娅奶奶的悲号和惊恐万状的孩子们的哭叫声,赶牲口的女庄员们也惊慌地喊叫起来。人们的不安也传到牲畜身上,母牛异常紧张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哞哞叫,开始到处乱跑,狗也悲哀地号叫着。
其实,《红色农夫》农庄的畜群的确是十分侥幸地避开了敌人的第一阵急袭。看来,占领军正在完成一次坦克纵深包抄行动,所以没顾得上畜群。他们造成畜群的损失只是以示威吓,或者完全是由于行动太仓促。何况,畜群和车队以及所有运送家畜的人都被堵在敌人后方,战线把他们同自己隔开了,与此相比,这一些损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好一会儿,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呆呆地看着敌军坦克压裂青草丛生的林中道路所留下的一排排新鲜轮辙,而后扬起马鞭,示意大家集中到他的马车跟前来。女人们朝他奔去,就象暴风雨来临前卷起一阵阵强劲的恶风,羊群向牧人靠拢一样。
鲁勃佐夫阴郁地环视着周围的人群,简短地问道:“我们怎么办?”
女庄员默不作声,彼此挨得更紧,交替地踏着脚,远处每一阵射击都使他们战栗。在使人压抑的沉寂中,可以听得见普拉斯科维娅奶奶在大路上边诉边哭。
“我们究竟怎么办,公民们?”伊格纳特·鲁勃佐夫以那种人们自问时才用的沉思的语调又问了一次。
回答他的是一片哀叹声。
优秀挤奶员瓦尔瓦拉·萨依金娜,这个一贯乐观活泼、言词锋利的少妇,抽搐了一下鼻子,用手掌擦去布满尘土的面颊上的泪水。
“既然发生了这样的情况,既然敌人象把老鼠关进鼠笼似的关住了我们,伊格纳特·萨维利伊奇,那就应该回去!……还有什么法子呢?”她怯生生地看着周围沉默不语的女友们,轻轻地说道。
人群哆嗦一下,微微骚动了。老太婆在大路上更伤心地哭起来。
萨依金娜心情沉重地、大声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好办法来。既然法西斯截断了我们的去路,那只能这么办了。”
萨依金娜号泣起来,站在她旁边的挤奶员、放牧员、养犊员也跟着失声痛哭,人们就象往日送殡时那样,一边号陶大哭,一边诉说着:“我们这些苦命人,不幸的人……现在我们到哪里去才好?谁还需要我们?我们的太阳已经殒落,我们再也不见天日啦……”
鲁勃佐夫默不出声,颧骨耸动。富农子弹留下的那块伤疤胀得通红,这向来是农庄主席极为激动的标志。
这个上了年纪的农庄的引路人在农庄的整个生涯中,经历过许多复杂的变故,似乎没有一种困难能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他永远知道该向群众讲些什么话。但是,他还从未碰上这样的灾祸,从未担起这样的重责。
应该怎样行事才好?应该向所有这些惊恐万状、张惶失措的女人们出些什么主意呢?
当年冲击冬宫时的波罗的海舰队的老兵在他身上苏醒了。他以老鹰般锐利的目光扫视痛哭流涕、哀叹呻吟的人群:“够啦!别哭啦!林子里没有泪水已经够潮湿了。”
于是,突然间,只听见被微风吹拂的松树在窃窃私语,已经平静下来,在空地上团团转的家畜喷着鼻息吃草,远处的杜鹃沉思的鸣啭唤起人们对那漫长遥远的年代的回忆。鲁勃佐夫吸了一口没有点燃的烟斗。一个小时以前敌人坦克的出现使他没能吸着烟。从这以后他就用拳头握住烟斗,不时下意识地放到嘴里吸一吸。
“这么说来,应当回家去?带上所有家畜回去,好让法西斯强盗拿咱们的纯种母牛喂肥自己?好让这些畜生喝了我们多脂的牛奶养精畜锐去打你的费多尔,你的普基哥,你的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吗?你们愿意这样吗?”
伊格纳特凝视着萨依金娜宽阔的、圆圆的面庞。
“要是这样的话,家畜,我们的家畜都会绝种!”普拉斯科维娅挤到农庄主席的马车跟前,叫喊起来。她满面尘土,又挂着泪水,所以显得很黑,没戴头巾的头上斑斑白发蓬松紊乱,脸上现出哭过度而被擦破的累累印痕。她站在静寂无声的人群之中,犹如众人苦难的活的化身。
老太婆一眼瞥见瓦尔瓦拉·萨依金娜,便冲到她面前:“说把家畜都赶回家去的是你吗?”
“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带着这些头上长角的坦克能穿过前线么?”瓦尔瓦拉回答,马上往后一退。双手遮住面庞。
老太婆朝她脸上啐了一口。
“这就是给你胡说八道的奖赏,不害臊的娘们!瞧见了吗,他们这些恶魔造的什么孽啊?!”普拉斯科维娅奶奶指着那些被坦克轧毁的大车残骸说道,“可咱们还得拿我们农庄的财富来喂养他们是这样吗?喂,谁还主张把家畜赶回去?”
女人们连声叹气,垂下眼皮。
“有什么法子呢?反正到自己人那儿去是不可能的啦。难道说母牛可以象鸟儿那样飞过前线不成?”萨依金娜小声嘀咕着,小心地退到女友们的背后躲起来。
“宰掉牲口——只有这个办法!宁可让乌鸦啄尽吃光,也别让这些德国鬼子受用!”普拉斯科维娅奶奶高声喊道。
女人们甚至从她身边躲离开了。不管怎样有千种万种理由,绝对不能宰杀这群出色的牲口——在它们身上,她们每一个人倾注了多少汗水、关注和精力啊!把农庄长期享有的骄傲和光荣一下子彻底毁掉?!这一想法本身对于大家来说就是一种侮辱。
“老太婆是疯了吧,要把这样好的牲口送上刀口!”
“我们喂养它们,照料它们,通晚不睡觉,象养孩子一样把它们喂大……”
“玛特列莎,玛特列莎,你在哪儿?你可听见老太婆在这儿说些什么晦气话呀?”
女人们向玛特列哪·尼基季奇娜跑去:“你哪怕对她讲一句话也好嘛!?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没有参加女人们的这场辩论。当坦克向畜群冲去的时候,她把她的小依里什卡和卓娜从大车上抱下来,拖着孩子跑到一边去,紧紧地靠在一株白桦树上,就这样呆立在那里,面色苍白,浑身僵直。此刻,她既没有看到投向她的满怀期望的目光,也没有听见对她提出的问题。她似乎失去了视觉和听觉……“法西斯匪徒追上来了!”这一瞬间出现的可怕的想法窒息了她内心的一切。她感到生命似乎完结了。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紧紧抱着吓懵了的孩子。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使劲抽着没有点燃的烟斗。眼前这些保养很好的奶牛,拖着鼓鼓的乳房,象装满小麦的口袋一般,头头都可以创造新的产奶纪录,人们从开春起就特别细心地照料,准备送往全苏农业展览会。这头有着漂亮的、骄傲的嘴脸,硕大健壮的卷毛公牛潘①,它已经为农庄夺得了两枚奖章。还有这群腿儿细长、逗人发笑的牛犊!所有这些出类拔萃的家畜,都要倒毙在一座不知名的小林边,成为乌鸦和野狼的佳肴。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同这里所有的人一样,一想起这种情景就感到万分可怕。可是,既然德国人的坦克已经切断道路,那又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呢?
【 ①“潘”是希腊神话中的牲畜神。——译者注】
鲁勃佐夫看到,杀掉家畜这一假想,使女人们的脸上出现了愤怒、惶惑和恐惧的神情。多少年来,他本人耐心地、顽强地向他们所有的人灌输对集体财产神圣的爱护之情!他做到了这一点,因此感到无尚骄傲。
在这些牲畜身上,付出了多少忘我的劳动,凝注了多少人类高尚的激情,寄托了多少殷切的期望!然而,这一切都将毫无价值地化为乌有!一团灼热的东西涌上农庄主席喉头。虽然处于树林之中,他却感到呼吸十分困难。他撕开上衣领口,扣子象熟透了的浆果一样撒落到草地上。到底怎么办才好呢?是的,老太婆说得对:在军队被迫撤退时党曾发出命令不得留给敌人一公斤粮食。
“怎么啊,我们要把畜群拱手交给敌人吗?”他竭力以激昂的声调喊道。
庄员们一声不吭。一双双疑虑的、祈求的、惊恐的眼睛都盯着鲁勃佐夫。所有这些女人、姑娘和少年都在等待他们久经考验的领路人作出决定,期望他能找出另外一条不那么令人可畏的出路。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吃力地咽下涌上喉头的那团热呼呼的东西,尽力恶狠狠地,大声地喊道:“不,决不!《红色农夫》农庄决不喂养法西斯强盗!杀吧!所有的家畜都杀掉!别再嚷嚷啦!”
只是在这时,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方才从混沌的梦中清醒过来。她小心地把孩子放到草地上,向人群走去,女人们给她让出一条路,满怀希望地望着她。她站到公公身边,用手抹了一下脸,仿佛想从脸上抹去看不见的蜘蛛网似的。
“媳妇,你过来给大伙儿说说你对这个问题的意见”,伊格纳特声音有点嘶哑地说道,然后用树枝条往穿在瘸腿上的那只系得很紧的鞣革靴啪地一甩。他怀着隐秘的希望,看着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
女人们紧紧地围在她的身旁。使得她脸上感到了她们急切的呼吸。
“你说,你说呀!……”
“我的意见是这样:不杀牲口,”玛特列娜小声地,但十分坚决地说道。
“这才对啦……你瞧那瘸腿魔鬼可真想得出来.宰掉!我们对这些牛犊就象小孩一样,只差没有用奶瓶喂奶了……宰掉……谁能下得了手!”
“那又怎么办呢?四周都是该死的法西斯匪徒,”普拉斯科维娅奶奶也吸起嘴唇低声嘟哝道,然后又开始 泣起来,边哭边数落。
“我的意见是这样的……”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继续说道,“我们在林子里走了多少天啦?看看这一带的森林吧,可是真是人迹罕至,树木也没有被砍掉,有的地方阳光都透不过来。我的意见是:把畜群赶到森林里去,然后等待我们的人回来。要知道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这就是我的意见。”
人群中发出一阵满意的低声细语。多么简单啊!为什么在此之前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对!”有人高兴地喊叫起来。
“对什么?!往哪里?吃什么?拿什么喂牲口?嚼枞果吗?啃树桩吗?”那位对什么都抱着怀疑态度的瓦尔瓦拉·萨依金娜仍然以那种口气问道。可是从她脸上一下子流露出来的兴奋神色看得出来,她也对这一新主意感到高兴,她的这番反对意见只不过出于喜欢与人争辩的习惯而已。
未来的艰难困苦吓不倒任何人,只要能保住所有这些对杀生大祸毫无所知、正四散在空地上安静地吃草的母牛、牛犊、公牛和马儿!
“只要有奶牛,我们就不会死!”
“那么,粮食呢?土豆呢?从白桦树上去摘?我们不是小牛,光喝牛奶就能活下去……”
“我们可以拿牛奶去向人家换别的东西嘛!这里又不是沙漠地区嘛!”
“这个意见很正确!我们百分之百赞成。”
“我们在林子里躲过这场灾难,法西斯强盗能在这儿待一辈子吗?”
“呶,主席,你干吗不作声?儿媳妇倒是比你考虑得更周到……而你呐,——宰掉!……好一个馊主意!”
鲁勃佐夫浓密的眉毛皱成一团。儿媳的提议,指出了任何有关撤退的指令中都没有预先考虑到的新的出路。他一声不吭、从靴筒里抽出从卫生营一位军医那里要来的一张旧军用地图,庄员们前几天曾经交给这位军医一批定期挤的牛奶。农庄主席在马车座垫上摊开地图,聚精会神地研究起来。在地图上,德寇坦克追上他们的那条大道,横穿过一大片表示大面积森林的绿色,其间还以蓝色虚点标明了一些疏稀的沼地。
要是真的听从媳妇的意见那又有什么不好?天下巧事多,或许能把畜群保存下来。要是不走运,被法西斯匪徒发现了——随时可以宰掉牲口的。好在区委书记在分手时,慷慨地给这支有名的农庄游牧队伍发了一些手榴弹,还有从芬兰战争中得来的战利品——三支陈旧的英国步枪。诚然,在区委的指令中,以极其严厉的措辞指出,绝不能把农庄的一头羊留给敌人,否则,唯共产党员是问。可是,〈红色农夫〉农庄这支游牧队伍碰上的这件事情,区委的指令中却没有提到。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不能墨守成规,而应使法规为人所用。党一贯教导布尔什维克:要果断处事!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看了一眼将要同他一道经受他整个漫长而又复杂的一生中最严峻考验的人们。这是一些各不相同的人。近年来:农庄日臻富裕,劳动日值越来越高,几乎所有庄员都以火一般的热情干着活儿,当然罗,彼此也免不了闹一闹,吵一吵,叫一叫。他们能熬得住林中生活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吗?在这个时刻,当这位老布尔什维克有生以来第一遭准备有意识地违背党的指令时,在他所有这些放牧员、挤奶员和牛犊饲养员的脸上看到了如此精诚一致的表情,以致他那组织者和鼓动者的敏感在暗中提醒他说:庄员们会挺得住的,即使粉身碎骨,也能经受住任何考验,只要让他们看到有希望保存这群扬名遐迩的牲口!
他再一次扫视了一下地图。地点是很合适的;尽管德寇的坦克无疑已截断了牲口的去路,但是畜群和人还是能够象一群钻进干草垛的蚂蚁似的,在森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快转到林子去吧?干嘛对着地图搔后脑勺,这又不是坐在农庄管理委员会办公!”
“没时间写决议啦!”
“莫非甘愿坐等德国人到来?!”
“主席,既然大家在要求,你就执行吧!”
女庄员们在一个劲地催促,使得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激动得声音都嘶哑了,他对人们说道:“好吧,听你们的。牲口不杀啦!”
伊格纳特吩咐几个女人帮助普拉斯科维娅奶奶埋好孙子的遗骸,然后就赶着畜群前进,并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从敌军坦克超过他们的那条大道上,折向另一条与之垂直的大道。沿着这条大道走了约莫十公里,他把畜群赶过一条不深的小溪,然后踏着浅滩,走上林间小路,向密林深处进发。
开始时,畜群沿着杂草丛生的朝北的道路前进,到后来根本就没有什么路了。他们越来越深入到在地图上用一大片浓绿色标记的禁用林区。他们从早走到晚,但前进得很慢,很艰难。
人和畜群在森林里,在干涸的小溪上,在大车车轮碾压下发出哀伤的呻吟、贫瘠而板结的沙土上已经行进了五天。他们有时从树丛中砍出一条道路来,有时用枯树枝铺垫在小块沼地上,有时几乎是用双手把大车、杂物和牛犊抬过两岸崎岖、陡峭的小溪。
第六天,他们来到了和平时期只有猎人在冬季才涉足的密林深处。在两侧山岩陡峻、灌木丛生的深谷里,伊格纳特·鲁勃佐夫选中了一处宿营地。
第4章
在这个不寻常的林中新住地,庄员们再次折服于农庄主席的处事才干和先见之明。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召集庄员上路的时候,尽可能随身带上了在新的地方生活可能用得着的各种必需品,须知,在战争时期的艰苦条件下,连一枚铁钉也羞于向国家启齿啊。在大车上,不仅有照料畜群所需要的农场上的器具,不仅有路途上用于准备饲料的大镰、草耙、镰刀——这些东西都是区委指令中要求携带的。而且还有牛奶分离器、榨油机、制干酪的模子、蒸气锅、木工和钳工工具。一箱箱铁钉,一捆捆铁丝,以及其它许多在新的地方安排生活不可缺少的东西。鲁勃佐夫直到最后一分钟还把一套简单轻便的野外打铁设备扔到一辆大车上。往常,这套打铁家什总是给那些到遥远的、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草的生产队途中用的。
这一切东西现在都成了宝贝。大队伍一停下来,大车和畜群集中在山谷之中,农庄主席便脱下呢制服和军用宽裤,换上拖拉机手穿的防水布连衣裤。在家里,每当农忙时节,在打谷场或是机车棚里,他就是穿的这套衣服。他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当家人。他的想法是,既然已经决定要在森林里过冬,那么不管周围发生什么事,也要把一切都安顿得稳稳妥妥,井井有条。
从一开始,他就严格地组织劳动。他建立了放牧员队和挤奶员队,指定普拉斯科维娅奶奶担任牛犊饲养组组长,并派所有能够干点活儿的男孩和女孩去给她帮忙。他把年纪大些的男孩组成了一个饲马小组,让瓦尔瓦拉·萨依金娜十五岁的弟弟当小组长。十名最强壮、最机灵的女人则组成了一个基建队。农庄主席还决定由儿媳妇负责全部畜牧工作,他自己则主持兴建营地。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这位波罗的海舰队的老水兵,在建立农庄之前简直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他在家乡一带有时揽粗木活,有时干细木工,有时搞钳工,这才得以勉强糊口,因而被誉为多面手。在初建《红色农夫》农庄的日子里,他在田野上,畜棚里或者其它农活中只要一发现懒鬼和不会干活的人,就从他们手里夺下工具,然后手上吐一口唾沫,非常麻利地干活给他们看,使得懒汉一下子羞愧得无地自容。于是,在周围人们的揶揄下,懒汉们在农庄主席身边颇为尴尬,可怜巴巴地瞧着他,畏畏缩缩地把手伸向工具。不管是什么东西——斧子也好,锯子也好,牛奶分离器的摇把或是铲子、镰刀也好……甚至还有拖拉机的方向盘或者农村实验室里的细小玻璃吸管——它们一到农庄主席的大手里,不知怎的,便显得那么服贴、自如,而且不论他干什么活计,总是那样轻松、熟练。
几天之内,在谷地里就建立了牧畜栏,在谷地左侧陡峭的山岩上,掘好了一批土窑,这些土窑顶上盖着一排排细长的圆木,上面铺满了枞树枝、泥土和草皮。每一家都分到了这一样的土窑。为方便起见,人们以生产队为单位安家。干完这些刻不容缓的事情以后,基建队员们开始伐树,在谷地的斜坡上挖筑过冬用的暖和的牲畜栏。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手下的女人们很熟练地干着活儿。当然,在通向森林的道路上损失了两头奶牛,而德国坦克又压死了十二头奶牛,其中包括那条有名的记录保持者克拉萨弗卡。可是在林间大道上又新添了五条牛犊。依据这新的、不平常的生活条件,庄员们给它们分别取名叫做:“小白桦”,“小松”,“小枞”和“旷地”。有一条小公牛遍身漆黑,眼睛碧绿,性情特别暴燥,它一出生就使人感到意外,因为它的毛色很特别。大家称它为“法西斯”,可是,普拉斯科维娅奶奶自从孙子遭难以后,现在是身不离牛栏,她毅然去袒护这头受到如此严重屈辱的小公牛,她找到鲁勃佐娃,左说右说,终于给这头黑毛小公牛恢复了名誉。人们给它取名“橡树”。这儿的林中牧场,即使在晌午时分也无牛虻,青草从未碰过镰刀,因此长得齐牛肚高,畜群在这儿开始慢慢长起膘来。
打从大森林谷地生活的最初一段日子起,就恢复了劳动日计酬办法,瓦尔瓦拉·萨依金娜从安顿在一株绿荫如盖的枞树下的仓库里取出牛奶、奶块和酸奶油,严格地按照劳动日进行分配。在这样严峻的条件下,恢复农庄往日的规矩使人们团结在一起,使他们充满了信心,帮助他们忍受了很不平常的生活所带来的艰难困苦。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先把整个营地的事情张罗完毕,然后才开始料理自己的生活。她亲自拓宽了自家的窑洞,在土壁上挖了一些宽宽的壁龛,在壁龛里搭好支架。然后用树干和枞树叶垫在支架上给自己和孩子们安了铺。为了防止墙上风于以后散落下来,她用树枝条编了一道隔板贴紧土壁。一个装运喂牛犊的麸子的盒子当桌子用,上面铺了一块桌布,周围摆了几个墩实的木头桩。把窑洞布置好以后,她开始清理手提箱,十分高兴地在箱底发现了一期旧的《火星》杂志,那里面刊载有关于《红色农夫》农庄的一篇特写。在杂志扉页上有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加里宁的肖像。她把肖像剪下来,钉在窑洞的土壁上。她退到门口,以满意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新居,一切都井然有序,看上去十分舒适。她的心情顿时感到轻松多了。
第二天早晨,当全家人坐到仓促作成的桌子旁边喝着用熏黑了的小锅煮开的热茶的时候,小卓娅说。她觉得住在林子里更有意思,而大孩子沃洛齐卡却抱怨说只是没有收音机……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想起了自己那栋金黄色的、散发着松脂和新木气味的房子,于是叹了一口气。但是没有功夫伤心落泪,森林里环境恶劣,要管好农庄这份庞大的家业,她必须时时聚精会神,辛勤操劳。
第5章
在这个林中放牧营地上一切事情都进行得不错。只有准备过冬的饲料这件事常常使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感到不安。每当畜群在牧场上吃草的时候,挤奶员和放牧员就利用这段时间到沼泽洼地上去 草。孩子们把草晒干,堆成垛。可是总共只带来了九把大镰刀,而夏天正在悄然逝去,即使庄员们拼上全副精力去 草,也无法给这样多的家畜和数量可观的马群备好过冬所需要的草料。
伊格纳特·兽勃佐夫也正在为这件事伤脑筋。每当整个营地都已入睡,只有阵阵松涛和蚊 的嗡嗡声打破谷地寂静的时候,他就从那张用樟树干做成的有弹性的木吊床上爬下来,点燃卷在棍子上的桦树皮制成的松明,在青烟弥漫、朦朦胧胧的光线下,久久地捉摸着地图。
的确,挑选这儿作屯宿地是很有道理的。四周 无人迹,根本没有道路,只有从空中才能发现这个谷地。而且,为了防止发生这种情况,也采取了对策:把窑洞挖在灌木密集的松树树荫下,严禁砍伐这些灌木丛。可是也有不利之处,那就是远离居民点。既听不到任何消息,也无法用奶制品去换取面包、土豆和粮食。人们从家里带出来的粮食已经吃完,无论仓库里还储存着多少牛奶、奶渣和奶油,俄罗斯人还是渴念着一块面包,一锅菜汤,和一盘新鲜、松软、热气腾腾的土豆。可是这并不怎么可怕。人们既然决心把畜群藏起来,他们就准备熬受更加艰苦的日子。饲料,饲料!这才是最主要的!一想到冬天这些精心照料的家畜将一头接一头倒毙在人们眼前,历经磨难才保存下来的畜群将会因饲料匮乏而死,他便感到异常恐惧。
鲁勃佐夫盯着地图。图上是一片连绵不断的绿色,还有表示沼地的蓝色细线。附近连一点有人居住的影子也找不到。这是怎么回事?地图靠得住吗?农庄主席无法相信,这广阔无垠的森林,既有多水的小溪,又有肥美的林中牧场,在战前社会主义经济繁荣的年代竟然会如此荒凉。他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在地图边上,于是。发现了用小号铅字印制的地图绘制日期,他吹了一声口哨。“1929年”!十分明显:地图靠不住!从那以来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啊!
于是,他决心马上调查一下,看邻近哪些地方适于作牧场和 草场。照他看来,他们不会不招致当地农庄主人们的注意。他在地图上划出了这样几处地方。第二天,他同儿媳一道乘上双轮马车出发探查离营地约有七公里的一块林地。他们在荒无人烟的森林里沿着早已干涸的小溪的沙石道走了许久。当小溪折向西方时,在溪流拐弯处,一片宽阔的、有水的草场豁然展现在他们面前。草场上堆着一垛垛被雨水淋得变成红褐色的干草,犹如一个个巨大的蚁堆。鲁勃佐夫急忙一抖缰绳,把马车飞快地赶到空地上,象年轻人似地从车上跳下来,开始满意地吸起烧焦的烟斗来。
“四十二堆。一整座干草贮藏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把一只手插进草堆。她从草堆深处抽出一小把草,揉了揉,用鼻子嗅嗅,甚至还咬了一下草茎。草虽说不太新鲜,是去年的陈草,但是质量挺不错,是真正的牧草,既没有沾上泥土,也没有腐烂。这些草垛,看来是精明强干的主人堆起来的。
“没问题,草可以用,数量也足够了,只是,同谁去讲价钱呢?这些草堆的主人是谁呢?”
在林边,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发现了一座用粗圆木做成的、顶上钉着木板条的棚屋,既宽敞、又结实,于是他内心拿定主意:把这座棚屋拆掉,然后用大车运回谷地。
“全部草堆都是咱们的,是苏维埃国家的,”他向儿媳答道,一边以当家人的眼光仔细打量着那座宽大的干草棚,一缕缕阳光穿透着室内的昏暗。“将来我们给苏维埃政权还钱吧。既然德国人来到这里,而咱们农庄还没有被占领,那么咱们就是所有财产的继承人。等咱们的人一回来——就把账算得一清二楚,谁付谁收,一丝不苟。”
伊格纳特在草地上瘸着腿很快地走来走去,心满意足的抽着烟斗。抚摸着草堆,盘算着如何才能更好地把大车从林子里赶到这儿来。他一遍又一遍喃喃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很可能,这是某一个国营农场或是某部队的草料基地,也许是一个大农庄藏在森林深处的一个草料场,撤退时遗忘了。从南方某个地方通往干草垛的大道上,所有的车辙里都长满了车前草、藏茴香和繁茂的嫩草。这使伊格纳特感到特别高兴:这就是说,敌人找不着到这儿来的道路。“好哇,好哇,公民们!等到他们到处嗅,从哪个坏蛋那儿打听到干草的事儿,干草早就已经嘘——无影无踪了!板棚也搬走了。一切痕迹都会被雨水冲洗得于干净净。”
鲁勃佐夫身后飘散着刺鼻的马合烟的淡黄色烟雾。他的脑海里涌现出各种各样有意思的计划。他素来不喜欢办事拖拉,因此正打算坐上双轮马车,急着去召唤庄员,可是,媳妇激动地低声喊住了他:“爸爸,那儿,草堆里有人……您听见了吗?……在动弹哩……”
鲁勃佐夫从未料到会在这里,在这个储藏草料的地方遇见人。他一言不发地把媳妇朝马车跟前一推,作了个手势要她坐上去,可是,就在这时,从邻近的草堆传来了一声十分清晰的呻吟。那个来历不明的人大概在请求帮助,于是他不禁产生了怜恤之情,这种心情冲淡了他的一切遇想。玛特列娜奔向草垛。在一个掩盖得严严实实的深深的草坑里发现了一个瘦削的老人。他仰面躺着,艰难而断续地喘息着,用一双烧得通红的眼睛忧伤地望着前方。
“穆霞,穆霞啊!”老人一个劲地叫喊着,把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当成了别的什么人。
“爸爸,这儿有人!……”媳妇向公公喊了一声,鲁勃佐夫正站在马车旁,警觉地盯着媳妇,“他快死了。”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急忙走到草垛跟前。
那个老人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一忽儿呼唤穆霞,一忽儿开始恳求她管好什么珍宝。他满口谵语,不回答任何问题。媳妇和公公默默地站在他身旁,他们清楚,处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对这位老人实在爱莫能助。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在草垛里发现了一个小食盒,她倒掉食盒的浆果,跑到小溪边去汲水。这时,伊格纳特解开老人上衣的领扣,松开皮带。翁媳俩在垂死的老人汗水淋漓的额头上作冷敷,又在他胸脯上放了一块冷水的布片。病人清醒过来,用手肘微微支起身子,贪婪地把嘴伸向水。他咕嘟咕嘟地吞着水,尖尖的喉头在生着浓密硬毛的皮下来回滚动。
老人终于离开食盒,睁开眼睛,看见他的上方有两张陌生的面孔,于是害怕地朝后一缩。
“谁?你们是谁?”他嘶哑的问道,一只颤抖的手开始在身边痉挛地探摸着。
“我们都是人,是一样的人。”伊格纳特闪烁其词地答道,他不喜欢老人的这个动作。
“您最好还是安静地躺着,不要找武器。”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注视着陌生老人的双手,补了一句。
老人阴郁地笑了一下,把双手放到胸前。
“我没有武器,”他讲话的声音是这样的轻,以致这几个字与其说是听到的,还不如说是从他嘴唇的动作猜到的。“你们知不知道……穆霞·沃尔科娃在哪儿?……是一个个干瘦瘦的……褐色头发的女孩子……她穿着……滑雪服……”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摇了摇头,老人又发出嘶哑的声音,不停地辗转反侧,双手好象想把胸膛撕开似的。他脸上渗出了大颗汗珠,上气不接下气,也许是在用最后一点力气不让自己昏迷过去。最后,他终于微弱地吐出了一个字:“水。”
当他再一次恢复知觉时,浑浊不清的眼睛里现出清醒的神情,他依次先看了一眼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看来她更多地取得了他的信任,然后看了看伊格纳特·鲁勃佐夫。
弥留的老人仿佛在考察这两个陌生人。而后,他微微示意,要女庄员弯下腰来。
女人跪下来,几乎把耳朵贴紧他那发紫的、脱皮的嘴唇。
“穆霞·沃尔科娃现在到某个地方去了……”老人用勉强听到的声音低语道。“我们要到自己人那儿去……干草,干草……还有袋子,里面有珍宝……是一笔很大的……市银行的珍宝……国家的财产……唉,我没有送到……”突然,他不可思议地以最后一丝意志力靠在手肘上,半抬起身子,一瞬间又以闪光的眼睛盯着媳妇和公公。“请您宣誓……把珍宝送到那边去,”他用眼睛盯着东方,“请献交国家……请以诚实的苏联人的名义宣誓……说吧:‘我宣誓!’”
这个垂死的、逐渐冷却的躯体内突然进发出来的激昂而又顽强的意志力,使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感到极为震惊,她激动地低声说道:“我宣誓!”
“还有您!还有您!”这位垂死的老人固执地说,祈求地望着鲁勃佐夫。看得出来,老人是在耗掉他仅剩的一丝精力用手肘撑住躯体。
“好吧,既然是一件神圣的事情,那我就宣誓!”波罗的海的老水兵答道,甚至照水兵的规矩挺直身子,讲出了这句话。“谁的珍宝?”
“国家的。”快要咽气的老人低声回答,无力地倒了下去。
生命已经从他的眼睛里逝去,可是他的手依然在草堆上摸索着。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拿起了这只正在变冷的手,她似乎感到,老人的手指以刚刚能感觉的动作,如同哈气一样轻轻地触了一下她的手掌。她俯身贴近他的嘴唇,与其说是根据嘴唇的动作听到的,不如说是猜到了他想讲的话:他要他们等待一位叫穆霞的姑娘。
“她在哪里?她上哪儿去了?”
可是老人已经挺直身子,身躯笔直;神色严峻,脸上显出安详的表情。伊格纳特慢慢地从头上脱下了他那顶粗糙的皮帽。
第6章
鲁勃佐夫翁媳们默默地把老人的遗体移到一旁小桦树的荫影里,盖上树枝。
“我们接受了他的遗愿,就应当照他的嘱咐去做。”伊格纳特·鲁勃佐夫终于开口说道。
他脸上显出沉思的神情。
“看来,他带的是公家的钱财,”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好似害怕打扰躺在草地上的老人的安宁,小声推测道。
“那咱们就把遗产接过来吧。”公公也悄声答道。
他俩在散乱的草堆前停下来。
“他说了一个什么袋子,并且总是用手去摸,莫不是在找那个袋子?可是为什么没见到任何袋子呢?瞧,这是小桶,这是用破布包着的土豆。好象再找不着其它东西了。”
“应当在草堆里翻寻一遍。”伊格纳特·鲁勃佐夫以某种不常有的低沉声调说道。
鲁勃佐夫是个饱经世故的人,一辈子见过不少死人的场面。在世界大战和国内战争期间,许多战友就是在他手臂里牺牲的。一九二七年,他的一个朋友,同村的积极分子,被富农分子用截短了的步枪射杀了,他也曾接受过这位朋友的最后遗愿。《红色农夫》农庄,甚至邻近农庄的庄员临终时,总是派人来请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把自己的遗嘱委托给这个诚挚、公正的人。可是,这位陌生老汉的去世却撼动了他的心灵。
鲁勃佐夫翁媳俩默默地翻动草垛,先是挖出了一个背囊,那里面装着一点点食物、行军餐具以及女儿家杂七杂八的东西。然后,在覆盖着由于缺少阳光而发黄的稀疏的小草、爬满暗红色蚯蚓的地面上,发现了一只沉重的、捆扎得十分牢实的袋子。
他们开始解袋子。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用牙齿帮着解开系得很紧的结子,最先朝袋子里张望。她瞧了一眼就往后跳开,就象袋子里有一条蛇似的。伊格纳特弯下腰,只是摇晃着脑袋。他举起袋子,掂了掂.估量着它的重量,放到草地上,然后带着惊讶的神情朝放着老人遗体的桦树那边看了一眼。
“大概,拿这笔钱可以买两大群象我们农庄那样的家畜,”他终于开口说道,一面端详着一只宝石坠子,上面的钻石足有豆子那么大,闪闪发亮。“呶,你瞧……好一位老人!……可他怎么能背得动这么重的东西啊!”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在草地上坐下来,惊异地分拣着这批贵重的东西。她之所以感到震惊,不仅是因为他们在草堆里找到了珍宝,而且还因为这批珍宝显然有着不平凡的、象人一样的经历!毫无疑问,这批珍宝是这位不知名姓的老人和一位叫做穆霞的姑娘从敌占区运出来的。其它任何推测都站不住脚。可是,这些珍宝究竟是怎么落到这个衰弱的老人手中的呢?是从那里弄到的?他自已向谁作出保证要保护和运走这批珍宝呢?
正当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在袋子翻来翻去的时候,她的手碰到了一卷紧成圆筒状的、用皮鞋带子捆扎好的文件。伊格纳特把这卷文件解开,出声地念着清单的标题,一页页翻过去,发现了日期,直到这时才完全弄清楚,保护和背着这批珍宝的是两个不明身份的人,而这批珍宝谁也没有委托给他们,可能在战线那边甚至不会有人知道有这批珍宝的存在。他完全理解了这两个无私的苏维埃人的伟大功绩所具有的全部意义。
“爸爸,这是咱们那里的人,是咱们城里银行的职员。他们也跟咱们一样走了这么多的路。”马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沉思地说道。
伊格纳特又一次从头上脱下变成红褐色的、裂开的皮帽。
“这是一颗真正的布尔什维克的心!”他注视着米特罗凡·伊里奇·科列茨基的遗容。庄严地说道。“他是一个坚强的布尔什维克。”
这就是这位在漫长的一生中,谦逊而不引人注目地在银行出纳科工作的党外人士去世以后所得到的称号。
第7章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把装着珍宝的袋子放上马车的藤座,让媳妇留在老人的遗体边等待那位素不相识、不知上哪儿去了的穆霞,自己则赶着马车到林中宿营地去喊人。黄昏时分,一些女人带着铲子来了。她们在林中空地边缘一棵高高的松树下面挖了一个墓穴。在林子里,这株松树亭亭如盖的树冠总是最先迎来朝霞,最后送别夕阳。老人的遗体裹着一床旧被单,胸前放着一束束野花。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直言不讳的向女庄员说明了这位老人是什么人,他背了什么东西,临近死亡时他表达了什么愿望。女人们下葬前给他换了衣服,带着既惊奇又尊敬的心情看着死者。
夜幕降临,而穆霞还是没有回来。葬礼决定推到明天。庄员们吃过晚饭,在一个草堆上安顿下来过夜。
可是这一晚她们都睡得不好。一弯禾镰似的新月在森林上空升起,俯瞰着开阔的旷地,把一片惨白的寒光慷慨地倾泻到黑沉沉的森林、沉寂的牧场和草垛上,一切都沉浸在月儿的银辉之中。每一棵大树都在身旁铺下了长长的阴影。蟋蟀如此起劲和忘乎所以地吱吱叫着,仿佛这芳香四溢的夏夜自身在鸣奏似的。
不远处的桦树下面,尚未落葬的老人身上的白麻布寿衣泛着白光。女人们不由自主地想着这位老人,而后思绪移到在战线某处同敌人作战的丈夫身上。她们又想起了自己留在遥远的后方的无人照看的房屋,不禁长叹起来。也许是为了驱走沉重的思绪,她们讲述着关于珍宝的各种故事。在人们的想象中,财富的获得总是同流血与犯罪联系在一起的。她们讲着讲着,睡意渐渐袭来,可是不知是谁把话题转到干草上,于是情绪又马上活跃起来。这些草堆对于每个庄员来说,要比出乎意料之外寻到的珍宝袋可贵得多。须知,黄金是不能喂养牲口的,只有受用不尽的干草才真正派得上用场,如今畜群再也用不着害怕严寒的冬天啦。瞧着吧,祖国的部队一定会打回来的,一定会把人们从灾难中拯救出来的。
但愿能保住所有的家畜,把牛犊都养大,并且生出新的牛犊来。但愿能把畜群完整地、喂得膘肥体壮地赶回农庄。那时,所有留下的人都会惊异地说:“哇!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我们大家在这儿伤心呢,以为你们的骨头都早已给狼吞掉了……”
这些遥想完全驱走了睡意。庄员们争论起来:是把干草从这儿转运到谷地去呢,还是不动它,让它留在这里,等到下雪以后。冬天路好走时再说。女人们关于操持家业的谈话一直延续到午夜过后,黎明到来前才入睡。
清晨,毛毛细雨在曙光中飘洒下来,凉意飕飕的雨丝唤醒了女人们。就在这时,穆霞回来了。她从这些陌生的人们口中得知了这一噩耗。新挖的墓穴上已经堆起了一座褐色的小丘,从高高的松树枝叶上淌下来的雨水,在坟堆上留下了奇异的网纹。只是在这个时候,姑娘才真正理解了这是何等巨大的损失,理解了她失去的是何等样的人。她觉得自己孤苦无助,子然一身。于是,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无声无息地沿着她那晒黑了的、脱皮的脸颊滚落下来。
“哭吧,哭吧,亲爱的,泪水可以减轻任何痛苦。”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对穆霞说道,同时,她那双默然失神的眼睛里,也闪现出点点泪花。
女人们以乡村传统的庄重举动用头巾角擦拭着泪水。
穆霞端详着这些人们,极力暗自猜测着,命运使她邂逅相遇的是些什么人。一位穿着褪成揭色的、撕裂了的旧皮上衣,上了岁数、个子不高但很强壮的男人使姑娘感到格外吃惊。他象一个哨兵那样挺直身子站在墓旁,弯曲的右手里拿着一顶制帽。
“你们是什么人,同志们?是游击队员,对吗?”穆霞问道。
这些陌生人是如此同情地分担她的痛苦,同她前不久在德军后方流浪时接触到的所有人都不大一样。她的这种印象十分强烈,信赖之情也油然而生。这种区别外表上看不出来,而是深藏在内心,肉眼难于觉察,但又完全可以感觉得到。穆霞自己也不大清楚是为什么,在不得不以野兽般的警觉度过漫长的几个星期以后,在这些人中间她感到心情愉快,轻松自在,宛若已经越过战线,回到了未被占领的自由区。
“你们是游击队员,对吧?”
“放奶牛的游击队员,”一个体态丰腴,乳峰高耸,双颊野樱般鲜红的女人答道,“用挤奶桶战斗。”
“你在胡诌些什么,瓦尔卡,你太不懂事了。”一位个子很小、十分干瘦、面带嘲讽的老太婆打断了她的话。“人家姑娘这么伤心,可你还在嚼舌头……我们是农庄庄员,亲爱的,就是你们那个区的……这就是玛特列娜·鲁勃佐娃,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你一定听见过她的名字,兴许你就住在近旁,鲁勃佐娃同志她呀,是咱们那儿大名鼎鼎的人哩……”
就在这时,穆霞又一次抬眼瞧了一下刚认识的这位女人那张俊俏、聪明的面庞,终于回想起来,就在战前不久,她曾在新闻纪录片中见过这位体态窈窕的美人,那时,这位女人身着一件大夫的白罩衫,领着一批从邻近一个刚加入苏维埃联盟的波罗的海沿岸共和国来参观的农民和农学家,在关着喂得饱饱的花斑奶牛的长形建筑物里进行参观。
“那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你们这里干什么呢?”
“到森林魔鬼这儿来做工的呀。”
瓦尔瓦拉·萨依金娜微笑着回答。
关于林中这一支放牧队伍的由来,穆霞在去营地的途中就已从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那儿了解得一清二楚。女人们挨得很拢,一边走一边拉家常。她们谈到了不易找着的干草,谈到了可用什么东西来代替糠作牛犊的饲料,还谈到了某种穆霞不知名的奶牛的疾患。她们的神情一如往常沉静、认真,仿佛她们不是在敌人大后方的密林中行进,而是在夏收农忙时节的傍晚从田野上归来。穆霞尽情地领略着长期漂泊后同人们不期而遇所带来的欢悦之情。
也许是由于一直高度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穆霞突然感到极度困乏。她勉强拖着两只脚,一心巴望尽快赶到目的地,好一躺下就入睡,美美的睡上一觉,放心大胆地在自己人中间睡一觉。
姑娘根本不记得是怎样走到宿营地的。在树丛掩映之下,谷地四周升起一缕缕狐狸尾巴似的铅灰色的袅袅轻烟。不知怎的,只有这突然展现在她眼前的情景才留在了她的记忆中。这里的人们不怕燃烧篝火时的腾腾烟雾。一大群狗狂吠着,连同小孩们一起从树林里冲出来,在坐着穿皮衣的瘸腿人的轻便双轮马车和马儿后面追逐喧闹——穆霞对这一切都来不及感到惊讶了。
穆霞觉得象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用细绳系紧皮鞋。不一会儿。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是怎样倒在散发出森林腐味,松软而略微有点潮湿的青苔地上的。整整两天里,她压根儿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第8章
穆霞直到第三天中午才醒来,她精神抖擞,心情轻松。她这是在什么地方呢?灼热的阳光射进狭小的窑洞门,照亮了何在土窑后墙上一小张加里宁的肖像。桌上的一个罐头盒子里,插着从林子里采来的蓝色的大铃当花,那带有花纹的喇叭口上,似乎还滚动着几颗水珠儿哩。姑娘记起来了:“我在自己人这儿!”有好一会儿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幸福地意识到,她的艰辛坎坷而又危机四伏的旅程终于熬到了尽头,她再也不必因为每一点响动而心惊胆战了。
屋外,松树梢在轻柔地窃窃私语。她对这种簌簌声早已习以为常,所以觉得四周依然万籁俱寂。除此之外,还传来了她现在觉得亲切无比的农庄日常活动中的各种声音:吃得饱饱的奶牛懒洋洋地 叫着,山羊忧愁地咩咩直叫,挤奶桶碰得叮当叮当响,锤子敲打镰刀发出有节奏的叮当声,斧子凝重的砍击应和着响亮的回音。
窑顶下面一只青色的大苍蝇在营营乱飞。
穆霞心满意足地躺在铺着针叶的板床上。她的心由于充满希望而欢快地跳动,一边贪婪地呼吸着窑洞里住家的气味。姑娘不由得想到:她好比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儿,又被一个拍岸的浪头卷回了可爱的水族之乡。
突然,她听见了孩子们悄悄的低语。
“她的眼晴睁开了!她醒了。”
“依里什卡,快去告诉妈妈。”
在窑洞门口的阶梯上很快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然后,另一个稚气的童音问道:“阿姨,你真的睡醒了吗?”
直到这时穆霞才明白,“阿姨”——这是在叫她。她感到十分快活,一下蹦直身子在板床上坐了起来。两个孩子象胆怯的小山雀,惊退到土窑对面的角落里。两双椭圆形的、又黑又亮的孩子眼睛,从若明若暗的墙角里向穆霞张望着,这两双眼睛很象她那位新结识的女友的眼睛。
“阿姨,您再不睡了吧?”一个个子瘦小、皮肤黝黑、约莫七岁的男孩问道,一边小心地从墙角走过来。
“怎么啦?你叫什么名字?”
“沃洛佳。妈妈要您醒来就起床吃饭。”
沃洛佳很能干地把桌上盖着东西的毛巾揭开,于是,穆霞的面前出现了几钵黄色的果酱,一食盒牛奶和一小块面包。她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那个叫卓娅的小姑娘现在也离开了墙角。她长得胖胖的,面色红润,就象一根可爱的小胡萝卜。
“您现在会在咱们这儿住下来吧?”卓娅询问道,“阿姨,你真的找到宝物了吗?”
正在美滋滋地吃东西的穆霞,心里一下子不痛快了。她心想,连这样的小孩都已经知道珍宝的事情了!但是,她马上驱走了多余的忧虑。这里都是自己人呀!干吗要瞒住他们呢?
从土阶梯上又传来了赤脚走路的声响,依里什卡跑了进来。她同妹妹和哥哥都长得不一样,短短的鼻梁,小脸蛋不大漂亮,满布雀斑,灰白色的头发紧紧扎成两根小辫儿。随后,鲁勃位姓也跟着进来了。
“他们把您吵醒了,这些不害臊的小鬼头……我还跟他们讲过呢!”她以那种清脆的胸音说道。‘不过也真该起来了。哦,您睡了好长时间啊!您甚至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把您抬到这儿来的……我瞧您睡得那么沉,就是放炮也不会把您吵醒……您这样会睡,怎么在路上没有丢掉珍宝呢?”
穆霞本想说,在森林里漂泊的几个星期里,她没有睡过一次舒服觉。可是,她一回忆起往事,便靠在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身上,脸庞埋在她胸前,孩子般地失声痛哭起来。
“您这是怎么啦!”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惊奇地说。“得啦,让天气由‘阴’转‘晴’吧,快把饭吃完。农庄主席,也就是我公公,老是在土窑附近转悠,他急着要跟您谈谈珍宝的事哩。”
穆霞很快穿好衣裳。善于操持家务的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早就从她的背囊里拿出了一件连衣裙,此刻这件连衣裙已经晾干、拉平了。但是事情很奇怪,几个星期以前穆霞穿着自己的这件连衣裙还非常合身,现在却感到很不熨贴:连衣裙好象变小了,穿起来行动都不方便。穆霞怯生生地走到屋外。外面阳光灿烂,眩目的阳光使她不得不眯起双眼。过了一会儿,她才看见了那个已经见过面的、脸上有一块伤疤的老人。他穿一件旧工装裤,站在离篝火几步远的地方,手拿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条,从宛若树上青苔的灰色浓眉下好奇地打量着她。
他右手没有松开那段烧红的铁条,左手把穆霞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仿佛从桶底发出低沉的隆隆声,说起话来。
“《红色农夫》农庄的伊格纳特·鲁勃佐夫。”然后补了一句:“您也许听说过?咱们好象是同乡……”
他的手掌很硬,就象靴底一样。
他不等她答话,便朝一块用很大的橡木精巧地砍削成的方尖碑俯下身子,看上去是继续做一件中途被打断的事情,开始在碑面上烙题词。穆霞念道:“这里长眠着苏联公民科列茨基·米特罗凡·伊里奇,他在为社会主义而斗争的岗位上英勇……”这位男人趁铁条还没冷却,继续烙着字母。他把铁条插到篝火堆里,丢进一些枯枝。忽然,不知怎的,一抹开朗的微笑掠过了他那饱经风霜的宽大脸膛。
“睡足了吗,流浪人?你大概担心那只袋子吧?别担心,袋子在我这儿,一分一毫都少不了。呶,孩子们,去,走开些!”他朝孙子们大声呵叱。过了一会儿,等孙子们赤脚的沓沓声沉寂下来后,他指着一根已经锯下一块作方尖碑的橡树说:“坐下吧,妇女同志们。”她们坐下后,他用那种惯于和善于指挥别人的口气说道:“我同玛特列娜是党员。你坐下,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们说说。”
穆霞开始讲述漂泊的经历;翁媳俩一边听着,一边同情地点着头。姑娘坦率地告诉他们,她曾跟死者争论过,是否值得把珍宝带走,将它们埋在一个隐秘之处等苏联军队回来是否更好些。然后她绘声绘色地讲着,在她的旅伴的坚持下,他们怎样避开人们,在密林之中赶路,因而一路上备尝艰辛。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微微一笑,打断她的话:“很容易看出来,你们是两个时代出生的人……是呀,头一件事他做的对。战争时期连一个螺帽都不该乱扔到路上,更何况是这样珍贵的宝物!现在拿这笔钱可以买多少武器啊!而你呢——埋起来……第二件事,老人失策了,你是对的。即使在法西斯匪徒的后方,也不要避开苏维埃人。我们苏维埃人在干诚实的事情方面经常是肯帮忙的。呶,说吧,说吧,我打断了你的话……”
当姑娘讲到米特罗凡·伊里奇陷在泥沼地里,而先把袋子捆到递给他的树干上的时候,这个波罗的海舰队的老水兵以得意的目光瞥了她一眼,仿佛讲述的是他本人的功绩。
“咱们的人可真了不起!”他转向媳妇:“要给那些饲养员和挤奶员讲讲老人的事迹,好让大伙儿都知道,应当怎样爱护社会主义的财产。”
鲁勃佐夫沉思着在篝火里翻动着铁条。
“是啊,真是个好大叔!只是不该躲避人们啊……这是毫无根据的。大概他头脑中沙皇时代的残余毒素还在起作用吧,因为那时候的人,见了财宝就垂涎三尺。我的美人儿,单独一个人——不过是田野中的一棵树。它长得越高,疾风就越容易将它刮倒……而农庄呢——却是一座林子。林子长得稠密——无论什么狂 都能挡,无论什么风暴都会一绕而过……”
他站起来,从篝火堆里抽出一端已烧红的铁条,并且在方尖碑正面烙完了“献身”这两个字。
然后,当铁条又变成蓝色,不再冒出一缕缕细烟的时候,伊格纳特直起腰来,叹了一口气:“呶,这样吧,漂亮的姑娘,在我们这儿休息一段时间,把牛奶喝饱,我们给你派一个可靠的帮手——然后就上路。你的那位老人家已经留下遗言,要尽快地把珍宝送到苏维埃政权手里。”
穆霞不由自主地靠在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身上。怎么?……难道又要踏上可怕的旅途,又要象一头被追击的动物那样,过那种睡觉都提心吊胆的生活?
“可能战争快结束了吧?”
“不,还很难说,离战争结束远着呢。看来,咱们的这一天还没有到来。”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叹了一口气。”
“这一天到底什么时候到来呢?”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忧伤地说,“只要一想到强盗们已经到了河对岸,又在践踏人们的田野,焚烧人们的房屋……我就不明白:我们为什么放他们进来,我们的军队究竟是在搞什么名堂?……一想到我们有多少土地、多少人们在法西斯铁蹄下受蹂躏就感到可怕……”
她不时喘息着,咬紧嘴唇,背转身去。鲁勃佐夫把铁条重又放进篝火里、沉思地看着铁条烧红时蓝色的铁屑溅出的火花,说:
“去年十月革命节,我曾在机车修理厂支援我们的工人,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车间正在弯制机车上用的粗大的弹簧。人们把钢锭烧得通红,然后把它扭弯。如果钢的质地优良,弯曲的程度就越大,弹簧就更有弹性,更有力。最后,弹簧获得了如此强大的力量,以致无论机车多么沉重,弹簧还是经受得住。可是,一旦让弹簧伸展开来。那么,它能把周围的一切都弹飞的。”
“弹簧……爸爸,你干嘛说这些呢?”
“这一切说明了一个道理。我对战争的事儿考虑得越多,就越是想到弹簧。当年拿破仑压我们,把我们折弯,我们紧缩着。紧缩着,而后一下子伸张开来。于是拿破仑就完蛋了。这就是我对弹簧的一点儿想法。我捉摸着在咱们的撤退里面有一条妙计,我看到了胜利。我们边打边撤,敌人在流血……弹簧一个劲地紧缩,紧缩,而一旦松开,希特勒独裁政权就会完蛋,希特勒本人也就会一命呜呼,你瞧咱们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伊格纳特骨节粗大的手指指着方尖碑上尚未写完的题词,说:“你们等着瞧吧,记住我讲的话:弹簧一旦伸展开来,法西斯强盗就会从我们这里弹飞的,弹他个落花流水,人仰马翻!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到那时还有人会被弹飞吗?他们之中有不有人会侥幸活下来呢?”
“快些。但愿快些!”穆霞喊叫起来。
这位农庄的共产党员讲的这一番话,好象以新的想法给姑娘挑明了这一幅幅可怕的画面:燃烧着的故乡城市,道路上的尸首,一群群面无血色的难民,被夷为平地的乡村。
“也许,还有一些同盟国或多或少会帮点忙吧,”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说,“这个……叫什么来着……嗯,邱吉尔……他可是答应过一直打到胜利为止……那个民族可强大呢。”
“好一个答应过!好一个邱吉尔!你可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啊哈,你不知道,我可知道,我从一九一八年就记住了他是怎样的一位朋友。”鲁勃佐夫把瘸腿一拍。“这就是这些人在穆尔曼斯克城下给我留下的终身难忘的纪念。媳妇啊,别尽盯着没有指望的地方,他们是同类不相残的。不要吝惜自己的力气!我们有自己的双手和布尔什维克党,这才是我们的希望所在……除此之外谁也救不了我们:不管是上帝,还是沙皇和英雄。”
鲁勃佐夫填满烟斗,用发黄的坚硬的牙齿咬住。然后开始烙字,一声不吭,直到把字烙完。完事后他撂开铁条,把篝火弄灭,这才看了一眼烙完字的方尖碑,说道:“呶,跟你们扯得太久了。再见,漂亮的姑娘,在这儿边休息,边考虑上路。”
他微微跛着脚,象年轻人那样敏捷地沿着斜坡下到谷底,然后消失在灌木从中。不久便从那里传来了他那雷鸣般的低音,凭这音调就可以猜到,农庄主席在训人。
“又要走……”穆霞扫视着还在冒烟的篝火的余烬,忧郁地说道。
“这一切要到何时才会了结啊?”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细心地踏灭每一根冒烟的焦糊枝干,应声说道,“要知道,已经受了多少苦难啦!现在我一想起,雅沙或许已经僵硬地躺在战场上的一个什么地方,阳光烤炙着他,乌鸦在他头顶上盘旋,既无人把苍蝇从他身上赶走,又无人把他的眼睛闭合……就真想用牙齿咬开这个希特勒的喉管!”
最后几句话,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几乎是呼喊出来的。看到这个女人激动的神态,不知怎的使人感到十分惊异。在她身上,此刻有某种东西使人想起一条微波不兴的大河,这条河被雨水注满之后,陡然改变了自己平静的流速,奔腾咆哮起来,从两岸倾泻而出。
“战线究竟移到什么地方去了?……要走多远才能走到战线呢?”穆霞想道。
“你听我说,有时我在梦中看见:他负了伤,坐在灌木丛下,鲜血 地流着,嘴唇烧焦了,叫唤着人……而周围人们都在战斗,没功夫顾到他;而他一直叫喊着,叫喊着,可是在他的头上只有凶恶的苍蝇嗡嗡乱叫……于是我马上给自己说:玛特列娜。丢掉一切,投入战争中去当一名护士吧!真想把一切都抛开,抛开孩子、家业去战斗……即使不能帮助自己的丈夫,给别的人帮忙也好呀……还有……”
“莫特里娅……尼基季奇娜!”一个女人从高处什么地方大声喊道。
玛特列娜粹然一震。用手掌擦了擦眼睛,于是恢复了常态,恰似由于连降暴雨猛涨的河水水位迅速下落,河流复归故道,依旧十分壮观地、平静地向前流去。
“就来,就来!你们真是一分钟也少不得我……穆霞,您需要我的话,就到牛群旁边来找。要不您就吩咐沃洛齐卡或者依里什卡,他们会找到我的……”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沿着在赤杨树丛中开出来的小路轻快地跑上山去,而后,从斜坡顶上传来了她的话声,看来是说给穆霞听的:“我公公他说得对,弹簧将要伸张……哦,一定会松开的……”
第9章
在伊格纳特·鲁勃佐夫通过只有他才知道的渠道同外界保持联系,获取前线的消息,反复考虑出发路线期间,穆霞·沃尔科娃就在“牛谷”住着。“牛谷”是《红色农夫》集体农庄营地里的人们对他们的新居住地的称呼。
她很快认识了各个土窑中的庄员,学会了分辨那些有名气的保持产奶记录的奶牛,特别使所有饲养员感到惊异的是,她还受到那头引人注目的公牛“潘”和蔼的接待。这头公牛生性孤僻、凶悍无比,在宿营地是出了名的,甚至连狗都要夹着尾巴绕过它那健壮蛮悍的躯体。这个头号的好斗者,从外表上看稳重端庄,规规矩矩,可是,它老是用一只圆圆的、充血的、神经质的眼睛窥视着,看看可以在谁的背上试试它那粗糙的长角,或者看看是否能用它的腰身把某个人挤到篱笆上。就是这头好斗成性的公牛,竟然对“牛谷”这位新来的居民十分友善,这使所有的饲养员都惊诧莫名。
“潘”老远看见穆霞,就表示欢迎地使劲嚎叫起来,把铁链拖得哗啦哗啦响,从栅栏木格间伸出它那威严而又笨拙的嘴脸,并且象狗一样直接从姑娘手掌心取食土豆或一束青草,用象鹿皮一样的、温暖的嘴唇,小心地触摸伸给它的手。
开初一段,这个隐藏在原始森林深处的农庄营地给穆霞留下的印象是颇为奇特的。在这荒芜人烟的地带,千百年来只有鸟儿鸣噪,风声萧萧和野兽 叫才打破此处的沉寂,现在却住上了人,这对穆霞来说还不足为奇。她感到惊诧的是,庄员们这样就在荒凉的谷地安下身来。把他们从《红色农夫》农庄的田野上带来的习俗,他们所珍惜的生活方式,在这茂密的森林里全都令人钦佩地保留下来。
清晨,当森林依然笼罩在淡红色的薄围之中,第一线曙光透过树梢,象一支支金色的长矛,刺穿了弥散在树木间朦胧的雾气的时候,队长们就唤起了自己的队员。谷底,洗脸的人们正在忙碌,那儿,冰冷的山泉从石缝里沥沥地流出来。而在陡峭的山坡上,耸立着那座搬运回来的长方形的灰板棚,女建设者们的斧头象啄木鸟似地砍伐着树木,传来了细微而和谐的叮当声。在一个橡树墩侧边,安下了虎头钳和铁砧子,伊格纳特·鲁勃佐夫用钳子夹紧烧红的长铁条,锤打着农庄干活需要的工具。他又快又猛地挥动小锤,翻动铁条。孩子们两人一组抓住扶手,转动着行军锻铁炉的轮子。
小溪边的草场上,铁锅里煮着大伙儿的早餐,从那儿飘来一股股饭菜的香味,牛奶分离器发出嘎嘎声,榨油机辘辘作响。在枞树下面一个弥漫着牛奶味儿的宽敞而暖和的窑洞里,穿着白色罩衣的瓦尔瓦拉·萨依金娜从挤奶员手里接过一桶桶泛着泡沫、热气腾腾的牛奶。尤其使穆霞高兴的是,在林中宿营地里,人们都在忙着干活,看不出一点大难临头的迹象。这是在法西斯强盗企图推行他们那套生活秩序的占领区里,一个保持着平常的苏维埃生活方式的小岛。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微笑着向自己新结识的女友讲述,只是现在,在这个地方,她才真正地对这些她与之一块儿成长、一块儿劳动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们有所了解。人们在这儿变得更勤勉、更团结,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了。也许,正是因为她们一丝不苟地遵守着农庄的生活习俗,她们才得以克制住思乡之情,熬过艰苦他林中生活。
过了不久,穆霞已不再对这一切感到惊奇了,她自己也融进了这种生活。开始,她碰上谁就给谁帮忙,可是她很快就对此感到厌烦了,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所建立的营地里的生活方式之所以如此牢固,是因为这里每一人都各安其位,各得其所。认真考虑一番之后,穆霞去找农庄主席,他这时正让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作帮手,在行军铁匠担旁给一只干裂了的车轮毂打箍。姑娘说,她不愿做一个白吃饭的人,希望能在某一固定的岗位上干一点力所能及的活儿。
鲁勃佐夫赞赏地看了姑娘一眼,没有放下锤子,直起腰来。
“你喜欢干什么呢?……你看中了哪一种活就干哪一种吧。人手到处都需要。”
穆霞已经暗自看中了一件事。她喜欢那些牛犊,它们躯体小巧,满身花斑,欢蹦乱跳,腿儿细长,在她看来,“全都是一个样 儿”。
“那好吧,”伊格纳特审视着刚打好的、还有点冒烟的轮毂,说道,“好吧,看牛犊——是极细致活儿。你给普拉斯科维娅奶奶捎句话,说是主席决定派你在她手下干活。顺便说一句,照料牛犊——报酬是相当丰厚的……你瞧吧,暂时按现在的劳动日值你就可以赚得一份嫁妆的。你知道我们红色农夫农庄的一个劳动日当年值多少钱吗?”
第10章
就这样,醉心于任何一件有趣事儿的穆霞·沃尔科娃,便在农在最有经验的牛犊饲养员普拉斯科维娅·涅菲多娃奶奶的“手下”,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
她飞快地学会了不仅按“名字”,而且按“性格”分辨牛犊的本事,不久便能单独给牛犊准备饮料,换垫草,喂食,洗刷,甚至还能给它们治病。她特别喜欢专为最年幼的牲口修的小棚——这一角舒适的处所被老奶奶称作“托儿所”,“谷地”生下来的牛犊——“小白桦”、“小松”、“小枞”、“旷地”和“小橡树”,在“阿姨们”的照看下就关在这里。那只“小橡树”脑袋很大,性格顽皮,暂时只能勉强靠细长腿杆站立起来,蹄子还向旁边打滑呢!
普拉斯科维娅·涅菲多娃以爱晓叨而闻名全农庄。可是,姑娘很快就透过这位看来对一切都感到不满意的唠叨婆婆的阴郁外表,看到了她那善良笃厚、使人依恋、待人忠诚的心灵。开始时,老奶奶把姑娘赶出小牲口棚,因为她穿着花连衣裙进去——“而这会使牲口受惊的”;可是后来,老人家亲手把这个“不幸的流浪者”装着杂七杂八东西的背囊,搬进挖在牲口棚旁边她住的土窑里,并且把床板让给姑娘,自己则把铺开在地上。
穆霞高高兴兴地搬过来跟自己的领班人作伴。她不好意思给带着三个孩子的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再添麻烦。老牛犊饲养员使姑娘想起了她自己那位略微有些瘸腿、全身心钟爱孩子的祖母。而新的同伴呢,又使普拉斯科维娅免于孤寂。此外,老奶奶还有一个全农庄都知道的、难以克服的癖好——她喜欢聊天,而且一定要有一个听众。
但是,姑娘并不嫌恶老奶奶的这个缺陷。饱经世故的老婆婆,话讲得很和谐、生动,而且从来不重复。一旦话题涉及她最喜爱的“牛犊”时,老婆婆简直成了一位诗人,而穆霞呢,毫无倦意地听她讲如何照料牛犊。
按照老奶奶的说法,每一头牛犊都各有其特性,因此要求分别对待。老太婆滔滔不绝地讲着调皮的“旷地”快活的淘气事儿。讲着娇惯了的“小枞树”的恶作剧,这头小牛总是不玩点把戏便不进食,为了让它吃饱,喂食前必须给它的脖颈搔痒;讲着呆头呆脑并且贪食的“小松”,这头小牛不知为什么‘既不象爹,又不象娘”,老是不客气地把旁边的伙伴从香喷喷的食槽边尽力挤开;讲着“小橡树”的下贱性格,似乎在它那象两汪小湖泊似地闪闪发光、睡意朦胧的眼睛里,在它那柔滑的皮毛中,可以看到假装出来的忧郁和非同一般的刻毒。
也许,老太婆真的认为,她们养牛犊的工作是世上最不简单的活计。每当营地生活中发生了“有损于牛犊利益”的事儿,老太婆便把手往围裙上一擦,把下颏底下的头巾系紧,大大咧咧地去找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和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干仗,尽管对于这位伊格纳特她背地里还有点儿害怕,但她强烈地盼望能得到她今年在农业展览会上看到的一种特别设计的小牛栏和牲口槽,这种心情甚于关心个人的起居安逸。
“如果我不从鲁勃佐夫血管里挤出这样的牲口槽来,那我就得不到好死,既领不到圣经,又没有安魂析祷,就是躺到坟墓里去,也没有人给竖十字架。他这个瘸腿的魔鬼终归躲不开我,不,我可不是那么好惹的。”
“难道现在顾得上牲口槽吗?战争正在进行,周围都是法西斯强盗呐。”
老太婆忽然醒悟过来,沉思了一会,可是马上又满有理由地反驳说:“不错,有法西斯……我的天哪,他们难道会永世留下来?法西斯,我的姑娘,就好比霍乱病:它使大家象 草一样倒下来,然后呢,拂一拂——就消失了。老天爷到底有没有眼睛?竟然容许这批孽障生在世间横行霸道。”
在普拉斯科维娅土窑的一角,陈旧的、苍蝇弄脏了的圣像神龛已被白蚁蛀坏,发出幽暗的光。老太婆不肯把这些圣像留在村里“遭受反基督教徒的侮辱。”她是一个信徒,但是她所信仰的上帝却非常简单。她的上帝所处的地位只比农庄主席高一点,需要的时候,可以为自己或者为小牛犊作点祷告,而有时候还可以用批评的方式将这位上帝骂一骂。
“你知道吗,姑娘,打从战争一爆发,我这个罪人就跑到十五俄里以外的教堂去,那可是最虔诚的时刻。你算算吧——花掉了整整一个半劳动日的收入。我把钱花在蜡烛上,花在圣餐和神甫的身上……我什么也不吝惜呀。你听我是怎么向上帝析祷的吧。‘主啊,耶苏,别让那些该死的反基督教徒到我们农庄里来。别让我的小牛犊到处漂荡!’可是,你瞧,他没有听见。你看,带到哪儿来了——到了林子里,山谷里……好象野兽一样……还有小孙子,那些纯洁的小生灵也不在了……”老奶奶的脸起皱了,呼吸急促起来。鼻子也发酸了,一抬头生气地看着圣像。“你睁开眼睛看看凡间吧,你简直没有良心。你竟让这些恶魔用他们该死的坦克辗死小孩子……”
干活空下来的时候,她以铿锵作响的音调唱起古老、忧郁的民间小曲,而穆霞便和着旋律,无词地跟着她哼哼。
这位新来的饲养员的嗓子,有如山涧清泉的流水,响亮而又清脆,完全赛过了普拉斯科维娅奶奶,当年出嫁前上她曾是她们那个村子里头一名歌手。现在,当她得知她的这位助手正在学习,以便成为一个歌唱家的时候,便对穆霞充满真挚的柔情,似乎姑娘是她照料的所有小牛中一头最优良、最逗人怜爱的牛犊一样。
每到黄昏,当谷地里已经笼罩着一片薄暮,只有山顶苍松的树冠上还闪耀着最后一抹夕阳的时候,姑娘们和少妇们便坐在两株伐倒的大树上,其间已经踩出了一块不大的空坪,并且加以夯实。这两棵由于经常坐人而磨得发亮的树,成了她们在家乡的农庄俱乐部前面牧场上放置的那些凳子。
瓦尔瓦拉·萨依金娜弹起三弦琴,在简单的伴奏下,姑娘们拉开噪门唱了起来:
只有两个门廊,
至今还留在心上,
一个门廊里儿女情长,
另一个门廊里各奔一方……
主席往哪儿瞧啊,
村苏维埃朝何处张望:
咱们说过多少次了——
这儿可没有追女人的孽障。
流行歌曲纷至沓来,一支比一支更俏皮,鞋跟敲打得更有劲、更响亮,赤脚后跟拍打着地面。尖厉、刺耳的嗓音和三弦琴的响克冲破了林中夜幕,唤醒了沉睡的鸟儿,于是,鸟儿飞离栖息的树枝,拍击着翅膀,消失在温馨的夜幕之中。
与其爱他这个人,
不如走进漆黑的森林,
那儿会碰上斜眼的白免,
那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突然间,大家唱得正欢的时候,一个女人叹着气说:“他们,我们那些可爱的人儿,现在又在何方呢?”
三弦琴声嘎然而止,歌声中断了,谈话停了下来。女人们和姑娘们在圆木上移动身子,竭力挤得更紧,他们开始忧伤地谈论着法西斯匪徒现在在〈红色农夫〉农庄会怎样胡作非为,叙说着现在不知在何处战斗的男人和未婚夫。
就在这寂寥的时刻,必定参加这种“散心活动”的普拉斯科维娅奶奶,非要穆霞唱一支歌不可。
八月的夜空,繁星点点,尚未升到当空的月儿,以自己的光华,勾画出了森林黑沉沉的、起伏不定的轮廓。阵阵松涛神秘莫测,令人心悸。在清凉的夜色中,微风暂起,吹拂着赤杨和樟树叶片,树叶睡意朦胧地低声细语。蓦地,在森林的静谧之中,一支歌子以一种奇特的音调响了起来,叙述着那冬天的夜晚,漫天的暴风雪,以及流放诗人的孤寂。
是呀,甚至在莫斯科屏声静气的听众面前,在一生中最幸福的那一天,姑娘却不曾象在这里,在这些高傲地忍受着荒凉的林中生活所带来的极度痛苦的妇女面前歌唱过,歌儿好似填满了无垠的空间,飘到了星星那儿。穆霞怀着不可抑止的激情低声地唱出:
让我借酒浇愁吧,
请问:酒杯在何方。
这样,心儿才能舒畅
……
此时,她觉察到四周一片寂静,寂静得连远处雕 的咕噜鸣叫,黑暗中身影模糊的听众的微微叹息和低声 泣,都听得异常清晰。
然后,穆震耳畔响起一阵压抑的痛哭声。她定睛一看,正是那个体态丰满、面色鲜红、平常老是那样愉快、诙谐的萨依金娜,倚在三弦琴的指板上哭了,在女友们面前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地哭了,扇动着鼻子,手背捂着嘴唇。
在这八月的夜晚,穆霞的心里充满了特别坚定的信心:总有一天,虽然这一天不会来得太快,而且肯定不会很快,但是她一定会成为一名当年曾在莫斯科剧院幕后吻过她一下的女歌唱家那样的歌星。
第11章
一天清晨,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到牛棚里去的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正在急忙地照料几个孩子吃饭。这时,伊格纳特·鲁勃佐夫走下了土窑。
他在门坎上用低沉的声音说:“你们好!”他逗了逗孙子,谈了一些琐事,把捏在手里的烟斗抽得吱吱冒烟,然后突然又想起一件过去已久的往事。一次,在用米丘林树苗调换蜜蜂的时候,相邻的《战士》集体农庄的主席企图愚弄他,而他,鲁勃佐夫,却揭穿了这位心眼很多的农庄主席的鬼把戏。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十分了解公公,她越来越不安地注视着他。她感到,这个干练的、平日十分寡言的人。之所以唠叨一些不关紧要的琐事,可能是想故意拖延时间,还下不了决心开始一场有某些难处的谈话。她心里愈来愈不安。
“爹,是不是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别折磨我了,你说吧。”她终于开口请求了。
农庄主席使劲从象靴底一样硬的手掌上拔出一根木刺,紧皱浓眉回答:“干嘛说不幸呢,事情……呶,小家伙们,出去玩吧,我要跟你们的妈妈谈谈有关党内的事。”
当孙子们赤着脚在土窑的台阶上噼里啪啦跑出土窑以后,伊格纳特用唾沫揉擦挑出木刺来的小伤口,说:“我同你,玛特列娜,在“牛谷”这个地方,是两个共产党员。党的会议是开诚布公的。让我们来决定吧,我们之中谁去送黄金。”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自己也不止一次地思考过有关这批珍宝的命运,不止一次地提心吊胆:千万别要她带着珍宝上路。可是她每一次却赶走这个念头,好象赶开一只纠缠不休的、凶恶的秋蝇一样。
“玛莎①是个坚强的姑娘,可终归是个姑娘家啊。难道可以把这样贵重的东西交托给她一个人吗?我们中必得有一个人伴送她才行。”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一瞬间突然想起了法西斯坦克部队追过畜群时所经受过的那种恐怖心情。她下意识地抓起放在孩子们床上那只用布做的依里什卡玩的布娃娃,把它贴到胸前。
“爹,我有孩子哪!难道我能去吗?”她以勉强能听得见的声音喃喃地说。
“姑且不谈农庄的事。管理这支放牧队,你的能力并不比我差。”伊格纳特象一只五月里的金甲虫一样瓮声瓮气地说了起来,然后他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那条残废了的腿,“可是这条该死的腿不让。你也知道我是怎样走路的嘛!而眼前都是森林,小谷……不能坐着马车周游法西斯的后方呀!”
【 ①玛莎是穆霞的小称。——译者注】
伊格纳特十分激动,他无法掩饰这种心情。他一会儿把烟斗塞进口袋,一会儿又掏出来。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的一双大手在颤抖。脸颊上的那块疤痕涨得通红,看上去甚至发肿了。
着得出来,这场话使得波罗的海的老水兵心情十分沉重。他似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着:“我,……媳……妇,对……这件事已反复考虑好几天了……从表面上看,当然罗,这不关我们的事,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自己的痛苦还埋在心底里呢,我们也不是在吃闲饭。如果这么做倒是很轻松:漂亮的姑娘,把你的袋子拿去,给你一点干粮路上吃——祝你一路平安。可以这么干吗?可以。人们会不会为此责备我们呢?也不会。可是良心上过得去吗?我同你都是党员,有没有权利让这个姑娘单身一人去冒这份险呢?这是一批多么贵重的财宝啊!”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沉默着。她的手指紧张地捋着布娃娃,过分用劲地理平布娃娃连衣裙的皱褶。伊格纳特跳了起来。他在桌子和当凳子用的树墩之间灵活地转动身子,在土窑里一瘸一拐地踱起步来。
“这个老人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他的躯体正在变冷,却还在给你说话:‘宣誓吧!……’你要知道,玛莎说过,老人不是党员。可是我们是什么人呀?问题就在这里……”
女人又将布娃娃贴紧胸前,就象有人想从她手里夺走它似的。
“卓依卡还只三岁呐,”她的话几乎听不见了,“要知道她需要有人照管呀。”
伊格纳特坐到桌旁,双手放在面前,使劲地掰着手指,久久地一言不发,吱吱地吸着烟斗,喷出一团团浓烟。他的脸膛胀得通红了,露出紧张的神情,两鬓露出青筋,仿佛他正从地上抬起一件力不胜任的重物,并竭力想把它搬开。
“你应当去,玛特列娜·鲁勃佐娃,”他终于说道,他的声音暗哑低沉,不时喘着粗气,“除此别无它法。只有你去!我亲自照料孙子,对你,对儿子,对你们两人,我为孙子负全部责任。”
玛特列娜跳起身来,背对着公公。
“什么时候动身?”她恶狠狠地厉声问道。
第12章
同一时间,在牛犊棚侧边的土窑里,普拉斯科维娅奶奶、穆霞正在吃早饭,她们吃着一钵酸牛奶和一块块麦麸做的干面包。
老牛犊饲养员终于找到了一个诚心诚意听她讲话的姑娘,她眼里可没有那种老奶奶格外不喜欢的嘲笑,甚至没有揶揄的神情。老奶奶又转到了她最感兴趣的话题。
“……你说得对,说得对。你的这批宝贝算得了什么?都是过眼云烟,无意义的忙碌。你的宝贝就在那牛棚的工作中,姑娘,去寻找吧!瞧你在转些什么念头:在我们这片吝啬的土地上,只有优良的畜群才能产生财富。那个轻狂的家伙瓦尔卡萨依金娜却喋喋不休地说,普拉斯科维娅奶奶是‘牛犊的圣母’,还有一些什么怪话……而我呐,就给这个红脸女人这么回答:你是个傻瓜,十足的傻瓜,你那些创造记录的奶牛是在哪里养大的?啊?就在普拉斯科维娅奶奶的牛犊棚里呀!这么说来,你这个爱喊爱叫的女人,你可知道你的荣誉的根源在哪儿,啊?根源就在这儿嘛!”
老太婆得意地瞧了穆霞一眼,好象她的面前真的坐着一向同她作对的瓦尔瓦拉萨依金娜。然后,她脸上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从桌上探过身子,信赖地低声说道:
“而我们有名的玛特列娜,你想想看,是从哪里开始交运的?啊?是从一条小母牛,亲爱的,就是从那头良种小母牛开始的。在得到这条小母牛之前,玛特列什卡是个什么样儿,啊?最苦的穷人,一个叫化子,我当着基督的面起誓……这一切都是她被选进州苏维埃时,她本人在会上讲的。她是这么说的:‘我过去是个穷鬼,要饭的。公民们!’所有的人都听见了。”
土窑里静寂片刻。木汤匙不时碰着铝钵。这些话语以及交谈中产生的想法引起了穆霞内心的反响,她开始唱起了从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那里听来的,她很喜欢的那首忧伤的歌曲:
我好象田野中一茎小草,
在苦难中长大,
给人家当牛做马,
销蚀了我的青春韶华。
老太婆推开匙子,等待着,然后,以她那有些颤抖、然而依旧悦耳、扣人心弦的声音合唱起来:
我是多么美貌,多么美貌,
只是衣着实在太糟,
谁也不会来娶我.
就因为姑娘我衣服不好
……
而后,她俩一块低声地、非常合谐地唱下去。
我满腹悲 到修道院,
向万能的天主祈祷,
面对至尊的圣像,
泪水如断线珠儿往下掉
……
“妙极了!我发现了为什么会流泪,”穆霞突然停住歌声。“你想想看:原来痛苦的原因是穿着不好。加把劲干活——她就会穿戴得象点样了!可她却向上帝祷告。太蠢了……”
老奶奶看着穆霞,温柔地微笑着,她还拿不定:姑娘是在认真讲这番话呢,还是一番虚情假意?但是姑娘却满不在乎地端起酸牛奶。
“我总在瞧着你们,这批现代的青年人。你们呀,啥事都不懂。呶,简直一无所知!‘一去干活就能赚钱到手’。这话说起来很简单。直到结婚之前,我总是穿着一件补了又补的花布连衣裙大出风头。不管是赴宴,参加村会,还是去好心的人家做客——总是穿这件连衣裙。‘干活赚钱!’你上哪儿去干活呢?这事儿你们现在说起来倒轻巧。真是,把你们派到哪儿去?你们想到农场去?想到牛犊棚去吗?或者,你们这些农庄长大的娇贵的青年们,也许希望学习,成为一名农艺师,或是兽医吧?……‘干活赚钱!’你可真太聪明啦!那时我们的克留契,村子多么繁华、富裕,可是,我决不撒谎,虽然没有一半人,但足足有三分之一的人象从榨油场里出来似的,肩上扛着讨乞袋到人家的窗口下乞讨一块面包:‘施舍点儿吧,看在基督份上……‘干活赚钱!’你们讲这话倒轻巧。”
穆霞很喜欢听讲过去的故事,姑娘内心暗自高兴,老奶奶稍加引诱便上了钩,于是她垂下眼皮,藏起笑容,以提问的方式小心的鼓动她继续说下去:“这些讨饭的,他们是不是生病了呢?”
“当然也有生病的,这话说得对,”老奶奶以嘲笑眼光瞧着她回答道,“也有生病的……我们这一带穷得很,几乎一个乡有一半人由于操劳过度得了一种‘纠发病’。你们,恐怕对这种病听都没有听到过。整个脑袋上面,象戴帽似的,布满了小疮……亲爱的,想起来真是可怕……确实是有生病的。只不过要饭的大都是健康的人罢了。病人嘛,他怎么能去讨饭呢?……他只有躺在圣像下面,等着死神降临。”
“为什么要等呢?他可以上医院去治病嘛。”
老太婆把两只干瘦的手一拍。“我的天,玛什卡,你真胡涂呀!请你说说,在学校里,在共青团里,教给你们的是什么东西?那个时候我们能上哪个医院去啊?我们全县只有一个地方诊所,而且到那个诊所去也得走三十俄里路。有马的人是不会得‘纠发病’的。而多灾多难的穷苦人走得两腿发软,才勉强走到那个诊所。至于医院,如今的医生和药剂师可完全是些娇生惯养的家伙,那时你只好去找女巫师。如果你想要她给你卜上一卦,总要先给她五个鸡蛋。医院!瞧你说的!……”
老奶奶抓起匙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酸牛奶。她喝得很快,一边津津有味地咂着嘴唇。
林中营地已经苏醒了:挤奶员们把桶子碰得叮当响;锤子敲打镰刀的声音象草堆里的蟋蟀一样此起彼落;谷地外面的什么地方大车咯隆咯隆地响着,奶牛 地叫着,瓦尔瓦拉·萨依金娜刺耳的、响亮的骂人声整个营地都听得见。
“扒拉开眼睛啦,多嘴婆娘!”老奶奶生气地嘟哝着,她舔净匙子,把它放到一边。然后,朝放着熏黑了的圣像那个方向瞟了一眼,带上三个粗糙的十字架,突然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儿,又走近穆霞。“你可能不会相信,在我们这一带,有时整村整村的人都出去讨饭。你问玛特列什卡·尼基季奇娜吧。她会告诉你的。”
老奶奶的眼睛闪闪发光。眼角的鱼尾皱纹向四周舒展开去,于是穆霞感到,老奶奶准备要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我跟你讲了,我们的玛特列什卡·尼基季奇娜,是从一条小牛开始交上好运的。那条小母牛取名叫做科卓契卡。不管是真是假,我从米加洛沃村的女人们那里听到过:有年冬天,玛特列什卡带着小弟弟科利卡,背着空袋子从波德列斯耶到她们的米加洛沃村去,那一整天,谁都没有施舍给这两个孤儿一点儿东西……他俩在田野上走着,陡然间,仿佛故意作弄他们似的,卷起了一阵暴风雪,转眼间天昏地暗——伸手不见五指……孤儿们走着,他俩的麻绳鞋子都冻成了冰块,走起来嘎嘎直响,寒气刺入骨髓。突然,发现迷了路,无论朝哪儿走——到处都是齐腰深的雪。真是糟透了。他俩精疲力尽,坐到一道篱笆上,他们坐着,开始向上帝发怨气:主啊耶稣,你可睁开眼睛瞧一瞧,你的公正到底在哪儿啊?人家就着大葱、稀饭和白菜吃馅饼,可是我们连一块干面包皮都没有,力气用完了。莫非我们真的会死去?……这事发生在冬神尼古拉节的那一天。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们这地方有多么寒冷吗?”
“他们向上帝申诉,真太傻气了。”穆霞忍不住笑着说。”可是姑娘听得很认真。她推开匙子,用手掌托着下巴,她眼里的神情表明她对故事很感兴趣,于是生气的老奶奶原谅了她的插话。
“你别打岔,听我往下讲……他们刚一开始责骂和抱怨上帝,一看,忽然不知从哪里,从暴风雪中向他们走来一个小老头,头发全白,一副病容,可是脸上——神色严峻。他一出现就说:‘你们这两个孩子没有经过洗礼还是怎么的,这样不懂教规呀,怎能对上帝讲这样的话呢?’而我们的玛特什卡——她在女孩子们中也算大胆的——就象在农庄管理处一样,直截了当地对他一口气说道;‘爷爷同志,既然上帝忘掉了我们两个孤儿,他降下这样的严寒让我们在这光秃秃的田野上冻死,那我们为什么不能生他的气呢?’玛特列什卡又狠狠地责骂起来,小老头没吭声,却把手上的绳索一拉,然后,一眨眼,绳子上出现了一头红毛小牛犊!这头小牛,可能谈话时因为暴风雪在呼号而没有看见。‘你们是对的,孩子们。上帝那里的事情多,出了故障,没有管理好。可是你们也用不着责备他。这头小牛给你们吧,把它牵回家去,希望别再从你们这里听到对上帝的叫骂声了。’他刚说完后话,突然刮起一阵旋风,小老头就不见了。随后,暴风雪止息了,风也不刮了,天上出现了星星。孤儿们一瞧:周围没有一个人。那个小老头消失了,在雪地上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而姐弟俩站在篱笆旁,一条道路,毕直的道路就在近旁……这时他们感到莫明其妙:这会不会是上帝差遣圣徒尼古拉本人到他们身边来的呢?”
“就这样,我的玛特列什卡就从这头小牛开始交上好运啦。这个科利卡,她的弟弟,听说现在在什么地方做学者呢,在植树造林呢,而玛特列娜本人,你猜到了哪里,到克里姆林宫去开过会呢……只要我们赶走法西斯强盗,记住我的话吧,——她还应该坐在最高苏维埃会议的大厅里开会……这一切是怎样来的?是打从那头小牛开始的……事情是不是这样——我就不知道了,这是米加洛沃村的老太婆讲的——是这样的。人家怎么讲,我就怎么讲。可是这头良种牛我是记得的。它那时是《红色农夫》农庄最好的一头奶牛。创造记录的克萨弗卡和玛尔娃都是它的孙子哩……”
土窑的阶梯上响起了脚步声。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走了进来。穆霞看到她来十分高兴,本想拿她同圣徒尼古拉的相遇取笑一番,再盘问她关于科卓契卡的事儿,可是,鲁勃佐娃脸上某种异乎寻常的、严峻的表情打消了姑娘的这个念头。
“普拉斯科维娅婶婶,你到牛犊那里去吧,”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说,一边神经质地用手指理着白头巾的缨子。“我要跟玛莎单独谈谈。”
“看来,我在这儿谈得太久了,”老饲养员说道,她手忙脚乱,弄翻了钵子上面的陶罐,于是,冷却的酸牛奶结成黄色的、油腻的块块,从罐里淌了出来。“你坐,尼基季奇娜,吃点东西,谈起话来一定愉快……怎么今天我讲得这样久呀!这可真是怪事。过去我可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依然站在门边,把头巾的缨子编成小辫儿,编了又拆开。似乎她全身心已沉浸在这种无意识的动作里。可是穆霞已经感到,她带来的一定不是好消息,甚至猜到这是个什么消息。她的心缩紧了。
“要出发了,是吗?”她用勉强能听到的声调问道。
她的声音里蕴含着期望,希望她猜得不对,希望玛特列娜肯定地点一下头。
“是的,明天起程。”
姑娘颓然坐到凳子上,她一下子感到浑身无力,双手也不听使唤。
“咱们一块儿去。”
穆霞全身一动:“怎么?您也去?”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她满腹心事,神情忧伤。可是穆霞没有立即发现。跟与她性格相投的女人一道走,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了。
“噢,我多高兴啊!就是说,一块儿走?太好了!”姑娘喜形于色,奔向鲁勃佐娃,一把搂住她。“要知道,我胆子很小,有一次在梦中看见我一个人背着黄金,醒来后遍身冷汗……谢谢您,谢谢!”
“为什么要谢呢?”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叹一口气,淡然地望着姑娘浓密的、褐色的卷发。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黝黑的面庞上,一直浮现着忧虑的神情。穆霞在她双眸的深处,看到了 郁和不安,只是在这时,她才意识到,她未来的旅伴有孩子,而孩子将不得不留在这儿的森林里。她不仅自己要冒生命危险,而且她将长久地、也可能是永远地离开三个孩子。
“可耻的个人主义者!”穆霞反感地暗自想道,“母亲离开孩子我倒高兴起来。你只想到自己,只想到自己!”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亲爱的,让我一个人走吧。我会走到的,会把黄金送到的,请别担心!”她急匆匆地,完全是发自内心地低声说。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叹了一口气,笑了一笑,这个瞬息即逝的微笑,正象有时阳光穿透乌云,倏忽间照亮了一片雨幕,亮光一闪,随即便消失了。
“难道一个人行吗?小傻瓜。这是一批多么贵重的珍宝啊……”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想着自己的心事,在手上转动着木勺。
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穆霞试图开一下玩笑:“人家在这里向我讲述,您从圣徒尼古拉那儿得到了一条什么取名叫科卓契卡的小牛。”
女人惊讶地久久瞅着穆霞,也许没有听清,或者没有理解她讲的话。随后,她那黑绒般的眉毛往上一挑,如同一条条小溪流似的,从她的眼睛和嘴角慢慢现出了一些仿佛用小针勾勒出来的,然而表情十分丰富的纤细纹路。
“这是普拉斯科维娅瞎编的,是吧?这个老喜鹊可知道得清楚呐,她知道我是怎么走入社会的,《红色农夫》农庄的财富是从何而来的,她都知道,可总是到处散布流言,瞎编一气……确实,有个时候一直在老太婆之间流传着这样一些神话故事。早就该把它们忘掉了……我,玛申卡,是从这样一个‘圣徒尼古拉’手里得到了那么一头牛犊,然后同共青团员们一起剥夺了他的财产。他是一个十分有钱的富农,从他的一个地窖里光是黑麦就挖了五吨多。黑麦已经全部腐烂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如果他再碰见我,我就要马上挖出这位圣徒的眼睛……为了这头牛犊,我就象泡在盐水里的黄瓜似的,整个夏天从早到晚给他干活,汗水把衣衫都湿透了。无论如何,我会给您讲讲我的一生的,我们要走的路很长,有足够的时间闲聊。”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沉思起来。突然,她愉快地、充满热情地微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使得玛特列娜那张晒黑的面庞光彩照人,她变得十分年轻了。
“您最好还是去问问,普拉斯科维娅是如何用圣水给牛犊治腹泻病的,那要比听胡诌的神话故事有趣多了。您去问吧。整个农庄都笑得要命。有年春天我们这儿刚要发生兽疫——牛犊泻肚子……呶,懂吗,马上采取了一切措施。从区里请了一位兽医来帮助我们自己的兽医,搞检疫工作,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可是普拉斯科维娅觉得这还不够。她背着大伙儿悄悄请来了牧师……她把牧师带进牛犊棚,那位牧师就开始施展他的法术。当牧师焚香后已经要离开老太婆的管辖下的王国时,公牛‘潘’便发现了他。你知道它有多么调皮吗?它发现了——就把那位头发长长的牧师赶得满院子跑;后来呢,盛圣水的杯子和洒圣水的刷子老太婆从牛粪中挖了出来……老太婆恐怕不会讲这些的。为了这桩求神治病的事,在农庄管理委员会里人们狠狠批评了她一顿……呶,姑娘,别瞎扯了。该考虑正经事了。”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抱住穆霞,把她拉向自己身边,第一次称她为“你”:“怎么样,玛莎,收拾东西上路吧。就象歌曲里所唱的那样,‘踏上遥远的旅途’。”
于是,她俩久久地拥抱在一起,仁立着,想着各自的心事。
第13章
这一次为上路进行了细致的准备。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明白,他打发这两个新的女友踏上的是多么复杂、多么危险的征途,因而绞尽脑汁预先考虑好每一个行动细节。
他首先决定要让这两个旅伴无论在外貌上还是在服饰上,都不留下一点可能引起法西斯匪徒注目的地方。他硬要儿媳——她甚至连到牛棚去也总是穿戴得十分华丽、整齐——脱下自己的衣服和毛茸茸的披巾。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为适于这种场合,系上从一位胖胖的饲养员那儿借来的棉布裙,用普拉斯科维娅奶奶那条老人戴的黑头巾裹住脑袋,穿上公公早先给她编结好的、最适于行路的树皮鞋。穆霞穿上了自己那件法兰绒布的运动衣和粗皮鞋。如果不是因为她在途中长起来的蓬松的头发和纤细的少女的脖子,她穿着这件衣服,人家简直会把她当成一个男孩。为了更加安全起见,伊格纳特本想劝她剪掉卷发。但是姑娘恼怒了,他只得摇手作罢。
依照伊格纳特·鲁勃佐夫的计划,两个旅伴应当把自己装扮成饥肠漉辘的城里人,她们出外去是拿物品换食品的。他已经打听好,法西斯匪徒象蝗虫一样很快就耗尽了城里的粮食储备,什么吃的也不供给居民。在饥饿的逼迫下,人们成百、成千地沿着人迹稀少的大道,到后方的村庄去弄吃的。因此,两个旅伴的袋子里不应有任何暴露她们身份的东西。一套换洗衣服,两套仿佛准备进行交换的绒布被单,还有一些颜色素淡的针织品,必要的时候还可穿上挡寒。他决定把珍宝放进袋子,再把这只袋子塞进另一只大袋子里,然后,在两条袋子中间撒上一层黑麦。倘若有谁摸摸袋子,或者往袋子里瞧上一眼——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东西,只有她们换来熬粥的黑麦。
伊格纳特还叮嘱她们,秋天来了,不要深入森林,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去要走小路,应当避开的只是被敌人占领了的乡镇,而尚未占领的则不要规避,要在善良的人们家里过夜,千万别拘泥于礼节。这样要好一些。
穆霞打算在上路前好好睡一觉,傍晚就跟所有新近结识的女友道别了,可是睡不着,一整晚都没有合眼,听着蚊子轻微的嗡嗡声,以及普拉斯科维娅奶奶的叹息声和 泣声。老奶奶不愿放这个新助手离开,痛骂着鲁勃佐夫翁媳俩。
天刚破晓,老奶奶就喊醒姑娘,伏在她肩上痛哭流涕,然后,不断在身上画十字,沿着在雾霭中还不甚分明的小径,把她一直送到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的土窑门口。
玛特列娜一家也没有睡觉。一支松明燃烧着,毕剥直响。
“沃弗卡,听着,这屋里就你最大了,”从土窑里传来鲁勃佐娃激动的声音,“爷爷嘱咐你的,你都要照着去做。他没有时间照料你们,他肩上的担子多么沉重啊!你,沃弗卡,要自己动手给妹妹们做饭吃。懂吗?跟阿里斯卡一起带好卓耶卡。”
穆霞走下土窑。玛特列娜跪在孩子们的床前。沃洛佳睁大眼睛躺着。可能是因为怕弄醒睡得十分香甜、不时小声打呼噜的妹妹们,他用被单边裹住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脸上的泪珠直往下淌。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一发现穆霞就跳起身来。她已穿好衣服,开始急急忙忙地用那条黑色的头巾围住脑袋,这使她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
“妈妈,妈妈,别走哇!”男孩哽咽地低声喊道,他整个瘦削的身躯在被单下面颤抖起来。“你不能走,不能走……”
“别哭了。你干嘛哭脸?你可是个大孩子!……八岁了……要是不打仗的话,你就该上学了,”母亲转过身去,急匆匆地说道。也许是怕朝孩子们望一眼,她老是摆弄着头巾。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走下土窑。他的脸色格外阴郁,好似熬了一个通宵。他站在门坎上向两个旅伴点了点头,不费劲地递过来一个打了补钉的粗麻布袋子,仿佛袋里装的不是黄金和粮食,而是一捆稻草。
“呶,玛特列娜,战前你已经获得了很高的荣誉,你要再一次发扬光荣!……为祖国效劳吧。保护好珍宝,把它交到可靠人手里。”
他交出袋子后,走到穆霞跟前。一只沉重的、带有烟辣味的手,落在姑娘的肩上。
“而你呐,漂亮的姑娘,各方面都要信赖她。她是一个布尔什维克,不会叫你失望的……呶,怎么样?出发吧!”
他头也不回地迅速从土窑里走了出去。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把分量很重的袋子背到肩上,把亚麻布巾搓成的背带理好,下决心迈步朝门口走去。一声孩子憾人心弦的呼叫使她停下脚步。她泽身颤抖,象被击伤似地惊叫一声,推开公公,返身奔去,跪倒在孩子们床前,一把搂住两个长着黑发的小脑袋和一个扎着小辫儿的白发小脑袋,连气也透不过来,喃喃低语:“我的孩子,小宝贝!你们现在可怎么办呢?……我的乖儿,好宝贝!……我的心肝啊!”
沃洛佳一把抱住妈妈的脖子,全身如冻僵一般。阿里斯卡和小卓娅睡眼惺松,满脸惊惧的神色,根本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此情此景使穆霞极为震动,她从土窑里奔出去,几乎撞倒站在门口的伊格纳特·鲁勃佐夫。一会儿,普拉斯科维娅奶奶,瓦尔瓦拉·萨依金娜,还有林中营地的庄员们都被惊动,她们聚集拢来,与往日大不一样地默不作声。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走上土窑。她昂首挺胸,神色坚决。她把头巾拉齐眼睛,毅然决然地向女人们说:“请大家照看一下孩子。”
女人们原地不停地踏着脚,垂下眼帘,好象因为她们自己留在这儿,而她们的女友却要踏上危险的征途而感到羞愧似的,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果断、有力地握了握两个旅伴的手。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呶,假如我得罪过谁,那么就请原谅我……再见了,公民们!”
她自豪地挺起胸膛,拉紧袋子的背带,头也不回,轻快地沿着一条从谷地伸展上来蜿蜒于树林之间的小路走去。穆霞跟在后面。她俩身后,在灰蒙蒙的薄雾中,许久还听得见告别送行的话语和孩子哽噎的哭声。
当人声静寂下来,而农庄营地象狐狸尾巴一样的炊烟也消失在树木之间的时候,穆霞蓦然整个身心感觉到,她正在离开对她来说是如此可爱、如此亲切的人们,在他们之中可以轻快地呼吸,象往常那样生活;现在她重又进入了另一类满怀敌意的人群,在那些人之中,无论是视觉,或者是听觉,不知怎的,都不由自主的变得紧张、戒备起来。
她俩默默地走了约一小时,然后,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放慢脚步,让穆霞赶上来,挽住她的手。
“你瞧,玛申卡,只剩我跟你两人了,就好比溪流中的两块木片:任它把咱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她理了理背后的袋子。“别难过,咱们不会没有活路的。不会的。”
还在傍晚时分,她们就商量好了,一旦到达穆霞为米特罗凡·伊里奇找药的维特利诺村,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就带着珍宝在小树林中等候,姑娘则去找那个相识的女人。她们知道,她们将要在附近不远的一个地方渡过一条宽阔的河流,在这条河上不久前曾经进行过一场持续多日的恶战;她们很想找个可靠的人打听渡河的一切细节,询问前线的战况。
天亮前,她们来到米特罗凡·伊里奇的坟墓前。不高的坟堆上,人们关切地铺上了一层草皮,坟前插着一块橡木方尖碑。松树枝叶簌簌响着,好似在给死者唱着安眠曲。风儿摇曳着松树的树冠,象一把大刷子似地扫过天幕。伊格纳特·鲁勃佐夫精心烙出的题词闪着幽暗的光。一只淡蓝色的小蝴蝶扇动双翅,落到一个烧焦的字母上取暖。草丛里一只毛茸茸的黄蜂嗡嗡地鸣叫。
穆霞只打算在坟头站一会儿,可是不知怎的,双腿一软,扑在散发着泥土和青草清香的坟堆上。这些日子里,牛棚的活计,各种新奇的印象以及大家的体贴,深深地吸引了她,所以她不知怎的很少想到死去的旅伴。只有当此刻要永远离别墓地的时候,穆霞才真正感到,她是多么强烈地眷恋着这位安息在沙沙作响的松树下面的爱唠叨的老人。
“咱们走吧。我们已经向他宣过誓,要把所有珍宝运到目的地,现在该履行诺言了!”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严肃地说道,一边决然地把姑娘拉起身来。
第14章
按照预定的方案,鲁勃佐娃留在小树林里,穆霞悄悄摸到她熟悉的草棚旁。可是,这一次她没有见到那只柳条篮子。她抱起一捆干草,仍然沿着上一次到这里来找药走的那条赶牲口的道路进了村。虽然她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但她感到比那次有把握得多。
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德国人。街上空空荡荡,篱笆上的电线不见了,红十字旗从屋顶上消失了,甚至连路面上汽车的凸纹辙印都没有了,可能是雨水把它们冲掉了。只有在这炎热的晌午村里异乎寻常的寂静,使她害怕,使她警觉。
穆霞没有放下那捆干草,鼓起勇气推开门,跨过门槛,走进昏暗而凉爽的前屋。听到脚步声,见过面的那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她看清来人是穆霞,并不觉得惊奇,什么也没有问,瞅了一眼干草,只是忧郁地微微一笑。
“把草扔到这儿。现在没啥用处了……该死的法西斯强盗把所有的牲口都抢走了。军医院一撤走,军需官们一滚蛋,整个农庄连一条生疮的 羊都没剩下来。同我们打过交道的那个说‘不好’的助理医生,你还记得吧,是他给的药——他那会儿把自己的破破烂烂的东西都搬上汽车运走了——他还想替我说句公道话……可遭殃啦!这个可怜的人,差一点没被拖到司令官那儿去……呶,进屋吧,啊?”
女主人打开房门。茅屋里除了住家气息以外,还充满了一股刺鼻的药味;可是,已经没有一件东西会使人想到这屋里曾经住过外国佬了。
女主人在窗旁坐下来,两只手臂青筋毕露,粗糙的手指交叉着搁在膝盖上,默不作声地看着穆霞。她那满布皱纹、十分黝黑的面庞在这些日子里显得更加瘦削,神色也更加严峻了。
“你瞧,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听到我们部队的炮声了。留下了我们这些人,”她叹了一口气。“喏,那种药有效吗?”
“他死了。我没及时赶上。”
“噢,愿他安息!死的人不只他一个……现在到处都在死人,”女主人说道。突然间,她那严峻而又疲惫的眼睛里闪现了一丝柔和的光芒。“那个护士可真是好样的,她终于在森林里把我们的伤员护理好了……到了第三天,伤员们站起来了,走到河边找出路。他们很想回部队去。”
姑娘听到这个鼓舞人心的消息十分高兴,她请求女主人帮她过河。
“现在很难呀,我们所有的桥撤退前全部都炸毁了。德国人修了一座桥,象保护什么金库一样守卫着它。那里只有一小片浅滩,可以涉水过河,可是强盗们的贼眼昼夜不停地盯着。噢,可真盯得严啊,胆小的鬼子们!在大路和铁道两侧砍起树林来啦。鬼子们觉得四周好象都有游击队员。看起来,你们把这些家伙揍得很厉害……”
女主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以审视的目光扫了一下穆霞。姑娘一下子涨得满脸通红。人家又把她当成了什么人,又把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功劳算到她身上了。
“关于游击队员,大家说了些什么呢?”穆霞转弯抹角地问道。
“我们这儿讲话啊,就象喜鹊嘁嘁喳喳……游击队员们好象干得很猛,连列车都弄翻到坡下去了。就在离咱们不远的地方,一台机车一下子滚到河里,倒竖在水面上。德国佬从那上面钓鱼……是从桥上翻了下去的。”
“他们的损失大吗?”
“你干嘛问我?你们的得失,你们自己去计算吧。”
“那么,伤员们是怎么过河的呢?”
女主人叹了一口气。
“有这么一块小浅滩。那儿紧靠河边一片泥泞。好多奶牛都在那里陷进去了。看来德国人差不多不到那个地方去。不过在那儿走路可真危险——一块泥沼地,要找个熟路的向导才行。”
穆霞不期然地回想起来,米特罗凡·伊里奇是怎样陷进泥淖,又是怎样眼看着他仿佛融化似地变得愈来愈小的。一阵令人心悸的寒颤掠过她的脊背。
“我们有一件要紧事儿。您应该帮帮我们的忙。”她尽力象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一样,以那种有说服力的语气说道。
“应该,应该……亲爱的,不管对谁,我啥也不该。一切责任都已经尽到了。”女主人激愤地回答,然后背转身子,开始向窗外那条洒满阳光,空旷而死气沉沉的街上望去。
一只迷途的大苍蝇哀伤而又固执地撞击着昏暗的玻璃。在壁炉后面,一只纺织娘一遍又一遍单调而又刺耳地叫着。
“既然需要,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女主人终于开口了,“还得让我的科斯佳给你们带路。是他把那位护士连同伤员一起送过河的。而且在这以前他送过被包围的人,还有一大群小孩……他可有经验哩!”
女主人站起身来,久久地望着窗外,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的脸上神情十分忧郁。
“我这个傻瓜,在干些什么呀?夫丈上了前线,不知在何方,直到占领的时候连一封信也没收到。大儿子在打仗,而我这个晚年要依靠的小儿子,我已经有多少次把他送到敌人的枪林弹雨中去了啊!”
穆霞跳了起来,正想开口讲话,可是女主人用严厉的一瞥止住了她。
“别宣传……我听够了。”
她从茅屋里走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穆霞已经见过的那个小孩回来,小孩把满是污泥的双手在衬衣上擦拭着。他有礼貌地问过好,坐了下来,看来他已经认出了穆霞,可是不动声色,只是不时偷偷地、好奇地瞅着她。
“你晓得到浅滩去的路吗?’
“到哪儿?到礁石浅滩吗?怎么不晓得!春天我们在那儿用鱼叉扎梭鱼来着,”他稚气未脱地低声说道。“当我把伤员送到河对岸去的时候,那个受伤的米什金大尉对我说:‘你,科斯卡兄弟,是个真正的侦察员……’哪会不晓得呢!这都是真的。”
这时,女主人把几个煮熟的马铃薯和一块面包打成一包。她把包袱递给儿子,垂下眼帘,对穆霞说:“我没有给您的。啥也没有了。我们所有吃的东西都让他们的军需官抢得精光。儿啊,你在那里可要小心些,别往子弹下面钻。遇到危险,要保护好自己,趴下来。”
“我早晓得了,”科斯佳气忿地答道,妈妈想吻吻他,可是他斜睨了穆霞一眼,陡然避开了妈妈。“咱们走吧,啊?”
第15章
他们悄悄地来到村口,太阳尚未沉入森林,可是洒满河谷的深红色余晖却收敛已尽。白昼即将完结,德国人的墓地在最后一抹阳光里呈现出来。现在,这片墓地不仅占驻山岗,而且布满整个田野,直到远处隐约可见的铁路路基。白桦十字架依然整整齐齐地排列成行。一大群乌鸦停在这些十字架上,好似在上面盖满了一层黑灰。它们被落日的余晖涂成了绯红色。穆霞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小男孩象成年人那样冷笑了一声。
“哎,你没见过?瞧吧,看个够吧!这还不是所有的坟墓呢,你瞧,铁路路基那边还有。他们把整整一片小白桦树林都砍掉做了十字架。”他拉住姑娘的手,“趁着风还没有从那边吹过来,咱们走吧。那儿气昧难闻得很。”
当十字架都落到了后面的时候。科斯佳让穆霞停下来:“象我这样的人,你们游击队收不收?”
“呶,你们怎么啦,等着游击队吗?”她闪烁其词地反问道。
“怎么不呢!咱们都在等待。自从游击队员们把火车从桥上弄沉到河里以后,我们的村长若尔卡·麦捷尔金——听人家说,法西斯强盗不知道在哪里,也许是在魏里基卢基①的监牢里吧,把他弄出来,然后让他到咱们这儿来当官,——就这样,他好象失掉魂似的……白天他在农庄里游来荡去,瞎胡闹,吓唬人家,等到太阳一下山,就喝得醉醺醺地坐在台阶上——号陶大哭起来……‘这个头发昏的家伙可完蛋了……’阿姨,你们的武器多不多?”
【 ①魏里基卢基是苏联一省会名。——译者】
男孩发现他要送过河去的不是他所猜想的游击队,而是两个有点象难民似的阿姨,不禁感到非常失望和懊恼。开始时,他根本不愿给她们带路,后来虽然带了路,但是有整整一小时受委曲似地一声不吭,对一切问题都只简短地回答:“是的”,“不错”,“愿意”。
两个旅伴留神地倾听四周的动静,也保持着沉默。尽管有月光,夜还是黑黝黝的。低低的、绕膝浮动的乳白色浓雾,宛若一床鸭绒被褥笼罩着大地。月儿挂在天边,而前方,在群星朦胧的天幕上,陨星流不时出现,有如地平线以外前沿阵地上发射的曳光弹。
越过满地泥沼的原野,芦苇越来越浓密。小路成了狭窄的小径。男孩的下半身陷在雾里,身影好似在前面飘浮着,跟在后面的穆霞生怕他从视线中消失。脚下的水在呱哪呱哪地响。左右两旁,高高的节杆上挂着熏黑的、还未长成的绒毛的穗梢,它们忽儿让开道路,忽儿两下合拢,形成一堵墙壁,发出簌簌的声响。草丛中散发出一股沼地的腐味儿和白天就储存起来的热气。
他们头顶上一直响着飞机声。这些飞机一小队一小队地飞过去。飞机看不见,但是引擎的轰响时而低沉下去,时而高扬起来。充满了整个凉意已深的夜空,仿佛包容了青蛙的 噪声,芦苇的簌簌声以及脚步的沓沓声。
“咱们的……往柏林飞,”科斯佳转过身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已经在咱们头上飞了多少个夜晚啊……噢吓,它们一定会让法西斯尝个厉害!
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此刻飞机的引擎恰好在他们的正上方轰鸣。穆霞甚至感到,她似乎分辨得出飞机暗黑的轮廓。不知为什么,内心顿时轻松起来,仿佛在这凉爽的夜晚,在沼泽地的水气和从乱泥中鼓腾出来的汽泡的叽咕声里,她听见了远方友人的歌声。
“这样暗,又有雾,——能从高处看清很多东西吗?可是他们还是一个劲地飞,也没有错乱方向,”姑娘沉思地说,“早先我还以为飞行员们晚上是靠星星指路哩。”
男孩宽容地微笑了一下:“瞧您说的……”
“唉,玛申卡,这会儿他们往柏林飞,把礼物给希特勒送去,天亮前就已经回到家,到自己人那里了。而我跟你还得走多远啊!”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叹一口气,说道,可是马上又醒悟过来,补上一句:“你看说到哪儿去了,会走到的!咱们不可能不走到目的地,咱们没有权利不走到,对吧?”
男孩从这些话里听出了一种格外隐秘的意思。不,她们不是他开始猜想的那种难民。请问:哪有半夜三更冒生命危险穿过沼泽地的难民呢?很明显,这两个阿姨是在完成一桩特别任务。可能,她俩是游击队的侦察员?也许,她俩在传送什么重要的情报?她们的袋子里,只怕装着子弹和炸药吧?于是,为了向两个旅伴证明,他早就不是一个农庄的毛头小伙子了,而是一个懂得军事知识的人,男孩说,他已多次沿着这条路把各式各样的武装人员送到了河对岸。原来,这条在芦苇地里蜿蜒的、不引人注目的小径,是早先乡村渔夫们踩出来的,它已经成了一条主要的秘密通道,居民们正是利用这条通道避开占领者的耳目,保持着两岸间的联系。就在前天,三十二名伤员还走过这条小路。在争夺渡口的激战的日子里,这些负伤的战士被那位护士藏在左岸的森林里,这位护士在女庄员们的帮助下治好了伤员的伤,使他们重返前线。
穆霞对这段经历特别感兴趣。要知道当时科斯佳的母亲也把她当成那个勇敢的姑娘派来的人了。可是,照科斯佳的说法,那个护士压根儿不是什么姑娘,而是一个被伤员们称作“妈妈”的上了年岁的女人。这个女人穿上一件农民的衣服,大胆地走进被敌人占领的村子,在她的请求下,女人们用鸡、羊找德国医生和看护换取药品,收集用过的绷带和纱布,而科斯佳就同其他孩子们一道将这些药品和食物送到森林里。
科斯佳自豪地说,当他把伤员们送到河对岸的时候,那个腿伤未愈、躺在担架上的米什金大尉对他说,他们回到自己人那边之后,一定要把维持利诺农庄的事绩给最高统帅部写报告。
“写报告,可是农庄都不存在啦……法西斯强盗把农庄拆散了。他们吊死了咱们农庄的女主席格拉莎·费里莫诺娃,然后让那个不要脸的坏蛋若尔卡·麦捷尔金来当三个村的村长。那家伙眼睛一睁开就号叫起来:‘你们现在是——个——体——劳——动者!’”
男孩很费劲地讲出了这个陌生的名词,紧闭嘴唇,面红耳赤。他觉得这个词儿是下流的骂人话,所以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当着女人的面冲口而出。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似乎一下子明白过来。她开始追问,德国鬼子在农庄里干了些什么坏事。她和男孩的对话中不时出现了穆霞很难弄懂的字眼:不可分散的基金啦,种子储备啦。姑娘只听懂了:庄员们到底巧妙地骗过了村长,各家各户都行动起来,化整为零地藏住了农庄最贵重的财物。渐渐地,穆霞对他们的话不再感兴趣了。她退后一点,聆听着好象浆硬了似的芦苇杆的簌簌声,青蛙热闹的 噪声,水泡的咕噜声,以及不时威严地打破四周深沉的寂静的引擎轰鸣声。
月光现在是从后面照射过来,在行路人的脚跟投下短短的黑影。穆霞心想,那些正在兼程飞往柏林的飞行员,在前沿阵地枕戈待旦的红军战士,还有生活在战线那边,没有被占领的自由土地上的幸运人们,现在必定正在仰望眼前的这轮明月。也许,父亲在前线的一个什么地方,也在望着月亮:他从土窑里钻出来,临睡前抽支烟,仰望长空;也许,母亲也在望着月亮:她出来到台阶上吆喝该睡觉了的弟弟们,然后仰望明月……
一想起双亲,穆霞荡然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思家之情,以致她感到很难理解:她怎么能下这样大的决心脱离家庭?“亲人啊,亲人!你们可还记得那任性的穆西卡①?你们对她有什么想法呢?也许,你们不知道她流落何方,所以早已把她忘却了?”
【 ①穆霞的小称。——译者注】
姑娘专注地想象着现在家里可能出现的情景。她如此出神地在脑海里描绘着一幅又一幅画面,以致没有发觉们她是怎样走到河流拐弯处的。此处不平静的河水哗啦哗啦地流过沙石底的浅滩。
从此岸到彼岸,月光洒下长长的、颤动的光波,河面泛出银灰色,似乎整个河面发出磷光,扬起涟漪。这道金灿灿的光波一直延伸到穆霞脚下。充满寒意的水气在河面上悠悠浮动。
穆霞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是不是要脱衣服?”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迟迟疑疑地问道。
“怎么不脱呢?这儿很深哩。有的地方齐我的脖子深,有的地方连底都探不到。”男孩回答。
“我不会游水。”玛特列娜懊恼地说,一面倾听着河水在石块之间匆匆流动的声响。
科斯佳审视着她那高高的身材。
“没关系,你个子大,过得去的……水只齐你的脖子,不会更深了。不过,留神点儿,千万别让河水卷到漩涡里去了。那儿有一个大漩涡——咳!有二十来条白色的鲇鱼哩。”
“要是卷进去了呢?”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担心地望着消失在薄雾中的不平静的河水。“我小时候有一次落水了,是牧人们救起来的。从那时起我就怕下水。”
男孩嘲讽地哼了一声:“个子大,而胆子小,就象一只母鸡。我在这儿送过一批技校学员。他们在旧边境线附近的战壕里干过活,可是法西斯强盗的坦克把他们的退路截断了……嗨,都是些和睦相处的孩子哩。他们一块儿逃出了包围圈。他们中间有好多人压根儿不会游水——可也不害怕。”
“他们都过河了吗?”
“有五个卷进了漩涡。”
“淹死了?”
“三个拖出来了……他们中有一个——他们管他叫‘真见鬼’,他的真名是托利卡,——噢吓,一个大胆的小伙子!可会游水呐……是他把他们拖出来的。”
“还有两个呢?”
“漩进了水底……这个‘真见鬼’一个劲地在水里扎猛子,全身都冻得发紫,自个儿也喝饱了水,可是没有抓住……这个小伙子啊,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些孩子中有一个叫萨什卡,长得白白胖胖的,他把他用筐子送过去了……他,这个‘真见鬼’,是这群孩子的头头,别看他们之中有些人比他大……”
“他是不是黑头发,瘦个子?”穆霞很感兴趣地问道。
她蓦然回想起了那条林间道上一群穿着扣子发亮的黑制服的男孩,用担架抬人的情景。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穿着短裤,戴着制帽,黝黑、细瘦、健壮的小伙子。
“难道他们这些孩子,一直在朝东方走?”不知为什么,这使得穆霞顿时高兴起来,以致使她简直忘却了她们此刻正要投身于寒气吸骨、流速很快的河水。在困难的时刻,她不止一次地想到这些技校的学生,她有时觉得,她仿佛在梦中见到了他们。现在听到他们这支小队伍的好消息,她感到这是一个好的预兆。
“这么说,那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现在还是他们的头头?”
“哦——哦——哦……他老是讲‘真见鬼’。他们就为这给他取了这个绰号……你认识他?他也是你们一起的?”科斯佳活跃起来,问道,可是突然醒悟过来:“怎么着,咱们走路归走路,干吗瞎聊天!在天亮前,你们一定要远离河岸……那儿法西斯强盗到处有眼线。”
科斯佳礼貌地走进树丛,不一会儿就脱光衣服,夜间的寒气使他索索发抖。他朝外面一望,只见两个旅伴正在脱衣,便把自己的衣服藏到草丛里,跑过空地,然后,一双光脚在河岸上很响地一蹬,扑通一声钻进水里,马上溅水声大作。
“喝,好冷!”下面传来一声喊叫。
两个旅伴脱下衣服以后,依照小孩的提议,把它们放进了背囊。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把袋子在肩上放稳当,毫不迟疑地走下河岸,用脚到水里试了试,然后轻轻地叫了一声,立即把脚收回,好象水灼痛了她的脚趾似的。
穆霞站在河岸上,打量着旅伴。她体态高大,略显丰腴,但风韵犹存。两条粗大的辫子绕成一圈盘在头上。她犹豫不决地伫立在波光缴细的河水边。在月光的辉映之下,她那壮实健美、线条分明的躯体显得格外玉洁冰清。
“快,快,怕什么冷呀!”小向导喊了起来。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把心一横下了水。穆霞又冷又怕,她生怕落在后面,于是登登地跑下河岸,咬紧牙关,沿着浅滩上一堆光滑的乱石向前走去。翻腾的河水撞击着她的双脚,冰凉刺骨。水流好似有意把姑娘从石块上尽力冲下来,推进笼罩着神秘烟雾的深深的漩涡。穆霞心想,她曾在林中道路上见过的那一群勇敢的孩子,有两个也许此刻还躺在水底,那儿游动着有须的大头鲇鱼。穆霞顿时恐惧起来。
可是,她看见了前面旅伴那修长而匀称的脖子,微斜的双肩宛如美丽的雕像的肩膀。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虽然不会游水,但她还是拂开扑面而来的激流,勇敢地向河心走去。河水已经齐胸深了。穆霞象一条鱼似地浮游着,看着女友勇敢地行走,不禁为自己的怯懦而羞愧。她加快步子,整个身子压到水面上,贴近旅伴,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帮她一把。对女友的担忧战胜了内心的恐惧感。
科斯佳已经触不到河底,在使劲地划水横过激流,在前面浮动。他不时回头张望,气喘吁吁,喊道:“往左,往左!朝我这儿来!”
终于,河水浅了,于是两个旅伴手拉手。踏上了柔软的沙滩。带路的男孩被激流冲下去好远才游上岸来。他象一只落水的小狗一般蜷缩身子,用单脚跳动,使耳朵里的水流出来。他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牙齿不停地敲打着。然后,他背朝两个旅伴,开始向她们作最后的交待:
“你们一上岸——就直接进树林。那儿有一条小路,往右拐是到磨坊去的。你们别往那边走,听说那儿有德国鬼子的哨卡。你们往左拐,穿过树林朝卡基诺走,然后上马里诺夫卡……所有的农庄都在林边地区。你们听懂了吗?”
“你会冻僵的,呶,给你头巾,暖暖身子。让我给你擦擦。”已经穿上一条长麻布衬衫的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担心地说道。
“冻僵?!……可是以往我冻僵过吗?”说完这句话,男孩便离开两个旅伴,沿着沙滩跑去,溅起了一些小水花。“再见吧!”
不久,男孩那淡黄色的脑袋泛起层层半弧形发亮的水圈,已经出现在浅滩当中。由于逆着月光,脑袋显得黑茸茸的。
“哎,连这样的孩子都被战争搞得不安宁!”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叹了一口气。“要知道,他是独自一人回去啊……”
“我们甚至还没有向他道谢呐。”穆霞遗憾地说。
“用不着道谢,玛申卡,咱们都是在干着同一桩事业。大家都为着同一个目标。所以,不是要人感谢,不是出于私心,也不是为了奖赏。”
第16章
两个流浪者从苏联部队长期作为防御线的那条河流开始行进,穿过了整个地区。这里,敌人经过旷日持久的酷烈战斗才得以缓慢向前推进。不仅大道两侧的林子,而且那些远离敌军主力进攻线上的村子,无一不遭到破坏、焚毁。不仅是河流两岸,溪间,山谷的斜坡,也不仅是高地,林端以及任何适于守卫之处,而且连旷野、田地和牧场都被炮弹和地雷炸成一片焦土,都给坦克的履带辗压得面目全非。穆霞有时觉得,这个地区似乎曾经有一群疯狂至极的史前时代的动物疾驰而过,一切都遭到了践踏和毁灭。战火甚至连河这边的森林也没有放过。一整片一整片林子都被砍伐殆尽,百年的松树和白桦在裂开的树墩之间横七竖八地放着,活象在大搏斗中被打翻在地的巨人。
穆霞胆战心惊地看着随处可见的绿色和灰色的坦克残骸,看着兀立在烧成黑灰的草丛中的汽车骨架,看着堕毁的飞机剩下的一堆残骸。
对于这些战争的遗留物,玛特列哪·尼基季奇娜处之泰然。但是,现场上焚于烈火的草垛留下的斑斑黑迹和灰烬,已经发胀的牛、马的尸体,倒伏在路旁渠道里的枯萎的青草,被践踏在地,十分零乱的庄稼,颗粒四处散落,有的穗上已长出白色芽须——这一切却使她感到格外悲痛。
到处都看得见一座座坟堆,好似一个个大田鼠窝:有的有十字架,有的没有十字架,有的用棍子顶着钢盔,或者根本没有任何标记。
这一带地区不寻常的荒无人迹的景象,却使两个旅伴同样地感到压抑。这里的土地似乎并非被人抛弃,而是人迹灭绝。虽然两个女友每走一步都看得见人们留的痕迹和他们的劳动成果,但是她们听到了一点声音;既无牛群的呻吟和狗吠,也听不见远处有鸡鸣,往昔那一声喔喔啼叫,总是使那些思念家乡的游人心情分外舒畅。
在这样间无人迹,而一切又老是让人想起前不久的生活的地区行走,比穿越最荒凉的森林还要可怖和难受。有一次,她们走过一块已经变成褐色的亚麻田,风儿使亚麻的颜色愈来愈浓,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忍不住弯下腰,用两手拔出几把亚麻杆,灵活地扎成整整齐齐的一捆,爱怜地在手上掂着。
“多好的亚麻!长成这个样儿了……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品种的。这真是一笔财富啊!”她异常低沉地说道,一边把一捆黄褐色的亚麻象婴儿似地拖到胸前,亚麻的表皮很硬,象丝一般簌簌作响。“啊,玛申卡,多好的收成!多好的庄稼!可是这一切都是枉然!姑娘,这儿的农庄庄员今年秋天本可以有个大丰收啊!”
傍晚时分,她俩穿过一片黑麦地。颗粒饱满的沉甸甸的麦穗把两腿擦得生疼,撒落下颗颗壮实的麦粒。空中飘荡着成熟庄稼的浓郁香气。一群肥壮的,懒洋洋的鹌鹑不时慢悠悠地从脚旁飞起,每次都使穆霞惊呼起来。
走在前面的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突然停住脚步。黑麦地里,一个德国兵脸埋在泥里,僵卧在地。看来,他是隐蔽在小丘岗上的庄稼地里朝大路上射击,后来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刺刀。一顶钢盔歪在撒满生了钢锈的自动步枪弹壳的草地里。清风吹拂麦浪,翻动着德国兵那好象存放过久的亚麻一样挺直而干枯的褐发,把熟过头的庄稼香气同尸体的臭味揉杂在一起。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恶狠狠地冷笑一声,陡然转过身子往前走去,直到田野消失在树木之后,她才若有所思地回头对穆霞说道:“我简直不了解我自己了。这个德国佬手上戴着戒指……你看见了吧?也许,他有老婆,孩子,母亲大概在等待他回家乡。他们会为他痛哭的。可是你瞧,我可一点也不可怜他……多好的生活被这个该死的家伙给破坏了,唉,多好的生活啊!
第17章
现在穆霞感到走路比以前轻松得多,这不仅是因为在《红色农夫》林中屯宿地人们慷慨地把一切食品,甚至还有路上需要的沙糖都给了她和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而且还因为,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嘱咐她们在旅途中不要回避自己人,要相信他们会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两个旅伴越过河流附近由于长期战斗搞得荒无人烟的地区以后,开始在乡村小路上遇到其他难民,于是,两人就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她俩同这些难民一起来到远离大路的一些村庄。如果村里没有敌人司令部的人,而村长也不是为占领军卖命而臭名远扬的话,那她俩就到干草棚,甚至到农舍里去过夜。
使两个旅伴大为高兴和振奋的是:在这一带地方,在法西斯军队的后方,苏维埃人不仅没有变得心灰意冷,相反,他们为了保留过去的生活秩序,甚至准备去冒更大的风险。
在一个村子里,两个旅伴看见了一具长形绞架。绞架上被处死的人身躯僵直,头部倒向一旁,无声地摇晃着,用长别针别在死者衣服上的纸片上写着:“因抢收怠工处死”。随时可以见到一张贴在农舍墙上和堆放消防用具的草棚大门上的五光十色的标语:一个猪肝脸色、神气活现的德国军官,对一个脚穿草鞋,身着绣花斜领衬衫、戴一顶涅克拉索夫时代农民才戴的高兰皮帽的虬髯大汉,用一只鲜红的、肥胖的手指着一堆塞得满满的袋子说:“收获的庄稼就归你所有”——可是,在这张标语上常常可以见到用木炭或者粉笔写的字迹:“放屁”,“不要骗人”,“绝不会给你的”,还有其它许多连穆霞也念不出口的粗话。
大路两侧,到处是一片雨水冲刷而倒伏在地、生出嫩芽的庄稼;四处散落的豌豆,已经变成红褐色,长出毛茸茸的霉来;被风吹倒的亚麻地里,长满了野草,从远处一望,真象那荒芜已久的池塘水面;还有那处处衰草,一直枯黄到根。
从练习本上扯下来的纸页、用各种字体写成的传单越来越多,有人把它们贴在电线杆上和德国人的路标上。这些传单号召人们拒绝服从命令,不到田里去干活,抵制德国人的征粮所。所有的传单都以同一句话结尾:“饿死希特勒侵略者!”
这句话听来就象那威严的军歌中最后一句歌词的谐音。
这些用练习纸仓促写成的简单传单,正如飞去轰炸敌军遥远的后方夜航轰炸机的阵阵轰鸣一样,在艰难的时刻鼓舞着这两个旅伴……
“您知道吗,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当我看见传单的时候,我真渴望去做一件特别的、英勇的事!我也不知道到底干什么——是炸翻敌人的火车,打死一个最大的法西斯坏蛋呢,还是烧毁军用仓库——反正干什么都行。不过这件事一定要让那边家里的人都知道,”穆霞幻想着,“即使我会死,也要让大伙儿在我死后说:‘穆西卡·沃尔科娃真是好样的!’你们听见过吗?要知道她本是个平凡的姑娘,喜欢跳舞、唱歌。谁又想得到她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呢?”
“你真是个怪人!难道我们两人做的事就微不足道吗?”
“这怎能相比呢!难道这是件真正的工作吗?反正这是挖战壕一类的事儿……当然,这事也要有人做,可是,象田鼠一样挖啊,挖啊——这有啥意思。我可是渴望着干一件不同一般的事,这样的事能让祖国得到最大的好处,能让最高统帅听到报告,并且这样说;‘沃尔科娃同志做得很对,我以人民的名义向她转致谢意。’您见过他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把穆霞一把抱过来……此刻,在这里,在被占领的土地上,在没有收割的田野和焚毁殆尽的村庄里,在堆满烧毁的坦克残骸和腐烂的牲口尸体的大路上,回忆在克里姆林宫度过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是多么不同往常啊!鲁勃佐娃不知怎的一下子变得年轻了,她开始激动地讲述她在畜牧工作者大会上的所见所闻。
这以后,她俩不止一次地回到这个话题上来。每一次,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在记忆中搜寻有趣的情节,而穆霞总是饶有兴味地听着。但是玛特列娜往往讲到半路就停了下来。
“不,你想想,玛莎!他们想要征服我们,啊?把枷锁套到我们的脖子上。而且是在这样的生活之后……这群异想天开的笨蛋!难道可以让太阳熄灭吗?”
有时,从一大早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便显出沉思的神情。她的睑变得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表情,而眸子里却充满了忧伤和不安。穆霞知道,她这时正在思念着丈夫和孩子,所以有意落到后面,以免打扰她。
“我跟我的那一口子一块儿过了十年,”一次,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不知为什么出乎意料地开口说道:
“闹一闹啊,吵一吵啊,说来好笑,我在家里老是喜欢发号施令……有一回,他见我怀着卓依卡,不让我到区里去参加训练班,这使我甚至打算离开他,真的!你想想吧,他倒成了上司啦!可是这会儿感到:再也找不到比我那口子更好的人了……是呀,是真的……他现在在哪儿呢,我的雅申卡?……晚上湿气很重,而他自从在芬兰战争以后就得了风湿病。如果他的关节肿了,谁给他熬覆盆子药汤?姑娘,你有没有心上人啊?”
穆霞很难为情,一团红晕甚至透过了晒得黝黑的面颊。
“瞧你说的!当然没有。而且也不会有!想想吧!那时都是孩子哩。在七年制学校里,不仅我们全班,而且同年级的乙班的男孩子都喜欢我,而我对他们——呸,我要他们干吗?”
玛特列娜脸色开朗了,现出母亲般的亲切表情:“难道你对谁都没有动过心?”
穆霞真诚地把过去所有崇拜她的人都回忆了一遍:又高又瘦的阿尔夏——市里发电站的电工,他曾答应给她装一架独特的收音机;边防军费佳少尉,他是一名歌手,会弹吉它,曾在同她见面时讲述过边防线上服务的崇高理想;性格古怪的波尔卡,师范学院数学系的学生,老是忘掉或是弄错了会面的地方……他们这些人,变换着嗓音,老是往银行里挂电话找她,有时是一块儿,有时是单个地,陪她上公园,每当音乐学校举行音乐会公演的时候,给她送来一束束丁香花和茉莉花,而到了秋天——就送来从邻居花园里偷摘来的翠菊和天竺牡丹……不错,他们都是一些好小伙子,甚至还有点逗人喜欢,可是,要说“动心”——那真是天晓得!她从来也没有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吻过她。
“我,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看起来,永远也不会出嫁。真的,是真的。你干吗发笑?……的确是这样哩!……呶,假如有那么一天真要提出这个问题,——那么,首先,这是在战争结束以后;其次,要等我成为著名的人物,呶,并不十分著名,哪怕是个出名的歌唱家也好。而第三呢,他应当不会是一个没有什么出息的小伙子,而是在各个方面都很突出的人物,聪明、英俊……您懂吗?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呶,到那时,可能,我还会考虑一下。也许……”
“唉,玛申卡,别光看一个人的外貌美!我的雅沙的脸蛋并不太美……但对我来说他比一切人都要好。对,对。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他啊!假如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或者我累得手上拿不稳东西,眼睛睁不开,两脚移不动,只要一想起他我就有力气了,就好象喝够了起死回生的神水……”
她们就这样谈论着自己倾心思慕的事儿,在谈话里重温使人倍感亲切的往昔,回忆战前生活中那些小事——现在对她们来说是多么珍贵的小事啊,一边在被敌人占领的土地上向东方走着。远方,在大路的上空,老是隐现出一片片烟尘:敌人的军车,拖拉机,曳引机,象轧路机一样的装甲车,大大小小的坦克,自动火炮,所有这些希特勒在被占领的欧洲工厂里生产的,以人和野兽的名字命名的不可胜数的战争机器,在那里不分日夜,连绵不断地朝东方驰去。
在大规模血战的日子里,激战显然愈演愈烈,所以占领军顾不上这两个衣衫褴缕,背着袋子的女人。她俩时而夹杂到这一群,时而混进那一堆离乡背井、家破人亡的难民当中,沿着人迹罕至的大路,步履艰难地往前走。只有一次,一队德国巡逻兵在交叉路口挡住了她们。可是,德国兵厌恶地打量一下她俩的破烂衣裳,在袋子里只摸到未脱粒的黑麦,便把她们赶走了。
两个旅伴围着黑色的头巾,脸上和手上涂满灰尘,活象两个四处流浪、疲惫不堪的老太婆。在人群之中,她们已学会拄着拐杖,弯腰驼背地走路。她俩逐渐学会十分出色的扮演这种角色,连互相交谈的时候都拖长了声调。无论是同路的难民还是借宿的主人,谁也想不到,这两个身躯佝偻、遍体尘封、似乎象征沦陷区饱受各种灾难的难民中,居然有一个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庄员,她的相片至今还为一些人家作点缀,而另一个,原来是一个妙龄少女。
第18章
一天,正值黄昏时分,穆霞发现,地平线上出现了奇特的红色反光,把云朵染成了令人不安的深红色。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猜度:这是月亮从树林后面升起,预卜明天将起风。但是不久,月亮升了起来,而地平线却没有暗淡下去,相反,这片反光愈来愈亮,而且还不断扩大,很决地把东边整个天空都照亮了。
“这是炮火吗?”
同伴们高兴地对看了一眼。莫非战线就在近旁?可是向谁打听呢?迎面而来的人,也象她们一样,都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详细情况也不了解。占领军在他们的传单中肯定的说:他们的军队正在顺利地向莫斯科挺进。而游击队的手抄传单却说敌人被挡住了。
这片火光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第二天傍晚,夜幕还未降临大地,远处的火光就清晰可见了,而且陡然在其他几处地方出现,很快蔓延开来,笼罩了整个大地。烈火熊熊,来势凶猛,根本听不见炮声。
晚上伙伴们睡得很不安宁,时而这个,时而那个爬起身来,默默地望着那令人惶惶不安的血色的夜空,一边揣测着:这火光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早晨,一切都明白了:一股密集的人流向伙伴们涌来,人们沿着很少有人行走的村道和林中道路奔向西方。他们扶老携幼,背上、自行车上、摇篮车里都装着少量的家什;有的四人一组、六人一组套上车辕,拉着大车,车上装满了袋子和小行李箱;只有少数人用绳子牵着母牛和绵羊。
她们从这些难民那里了解到了可怕的真情:法西斯司令部在自己的后方开始建立反游击队的“无人区”,特别讨伐队烧毁一处又一处的村庄和村落,命令所有居民在六个小时内离开自己的家乡,朝西方河那边移动。命令中说;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人和牲口——如果过了指定的期限还待在当地,就要全部杀掉。只有执行者例外,他们由部队司令部发给特别通行证,或者持有特种金属牌。
经过磋商之后,两个女伴决定朝前走,她们加快了步伐,想尽量赶在绝无人烟之前穿过这一不可幸免的地区。现在,不等黄昏来临便可以看见火光。前方以及左右两旁,到处有灰色烟雾冲上天际,这片云烟有如远处起伏的山峦,不过它们是活动的,在地平线上漂浮着,混杂在一起,不断地变换着形状。
“喂,你们要到那里去呀?!”
“怎么啦?不想活啦?”逃难的人朝这两个一个劲地向东方行进的女人喊道,一边回头看看她们的背影,忧虑地摇摇头。他们暗自思忖:
“大概这两个人神智不大清醒吧!”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吓懵了……”
“多可怜啊,哪怕有人劝阻她们一下也好啊!”
“可谁敢去劝阻呀?”
临近晌午时分,逃难的人更多。那些从“无人区”逃出来的人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他们是徒手在跑,没有携带一点儿东西,手里只拖着那些不叫不喊、好象变哑了的孩子。很少有人注意那两个继续迎着这股人流顽强地走去的女伴。
这是一些在指定时间前还没有离开故土的人,因为他们不信法西斯命令上的威吓词语。这些人前言不接后语地讲述那班士兵在指定期限内乘摩托车闯入村落的情景。匪徒们穿着此地还没有见过的黑色制服,帽子和短外衣上都缀有骷髅标志。他们不管房子里有没有人,便把门钉死,然后从背囊式的、象扑灭虫害时使用的那种唧筒里喷出一种液体,洒到墙壁上,一刹那间,小木房和小木房里的一切便化为熊熊烈焰。
穿黑制服的士兵!穆霞蓦地想起了在她故乡城里见到的那些彪形大汉,他们曾为了取乐而凌辱一位老医生。她抓住同伴的手:“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我不去啦。亲爱的,我们返回去吧!”
“姑娘,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怎么能返回去呀?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了……难道可以这样吗?”穆霞依然抓住她的手,不过玛特列娜·鲁勃佐娃的声音很坚定,甚至带有命令的口气。
姑娘全身发抖。
“可您不知道这些穿黑制服的家伙,您没见过他们。而我看见了……是这样的,这样的……”
姑娘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表达。“法西斯匪徒,穆霞,”鲁勃佐娃一边悄悄地说,一边把自己的手从同伴那儿抽回来,“他们都是一个样,不管他们是什么民族,也不管他们穿的什么制服。快点走吧,我们没有工夫待在这儿了……而且要特别留神,不然我 们会被截断去路。道路一堵死——到那时你怎么办呀?”
于是她们迎着奔跑的人群走呀,走呀,无论是叫喊声还是哭泣声,无论是失去父母的孤儿,还是冷漠地坐在路旁的精疲力竭的老人,她们只好全然不顾。有一个头发蓬乱的人,脸被烧伤,衣服被烧烂,他一见这两个女伴正径直朝他刚逃出的地狱般的地方走去,便打算挡住她们,可是她们匆匆地闪开了。
女伴们咬紧牙关,继续前进,他们只有一个愿望——尽快地把珍宝带出这一片火海,冲过恐怖区。最后,她们的知觉迟钝了,就象在一场可怕的恶梦中那样麻木地朝前行进。
如同人们作恶梦时常出现的那种不连贯的印象那样,逃难的人流陡然在一条看不见的线上终止了。前边的路上空无一人,两个女伴的周围笼罩着如同原始时代一样的寂静。这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似乎大地变成了荒野,死气沉沉。
这是特别可怕的事!
突然远处响起了摩托车的隆隆声。两个女伴不约而同地跳过一道沟渠,竭尽全力跑过马铃薯地,在田埂上跌跌撞撞,在马铃薯地上乱踩。她们一直跑得精疲力尽。
最后,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支撑不住,便呻吟着说道:“玛莎,我跑不动了。”说着她沉重地倒在地上,捂住胸脯,张开嘴直喘粗气。
穆霞躺到她身旁,两旁太阳穴上的血液剧烈地涌动。但是,她们仍然紧张地倾听着在静寂中传来的说话声、摩托车的隆隆声、喷气声、断断续续的口令声、人的呐喊声、以及稀疏的枪声。
然后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站起来,同时扶起穆霞:“我们走吧!”她轻声说道。
现在她俩已经在田野上行进,以兔碰上难民们警告她们的讨伐队员设在交叉路口的岗哨。她们默默地走着,时而停下来听听动静,但周围又听不到一丁点儿人声了,甚至连鸟儿的叫声和蟋蟀的唧唧声也听不到了。
这里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无人区”。
她们在一个小白桦树林里过夜,没有生篝火。两个人整夜没合眼。她们坐在一起,紧紧地偎依着,机械地从麦穗上摘下麦粒送入口中。可是四周大大小小的火光忽悠悠地飘动,就象在跳一种缓慢而又可怕的圆舞。她们不想说话,而想痛哭,可是欲哭无泪。
因此,她们的心情变得格外沉痛。
第19章
晨光熹微之中,女伴们离开林中的隐蔽处,朝四周望了望,然后走到黑麦地里,地里有些地方布满黑色的弹坑。
天幕低垂,天色灰暗,细雨纷飞,脚下的粘土牢牢地附在靴底上,发出吧哒吧哒的响声。
四周目力所及之处全都变得死气沉沉。
“我们如同大地上剩下的最后一批人。”穆霞说道,一种孤独感和坐待发生某种不寻常事情的可怕心情总在折磨她。早在被占领的第一天,她在米特罗凡·伊里奇那间小房子里,就已经有过这种心情。
“你说什么?”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停了停脚步,神经质地问道。
“非常可怕。”
“嗯,你怎么啦?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呀,空空荡荡的。”
“所以才感到可怕呀……”
“走吧,姑娘,走吧……”
她们在这片田野之中低声说着话,而且走路也尽可能放轻脚步,使树枝不至于在她们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晌午时分,两个同伴看见右边有一队拉得很长的穿便衣的人群在行进,两旁是押送兵,他们神情警觉,左顾右盼,再后面是一辆旧式卡车般的尖头压路机,它在坎坷不平的路上笨拙地颠簸前进。
女伴们在黑麦地里等到那一群人消失在小丘后面才继续赶路。她们全身淋得透湿,濛濛细雨却仍然下个不停。前方,犬牙交错的森林依稀可辨。近几天所经历的一切使女伴们渴望在林中隐蔽下来,并且好好休息一下,于是她们便朝森林迅速奔去。
森林已经近在眼前。透过纷纷细雨,林端婀娜多姿的白桦树林后,株株松树恰似支支蜡烛。她们只好横穿过田边,爬过栅栏。
突然,旁边传来一声刺耳的吆喝声,仿佛一声枪响,两个女伴怔住了:“站住!”
女伴们吓呆了,甚至害怕回头望望,待到清醒过来,穆霞本想猛地跑开,但女友却抓住她的手。
“别跑,敌人会开枪的!”
姑娘困惑不解地望着她的同伴:怎么,投降吗?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微微弯下腰去,双手拄着拐杖,神态安然,好象毫无所思地望着前方。这时穆霞看见了两个德国人,他们戴着湿漉漉的黑色船形帽,穿着她熟悉的短上衣,短上衣的左口袋上方有一个死神的标志。这两个德国人从栅栏的树丛中出来,跳过栏杆,手持冲锋枪,朝两个女伴走过来。
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德国兵,正象穆霞所判断的那样,肩宽胸肥,脸膛象布谷鸟蛋,斑斑点点。他走过来后,轻蔑地打量这两个老太婆褴楼的衣衫,摸了摸袋子,然后厌恶的皱皱眉头,把手指在湿草上擦了擦。他对另一个德国人吩咐了几句话,而自己却象体操运动员一样,轻巧地跳过栅栏,又在原地埋伏下来。
另一个德国人用枪筒把穆霞的背脊狠狠地戳了一下,指着林边,用老娘儿们的尖细嗓音叫道:“到那边去!到那边去!”
两个女伴迟疑地站着不动。穆霞这才看清这个德国押送兵的脸,这张脸倒还年轻,但浮肿得很厉害,眼睫毛象母牛睫毛那样平淡,一双近视眼,也是平淡的,从镶着金边的眼镜的厚镜片下看来,显得异乎寻常的大;他的嘴巴又厚又红,简直象块伤疤;完全看不见下巴,下唇好象移到脖子上那多脂肪的皱纹里去了。在这张有着一双近视眼、苍白而又有点病态的肥胖脸庞上,既没有严厉的表情,也没有凶狠的神态。不过,他身上有一种东西倒使穆霞感到毛骨悚然。这种恐惧心理,是她在林中漂泊的那些日子里,看见身旁一条毒蛇后,不只一次地感受到的。
“到那边去!”这个党卫军威胁地命令道。
这家伙翘起嘴唇,露出一排整齐的银灰色镶牙。
“不,这家伙是不饶人的,也不需要他的宽恕,不需要……不能跟这个恶棍到林子里去。”穆霞感到浑身发冷,好象心脏停止了跳动,她无法控制自己,全身直打哆噱,她喊道:“在这儿打死我吧,打死吧,该死的法西斯强盗……打死我吧!”
一双无神的眼睛惊讶地望着这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的老太婆,她以异常年轻的嗓音在喊叫着什么。
德国士兵摘下蒙上一层雨水的眼镜,把它揩拭干净,然后并不十分怀恶意地、似乎是机械地用拳头捅了一下穆霞的脸:“到那边去!到那边去!”
姑娘甚至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出了什么事。她简直不敢相信会有人打她。刹那间,她吃惊地看着敌人,可是除了那副厚玻璃眼镜之外,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终于清醒了,这个没有下巴的家伙确实打了她,这使她怒不可遏。
穆霞刚想回报这个家伙,一双有力的手便从后面抓住她,使她无法动弹:“别这样鲁莽!”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
穆霞又冲上前去,但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死死地拖住她。
“他打了我……这个坏蛋……法西斯强盗……放开我!……他打了我……”
“好好想想吧,别拿自己去冒险!”她的同伴心平气和的在她耳边说,“冷静一点儿吧!”
穆霞的怒火消失了,她不知怎么感到全身发软,觉得十分虚弱。那个没有下巴的士兵向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赞许地点点头:
“好,这个老太婆好,”他用冲锋枪指着森林那边,又哇啦哇啦叫了起来,“到那边去……”
“癞蛤蟆!”姑娘有气无力的骂了一声。现在对她来说,反正都一样,无论到那里,无论是死是活,反正都一样。
她是怎样走到这林边来的,又是怎样出现在一群沉默不语、衣衫褴楼而肮脏的女人之中的,她记不起来了。她甚至不感兴趣,这些妇女是从哪儿抓来的,为什么把她们全都集中在这里。血从被打的鼻孔里渗了出来,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她的短外衣上。
有人对她说:“坐下,擦擦吧!”
姑娘坐到地上,用手揩了一下脸,看见掌上有血,把血在潮湿的青苔上拭掉。狂怒使她耗尽了全部力气,她背靠树坐着,用毫无表情的眼光望着前方,对同遭厄运的伙伴们,对个人的命运,对世上的一切,她都很冷漠。
这时,一贯善于很快同人们谈得拢的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已经跟那些女人攀谈起来,而且慢慢打听出她们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到这儿来,以及她们今后的命运如何。
这些人全都是在“无人区”边界上被巡逻兵偶然抓来的。她们为什么被抓,谁也不知道,而且说法不一:有的说,把她们抓起来只是为了把她们赶出禁区;有的说,这些被抓的人不会被赶走,而会统统枪杀;有的估计,这些人会被赶去抢修昨天被游击队炸毁的桥梁;还有人硬说,德国人会自己修桥,而这些妇女会被强行赶去清扫撤退的苏军部队敷设的地雷。不过多数人认为她们会被赶去修筑工事和碉堡,保护道路不遭游击队的破坏。当地人说,这些工程在这一带“无人区”早已开始,占领军正在林边用砖头、水泥和钢轨修筑大批小型碉堡。
在这些谈话中,被俘的女人对“游击队”这个词赞不绝口。她们在轻声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斜睨着那个卫兵;而且在这个词中,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啊!这使得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明白了:沦陷以后还不到几个星期,这一带的游击队已经使敌人大伤脑筋。
“这个卫兵,看来对本地情况还不熟悉,你看他神态多么安详。而到达这里的德国佬,个个犹如惊弓之鸟,这种人马上就能辨认出来,因为他如同脱掉裤子坐在蚂蚁堆上一样:坐立不安,左顾右盼。”一个肥胖的上了年纪的妇女笑着说道,她穿一件旧的铁路制服,而制服在她的胸部合不拢扣。
打过穆霞的那个押送兵神态自若地坐在树墩上,旁边放着两颗长木柄手榴弹,冲锋枪搁在膝盖上。他时而用近视眼看看这些。妇女,使劲地用铅笔刀削一块小木片。
穆霞渐渐地摆脱了难受的冷漠状态,开始好奇地观察这个德国兵。无论是这个党卫军引起的恐惧还是僧恶,都无法克制这种好奇心。
他削平小木片,用刀口把它的半圆形的末端刨光,然后在呢子裤上擦了擦,慢条斯理地把小刀放进鹿皮套,插入短外衣的口袋。而后开始用这块小木片掏耳朵。他掏一掏,又闻一下小木片的末端,然后放在裤子上揩干净,又继续掏耳朵。他全神贯注地干着这件事,显出一个孤身独处的人常有的那种神情。
“你瞧,大概他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哩。”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在穆霞背后说道。
“他自己是个人吗?”一个低沉的女人的嗓音回答说,同时有人俏皮地啐了一口。
姑娘回头望了一眼。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坐在自己的袋子上,周围是一群妇女,她旁边是那个肥胖的女铁路职工。
“哎,要是游击队员打来了才好哩,他们会掏穿他的耳朵的!”有人叹息道。
“这儿有游击队吗?”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活跃起来。
“有!可不是为了咱们。”
“他们在什么地方?人多吗?”
“在森林里,有谁数过呀?既然法西斯强盗凶狂已极,大概游击队很多吧……你瞧,强盗们在焚烧村庄,还有个什么伐木场也烧了。”
“沿着大道和公路在修一座座碉堡,这难道是为了装门面不成?”
“要是有人跟游击队员报个信,说村里的妇女都在受苦,简直象放在罐子里的草莓一样,那就好了。”那个女铁路职工苦笑一声。
这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满怀愤怒,但又很冷静,她那两只浮肿的小眼十分锐利,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特别是她无所畏惧,甚至带点嘲笑的神情,不时望着押送兵。所有这些,都使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特别欢喜。
第20章
雨丝无声地飘落下来。阵阵疾风吹凉了湿衣。潮湿的寒气渗人骨髓。女人们低声地交谈着游击队的传闻,在交谈中总是充满希望,希望游击队突然打到这里搭救她们,把她们从敌人的凌辱下解救出来。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无心分享这种自我安慰的希望,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当她坐在自己的袋子上的时候,她并没有忘记袋子里的那些东西,而且,这个集体农庄积极分子的脑子在不断思考着:如何救护这些珍宝,或者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那怕把它藏起来也好。
“把看护兵的注意力引开,然后将袋子掩藏在这柔软的绿色青草中?不成,要是突然被他发现了呢?在她们被赶上路的时候,悄悄的放到矮树丛里去?也许更安全一点的办法是:在路上把它扔到某处有标记的灌木丛中,而后逃跑,转回来再找到它?”
这些方案终于都被她否定了,不过她马上又开始考虑新的办法……
“喂,要是逃跑成功的话,怎样才能找到游击队呢?”她问那位女铁路职工。
“要是我知道的话.我还会象枞树下的毒蝇蕈一样,跟你们一起坐在这里吗?”她嘲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呀,可爱的女人,你就站起来把手贴近嘴边,喊道:‘喂,游击队,你们在哪儿呀?’”一个尖细的男高音在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背后说道。
她战栗了一下,回头一望,一个头发斑白、独眼的老头站在她后面。他满脸皱纹,象块蘑菇——他是这一大群女俘虏中唯一的男人。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一到这里就立即注意到他。他穿一件铁路职工的旧短大衣,头上戴一顶褪色制帽,帽檐已经弄脏了。“瞧,关于逃跑的事,也许可以跟他嘴咕前咕。”她当时这么想过。可是老头却一个人坐在树丛下,把手深深地插到袖筒里,蜷起身子,简直象条刺猖,好似在打盹。大制帽拉得盖上了耳朵,象老娘们的包发帽。他的样子看起来是如此萎靡不振,衰弱无力,所以鲁勃佐娃对他观察一番以后,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他悄悄地出现在这两个谈话人的背后,而且他那只象猫眼一样碧绿细小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们。褐色烟碱斑点出在他的左嘴角边,老头身上的烟草味很浓。这种气味使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想起她那烟病很重的丈夫,不知怎的出乎意外地使她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好感。
她瞟了看守兵一眼,这家伙不再掏耳朵了,却剪起指甲来。
“哎呀,我真想知道,游击队在哪儿?怎么才能到他们那儿去!”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说道,膘了老人一眼。这个人现在在她看来,并不那么简单,那么无用。
“谁知道他们哩!”这个独眼老头尖声说道,他那只绿眼睛直盯着鲁勃佐娃,“你要找他们干什么,亲爱的?怎么,你丈夫跟他们一起在森林中闯荡?或者找他们有什么事?”
老头不怀好意的眼光使玛特列娜感到不悦,她没有回答。老头又象刺猬一样低缩在应格柏树丛下,而且把制帽拉得更低,遮住了耳朵,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似乎听到,他开始带着尖细的哨音打起呼噜来。然而,当她突然转过身来之后,她察觉到那眯缝着一只眼睛的老头探察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不,跟这个独眼龙在一起是一事无成的,对他该提防点!”她这么拿定主意,把自己的袋子移近那位女铁路职工。她不再提起游击队,而开始悄悄地劝说那位女职工作组织逃跑的尝试。她们大伙儿的命运不言自明。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不成?最好是朝这个看守狗扑过去,然后迅速逃跑,各奔东西,当然,也许会有些人被打死,可是其余的就得救啦……
“能赤手空拳对付手持冲锋枪的人吗?你真聪明……”女铁路职工冷笑一声。“他旁边有手榴弹哩!一扔出去,就全完蛋,成为一团肉酱。”
德国兵正在修指甲,使劲咬手上的倒刺。
“不过,死于手榴弹总比象牲口一样在屠宰场死去要好。”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离开女铁路职工,移近穆霞。姑娘完全恢复了常态,她斜着眼瞟了瞟忙于修饰自己的看守兵。她的左眼下方出现了青紫。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亲切地唤了女伴一声,可是穆霞没有立即回答她。
“被坏蛋碰了一下真叫人感到恶心,但这侮辱不了人格。”她说道,似乎在答复自己的某种想法。“如果可能,应当捏死这个坏蛋,生他的气是愚蠢的。”
“是要捏死他,不过要动动脑子。被毒蛇咬死,是毫无意义的。”鲁勃佐娃回答说,她为女伴能冷静思考而感到高兴。
女铁路职工睨视了穆霞一眼,问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喂,你们是朋友吗?她跟你是一块来的,是吗?”
“是跟我一块来的,请不必拘束!”
“我不会感到拘束的,”胖女人伸开手脚泰然自若地躺在地上,“我是这么想的:不能象母鸡躲饿鹰那样四处奔逃,这不行。两位大婶,应当想个法子,让这个看守兵来不及叫喊,使他没法从田地那边召来援兵,要知道在那边埋伏的德国鬼子多着呐……要是把这个家伙诱进人群中,大伙儿齐心合力扑到他的身上,使他来不及开枪,那就好了。”
“他会受惊开枪打死很多人的。”
“不管打死多少,而我,两位大婶,可不同意去死……应当悄悄地把这事做好,象演戏那样。”
看守兵站了起来,抖掉膝盖上的碎指甲,手里仍然抓住冲锋枪,做了几节体操。后来为了暖暖身子,他在林中旷地来回走了一阵子,然后他又返回旁边放着手榴弹的树墩那儿,坐下来,心满意足地端详起胖乎乎的手指来。在他那窄窄斜肩的身躯里,在他那虚弱而浮肿的脸上,有一股子女人气。
穆霞早已看出他身上有一种冷漠的好奇心,那个看守兵有时正是用这种猎奇的目光瞧着这些衣衫槛楼、挨饿受淋的女俘虏。对别人的苦难感到兴趣,这是对人的一种侮辱,使穆霞姑娘大为恼怒,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给他一点厉害瞧瞧。
“您听我说……”她突然低声说道,浑身来了劲儿,在她那双调皮的灰色眼睛中闪烁着无所畏惧的光芒。
两个女人朝他移近,她们三个人一边警惕地瞟着看守兵,一边低声细语地说了一阵话……
烟雨茫茫,大滴大滴的水点从树上落下来,寒风刺骨。女人们聚拢来,相互偎倚着取暖。突然,在这群沉默不语的、冷得发抖的妇女中发生了争吵。谁也没有察觉到这场争吵是怎样发生的。两个衣衫破旧的女人抓住一个袋子,各自朝自己的身边拉,而且恶狠狠地尖声大骂。
起先看守兵警惕起来,甚至把手榴弹抓近身边,抬起身来,伸长脖子,好看清在撕打者周围形成的圈子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他手持武器,登上树墩,踮起双脚……
打架的是两个妇女,她们已经扔下袋子,互相揪住头发。哨兵厚厚的双唇上堆起了笑容,他的双颊泛起红晕,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开心事儿他深感满意。
这时,高个子女人把小个子女人打了个仰面朝天,她根本不顾忿怒的呼喊,使劲推开从四面八方向她伸来的手,看来,她要掐死对方。搏斗已达到有趣的顶点。然而,俘虏们的圈子把打架的人越围越紧,使他无法看个究竟。看守兵从树墩上跳下来,走进人群,开始用冲锋枪托为自己开路……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谁也来不及看个清楚,只听见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响声,象磕碎鸡蛋一般。首先是冲锋枪砰地一声落地,然后那个看守兵便软绵绵地倒在青苔地上,好象他的身躯一下子变得十分松弛。
一切都静寂下来。随后一个女人压低嗓门喊道:“喂,大婶们,赶紧分散逃呀!……可别朝田野里跑呀!到林子里去,到林子里去!”
女铁路职工手里拿着一块沉重的石头,站在看守兵的尸体旁。她扔掉石头,朝四面看了看,然后迈开两只笨重的腿,奋力跑进了密林。人群从林中旷地跑散了,就象蒲公英的种子被风一吹便飞散开来一般。一瞬间,这里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那具头盖骨被砸开的看守兵血肉模糊的尸体懒洋洋地躺着,就象一个被奔跑的孩子们遗忘的洋娃娃。
穆霞和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直奔森林深处。在不久前的打斗中她们弄得遍身污泥,身上抓破多处。她俩拼命奔跑,倒在稠密而潮湿的青苔地上,四周都是茂密的枫树。
现在又只有她们两人了……
第21章
热心的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塞进两位女伴袋子里的粮食早已吃完。女伴们在林中过了一夜,然后开始做早餐。她们只有昨天从没人照管的地里挖出来的嫩土豆。她们把土豆煮熟,吃掉一些,剩下的储备起来。就是吃得再省,这点土豆也只够维持一天,即便如此,她们还是决定避开村落和大道,建直穿林赶路。
这片荒凉的森林里,到处都是风暴刮倒的树木,遍布野兽足迹。沼泽地既险恶又泥泞,但是,在她们昨天通过荒无人烟、焚烧殆尽的“无人区”之后,这一切对她们来说已经不可怕了。虽然她们面前没有路,但是穆霞现在已经善于根据数十种特征准确无误地判断往东去的方向。
在这多风而阴暗的早晨,她们才初次感到,秋天临近了。不久前,从远处看来森林还是郁郁葱葱的,而现在,在常绿的松树中,有如波浪起伏的白桦树梢已经变成淡黄色,摇曳的白杨树叶正在由绿变灰,有些地方开始显出红色。密林中、山丘上以及空地上葱绿的榛树丛,正在从底部渐渐变成一片金红。
阵阵疾风匆忙驱赶着低垂的乌云,似乎它们钩住了枞树的树梢,大滴大滴冰凉的水珠儿不时从树上抖落在两个女伴身上。即便如此,在这已有秋瑟之感的森林里还是感到异常畅快!
从法西斯的魔爪里成功逃脱之后,女伴们内心非常振奋。
“昨天您把我揍得多狠呀,现在还痛呢!”穆霞愉快地回忆道。
“可你把我的头发全揪乱了——现在都没法梳好!你得帮我把发辫理好。”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笑着说道,“你这个主意想得真妙,把那个德国看守兵真的引出来了……你可真滑头,玛什卡!将来你丈夫可得对你要格外留神呐……”
她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密林中的回声怯生生地、疑惑地应和着他们那一串银铃般愉快的笑声。
“这幕闹剧一开场,我才突然想起来:‘袋子呢?’我的妈呀!当时我甚至全身都冰冷了:要是有人趁乱把袋子摸走那怎么办?我用眼角瞟了一下:我那可爱的袋子还在,摆在那里,只是让人家踩得一塌糊涂,谁也不要它。”
她们两人瞧了瞧袋子,它象往常那样背在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背上,于是又大笑起来,甚至苍天好象也跟她们一块儿发出了欢笑声。璀灿而柔和的阳光透过迅疾飘移的稀薄的云层探出头来;草地上、树枝上以及挂在树枝间的蜘蛛网上,无数的水珠闪现出令人赏心悦目的金光。
“弹簧即将弹开啦,玛申卡……你还记得我的公公说的话吗?弹簧绷得越紧弹得越猛。”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的眼睛,就象周围的一切那样炯炯有神。在她那被雨水洗涤过的脸庞上,柔嫩而黝黑的皮肤泛起一层红晕,开口一笑,便露出两排坚实的牙齿,这个女人似乎一下子变得特别年轻了。穆霞赞赏地打量着同伴。
“您真漂亮!……”
可是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完全沉浸在遐想中,根本没有听见。
“……我们就要象原先那样过日子,到那时,玛申卡,你到咱们《红色农夫》农庄来吧,我会象接待小妹妹一样接待你……啊,咱们农庄真好啊!……”鲁勃佐娃叹了一口气,眉头一皱,然后又轻轻地补了一句:“这已成往事啦……”
“我要去学习……不过要等我成了歌唱家才来,好吗?我一定来,大家聚集一堂——普拉斯科维娅大娘、瓦丽娅、伊格纳特·萨维利耶奇,所有我熟悉的人——而我穿上夜礼服走出来,长的,白色的……不,不穿白色的,据说穿白的人显得发胖。穿天蓝的,天蓝色对我更合适,对吗?……我一出来就唱在‘牛谷’唱过的那首歌,您还记得吗?想听吗?我来唱,怎么样?”
于是不等对方提议,姑娘便小声唱起她心爱的《冬天的夜晚》这支歌来。
但是她没能把歌唱完:唱了一半便中断了,突然听见枯枝的断裂声和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从撒满黑色和深蓝色莓果的潮湿的缨柏树从中,走出两个男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快走,别朝后看,”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低声地说了一句,一边粹然改变了方向,加快步伐。
她们慌不择路地往前走,径直穿过璎珞柏树从,穿过毒莓树和榛树从。她们匆匆地走着,根本不敢回头。可是身后依然有树枝响和脚步声,陌生人显然追上了她们。
此时,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再次改变方向,她想:也许这只是途中巧遇吧,终归是要分道而行的!
但是跟踪者依然紧追不舍,现在不仅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而且能听到他们急促地呼吸声了。
“咱们跑吧!”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一边整理沉重的袋子上的背带,一边说道。
突然前面矮树丛里发出一阵响声,就在这时,一个头发淡黄的德国人拨开树枝,迎面向她们走过来。他的个子很高,肩膀很宽,以致他身上的军上衣绷得很紧,象是穿了一件紧身线衫,显出肌肉发达、强壮有力的身躯来。他穿的不是党卫军的制服,而是普通的陆军服。
“你们好!”他忽然用地地道道的俄语说道。
他摘下船形帽,用帽子擦了擦晒得黑黑的宽大脸庞上的汗水,他那不太密的白色卷发已经湿透,一绺绺贴在前额上,裤口袋鼓鼓胀胀的,大概藏着手榴弹。从紧身短上衣的下摆里,露出插在腰带上的手枪柄。短外衣口袋的上方缝了一只展翅的鹰。
两个女同伴迅速交换了眼色,然后停下脚步,现在已经无路可逃了。
随着淡黄色头发的人之后,一个身穿铁路职工眼的独眼老头穿过矮树丛走到林中空地上来,他正是女伴们在昨天被扣留的人群中注意到的那个老头。他手拿制帽,制帽里放满了壮实的牛肝菌,宽边的帽沿长着一些卷曲的绒毛,背后背着一支德国冲锋枪。
“该死的女人,把我们累坏啦!有谁在森林里是这样行走的?跑得多快啊,就象一列特快列车在最后一段线路上奔跑。心脏都快要从口里跳出来啦。”
他的一只独眼死死盯住这两个女伴,现在这只眼睛毫不掩饰地闪耀着冷嘲热讽、不怀好意的光芒,并且嘲笑地用尖细的男高音说道:“你们干吗逃跑呀?你们遇到的不是狼,而是人嘛!……你看,我们已经见过一面了。早上好,睡得怎么样?”
老头向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挤了挤眼睛,并且得意洋洋地看着高个子同伴。老头跟他并排站在那里,就象脐身在一栋重新改建的高楼旁边的一所破旧矮屋。老头把盛满蘑菇的制帽放在地上,在带有网状顶盖的小烟斗里撒上烟丝。在露天里,劳动的人们常常抽这种烟斗。
高个子踌躇地咬着下唇,不时审视着两个女伴。他那张脸十分年轻,晒得黝黑,以致脸上的宽眉毛、平淡的长睫毛、以及长得不密的胡髭上的细绒毛都显露出来,就象那沼泽地里棕褐色的藓苔上干枯的狗尾草一般。他的神态奇异,而且有点古怪,所以这两个女伴又不安地交换了眼色,似乎彼此在暗中警告:事情不太妙啊。
“呶,咱们已经问过了,那就再见吧,各走各的路,祝你们一路平安!”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以特别重的、悦耳的乡音说道,轻轻地拉了拉穆霞的手。
她们刚要离开这两个陌生人,但是这两个人却跟在她们的后面。
“你瞧,我们真走运!尼古拉,多好啊!我们也是奔这个方向。”老头的尖嗓门在身后又响了起来,“要不然就只我们两人作伴啦,可周围全是一些树墩、树根,真没意思!现在可好,有两位同行的太太。这太好了,好极了!说不定她们还会唱支什么歌,就象电影开映前要助助兴一样。”
“是警察!”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低声说道。她想起老家伙昨天假装睡着了的情形,想起他如何悄悄地靠近来偷听女人们谈话的情形,想起他从微微眯起的那只独眼下死死地盯住她们的情形。“是派来跟踪我们的!”
穆霞一声不响。法西斯的魔爪竟然伸到这片处女林来了。在这处女林里本来可以自由呼吸,林子里无论什么东西都不会使人想起这儿会有敌人,这是被占领的土地。一想到这点就十分可怕。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不时从老家伙的玩笑话中听出怀有恶意的声调,而且发现他那不怀好意的绿眼睛盯着她的行李,便朝高个子青年转过身去。尽管他身穿敌军军服,但她觉得他好一点。
“请你们走吧,你们走你们的路,我们走我们的路,可以吗?”
她抬起黑色的眼睛看着这个年轻人,她的眼睛有这么多感人的力量,她的请求有着激起人类高尚情操的声调,使得那个年轻人忍不住回转身去。可是独跟老头又跳到她们面前,象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堆枯燥无聊的话。
“啊,这是干吗?……已经靠近进站信号扬旗而不让进站。‘你们好,请转去吧!当我们不在家的时候,请常到我们这里来作客。’我们有哪点不合你们的心意?你们看看他吧——他是鲍瓦王子①,我呢?没有什么特别的,亲爱的,虽然是台老机床,倒还能继续运转……我们一块儿走吧:我可以跟你谈点游击队的情况:他们现今驻扎在哪里,怎么到他们那儿去,哪几条路通向他们那里……你要了解的都能了解到……我就是这样的人,一个爱讲话的人。”
他故意把肩后的冲锋枪皮带扯了扯。
【 ①鲍瓦王子是俄罗斯17—19世纪时一个流传很广的童话中的主人公。——译者】
“别没完没了的啦!”年轻人生气地打断他的话,“你们是什么人?”
现在两个女伴完全确信不疑站在他们面前的是警察。近来她们不只一次听说;希特勒分子在占领域市的时候,从监狱里把刑事犯、投机商、抢劫犯、杀人犯放了出来,然后从这些人中招募各种各样头目、村长、市长和警察。显然,法西斯分子昨天特意把这个独眼老家伙悄悄塞进被拘留的人群中,以便刺探她们中间谁跟游击队有联系。
哎,穆霞多么想痛痛快快地抓烂这张爱嘲弄人、散发出烟臭味的丑恶的嘴脸,多么想抠出那只蛮横无礼的、固执的、无情的眼睛!那个年轻人虽然也穿着破旧的德国人的服装,但神情毕竟还不那么卑劣。他的脸庞很宽,开朗,甚至有点招人喜欢。大概他不是自愿投靠德国人的,你看他到现在还是那样躲躲闪闪的,大概为自己穿上外国人的服装、执行可耻的任务而感到羞耻吧,这就是说,还没有完全丧尽天良……
姑娘故意把背转向那个老家伙,但是总听见他的烟斗发出可恼的咝咝声,闻到一股很浓的烟味。她开始向年轻人讲述多次帮她度过难关的故事,这个故事她常常根据情况加以改变。现在她是这样讲这个故事的:家里没有吃的了,弟妹们饿得浑身浮肿,她把他们托付给熟人之后,便和自己的女友出来沿村拿所剩无几的衣物换吃的。
这一次穆霞觉得她显然是在跟两个德国人的爪牙打交道,所以又补充了一条:她们是得到警备司令官先生本人的允许才动身出来的。
姑娘无疑具有演员的天赋,她给自己的故事添油加醋,说了一些最令人怜恤的细节,她说得那么活灵活现,甚至眼眶里真的出现了泪珠。年轻的警察听她说着,看来很同情,甚至非常激动,鼻子都抽搐起来了。穆霞心里出现一线希望:她或许能使这个年轻人软下心来放她们走。可是老家伙仍然盯着她,那神情既有嘲笑,又有怀疑。当姑娘开始详细地讲述昨天在路上逮住她们的军官先生,出于误会而没收了警备司令官先生签发给她们的通行证的时候,老家伙的眼里露出恶狠狠的得意神情。
“够了,别再胡扯啦!亲爱的,你们究竟是哪个城市来的?”
“……咳,您可知道,我们现在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穆霞好象没有听见这个问题似的,继续说道。她只顾和年轻人说话,并且向他妩媚地笑着。当年在学校里,不仅是她那个班,而且同年级的乙班,没有那一个男孩能够抵挡得住她的这种笑靥。“真可怕,简直不知道,没有通行证我们怎么回家呀?警备司令官先生是这样的好……”
“您干吗不回话呀?”年轻人突然沉下脸来问道。
“您问的是什么呀?啊,对啦,您问我们从那儿来?我真有点颠三倒四的啦……我们从乌兹洛瓦亚来。”穆霞大着胆子谎报了她们途中的一个城市。
两个男人意味深长地相互丢了个眼色。
“那么,你们住在什么地方?哪条街?”老家伙问道。
“离市场不远,沃洛达尔斯基大街,二十三号。”姑娘不加思索地随口说出一个首先想到的地址。
年轻人眉头锁得更紧,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避开姑娘,在短外衣下摸了摸手枪柄。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从老家伙背后向穆霞不断地做手势,而且连她自己也明白了作了一件蠢事。因此,她现在尽可能不露出窘迫的样子。
“啊哈!我们是老乡,太好啦,妙极了!我们可以彼此来往喝茶啦。”老家伙又尖叫起来。
穆霞被那个年轻的大个子的眼光盯得脸红了,红得差不多要流出眼泪来。她痛苦地想道:“我的妈呀,我干吗要不好意思呢?这可是敌人呐,对他们就得采取欺骗手段。不要红脸,不许红脸,傻瓜!”
“这个沃洛达尔斯基大街到底在什么地方?”高个子板起脸孔问道。“我是这个城里出生的,长大的,怎么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条大街呢?华西里·库兹米奇,你知道不知道?”
“啊哈,啊哈,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老家伙一边取下冲锋枪,一边得意地叫了起来。“这就是那个袋子,她们昨天就为这个袋子打起架来。”他奔向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举起武器,命令道:“呶,看看袋子里有什么东西?把袋子取下来!”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昂然挺立在老家伙跟前,那么正直,那么高大!她不屑地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老头,她的目光是无所畏惧的,轻蔑的,以致老头不由得放下冲锋枪,不知所措地望着年轻人。
“我们走吧,玛莎,去他们的!”鲁勃佐娃命令似的说道,陡然转过身,迈开大步向东方走去。
穆霞跟在她的后面。
“这个黑眉毛的女人老在打听游击队在哪里;到他们那里去该怎么走。”她们听见后面一个激越的男高音在尖声叫喊。
“我们落在他们手里了!”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低声说道。
穆霞想着:如果这两个家伙朝袋子里一瞧,他们准会高兴得发狂,准会凌辱她和她的同伴。她心里老是有一种痛苦的声音叫喊着;“没能把珍宝送到!忍受了多少痛苦,经历了多少艰难——这一切全都白费力气!现在珍宝会落到敌人手里啦!”
突然姑娘的头脑里闪现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一出现,心里便急剧地跳动起来,手指头也变得冰凉了。这就是她常常幻想立功的好时机!只消她停下脚步,扑向这两个强盗,只要她一息尚存,她就要死死地抓住他们,和他们厮打,而这时,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就会躲进森林,或者趁乱把金银财宝藏起来,即使这样也好呀。
“您逃吧,我来拖住他们!”穆霞低声向女伴说道。
可是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还没来得及回答,年轻人又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他手里握着手枪。他没有用手枪吓唬她们,不过,他那宽大的手掌熟练地紧握住武器,十分清楚:必要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把袋子放下来!”年轻人向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命令道。
可是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根本不理睬对准她的枪口,她把脸一沉,开始用尖嗓音高声大骂,这种村妇的骂人话,在通常的情况下,就连那些最不动声色、最刚毅的男子汉都感到害怕和忍受不了。
“强盗!……所有的男子汉都在前线跟德国人厮杀,可你这个魔鬼、浓包,长着一副丑恶的嘴脸,却带着手枪,在森林里拦路抢劫。从娘儿们手里抢最后一点可怜的东西……下流的东西,卑劣的家伙!你不害臊吗?喂,说呀,你不害臊吗?瞧你那副土匪相,一双无耻的眼睛……”
“把袋子取下来!”年轻人更加威严地重复一句。他的颧骨在耸动,似乎晒黑的皮肤之下骨节也在左右抽搐。
“啊哈,啊哈,不让看袋子!”老家伙吼道,他狡诈地离开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并且保持一定的距离。“袋子里藏了些什么?是什么呀?马上拿出来看看!”他那只独眼闪现出拳灾乐祸的得意神情。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挪一下子平静下来,挺直腰杆。
“好吧,开枪吧,法西斯强盗!……不过要记住:我们的丈夫都会回来的,为我们每个人的尸骨,他们会向你们讨还血债的,任凭你们钻进地底下去也逃脱不了惩罚,大地是不会容纳你们这伙强盗的。”
这番话她说得神色泰然,而后疲乏地望着远处的天空。璀灿的絮云轻柔地在空中飘浮着。朝东方飞去。
穆霞望着这个满头淡发的高个子青年,他有一张开朗的面孔,一双浅蓝色的眸子,如孩子般纯洁,以致天空和空中的浮云都能在这双眸子里映照出来——她一边看着他,一边痛苦地想道:是什么迫使这个显然是在苏维埃国度里成长起来的青年人去为敌效劳?是什么迫使他穿上敌人的破旧衣服,带上德国人的武器,在森林里窜来审去,追踪自己手无寸铁、毫无自卫能力的同胞?
他怎么能、怎么敢背叛自己的祖国?
他为什么要干这种事?……要知道,这是一个多好的年轻人啊!人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姑娘平生第一次对人们感到非常失望,这种失望给她带来痛苦,使她完全不害怕了,甚至赶跑了她的这些念头:一分钟后,她可能躺倒在这里,毫无知觉,也不动弹,再也听不到森林的喧嚣,再也看不到金色的云彩在蓝天中飘荡。
第三部 第1章
现在得回过头来说一说,在那困难的时期,究竟是什么使得这个淡黄头发的年轻勇士拿起法西斯国家制造的手枪、穿上敌军制服的。
尼古拉·热列兹诺夫出生于一个城市的铁路新村,这个城市的名字,穆霞在她的叙述中偶然提到过。尼古拉的祖父在一个巨大的铁路枢纽站机务段当火车司机。他的父亲在那儿已经是司机教练了。按照家庭传统,兄弟们也是从机车修理厂开始自己的生活旅程的。但是,热列兹诺夫家比较年轻的一代却开始离开老巢,远走高飞,改变世代相传的职业。
老大谢苗从普通兵退役后,没有回机务段来。他进了指挥员学校,顺利毕业后,跑到远东去了。
老二叶甫盖尼.还在工厂技工学校学习时,技术上就显示了罕见的聪明才智。闲暇时,同学们都去钓鱼或采蘑菇,而他却钻进顶楼,在天窗旁放上一台小虎钳,老是锯呀,磨呀,制作什么的。当他成为司机助手,并且象通常所说的那样,准备“从机车左侧”转移到“右侧”①的时候,他搞发明的兴趣愈来愈浓,所以在机务段里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有才能的合理化建议者。不过,他终究没能转到“机车右侧”,也就是说当上司机。机务段领导将他的一项大胆的生产革新建议转呈莫斯科。不久,人民委员召见司机助手叶甫盖尼·热列兹诺夫,授予这位发明者以巨额奖金,并且宣布将他的图纸送到研究所仔细研究,设计师们将按他的建议制造新型机车。临别时,人民委员勉励他一定要好好学习。战争爆发前,叶甫盖尼已经担任了离机务段很远的一个交通运输研究所的首席科学研究员
老三热列兹诺夫·格奥尔基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他从事这种世袭的职业比其他兄弟更长久,简直象个天生的机务人员。父亲甚至没有察觉到儿子是怎样由司炉转到“机车左侧”的。他冷静、沉着,工作上一丝不苟,近乎苛求;他干事利落,必要时敢于冒险,并能迅速决断。司机助手当了不到两年,他就登上了机车右侧的位置。一年以后,他就以驾驶大型载重货车的能手而驰名于本部门。
格奥尔基与铁路新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这个姑娘是他家邻居——父亲的挚友、机务段工长弗拉思·卡尔波夫的长女。两家老人感到高兴的是,似乎老三已经永远牢牢地扎根于机务段这块铁锈斑斑、粗糙油渍的土地里了。
可是有一次选举,格奥尔基被选进党委会,当上了副书记。事有凑巧,党委书记不久就生病了。于是这位象他们家所有的人一样不知疲倦、精明干练的格奥尔基,暂时离开机车,专心致力于党的工作,并且被这项工作迷住了。由于他工作出色,在下一届改选中被一致选为机务段党组织书记、党委委员,随后又被选为市委委员。就这样,他的生活不知不觉地转上了新的轨道。很快他就成了全州公认的、坚强而富有首创精神的党的工作者之一。有一点妨碍了他,那就是理论修养不足。于是,他请求州委派他进高级党校学习,他的家眷也就跟着来到了莫斯科。
星期六傍晚,司机教练坐在自己小花园的凉亭里,和老伙计们喝着半公升白酒,品尝着可口的家常小吃,一有机会总爱谈起他的“热列兹诺夫世家”,夸耀儿子们担任的要职。但是,这位老机务人员心里头却不能原 他们改变了世代相传的职业。他常在空荡荡的小屋里踱来踱去,望着孩子们的照片,唉声叹气,责备地摇头,口里嘟嘟哝哝:“这不是事业,不是事业啊,孩子们,事业不能这样……”
现在,这位爱面子的老人把他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小儿子尼古拉身上,打算把他培养成不仅让机务段,而且使整条线路都引以为自豪和荣耀的人物。
尼古拉,象所有最小的孩子一样,在家里最受宠爱。母亲十分疼他。她想要个女儿,可是生的都是儿子。由于想女孩,她给胖墩墩的小儿子穿上连衣裙,在他那亚麻色的卷发上扎上蓝色的花结。每当丈夫出车去了,她就这么做。而父亲则喜欢带最小的儿子到机务段去,带他走进出车之后停放钢铁怪物的巨大台位。尼古拉望着流出琥珀色润滑油的车轮,望着巨大的活塞,望着那象是冒着滴滴油汗、发热发亮的机车两侧,既不觉得害怕,也不感到特别新奇。这大概是因为父母按照各自的意愿给小儿子那么多的影响,以致于这个脸色鲜红、体态丰满的孩子变得温顺、沉思、富于幻想。
科利亚②不玩整个铁路新村的孩子们喜欢玩的“乘火车”游戏。别的孩子们露出晒黑的小腿肚,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追逐,神气活现,气喘吁吁:“噗,噗嘿,噗嘿!”凌厉的叫喊声响彻四郊:“嘟-嘟-嘟!”而这时候,尼古拉却独自坐在敞开的窗口,用手托着腮,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庭院里的鸡群东刨西啄,窗下枫树沾满灰尘的叶子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有时,他一连几个小时躺在屋旁的小花园里,毫不感到无聊地望着火车驰过后留下的一缕缕轻烟,在空中是如何变幻无穷的。听着调车机车繁忙的汽笛声、道口房信号喇叭低微的吱吱声,过路商贩的吆喝声,远处缓冲器不时发出的响声,以及电线上飞出的连续不断的、轻微的嗡嗡声,他觉得这种声音似乎有些神秘莫测。
【 ①“机车左侧”是指开车时司机助手站的地方,“机车右侧”是指司机站的地方。——译者注】
【 ②科利亚是尼古拉的小称。——译者注】
在学校里,尼古拉不是因为努力学习,而是由于聪明伶俐胜过同学。虽然他有时上课心不在焉,但他能很快领会教师的思想,取得良好的成绩。由于父亲从儿子小时候起就想培养他对自己心爱的工作的兴趣,所以有一天,他违反规定,竟让小孩跟机车乘务组出车。尼古拉准确地完成了父亲交待的全部任务,但不知怎么的却毫无热情。象所有好心的师傅一样喜欢跟年轻人张罗的司机长,也只好摇头叹息。
当尼古拉已经读到三年级时,父亲又作了一次使他爱上祖传职业的尝试。他把保存下来的老二叶甫盖尼小时候喜欢摆弄的小虎钳和工具找出来,在过道屋里安放了一张工作台。可是尼古拉对此还是兴致索然。小虎钳和工具由于整个夏天没有使用而生了锈,最后父亲不得不把它们收进工具袋,远远扔进顶楼,以免联想起失败的教育。
尼古拉书读得多而杂,常去看戏、看电影,能背诵许多诗和童话,不过在这方面也没有表现出特殊的爱好。这个满头亚麻色卷发、体格健壮的孩子,脸色红润,身材高大,与年龄不大相称,身上穿的衣服似乎总是显得小了。他根本不象肤发黝黑、细瘦坚实、动作敏捷、生性倔强的热列兹诺夫家族,父亲瞧着他,心里暗自叹息。唉,小儿子成不了大器。他总是那样心不在焉,漠不关心,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他不象段里其他生龙活虎的青年,倒象一个关了风门的炉子,火势不旺。
司机教练已经将自己的职业许可证传给了几代青年机械工人,可是这次失算了。有一回,尼古拉出外参加少先队夏令营,他忽然迷上了大自然。从此,他成了少年自然研究者小组一名最积极的成员。他的全部课间休息时间,都是在生物研究室里度过的:给那些肥壮、懒惰的鱼喂食,给那些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黄雀和那些体态庄重、羽毛漂亮的灰雀清洗笼子,在窗上打苍蝇喂青蛙、蜥蜴、幼体西螈、蠑螈以及学校饲养缸和饲养笼里的其他贪食的“居民”。
在热列兹诺夫家洁净的、象五斗橱衬衣抽屉般的小屋里,出现了一只折伤翅膀、生性好吵的唐鸦雏,随后,又出现了一只胖乎乎的、温顺的刺猬。蝾螈的家族在窗台上一只装干电池的四角玻璃罐里也安下了家。它们都是十分安静的房客。母亲对待爱子的僻好采取宽容的态度,心甘情愿照料它们,容忍它们给她的住室带来的难闻气味。很快黄颔蛇也加入了这一伙。于是,温顺随和的母亲开始无法忍受了。
这位新房客不满足于拨给它的尼古拉房里双层玻璃窗之间的宽敞住地,用它那固执的脑袋钻破纱网,悄悄地溜走了。后来在极不该去的地方——放着刚刚洗好熨平的内衣的筐子里、准备生火的炉灶里、甚至父母亲床上的枕头下面——发现了它的踪迹。被撩拨起来的黄颔蛇毫不畏惧,表现了它好斗的天性:发出愤怒的咝咝声,扬起头来,向人吐出它那又尖又细的青信。然而,就是对于这位房客两位老人也还是容忍了。
但是,有一天,黄颔蛇破坏了礼貌和好客的一切规矩。当街道委员会在母亲房里开会听取城市建筑师关于动员群众绿化铁路工人新村计划草案的报告时,它悄悄地爬进了房间。黄颔蛇看到这么多陌生人,闻到这么多不熟悉的气味,于是仰起头,摆开战斗的架式,凶狠地闪动鳞甲,发出威风凛凛的咝咝声。开会的人四散奔逃。报告人吓得跳上五斗橱,图纸和计划草案飞到地上。就这样,黄颔蛇被人用夹煤的火钳夹住,扔进了污水坑。以后很长时间,工人新村的那些饶舌的女人还在谈论着热列兹诺夫家发生的“黄颔蛇风波”,同时,这场风波也成了一些机车乘务组的笑谈题材。
就是在发生这次事件后,父亲也没有干涉儿子的这种爱好。只要在他身上能燃起顽强的热列兹诺夫星火,最主要的是只要他不象他几个哥哥那样从父母身边飞走,那么,他就是把鳄鱼养到家里来也行。父亲是这样考虑的。而尼古拉却有主意,这个主意对他的吸引力越来越大,不过他不到时候不愿将它告诉父母,不愿使他们伤心。他决心成为自然科学家,向往着驯服野生动物,改变它们在祖国森林里的地理分布。
尼古拉念完七年制铁路学校以后,又从司机助手训练班毕业了,被分配上了机车。象热列兹诺夫家其他人一样,他当司炉没当多久,就登上了司机助手的座位。父亲心里很高兴:儿子终于沿着他的道路走了!可是,父亲又感到困惑莫解。他所培养的每一个青年机务人员都有自己的特长:一些人以对线路地形的熟悉而使人惊讶,他们几乎可以蒙上眼睛开车;另一些人以修理能手而闻名,他们熟悉机车的“机体”,直到每一根钢筋铁骨,所以不怕线路上的任何考验;还有一些人以保养机车而著名,他们的机车零件经常擦得油光闪亮……而尼古拉则平平庸庸,没有什么突出之处。人家认为他是一个认真的助手,仅此而已。就是这点使父亲感到失望。
老热列兹诺夫知道,儿子在夜校是学习得不错的,但是他不知道,当尼古拉从驾驶室窗口向外张望时,不仅留心路标,观看从旁闪过的森林,而且幻想着,有朝一日,在现在这些被“真正的”野兽遗弃的密林中,按照人的意志,巨大的麋鹿、飞奔的山羊、貂鼠和黑貂,将会重新出现,褐狐将会自由自在地生存和繁殖。谁能知道,也许他,尼古拉·热列兹诺夫,还能培养出什么别的有用的新品种来呢!父亲也不知道,在枢纽站的一些吞云吐雾的乘务组休息室里,老司机们噼噼啪啪地打骨牌,而青年们有的扯开嗓门唱歌,有的谈论姑娘们,有的埋头钻研技术书籍,有的画机车零件图,而热列兹诺夫家的小儿子却在读达尔文和季米里亚捷夫③的著作,或者躺在床上梦想在几年内或者几十年内,有那么一天改变动物的物种,而这一点,大自然本身需要千百万年才能实现。
【 ③季米里亚捷夫·克利门特·阿尔卡季也维奇(1843一1920),俄国达尔文主义自然科学家,杰出的植物生理学家,科学知识普及者和传播者,彼得堡科学通讯院士。——译者注】
尼古拉决定投考市立师范学院的生物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确实表现了热列兹诺夫家人的性格。在机车上他全力以赴地工作,并以优异成绩念完了业余中学。
但是现在,正如机务人员们所说的那样,当生活“走上正轨”,已经可以拼命地工作和学习的时候,意外的情况打破了他的计划。尼古拉跑的这辆机车赢得了铁路分局的第一名。共青团组织改选时,这位年轻的司机助手被一致选为团委书记。与此同时,他的申请书和证件已经到了学院的招生委员会。
尼古拉去找党委书记商量。党委书记斯杰播·季德契·鲁达科夫不久前还是一位有名的机务人员,是父亲的学生和朋友。怎么办呢?难道把证件要回来?
瘦小的鲁达科夫只是把两手一摊:选上了,就好好为人民服务嘛!工作越来越多,各车间来了一批集体农庄青年,应当培养他们,引导他们熟悉工厂的生活。谁来培养他们呢?难道不是靠你们一家吗?父亲——在机车台位旁,儿子——在共青团组织。要知道,热列兹诺夫这个姓氏在整条线路上是出了名的!
党委书记和蔼地微笑一下,灵活的褐色的眸子闪着光芒。
“你以为我不惦着机车了老弟,我是个这样的司机:蒙上我的眼睛,凭听觉我可以说出机车在哪段线路上跑……如今选上了我,那就为党工作,尽力不辜负大家的信任……”
书记眼里愉快、和蔼的光芒消失了,他严肃地、甚至生气地说:“干一干吧,先把工作搞好,如果你还是不改变主意的话,我以一个布尔什维克的名义向你保证,一定放你到你的刺猬和黄颔蛇那里去!可现在你非得给我好好工作不可,别给热列兹诺夫这个姓氏丢脸!”
尼古拉接受了共青团的工作,干起事来确实是热列兹诺夫家的气派:有决心,有办法,有干劲。新团委书记开会总是先仔细准备,严肃而周密地考虑自己的发言,有时甚至事先写好,力求每句话都有的放矢,立意明确。他支持青年革新者的创新,经常探望生病的同志。很快他被选为区委委员,随后进了团州委。他把全副精力投进了共青团工作,但是他童年时就扎根的爱好,至今也没有离开他。在两次车间会议的间隙时间,或者坐在主席台上听一个什么冗长的报告时,这位年轻人依旧梦想着学习和科研工作。
第2章
一年以后的早春,尼古拉来到鲁达科夫的办公室,非常坚决地提醒他实践他往日的诺言。
“嗯……”书记用一只生有雀斑的手抚摸着修得短短的棕黄色胡髭,若有所思地说。“好啊,我佩服你这股子倔强劲儿。工作上了轨道。副手培养出来了吗?”
“培养出来了。”
“明白啦。好小伙子……当然罗,舍不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得征求一下团员的意见,看他们放不放他们的这位养蛇人……那么,你想上哪儿去学习?”
书记的问话中含有某种隐忧。鲁达科夫知道,老热列兹诺夫精神上正经受着人去楼空的痛苦,而现在这位著名的司机的最后一个儿子又可能离家而去。但得知尼古拉打算在本市学习,就住在父母身边之后,书记才松了一口气。他甚至答应帮他说服老头子别再多费唇舌,于脆让儿子进学院,只要儿子不离开家……
一切似乎进展顺利。老热列兹诺夫并没有反对。有什么办法呢,命中注定嘛!尼古拉把工作交给了副手,现在,他就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了!
尼古拉穿着短裤,躺在近郊湖畔的沙地浴场上,正根据教科书准备入学考试,突然听到了关于战争的消息。他头发还没干,把书本插进了腰带,把毛巾搭上肩,没有回家,从浴场径直奔向区军事委员会,不过在半路上就被鲁达科夫的通讯员截住了。
尼古拉在鲁达科夫的小办公室见到了他;这间办公室设在机车台位上方的玻璃隔板之后。室内烟味很浓,灰蓝色的空气里,烟圈缓慢地浮动着。吸剩的烟头清楚证明,这里一大早就来过许多激动不安的人。几个钟头的功夫,瘦削的鲁达科夫显得更消瘦了,大颗大颗金黄色的雀斑在他那苍白的脸上更加显眼,甚至有些发青。
“晒太阳来着?在阳光下烤火腿吗?”他以阴沉的、若有所失的眼神迎着尼古拉,严厉地问道。
鲁达科夫说,关于考大学的事应当忘却,不许他到军事委员会去。他们这个铁路枢纽站,在与波罗的海沿岸各加盟共和国的联系方面,起着重要的作用,现在已经宣布处于紧急状态。尼古拉必须重新抓起共青团工作,迅速将全部工作转入战争轨道,从青年中组织一个连,隶属于歼敌营,并在各车间成立共青团前线工作队。
就这样,尼古拉不得不再次抛开自己的理想,甚至没有时间对此表示惋惜。根据切身经验,他知道,最有说服力的宣传鼓动莫过于以身作则。他来到车间,从父亲的小柜子里拿出一套备用的工作服穿上,参加到青年工作队去修理共青团号机车。下班时,机务段里都知道,共青团员们决心以空前的速度修好机车,投入线路,作为对法西斯进攻的回答。
现在,生产工作与共青团工作已融为一体,白天和黑夜的界线不知怎么也自行消失了。下班后,尼古拉带领青年到野外去进行军事训练。学习射击和投掷手榴弹。然后,共青连的义勇队员们去挖避弹堑壕,晚上,担任防空、防火警戒值班,派出潜伏哨与破坏分子作斗争。共青团员们轮流睡觉,就是轮流睡觉也只能抽点空。
从战争最初的日子起,尼古拉就一头扎进了严峻的生活,这种生活毫无剩余地耗去了他的全部精力,以致于上大学的理想对他说来,似乎显得遥远而又奇特了。在这些日子里,他和他父亲以及所有的同志都十分关心苏联情报局战报,关心枢纽站通过了多少载着军队和装备的加班列车的消息。如果说在繁忙的工作中,有时毕竟还有一星半点空余时间的话,那么尼古拉考虑的已经不是生物学或植物学,而是如何学会用步枪击落德国侦察机挂在铁路上空的“灯”;如何训练在瞄准徐徐降落的敌人伞兵时,手腕不致发抖,准星不致摇晃;如何遏制那种身不由己的茫然若失的感觉,当炸弹带着越来越刺耳的怪叫飞向地面时,这种感觉常常攫住了人们的心。
由铁路青年组成的歼敌连受到《共青团真理报》的表扬。副人民委员与尼古拉直接通话,对机务段共青团员们英勇无畏的精神和奋不顾身的工作再三表示感谢。然而,没有时间来高兴。有时,调度电话超过战报,传来敌人夺取铁路干线上一个又一个车站的消息。随着西部铁路网的缩小,尼古拉所在的那个枢纽站的工作负荷就越来越重了。
现在,他几乎没有回家去看过一眼。
尼古拉和当上了义勇队员的共青团员们一起搬进列车乘务组的休息室去住,这间休息室现在改成了歼敌连连部。他在食堂吃饭,只能在工作时间和父亲见面,而且越来越少。在这沸腾的日子里,父亲又进入机车驾驶室重操旧业,向机务人员倡议发起新的爱国运动。他的乘务组现在是人人身不离车。下班以后,人们都在路途上休息,睡在挂在列车上的货车厢里。这个倡议得到了支持,并迅速传遍前方各铁路干线。尼古拉为父亲的成就感到高兴,但是连向他祝贺一下也办不到,因为父亲行踪不定。
有一天,空袭警报解除后,连部接到通知,附近的小树林里空降了破坏分子。尼古拉集合了义勇队员们。他们沿铁路路基迳直跑去,边跑边往手榴弹里插上导火线,往老式步枪里装上子弹。正在这时,他的邻居,父亲的朋友弗拉思·卡尔波夫赶上了尼古拉。他焦急地叫喊着什么。小树林已经很近了。尼古拉继续跑着。卡尔波夫再次赶上他,边跑边告诉他,炸弹落到了他们家的小花园里,房子在燃烧。
尼古拉停了片刻。
“母亲呢?”他急切地问道。
“活着!……转移到我们那儿去了。现在在我家。可是房子,一切财物……”
尼古拉立刻放下心来。他一摆手,继续追赶同志们。
义勇队员仔细搜索树林,把自己的伤员送进医疗站,将捕获的破坏分子、文件和死者的武器交给军事当局。事后,尼古拉感到一阵惶惶不安:“这是怎么啦?哦,炸弹……房屋……”脑海里浮现出车站旁边的街道,街道上生长着蒙上灰尘的嫩草,红色小花园后面有一栋低矮的小屋,那栋小屋透过枫树层层的繁枝茂叶,愉快地向外张望。如果没有这座小屋,尼古拉简直无法想象街道会是什么样子。痛苦紧紧地揪着他的心。
他本来想叫副手替他在电话机旁值一下班,以便亲自跑到着火地点去探望母亲,可是空袭警报又叫了起来,电话铃也急促地响起来了。鲁达科夫在电话里要求所有在场的人到第五股道去扑灭一列载有撤退人员的军列的大火。随后,又办了一些急事。夜里,尼古拉检查岗哨,扑灭燃烧弹,修补损坏了的机车。将近清晨,他在党委会开会,坐在一个角落里,拄着夹在两膝之间的步枪打盹,到会议结束时,已经美美地睡着了。
第3章
货物的流动量随着前线的临近而继续增长。巨大的枢纽站似乎变成了一个庞大的营盘,塞满了人群、行李、货物。在那些日子里,乘军列来到枢纽站的外人可能会感到一切都乱七八糟:车站里、线路上,到处人群杂进、喧嚣不堪,有些去攻击敌人警备司令部的人,拥挤在车厢里;有的携带着疏散的财物,一排排躺在制动平台和平板车上。敌机,正如这儿人们常说的,“经常光临”。于是,警报狂叫,汽笛咽鸣,高射炮轰鸣。即使是在晴朗的夏天,车站的天空也仍然阴沉、晦暗。
所有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混乱不堪的印象。
调度员们坐在自己的地图、电话机和列车运行图表前,虽然眼睛不能对外面突然发生的情况进行观察,但是心里却每时每刻都能明白面前列车运行的全部情况。他们知道,在这局外人认为是混乱的状况里,铁路枢纽站心脏跳动的节奏性却不比和平日子里差;一切业务工作极度紧张、毫不间断地在进行;他们也知道,疏散工厂、学校、科学实验室和博物馆珍宝的列车,按期向东部地区开出;他们还知道,载有部队、军事技术装备和弹药的列车也定期迎面开来。
调度员们坐在自己的调度室内,虽然与外界隔绝,但是他们在解决极其复杂的运输问题时,常常对遭到空袭的列车所表现出来的坚韧和组织性感到惊讶,因为正是这种使人震惊的力量,使得这些列车经常突破和平时期的速度记录,从焚毁了的车站飞驰而过,他们本来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也是无法解释的。但是,外人谁也没有对此感到惊讶,报纸也没有报道,似乎这种异乎寻常的情况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当炸弹象车轮突然制动那样在空中发出尖叫时,尼古拉已经不再感到茫无所措了。他往天上一瞧,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炸弹会落到哪里,并继续干自己的工作。枢纽站的人们锻炼得更坚强了。虽然警报的声音仍然使人心不由自主地紧张,但是,在线路上,用来调车的火车头还是忙忙碌碌地噗哧噗哧地叫个不停;在驼峰编组场上,车辆重新编组;车站值班员对列车长们激烈地解释着什么,尽力想使声音盖过远处和近处的高射炮吼声;机务段里车床飞转;电焊工们在半明半暗中抛出一束束蓝色的闪电,继续若无其事地给被子弹射穿的机车两侧打着补丁。
义勇队员们在从事所有这些各种各样危险的工作之余,只要有一星半点空闲时间,他们就给一辆列车安装甲。这是机务段的青年们给苏联红军准备的礼物。装甲火车决定命名为《共青团员号》。这辆《共青团员号》虽不是什么军事技术上了不起的奇迹,可就是这么一辆旧的推送机车,带有镶上厚铁板的两个金属台,能在巨大的军事经济中发挥作用。这无论如何也使得接受了礼物的将军,紧紧地握着共青团员们的脏手,对他们的爱国主义创举表示感谢。
把新造的装甲列车隆重地送上前线后,尼古拉的情绪特别好,他在各车间到处寻找鲁达科夫,以便向他详细地汇报将军的赞扬。突然,在机车台位旁,他遇见了一个星期没见面的父母亲。父亲和邻居弗拉思·卡尔波夫站在工作台旁,共用一个钵子吃饭。母区亲坐在靠近他们的一块生锈的大铁板上,显然,她是给他们送早饭来的。一见儿子,她惊叫起来,把双手伸给他,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脸上细小的皱折簌簌地滚落下来。尼古拉兴奋的心情变成了对父母的痛心的内疚。他觉得似乎已经多年不见他们了。
老人们变化很大。父亲弓着背站在那里,由于疲惫而双肩下垂。他那浓密的头发,不久前还象无烟煤一样黝黑,现在已经明显地变得两鬓斑白了。而母亲,在尼古拉的印象中,过去头上总是与众不同地按照农村式样包着一条深色头巾,精力充沛,干事利落,可是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位瘦削的、沉默寡言的老太婆。不知怎的,她的双手象老人般地搁在膝上,手上象密网一样青筋毕露。她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往日温和而愉快的眼神似乎消逝了,褪去了那深蓝的颜色。卡尔波夫的小女儿尤洛奇卡在她跟前的防水木块上摆弄闪着浅蓝色光芒的刨花。
“尼古鲁什卡④”,你怎么啦?生病了还是怎么的?”母亲不安地望着儿子,低声问道。她从铁罐子上揭下餐巾,关切地将罐子递给儿子。“吃点儿吧,孩子,大概饿了吧。”
【 ④尼古鲁什卡是尼古拉的爱称。——译者注】
尼古拉惊讶地望着父母亲,突然感觉自己也很疲倦,好象也变得苍老了。
“我们现在住在亲家卡尔波夫家里。尼古鲁什卡,顺便去走走吧。瞧你,衬衣都变黑了,现在换也没换的,你来,我给你洗洗也好,”当尼古拉开始吃罐子里的鸡蛋焖土豆时,母亲唠叨得越来越快了。“去吧,那怕看上一眼也好。咱们家挨炸了,彻底给炸毁了,只留下一些弹坑。顺便去去吧,要知道,我已完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啦。你爹也是几个星期不露面,总是出车,东奔西跑,象个吉卜赛人,家都丢到脑后去了,何况咱们现在已经没有家了,只有炸弹加上烧焦的木头块。”
“老婆子,慢着,”老热列兹诺夫装着生气的样子打断她的话,他刚想对儿子说说他最近一趟危险的出车情况。
但是,尼古拉突然想起了他来这里的目的,跳起身来,吻了吻母亲,朝老人们点一下头,跑去找鲁达科夫去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询问一下,为什么尤洛奇卡——将近晚年命运之神才赐给卡尔波夫夫妇、平常连风都怕给吹着的宝贝孩子——现在正在机务段浸透了机油的地上玩刨花。只是在后来不久的时候,他才从党
委书记那儿知道当法西斯飞机对排在粮店前面的妇女队伍扫射时,卡尔波夫的妻子被机枪打死了。
鲁达科夫漫不经心地听完了尼古拉关于护送装甲列车上前线的郑重其事的报告。他刚刚得到通知,说德国坦克部队突破成功,并夺取了邻近的一个铁路枢纽站。很快又传来了几个小站被占领的消息。州里命令紧急疏散最后一批还没有来得及迁到东部地区去的企业和城市机关,压缩枢纽站的业务。所有这一切必须在不缩减主要干线上的运输任务的前提下完成。
最困难的日子来临了,生活将准确无误地判断一个人的价值。被弹片炸坏的机车只能在露天下修理。到前线的路程现在用小时来计算。
鲁达科夫召开了党的积极分子会议。他宣布了随机务段的设备撤往后方的共产党员名单。随后,将准备留在枢纽站到危急时刻的那些人召集到市委。送走东去的最后一批列车之后,他们应当转入丛林。热列兹诺夫家两位老人走了,尼古拉留了下来。他被任命为总疏散时线路安全负责人。他的义勇队员们在与他一道转入丛林之前,还将经受新的考验。
第4章
法西斯司令部,显然是打算出其不意地夺取这个重要的枢纽站,让它完整地留下来为己所用,所以至今还只限于对列车、道口和车站附近的工人新村进行扫射和轰炸。现在他们通过侦察得知我们拆除重要设施进行疏散的消息,于是便决定对枢纽站进行大规模的轰炸。
敌人的轰炸机群向枢纽站俯冲而下,就好象一群牛虻盯着一匹疲惫的马。无论是歼击机的反击,还是高射炮火,都没法将它们轰开。个别的轰炸机中队还钻到了车站上空。站上,好象故意为难似的,集结了一列载有弹药的军列,一列载有伤员到后方去的救护车和一列刚刚到站准备开往前线去的货车,车上装有燃料和各种油类。它们都紧紧地挤在一起。
弹片击中了一节油槽车。油槽变成了一团火。由于爆炸而溅出来的油;在线路上一个盛有航空汽油的大肚子油槽旁燃烧起来,冒出股股泡沫,发出僻碑啪啪的、恶狠狠的声音。
在离爆炸地点不远的地方,值勤的义勇队员们都被气浪冲倒了。过了一会儿,尼古拉意识到线路上发生的火灾有着怎样的威胁,于是向燃烧着的油槽奔去。同志们看见他钻到靠站台的列车车轮下,从下面沿着枕木爬向猛烈翻腾的火焰。他们明白了:他想使燃烧着的油槽脱钩,以便与汽油车隔开。
团委书记的榜样就是无声的鼓动。在场的所有男女青年都接踵而上。沉重的车钩终于脱开了。为了防止炽热的铁皮烫手,义勇队员们脱下着火的上衣来隔热,动手推走那节烧坏了的油槽车。可怕的火堆慢慢地离开了汽油车。然后,他们齐心合力把一个燃烧的汽油槽推到一旁,在空旷的支线尽头发生了爆炸,油槽车炸得粉碎,但是没有造成重大的损失。
可是,后面又响起了奇怪的、零星的爆炸声,这些声音既不象高射炮射击,又不象炸弹爆炸:原来,邻近的一条线路上,一节装有炮弹的车厢慢慢燃烧起来了。爆炸的响声越来越密集。烧红的套筒、车厢外壁的碎木块、薄铁皮的碎片四处飞舞,最后一声巨响,车厢顶盖掀上了天空。
旁边停着一些其他装满炮弹的车厢。
“把车辆拉开!”尼古拉叫喊着,极力用自己的嗓音压倒噼啪声与轰隆声。
一身肮脏、满脸 黑的义勇队员们,已经经受了一场考验,他们的衣服已经烧穿,有的还在微微燃烧,又跟着尼古拉投入了战斗。
队员们跑过救护列车时,看见了车厢里面伤员惊恐的面容、晃动着的穿白色长衫的身影,听见了有人发出叫喊和拖得很长的、丧失理性的哀号。
瞧这烧坏了的列车吧:火舌翻滚,烈焰腾空,碎木片四处纷飞,灼人的气浪象消防唧筒里喷出的水柱,有弹性地颤动着。如果不弯下腰来,它能把人冲倒。
尼古拉在烟熏火燎中隐隐约约地看清了使车脱钩并推着前进的那些同志们的身影。他们当中有人倒在轨道上,再也没有站起来;有人突然大叫一声,捂住伤口弯下了身子。尼古拉印象最深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之后,从一辆已与救护列车挂上了钩的机车驾驶室里抛出了两个血肉模糊的人身。他们摔到枕木上,然后就象两个碎布做的玩偶一样躺在路基上。
随后,尼古拉看见他父亲和邻居卡尔波夫光着脚,没穿罩衣,只穿一件衬衫,跳过枕木,朝一辆空无一人的机车跑来,他们钻进了驾驶室,过一会儿,受伤的列车发动起来,开始缓慢地离去。救护列车消失在烟雾中。尼古拉一边继续推开弹药车,一边感到惊奇:不知为什么父亲和邻居没穿好衣服就跑到机车上来,好象刚从床上跳下来似的。
弹药车终于推开了。一切似乎都沉寂下来。吹来一阵清风,脸上和手上立刻感到烧伤的疼痛。尼古拉旁边站着鲁达科夫,他象其他人一样,全身熏得乌黑。他丢了制帽,头发烧光了,左边的一撇胡髭烧掉了,嘴唇上方看得见带血的烧伤,一只弯曲的胳膊肘插进怀里。党委书记对象他一样被火烧伤、疲惫不堪的义勇队员们说了一些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话。他说,适才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和非党布尔什维克——老热列兹诺夫和卡尔波夫做了一件似乎无法做到的事情:抢救了伤员、汽油和炮弹。他说,这样的人民是不可战胜的。他本来想象往常那样,把手使劲一挥,来强调一下这个结论的意义,但只是哎哟一声,脸色发白:插在怀里的手不听使唤了。
“同志们,谢谢!咱们没有给光荣的铁路员工丢脸!”他说。
过去,他当司机时,每完成一趟困难的出车任务后,跟自己的乘务组谈话时,总爱使用这几句结束语。
直到深夜,尼古拉才得以在团委办公室里枕着报纸合订本打个盹。他的同伴们已经在医疗站上了药,包扎了伤口,洗了脸,吃了点儿东西,然后打开留声机,老是放着同一张唱片。
在一次热闹的舞会上,
在不安的尘世奔忙中……
一个男高音;透过旋转着的唱片发出的咝咝声,勉勉强强地钻了出来。
“在一次热闹的舞会上,”尼古拉苦笑了一下,“热闹的舞会!”
远方大炮在轰鸣,疲惫的同志们在打鼾;下面,工人们一边在月台上堆放装有拆散设备的沉重木箱,一边在喊叫,在这一片声响之中,听着这柔和的旋律,不免感到奇特和十分惬意,不知为什么还有点儿惊恐。
尼古拉被一种奇怪的响声惊醒了。他觉得似乎才闭上眼睛,抒情的歌词还在耳边回荡……不,大概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义勇队员们已经睡了,留声机成了他们当中一个人的枕头……发生了什么事呢?在几个星期的战争中,尼古拉已经习惯于一醒来就睡意全消。他跳了起来,向四周环顾了一番。一些玻璃碎片从衣服皱折里撒落到地板上。“电话?”电话没有响声。屋角里蟋蟀在欢畅地叫着,下面依旧人声鼎沸。
“好啦,好啦!再来一次!放好啦!”
突然,一种可怕的簌簌声从头顶上一划而过,过了一会儿,不远处发生了强烈的爆炸。玻璃碎片从机务段的圆屋顶上哗啦啦地震落下来。事情很明白:敌人兵临城下,大炮正向枢纽站轰击。
尼古拉拿起搁在身旁的步枪,推醒他的副手,命令他去唤醒义勇队员们。
“听见了吗?”他指着打炮的方向叫道。“把大家带出来!检查武器!”
他自己跑去找鲁达科夫。机务段的大厅灯光暗淡,空无一人,有如一间舒适的住房,从中搬走了家具,使人感到十分怅惆。从小就见惯了一排排机床欢快地转动的地方,现在混凝土基础现出一片乌黑,拧入地里的螺栓兀立着。工人们抬出一口大箱子。老热列兹诺夫不知为什么穿着冬装——身着一件只有节日才穿的黄鼠狼皮祆,头戴一顶羊羔皮帽——在指挥工人工作。又有几颗炮弹在另一些地方爆炸了。从屋顶上又撒下一些玻璃碎片。
老热列兹诺夫很远就看见了儿子。工人们从室内搬走箱子以后,他无精打采地拥抱了儿子。脑袋搭在他的肩上。
“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把咱们从家里赶走……我们走啦……你,孩子,不应该去的地方就别去。生命给予人只有一次……瞧,都准备好了……你妈,她可是完全挺不住了:一直哭个不停,一直在伤心……”
老头子气喘吁吁。尼古拉感觉到自己的脸触到了父亲那没有刮过的湿润的面颊,他心里十分怜悯这个严峻的、沉默寡言的人。以前,父亲是不善于说什么温情的话的。
“爸爸,我一定保重!”他极力控制自己激动的感情说道。
“孩子,你多保重……”这位老司机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保重,就是说别让热列兹诺夫家为你感到羞耻!懂吗?咱们热列兹诺夫家,可是整个铁路都知道的呐!”
响起了工人们的脚步声。他轻轻地把儿子一推:“呶,去吧,去吧,我没功夫了,顾不上你们……喂,那儿快一点,都睡着了,困成这个样子!你们会送死……”
尼古拉从自己面颊上擦去父亲的泪水,跑到党委会去了。鲁达科夫不在。无论是在机务段装满的最后一趟列车上或车站里,还是在线路上,都没有找到党委书记。在车站的一堵断壁残垣的后面,象是在对观众公开的戏剧布景之中,可以见到一位女话务员。而在线路上,不是这儿,就是那儿,到处都有炮弹开花。经过了狂轰滥炸之后,这似乎完全不足为惧了。
几乎碰到的所有人都回答说,刚才还遇到过鲁达科夫,但是他现在在哪儿,谁也说不上来。
绕过车站废墟之后,尼古拉终于见到了党委书记。鲁达科夫与机务段扳道工华西里·库兹米奇·库拉科夫在转车盘旁边干着什么事情。这个扳道工是个矮个子独眼老头儿,在机务段里以酷爱利用各种口实在会议上发表意见以及具有大家所说的“糊里糊涂的积极性”而闻名。随后,他俩不知为什么跑到了机务段,就在他们刚刚站过的那个地方,轰隆一声,一股夹有浓烟的火柱拔地而起。同时,在线路上的主要道岔旁,也腾起了同样的火柱。枕木的碎片和扭成麻花一样的钢轨飞向空中。扬水塔响起了门声闷气的爆炸,突然沉降下来了,水塔好象融化在一团团褐色的烟尘之中。从西边道口传来凝重的轰隆声。
尼古拉明白:一切都完了!他跟在党委书记之后,跳过轨道,向机务段跑去。但是,一辆开动了的装有设备的列车切断了他们的去路。在月台上的一大堆箱子上,坐着工人新村的一些熟人:男人们睑色冷漠,妇女们紧紧地搂着恐惧的孩子。机车的汽笛忧郁地长鸣,象是和故土告别。留下的人聚集在损坏了的线路上。没有人挥手,没有人道别。在留下的人中,尼古拉惊奇地发现了邻居卡尔波夫,背上背着小女儿尤洛奇卡。只有她一个人在开始加速的列车后面愉快地叫喊着什么,亲热地挥动着小手……
列车的一节平板上坐着一些人,其中有尼古拉的父母亲,他们坐在一只木箱上,车子从尼古拉身旁驶过,慢慢地消失在灰色的烟雾之中,有如梦幻一般。母亲佝偻着身子,失神地望着前面一处地方;父亲没戴帽子,把母亲搂在怀里,似乎想用自己的身体为挡住灾难,在他那没有刮过的脸上,流下大滴大滴的泪珠。他总是盯着人群,大概是在寻找儿子。虽然尼古拉看得很清楚,但是害怕喊出声来,以免自己失声痛哭。不过,这一点谁也没有察觉到。无论是撤退的人也好,还是留下来的人也好,脸色都一样毫无表情,眼睛都一样充满痛苦。
列车加快速度,最后几节车厢哐哐啷啷地从叉道口驶开,这时,扳道工库拉科夫从机务段黑色的大门里走了出来。他象兔子似的从一节枕木跳到另一节枕木,终于追上了开动的列车的制动平台,把一件黑色的东西扔到上面。
“连扫帚也带上!别留给希特勒!”他用尖细、颤动的男高音喊着。
送行的人紧张的神情似乎松弛下来了,脸上甚至闪过一抹微笑。
“瞧,真是人民财物的好管家!……”
“那又怎么啦?什么都装上了车,干吗要把一把扫帚留给那些恶棍?在现在这种特定的时候,连一把扫帚也不应当落到该死的法西斯强盗手里。”
库拉科夫眨巴了一下独眼,恶狠狠地将制帽往耳后一推。人群中发出了一阵笑声。望着最后一节车厢的制动平台隐没在天桥后面,望着最后一辆驶往后方的机车的浓烟缓慢地滚滚上升,模糊不清,直到渐渐消失。人们的眼神已经不是那么忧郁了。
第5章
“游击队指挥员同志,共青义勇连……”尼古拉立正站在鲁达科夫面前开始汇报。
“坦克已接近城下……”党委书记疲乏地打断他的话,用手指着可以听到邻近战斗声响的方向,“我带走你的共青团员们。而你快跑到车站电话机那儿去,卓娜·赫列勃尼科娃在那里。无论发生什么事,必须同她一道把车辆送到会让站去,懂吗?用电话转达疏散的命令,一收到回答后,炸掉电话交换台,然后到休息所旁边的小树林来找我们。明白吗?”
尼古拉二话没说,转身奋力向车站奔去。跑上弹坑累累的月台时,他差一点儿被一股强大的气浪从背后冲倒。大地在脚下抖动起来。他回头一望,大叫一声,在原地怔住了:童年时常见的机务段上黑色的圆屋顶,镶有漂亮的马赛克,是用新的、熏黑的玻璃制成的,别出心裁,闪闪发光,此刻那里却升起了滚滚翻腾的褐色烟云。当烟云消散后,经过瓦砾堆,热列兹诺夫家住过的街道异乎寻常地展现在眼前。
机务段已不复存在。
在车站废墟当中,好象在剧院的布景中一样,仍然坐着女话务员。她身材矮小,脸部瘦削,面色苍白。四周的一切——破砖碎瓦、剩有一半火车时刻表的断壁残垣、电话交换台的抛光面板——都溅有鲜红的血迹。姑娘坐的姿式奇特,她的前额靠在断墙上,象顶住它似的。
“还没有接近克留科夫,”她那灰色的嘴唇轻轻地动着,难以听出声音,毫不惊奇地望着尼古拉。“别告诉我妈……把电话机拆掉……”
只有这时尼古拉才发现,女话务员的毛线衣被鲜血浸得乌黑。
“我不行了……摘掉耳机吧……妈妈,别让妈……妈妈!妈……”
姑娘的身躯耷拉下来。尼古拉将她托住。轻得令人吃惊的身体毫无生气地躺在小伙子手上,于是他明白了,正是这个瘦小、沉静的电话员,过去在会议上从没听见过她的声音,舞会上从没看见过她的影子,团员们都认为她比较后进,不大聪明,现在却英勇地坚守了自己的岗位。
尼古拉小心地把她的尸体放在一堵墙壁遮掩的地上,轻轻地理好她的头发,从她头上摘下了耳机。当他戴上耳机后,感到了塑料圈上留下的余温。
尼古拉一边倾听着从似乎还不是前线的地方传来的哔剥声,一边注视着在这片遭到严重破坏的线路上所发生的一切。
战斗的喧嚣转向右边工厂区。线路上几乎已经没有炮弹爆炸了。很明显,红军战士们在路基的掩护下,一边射击,一边跑着撤退到道口以外。大概在那里他们又埋伏下来,因为不久在路基的上空飘起了轻得象蒲公英种子一样的缕缕烟雾。然后,远处出现了某种象翻了个边儿的报亭似的东西。一个,又一个!“坦克!”——尼古拉明白了。火光从象鼻子炮中喷射出来,这种象鼻子炮在远远的地方还不会伤害人。坦克上坐着一些士兵。他们紧贴装甲,藏在炮塔后面,使尼古拉想起他们好象一群小小的寄生虫,藏在屎壳郎的甲壳里,跟着到处游逛。
坦克向车站方向运动,马达隆隆吼叫,履带咯咯发响,笨头笨脑、摇摇晃晃地爬过铁轨。小型炮弹开始不断地在线路上爆炸,由于周围 无人迹,这一切就好象一场大雨敲打着地面上的水洼。远处几辆中弹的机车在燃烧,由于没有一丝儿风,黑色的烟柱直冲云霄。一切全完蛋啦!难道这就是战争吗?
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尼古拉已经无所畏惧了。他把个人和个人的命运置之度外。敌人已经在这里出现,在祖父、父亲和兄弟工作过的地方出现,在他自己生长和认识人生的地方出现,于是,一种强烈的痛苦冲激着他的心房。
现在,当机务段这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倒塌之后,视野异乎寻常地开阔了,尼古拉能够看清整条街道,甚至可以毫不费力地辨认出街道右边的那块空地,不久以前那里还是他的家。两辆坦克停在卡尔波夫家的小屋前,正从那里向路基扫射,看到这种景象,尼古拉不知为什么心情特别沉重。他转过脸来,戴上耳机,掏出手枪,装上子弹,打开保险,紧贴着断墙,挨着姑娘的尸体,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
而电话一直毫无声音。尼古拉从自己的掩体中清楚地看见德国兵头戴有角的钢盔,身穿短大衣,袖子卷着,一边小跑,一边不停地射击,正向机务段废墟接近。他们把冲锋枪的枪托贴在肚上,漫无目标地射击。回答他们的是来自路基后面密集的枪声。线路上躺下了越来越多的灰色躯体。幸免于死的还在顽强地向前运动。瓦砾堆中已经露出了一顶钢盔。尼古拉甚至可以看清他那紧张的面孔。那个德国人挥着手,叫喊着什么。于是,在近旁的德国人便朝他那儿奔去。
是的,真正的战争也就是这样。大炮轰鸣,枪声哒哒,打死的倒下了,受伤的哀叫着。但是,所有这一切不知为什么已经没有留下印象,似乎一切可怕的事都已经经历过了。一种奇特的冷漠心情,越来越明显地袭上心来。耳机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平常的女孩子声音:“卓依卡,你听见了吗?62次列车已经通过……你们那里情况怎么样?”
这声音宛如来自另一行星,使尼古拉感到惊讶:它象往常一样平静,也象往常一样清晰,听到这个声音,他精神为之一振。
“卓娅·赫列勃尼科娃在自己的岗位上英勇牺牲了,”他对着话筒低声说,“在电话线上说话的是共青团委书记尼古拉·热列兹诺夫。请用电话转告:鲁达科夫率领人们正在按计划活动。我们这里已经有德国人了,就在这里的枢纽站上。我马上要炸掉电话交换台。”
尼古拉点燃了导火线,一面盯着火星沿着导火线燃烧,发出咝咝的响声,一面重又靠拢话筒。
“姑娘!请用电话转告:枢纽站的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们将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情转告:消灭法西斯恶棍!请转告:共产主义万岁!”
他忘乎所以,放开嗓门,大声疾呼。
德国人已经爬到月台跟前来了,听到他的喊声,便朝着这一方连续开火。子弹象冰雹一样,噼噼啪啪打在断壁残垣上,发出刺耳的尖叫弹跳开去,墙上灰泥四溅。沉重的脚步响亮地敲打着月台的木板台。就在这时,响起了一声爆炸,砖石冲天而起,车站的废墟淹没在火红的烟尘里。
第6章
尼古拉·热列兹诺夫从小熟悉乌兹洛瓦亚的大街小巷,所以他能从敌人的鼻子尖下逃出车站废墟,跑到东月台,然后从那儿到了铁路小镇。不过,被爆炸吓昏了的德国人也不想再追击他了。
车站的战斗仍在继续进行。
逃出城市之后,到傍晚时分,尼古拉赶上了鲁达科夫的队伍,他们在叫作“小树林”的地方作第一次休息。
从前有个时候,这个小树林是共青团员们举行五一集会的好地方。后来,铁路部门在这里的森林大湖畔设立了一日休息所。每逢星期六,司机、机务段的工长、钳工们带着孩子和全家老小来到这里。当青年们唱歌跳舞的时候,他们就从小卖部租上一把茶炊,在林子里找个幽静凉爽的地方,一边喝茶,一边欣赏茶伙中开水欢快的低吟,或者玩骨牌、下跳棋;或者在傍晚邀上二三知己开怀畅饮;或者论古谈今。
德国人还没有冲到这个地处湖东岸的林子里来。这儿有着五颜六色的透花凉亭,在矮小卷曲的小松树上长着形形色色的蘑菇,下面设有售货亭,摆有小桌子,这儿还有花边式凉台、露天阅览室。游击队就在这里宿营。
四周一如既往,依然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温馨和静谧,空气十分清新,只有掠过水面的雨燕发出的忧愁的吱吱声,才偶尔打破四周的寂静。这种寂静似乎更加衬托出悲凉的气氛。不知为什么,大家既不睡在凉台上,也不睡在长凳上,而是直接睡在地上,默默地躺着,忧心如焚,思绪万千。只有骑在父亲肩头上来到林子里的尤洛奇卡,对这突如其来的游历感到兴奋。她象一只活泼的山雀,唧唧喳喳,从一堆人这儿飞到另一堆人那儿,说说笑笑,絮絮叨叨,她喜欢温暖,喜欢森林,喜欢夏夜的静谧。
扳道工库拉科夫在游击队里担任着给大家说笑话的角色。他用颤抖的男高音对周围的人说着有趣的故事,好象他亲身经历过一样,讲完之后,他自个儿发出一阵吃吃的笑声,听到这笑声,听众感到更加不自在。
于是,很快地,连他自己也明白了,今天他怎么也无法逗引这些人开心。他明白了——也就安静了,象个刺猬蜷成一团躺在枞树下。在大家心情沉重、保持沉默的时刻,尼古拉·热列兹诺夫出现了。
大家围着他,提出了一连串问题。
他站着,似乎在集中思路,并没有立即作答。
“枢纽站被占领了。战斗在工厂区那边进行,”他终于开口了,默默地将女话务员的团证递给鲁达科夫,团证上全是鲜血,封皮卷曲了,粘连在一起。
他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但是人们的手都不约而同地伸向自己的帽子……
尼古拉的林中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游击队的日常生活,看来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浪漫,而是艰苦得多。几经长途跋涉、急速转移之后,鲁达科夫把自己的队伍远远地带进了密林深处,出乎大多数初出茅庐的游击队员的意外,这儿事先已经建立了武器、装备和粮食基地。当这些对新环境还不习惯的昨天的车工、钳工、机务人员、线路人员、职员、仓库管理人员缓慢地、笨手笨脚地挖着窑洞、装备窑洞的时候,指挥员就已在考虑如何组织游击队劳动的问题。他说的正是“劳动”,因为他从年轻时代开客车起,就认为每家每户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组织劳动。
他把部队分成若干个小队,注意使每个小队都有党团员。地雷工兵小队主要是在轨道上进行战斗,他给这个小队挑选的大部分是线路人员:谁能比他们更清楚自己部门那些最易受打击的地方呢?他任命弗拉思·卡尔波夫为地雷工兵小队长,因为卡尔波夫在国内战争年代当过工兵,还没有忘记爆破技术。确定尼古拉·热列兹诺夫手下一群机警灵活、刻苦耐劳、富于幻想的青年参加“轻骑兵”,他们的任务是迅速破坏汽车路和畜力车路,袭击敌人的警备司令部和仓库。由一些经过特别检验的、中年以上的人组成通讯联络小队。他们的外貌要受人敬重和讨人喜欢,化妆成在路上流浪的难民,通过敌占区与居民、友邻部队以及与城市地下组织建立联系。鲁达科夫把年老些的人编成“住房总务处”。妇女和姑娘们人数不多,就分配她们搞“医务”。
尼古拉起初被委派当“轻骑兵”的队长,不久就转到一个最危险的工作岗位——搞侦察。委派华西里·库兹米奇·库拉科夫配合他工作。开始,尼古拉感到愤懑,本想提出抗议,但是鲁达科夫根本不予理睬,在这方面又一次证明了他善于识别人材。
这个年轻的铁路工人并不是一下子,也不是很轻松地适应严酷的游击生活的,因为在这种生活中很能考验人,浪漫主义色彩不浓,更多的倒是耐心、细致的劳动、忍受艰难困苦和准备流血牺牲。开头,他思忖着,敌人入侵国土以后,占领了所有的村庄、所有的房屋,控制着所有的道路,藏在每一座灌木丛背后。一旦他离开队伍、离开那么多从小熟悉的人们去单独活动或与库拉科夫一道活动时,这种令人痛苦的感觉就一直索绕在他的心头。它束缚了他的进取精神,捆住了他的手脚。他是这么一个人,在挖窑洞时,可以毫不费力地一个人干完两三个人的活,可现在,有时执行不足挂齿的任务回来,却被弄得精疲力尽。
然而,尼古拉终于解脱了这种痛苦的心绪。他很快就完全明白了,被占领的土地仍旧是苏联人民的,他深信,对于胆大、心细的侦察员来说,敌人是毫不足惧的。而且,他学会了在任何一个乡村、甚至在有法西斯驻军的地方,找到愿意全力以赴地供给所需情报、带路、供应伙食的勇敢的人,这一点对于他所从事的危险职业来说是特别珍贵的。
于是,鲁达科夫的整个游击队逐渐掌握了丛林战争的艺术。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平日的实干精神所促成的,而鲁达科夫正是最善于在每一件对于他来说是崭新的、复杂的工作中发挥这种精神。这一平日养成的、已经成了习惯的实干精神甚至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在游击队里,老的生产人员习惯上称小队为“车间”,称战斗任务为“工作单”,称军事训练为“基本技术”。在各“车间”里,常在队列前宣读鲁达科夫精心制订的“内部规章”,规章对游击队的战斗与生活都作了详细的规定。
经过初期在线路上对敌人的建筑队和运输纵队进行了一系列成功的袭击以后,游击队不仅习惯了战斗,内部得到了巩固,而且开始有所发展。游击队存在的消息本身,开始把那些由于各种原因身陷敌占区而不知如何是好、张惶失措、听天由命的人们吸引到游击队里来。经过最初一些战斗以后,游击队里增加了几个农村积极分子、由于各种原因留在城市的党的积极分子以及在敌后运动以便突围出去的军人。这些军人由于富有经验,了解敌情,在敌后运动时积下了对敌人的深仇大恨,因而他们对于游击队特别有用。
战线进一步向东方推移,因而敌人后方的力量空虚了,这时鲁达科夫在友邻队伍的配合下,大胆地对德军卫戍部队进行几次公开的袭击,由于在这方面取得了成功,苏联情报局对鲁达科夫同志的游击队的活动甚至专门作了报导。
这样一来,游击队渐渐掌握了各条线路上的主动权。
德军司令部对于未能迅速恢复这个战略上十分重要的地区的铁路交通非常恼火,分别给各地警备司令部、后方卫戍部队以及铁道部队发出指令,命令加强对仓库和军事目标的防卫,部队调动应十分谨慎小心。
一件这样的命令和一个被击毙的通讯兵的图囊落到了鲁达科夫手中。他摸清了敌人的恐惧心理及其弱点,于是就针对这些弱点进行了打击。而德军司令部也采取了对策。他们苦于找不到在线路上活动、在当地丛林和沼泽中来无影去无踪的游击队。于是便命令各警备司令部派人打入游击队,以便找到神出鬼没的游击队的踪迹。而这个情报也被游击队知道了。
游击队司令部向鲁达科夫传达命令:接纳新人时应当谨慎小心,那怕只有一个间谍也要尽力识破,加以清除。
于是,游击队指挥员派热列兹诺夫和库拉科夫潜入“无人区”,侦破敌人讨伐队的策略,尽力发现阴谋破坏游击队活动的德国走狗的行踪。
出发执行这一任务时,尼古拉穿上德国士兵的制服,挎上冲锋枪,装扮成一个护卫兵,押送被捕的库兹米奇去警备司令部。对于这些已经没有居民、只有讨伐队活动的地区来说,这个主意是想得不错的。
第7章
两个侦察员在荒无人烟的“无人区”转悠了两昼夜。他们已经探听明白,是哪些部队在这里作威作福。通过一片偏僻的荒野,他们钻进一个惨遭破坏的村子,藏在钟楼的废墟里,看见几辆载有燃烧器的汽车,在摩托车队的护送下,冲进一条农村街道。摩托兵堵住了所有的入口和出口;穿野战宪兵队制服的士兵从汽车里跳出来,开始接二连三地焚烧房屋。他们用机械的手段来干这件事,而且组织得很好。当时,一部分SS队员烧毁房屋,另一部分就捕捉居民,把他们赶成几路纵队,往什么地方押解。
上哪儿?去枪杀?去做工?去当法西斯的奴隶?
尼古拉意识到,准确地弄清“无人区”被抓走的这些居民的命运是很重要的。此外,也许正是在这群被苦难弄得张惶失措的居民中,盖世太保乘乱悄悄地塞进了自己的间谍。要准确地搞清这一切,唯一的办法就是混到一列纵队中去。
两个侦察员商量以后,决定去冒一下险。但是,这个平日好打商量的库兹米奇,坚决反对尼古拉这次扮演主角。尼古拉充当这个角色也确实会很容易被察觉。盖世太保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么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会悠闲自在地呆在后方,而且尼古拉的穿着也不合适。在“无人区”要把德军制服换成便服也是不可能的。
总之,他们讲好了,库兹米奇故意落入围捕,让敌人抓走他,而尼古拉则设法藏在附近什么地方,如果有什么意外,就用冲锋枪和手榴弹搭救同伴。
尼古拉隐蔽在路旁的灌木丛中以后,看见库兹米奇十分巧妙地装成一个疯子,突然在路上碰见了埋伏的德国兵,又很自然地表现出惊慌的神色,手画十字,边哭边数落,语无伦次。揍他时,他就大声嚎叫。尼古拉从一丛灌木后面钻到另一丛灌木后,视线紧紧地跟踪着被捕的助手,直到一个押送的士兵将他推进聚集在林边的妇女群中为止。现在只好等待了。
游击队生活使尼古拉学会了许多东西,但是要他无所事事地呆着,他还是不习惯。此时天正下着小雨,打在树叶上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为了使自己不打瞌睡,他摘下航空帽,把脸冲着毛毛雨,做着各种不舒适的姿式,甚至往身下塞进两个松球……这都无济于事。沙沙的雨声、水珠从树叶上落下的单调的声音,使人昏昏欲睡,不管他怎样努力驱走睡意,可是周围的一切:一座座灌木丛也好,一株株树木也好,被雨水淋湿而闪闪发光的青草也好——都开始慢慢地向一旁浮动,渐渐朦胧起来,轮廓渐渐模糊了。
“别睡!别睡!真见鬼!”尼古拉一边不住地命令自己。一边因无事可做感到十分难熬。
突然,从林边传来了打架的声音,女人凄厉的叫喊声以及沉闷的打击声。几个妇女跑进林子,从尼古拉旁边经过。但是没有发现他。从灌木丛后一下子跳出了气喘吁吁的库兹米奇,他那只独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面颊绯红。库兹米奇拖着一个穿铁路制眼的圆脸胖女人的手走出来。
“你看,你看,这就是叶卡杰琳娜二世,她敲了法西斯分子一棒子,释放了一群人!女皇,她干了一桩天底下了不起的事……真是一件盖世奇功。”
这个陌生女人勇敢的行动本身就是她最好的介绍信。侦察员们知道,在她面前可以无需隐瞒身份。
当这个女人知道有铁路工人游击队时,高兴得直拍手。
“亲人啦!我一直在伤脑筋:我,孤身一人,到哪里去见了游击队会要女的吗?我也是你们四百三十二公里那个路段的巡道工。我逃出了我的那个小屋,住在森林的窝棚里。我伤透了脑筋;怎么办?在这儿,这些家伙就抓住了我……不,你们一定是我们自己人,从枢纽站来的吧?你们当中有咱们段里的人吗?”
“亲爱的,你不是叶卡杰琳娜二世,你是彼得大帝!”库兹米奇赞不绝口,象围绕宝塔一样绕着这个女人走了一圈,用他那只独眼钦佩地望着她。“一下子就看得出来,你是线路上的硬骨头!亲爱的,咱们都有同样的血缘关系,都是一条线路上出身的人。”
“我还有个儿子怎么办?我不是一个人,还拖着一个小儿子,他刚读三年级,我把他托付给谁呢?”女巡道工问道,显得十分为难,好象她的名字真叫叶卡杰琳娜似的。
“我的宝贝,这没有关系嘛。完全符合规章制度。叶卡杰琳娜同志,我们有一位指挥员不是也带了一个三岁的小女孩来参加游击队吗?……这个女孩放在筐子里挑着走,一遇行军打仗,就把她放进筐子里。”
叶卡杰琳娜高兴起来。
但是,尼古拉记住了鲁达科夫的叮咛,有另外的打算。现在当法西斯改变轨距、恢复铁路交通以后,重要的是在当地、在线路上应当有忠于我们的人。他劝叶卡杰琳娜回到自己的小屋去,去替德国人工作。他答应将指挥员对于她今后如何进一步工作的指示带给她。
这女人盯着尼古拉,瞧着他这身德军制服,好象一下子恍然大悟,然后扯住他短上衣的边缘,冲着他低声说道:“你这个不讲理的人,干吗来教训我?”然后,她威严地转向库兹米奇,“独眼龙,你这是把我领到了个什么样的游击队员这儿来了?呸!”
她推开尼古拉,快步地走开了。侦察员们不得不去追赶她,边走边向她解释说,游击队员不仅在公开的战斗中打击敌人,而且也秘密地监视着敌人,悄悄地打击他们的要害。
叶卡杰琳娜终于停下脚步,思忖着。
“喂,你们用什么证明你们不是替法西斯卖力?”她望着游击队员,以挑战的口气问道。“铁路工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尼古拉说出了自己的姓名。
叶卡杰琳娜甚至拍起手来。
“伊凡·查哈雷奇·热列兹诺夫的儿子吗?我和你爹一同在疗养院休息过两次。不过,慢着,似乎有点儿不太象,他呀,象个甲虫,黑呼呼的……那么,你是最小的罗?你多在哪里?”
只是在对库兹米奇和尼古拉进行了一番最严格的盘问之后,她才相信,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冒充的。叶卡杰琳娜不得已同意暂时回到四百三十二公里那个路段的小屋去,充当“游击队的眼睛”,在那时,游击队里就是这么称呼这种人的。她走了,走的时候嘱咐别耽搁传达上面的指示,因为她一天也不愿意白白地跟占领者共事而对游击队毫无益处,她认为这是可耻的、不可饶恕的事情。
“我该怎么对儿子说呢?哦,你们给了我这个任务。”
叶卡杰琳娜走了,她迈着沉重的步子,枯树枝在她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当这种响声已经听不见了的时候,库兹米奇凑到尼古拉的耳朵前,兴奋地低声说道:“还有呐……这个倒是一支花。尼古拉老弟,我还发觉有两个一样的莓果呢!这样的德国走狗真叫人惊讶!地地道道的走狗……”
老头子一边搓手一边说,在那边林中空地上被扣留的人群中,他看见了两个行迹十分可疑的女人,听口音很明显不是本地人。她们一个劲儿找人聊东问西——又是情况怎么样呀,又是在什么地方呀,又是他们在干什么呀?……一个年纪稍大些,身材匀称,眉毛是黑的,一个劲儿地打听:游击队在哪里?他们的人多吗?怎样才能到他们那儿去?另一个年岁稍小些,一句话也不说,八成是个助手。两个人守护着一只什么袋子,一只打了补丁的脏袋子,她俩就是为了这个袋子,彼此争论不休,不知是由于没有分匀什么东西,还是什么别的……
“我呀,尼古拉老弟,机警得很呐,我一只眼比你两只眼还要厉害,什么也别想瞒过我的眼睛!我很快就猜测到:瞧吧,库兹米奇,这两个女人准是指挥员同志说过的那种人……你看,要人们告诉她游击队在哪里!她想用这种巧计钻到我们主要的线路上来。”
尼古拉思忖起来:难道这两个人真是象游击队司令部说的,是盖世太保派出的特务吗?那可得好好地跟踪她们。
“她们到哪儿去?”
“你相信我库兹米奇吧:老弟,我库兹米奇是这么个人,眼光敏锐,一切都能察觉出来。就是钻到地底下去也休想逃脱我库兹米奇的眼晴……当人们揍那个法西斯分子时,我就注意了这两个人。我看到大家都在树林边上,而她俩却跑到林中来了……好小子,你听我的吧,跟着库兹米奇吃不了亏的!喂,老弟,把烟袋和烟斗给我吧,没有烟抽思想糊涂,脑子不灵。”
两个侦察员商定,趁天还没黑,去追赶那两个可疑的女人。按照库兹米奇指点的方向,他们不费力气就找到了两双清清楚楚印在潮湿的青苔上的脚印。一双脚印大一些,深一些,呈椭圆形;另一双则小一些,鞋底和鞋跟痕迹分明。
“就是她们!”扳道工高兴得叫喊起来。“你看,那个黑眉毛女人重一些,穿的是树皮鞋;那个年轻的穿的是粗皮鞋。很清楚,错不了,老弟,咱们按路线图走吧。”
脚印将他们引向丛林深处。起先,脚的前半部分深深压进地里的痕迹很明显。尼古拉明白:她们是在跑着走路。随后,脚
印均匀,脚尖稍微分开。两个女人在这里变跑为走,显然,她们放心了。追缉她们应当说是比较容易的,因为天正无声无息地下着轻飘飘的蒙蒙细雨。它象一层灰色的轻纱蒙在青苔、绿草和树枝上,因而脚印、行人通过时惊动过的小草以及树枝,在这均匀的、灰色的轻纱映衬下,清晰地显现出来。
虽然侦察员们赶得疲惫不堪,但是在这一天里还是没有追上两个女人。暮色越来越浓,树林里迅速弥漫着潮湿的空气,罩着一片昏暗。脚印消失了。他们不得不折断一棵小松树作记号,准备就地过夜。
天刚蒙蒙亮,吵吵嚷嚷的库兹米奇就把同伴叫醒。过了一夜,松树的树干、针叶树枝和树叶闪闪发亮,好象有人涂上了一层光油似的。尼古拉起来后,做了几节剧烈的体操动作,驱散了身上的寒冷。这时,库兹米奇友爱地掰开一大块从游击队带来的面包,这面包发酸,嚼起来又硬——这是他们带的最后一点粮食了。
太阳升起来了,可是林子里仍旧一片昏暗。游击队员们很快找到了作过记号的小树,树枝的断口上,象泪水一般流出了滴滴晶莹芬芳的树脂。在绿色的处女苔上,还可以看得见人的足迹。侦察员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沿着足迹迅速出发了。令人高兴的是,他们在追赶这两个女特务时,都是向东走着同一个方向,这样一来,就逐渐向游击队营地接近了。
夏日里变得粗糙的树叶,冷瑟瑟地打着寒颤。林中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味和蘑菇的味儿,还有一种强烈的、使人忧郁的气息,就象初秋阴雨的早晨,树林里常常发出的那种气味一样。林中空地上,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那儿,到处都有菌伞闪闪发亮;肥壮的乳蘑冲破青苔,那低垂的、周围带有穗边的白色顶盘,在阳光下东摇西晃,盘内的积水闪烁发光;树桩旁边,点点光斑欢快地闪现出金色的光芒;有时在一些高地上较干燥的地方,可以看见牛肝菌那鹿皮色的帽子。
望着这么多的蘑菇,库兹米奇只是哼哼了几声,他终于忍不摘下自己的便帽。把小一些、肥实些的蘑菇采下来放在里面。
“尼古拉,你瞧,你瞧,多少东西白白地浪费了哟!头等的野生植物,多么好的东西,可是没有人来采。任凭它们生蛆……就凭这个也该把希特勒埋到蚂蚁堆里去,让蚂蚁把他这个坏蛋活活地、一点儿一点儿地拖走才好。”
犹如锻工习惯了听不见往常的铁锤叮咚,又如司机听不见车轮轰隆,这几天和库兹米奇在外面奔波的尼古拉也学会了不去听同伴的唠叨废话。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呼吸着森林的芬芳,让那凉爽的水珠,从树上落到自己发热的脸颊上。
从前,当这位年轻的司机从驾驶室往外看着森林和小树林的时候,就憧憬着有朝一日能跑进密林深处,去谛听鸟儿的鸣啭,去窥探动物的生活,啊,眼前就是森林!可是现在,脑子里却装着别的东西,另一种愿望占据着他整个身心:法西斯强盗在俄国的大地上横行无忌,必须竭尽全力迅速击败敌人,将他们赶出国土……
然而,在森林里毕竟是妙不可言的!使人既不愿去想法西斯强盗和“无人区”里的恐怖景象,也不愿去想需要跟踪前进的这些人的脚印……俄罗斯的大自然,多么美好,多么绚丽多姿,多么令人心爱!它蕴含着多少朴实无华的美,蕴含着多少美妙而又恬静的诗情画意!
从前边不远的密林深处,传来轻柔而又清脆的歌声。
暴风雨呀刮得地暗天昏,
暴风雪呀卷得四处飞腾……
两个游击队员停下脚步。尼古拉的心急促地跳动起来。
时而象野兽的嚎叫,
时而象孩子的哭声……
当尼古拉的母亲过去俯身缝补,或者在厨房里忙乎时,最爱哼这支歌。现在,在这洋溢着秋天芳香的密林深处,这熟悉的、由于有一段距离而变得柔和的旋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妙动听。更何况此时的太阳,冲出了已经稀薄的云层,也匆忙赶来谛听,它将万道霞光洒遍森林,于是森林复苏了,变得年青了,容光焕发,每一根湿漉漉的树枝都颤巍巍地笑逐颜开。
“这是她们!”库兹米奇伸着老年人的青筋毕露的脖子小声地说,“看来是在用歌声向谁发信号。尼古拉,别紧张,听我的!悄悄地赶到她们前面去,从侧翼迂回,进行一次突然袭击。”
“行啊……走吧……”尼古拉没有立即作出反应。
第8章
游击队员从右翼赶过了女人们,走出灌木丛,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歌声在最后一段的中间嘎然而止。陌生的女人们显然吓了一大跳,没再吭声,准备逃走。这种情形既令人生疑,又不足为怪。在这种时候,加上又是在偏僻的森林中,一听到有人追赶,谁都会感到惊慌的。更何况还是妇女呢!
必须弄清她们是什么人。尼古拉拦住了陌生女人。一看她们的外貌就使他产生了极其良好的印象。“真见鬼!那年纪大一些的有一副多么漂亮的脸蛋啊!即使在此时此刻,她惶恐不安的时候,脸上也没有失去自信和自尊。”对那个年纪小些的,尼古拉起初没太留意:哦,原来是个翘鼻子姑娘,一只眼睛下面有块青紫斑,脖四周有一道伤痕。“唱歌的可能就是她,”——不知为什么他这样猜测,于是,稍微留神地望了她一眼。她只有眼睛生得好:大大的,灰色的,透明的。这双眼睛是多么愤怒地从长长的睫毛下面望着他啊!
尼古拉突然感觉到,穿着这套德军制服站在两个陌生妇女前,不知为什么心里很不自在。他非常希望她们会是诚实的苏维埃人,希望库兹米奇对她们的全部疑虑都是荒唐的。
但是,老头子却更加怀疑地打量着这两个被阻留的女人。奇怪,在女俘虏中,昨天她们差不多条两个老太婆,而今天……刚过一晚,她俩都令人吃惊地变得年轻了。真有意思!
这时,年纪小些的开始急促而激动地对游击队员们叙述自己的经历,显然是想取得他们的怜悯。她说得十分真实、流畅,但同时,一再地说她们是得到“警备司令先生”的允许的。这一番悲惨而动人的经历不由得使人对她们产生了好感。听着,听着,尼古拉用嘲笑的眼神斜睨了一下同伴,似乎想说:“嘿,你这个同志,可真有警惕性:无怪乎机务段的人都说你的毛病是只有稀里糊涂的积极性。这是些什么样的法西斯走狗啊?难道叛徒的眼神会这样诚实?”
看到尼古拉的这种眼色,库兹米奇心里感到不是滋味。
但是,这个姑娘忽然说出了她们城市的名称。老头子立刻活跃起来,得意地瞥了同伙一眼,而同伴似乎也在内心命令自己:“立正!一个游击队员,你怎么站的?”
现在尼古拉明白了,这个陌生的姑娘在撒谎,象一个老练的骗子,装出一副诚实的样子。还有这只袋子也可以说明她们是在撒谎:当尼古拉试图碰一下搭在年纪大些的那个女人背上的袋子时,她俩是那样地惊慌。难道她们真是法西斯的间谍吗?
现在库兹米奇洋洋自得起来了。他那只绿色的眼睛眯缝着,显出嘲弄的神色:‘嘿,亏你还是个游击队员!一头撞上电杆,还没清醒过来。你力大无穷,象一辆载重量很大的机车,可是一碰到这个模样儿不错的姑娘的眼睛,就象一块油脂掉进煎锅,熔化了……还是个侦察员呢!”
尼古拉觉得库兹米奇是对的,于是便尽量严厉地命令道:“取下袋子!”
可是,那个年纪大些的女人向他投来忿恨的目光,当她从口里挤出“法西斯”三个字时,目光中还有蔑视的神情,这使得尼古拉再次动摇了:“难道撒谎会如此真诚?”
在侦察工作中,尼古拉遇见过各种情况,可从来没有当过幻想家。他见过彻底撕下假面具从关押苏维埃政权的残暴敌人的监牢里爬出来的家伙,见过被占领者从监牢里放出来的盗贼,见过出于极端自私而甘心为法西斯效劳的败类,也见过由于性情怯懦和害怕抵抗而向德国强盗卖身投靠的小人。所有他们这些人的身上似乎都打上了令人鄙弃的印记。遇到这种败类,尼古拉的感受就象一个猎人在森林中遇到毒蛇猛兽时一样。而现在,尼古拉却头一次感到进退维谷。事实提醒他保持警惕,并对他进行责难,而内心却拒不相信事实,并为自己辩护。这是一种非常矛盾而令人苦脑的心情。
尼古拉十分恼怒,当真恶狠狠地叫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喂,说!”
“诚实的苏维埃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年纪大些的回答道,她转过身子,以便遮住袋子。“不象你们!”她又鄙夷地补了一句:“匪徒。”
“好哇,好哇,讲这样的话,我可不客气了……”库兹米奇端起了冲锋枪。
他双手哆嗦,两片薄薄的嘴唇角直抖。尼古拉感到这个受辱的老头子说不定会扣动扳机,于是他用身子挡住了陌生女人。
“我们是游击队员——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尼古拉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眼睛盯着年纪小些的那个姑娘的脸,尽力捉摸他的话会对她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尼古拉看到,两个陌生女人兴奋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但是那个年纪大些的马上警觉地扬起了眉毛。
“你干吗冒充游击队?游击队跟法西斯打仗,而你在大路上抢人家妇女的东西。再不要脸也不应当冒充游击队。”
“打开看,袋子里装的什么,给我们看看,毒蛇!”库兹米奇摇晃着冲锋枪叫道,几乎气得哭起来。他很恼火,这两个人非但不怕他,而且不屑于理睬他。
“如果你们真是游击队,那么把我们带到指挥员那里去。要看就给你们指挥员看!”年纪大些的女人坚定地说,她的话语中充满了自信,好象不仅真理、而且力量都在她这边似的。
这下正中下怀!现在,无论如何都必须把这两个女人送到部队去。尼古拉严厉地命令她们往前走,而且为了使她们能听得明白,尼古拉大声提醒库兹米奇留神,如果陌生女人突然打算分路逃跑的话,他就准备开枪射击她们之中的哪一个。
第9章
他们在林子里默默地走着,走了一小时,两小时,直到太阳当顶。库兹米奇偶尔习惯地弯下腰来,拾起一只特别诱人的小牛肝菌。尼古拉走在年纪小些的后面,不时望着她的后脑勺。想必她已经很久没有理发了,淡黄色的头发长得很深,一绺绺卷得很紧。
小路在长满毒莓的灌木树旁来了个急转弯,姑娘蓦地转过头来。尼古拉还没来得及挪开视线,他们的两双眼睛便相遇了。他感到他的心惊慌得怦怦乱跳,热血涌上脸膛。尼古拉张惶失措了由于这么一个头发蓬乱、鼻子脱皮的姑娘的一瞥就脸红——这真是太莫名其妙了!这种心情尼古拉过去从未体验过。而此刻他知道,他已很难把视线从这姑娘的长着金黄色卷曲茸毛的细脖子上移开。他只有求助于理智来控制。
这都是由于丛林生活造成的,由于他很久没有见过姑娘造成的。你倒说说看,她身上有什么好看的?而那个年纪大些的,倒真是个俄罗斯的美人,身材高大,体态匀称。“她一走过,如太阳照耀,她一张望,便百媚千娇”。而这个呢?象只瘦猴。穿条肮脏、破烂的滑雪裤。靴子上的鞋掌是用铁丝缠起来的。哈,一双大脚!这么瘦小的人——却穿一双这么大的鞋!不过,她走起路来倒很轻巧,象只小蝴蝶,从一个土墩飞到另一个土墩。眼睛呢……是的,简直是一双美丽无比的眼睛。嗓子呢……“嗓子是那么动听,象远方吹起的芦笛,象大海汹涌的波涛……”唉,见鬼,这是哪来的歌词?啊,对啦,唱片上的,最后一个夜晚,小伙子们在机务段放的那张唱片上的……曲调很美,词也很好。唱片上接下去是什么?……“我爱你那纤细的身姿和你整个沉思的神态,你的嗓音,忧郁而响亮,从那时……”从那时……笑声还是歌声?……我忘了。总之,有一种什么声音在什么地方回荡。唉,让它去回荡吧!她身上什么特别之处也没有,只不过是一个淘气的姑娘,长着一双傲气的眼睛而已。荒唐!对她,没有什么好想的……而且也不应当……也许,盖世太保故意挑选这样漂亮的……你看,她干吗在那里俯下身来?
“喂,迳直走!不许拐弯!”尼古拉喊得尽量凶一些。
年纪大些的那个女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伙伴们,咱们休息一下怎么样?到时候啦。可热哩……”
她用头巾扇着发热的脸,说得那么随便,显得毫无顾及,使得监视着她们每一个动作的库兹米奇也只好同意:的确,现在在荫凉地方坐下歇歇也正是时候。
他们在一棵弯曲的核桃树树荫下的草地上坐下来。年纪大些的女人故意坐在自己的袋子上,甚至把裙子拉开,似乎无意识地遮住了袋子,这一切都没有逃过尼古拉的眼睛。
“食物不多了吧?”她用女主人的口气问道。
“既没吃的又没喝的。”库兹米奇两手一摊。
“好吧,上帝保佑你们,来吃我们的吧。”
年纪大些的女人从一个年轻些的姑娘的袋子里拿出一些煮熟的土豆,土豆是包在毛巾里的,而且已经剥了皮。她将土豆分成均匀的四小堆,中间摆一个盛盐的小罐。
“喂,入席吧!”她完全以当家人的口气叫唤着。随后又补了一句:“都分完啦,一个多余的土豆也没有了。晚餐能赶到你们营地去吃吗?”
“什么时候能到,就什么时候到。”库兹米奇嘟哝了一声。
“瞧这人真厉害。”年纪大些的女人冷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喂,吃吧,还怎么着?!”
此时此刻她保持的沉着与随和态度,甚至使得老扳道工也宽容了她。库兹米奇发现这女人有一个小饭盒,于是提出把土豆和上蘑菇放在饭盒里煮一煮。他自己跑去打来水,急忙生起了篝火。与此同时,年纪大些的女人迅速而灵巧地掰碎了牛肝菌。
尼古拉趴在满是青苔的土墩前,观察着长在鲜嫩可爱的青草地上的小灌木丛。青苔上交错地遍布着圆而厚实的小灌木叶子,叶片四周生着长长的红色纤毛,叶片四处积存着露水般闪光的水珠。感到无聊的尼古拉把晶莹的水珠一片一片地抖掉。他全神贯注地干着这件活儿,没有立即发现有人在盯着他。突然,一根树枝喀嚓一响,尼古拉的手赶紧去掏手枪。他回头一看,后面站着那个灰眼睛姑娘。
“您在那儿瞧什么?瞧这可爱的小草,是吗?”
“是在瞧挺可爱的小草。”尼古拉微微一笑,在空中抓了一只嗡嗡叫的蚊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片小树叶中间透明的、看来有粘性的水珠上。树叶上的纤毛颤抖了一下,微微活动起来,开始往里卷曲。蚊子还在粘液上挣扎,细长的小腿乱蹬乱踹,可是,纤毛紧紧地抓住它,叶片卷起来了,好象捏成了一个小拳头。一切都完了。
“多么有趣呀!这是什么?”姑娘问道,挨着他身旁坐下来。
尼古拉皱起眉头,挪开了一些。
“可爱的小草,”他重复着,敏锐地审视着这姑娘。“正是大自然给我们上了警惕的一课:切莫相信可爱的……小草。”
不,姑娘并没有因此而垂下眼皮。在这对睁得大大的、明晰的、炯炯有神的眸子里,尼古拉看见了一种浓厚的兴趣——除此以外,别无其它。
“草可以捕捉蚊子?我不明白。”
“这是茅膏菜,一种贪婪的植物。它捉住昆虫世界里那些容易轻信的傻瓜蛋,靠吸取它们的汁液为生。”尼古拉冷冷地回答,努力使自己显出敌视的样子。“她干吗纠缠不休?一双眼睛老盯着人!”
他坐在土墩上,于是发现他的制服上衣敞开了,从磨破了呢子的地方可以看到胸膛。他脸一红,打算把钮扣扣上,可是没有摸到钮扣,它们不知不觉都掉光了。军需处长没能按身材给他挑选德军制服,不管愿意不愿意,只得光身穿上这件紧小的上衣。
姑娘的眼睛露出冷笑,站了起来,跑到自己的袋子跟前,在里面翻寻了一阵,带来一把钮扣和穿着一根长线的针。
“脱下来!”她命令着。
尼古拉脸红得更厉害了。
“我里面没穿衣服。”他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
“算了吧,不脱也行。”
姑娘跪了下来,靠近尼古拉,动手动脚灵巧地缝着扣子。姑娘这只巧手的指头有时触到他的脖子或面颊,由于这些轻微的触动,尼古拉哆嗦起来,好象从姑娘的指尖放射出了刺人的电火花。
姑娘缝好扣子以后,低下头来好把线咬断。她的鼻息喷到尼古拉的脸颊上。尼古拉全身紧张。麻木,一动也不敢动。
“穆霞,当心点儿,别缝上了他的心。”年纪大些的女人说。
线儿咔的一响,姑娘挪开身子,皱了皱烧光的眉头,满意地端详自己做的活计,突然调皮地笑了起来。
“放心吧,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他连心都没有……”
姑娘轻快地跳起来,跑到女方友那儿,冲她小声说些什么,可是眼睛却顽皮地瞟着仍呆头呆脑坐着的尼古拉。
从火堆那儿飘来了在饭盒里煮得咕嘟作响的白色蘑菇的浓郁香味。
“唉,真倒霉,没有一点油,要不我会做一道油煎菜!”库兹米奇深为惋惜,对着火花眯缝起眼睛,往饭盒里撒进一把盐。
“在我们家里,是把蘑菇放在酸奶油里去焖的。倒进酸奶油以后,它们就噗噗发响——这样就可以做成一道非常可口的菜。”穆霞深情地回忆着,把余下的线头缠在针上,然后将针别在自己滑雪上衣的翻领里面。
“你们家远吗?什么地方是按这种方式做牛肝菌的?”库兹米奇全神贯注地在火堆边忙碌着,似乎是毫不在意地问道。
于是年纪小些的姑娘说出了西部地区很远的一个城市,在那个地方,据尼古拉所知,人们的口音确实是“Ч”、“Ц”不分。
库兹米奇跳了起来,在姑娘的鼻子跟前挥舞着一双枯瘦的小拳头,洋洋得意地叫起来:“啊,可逮到你啦!早上你说什么来着?喂?什么时候说的是谎话?那个时候还是现在?说:给谁卖命?替德国人,是吗?回答呀,卑鄙的家伙!”
尼古拉想使库兹米奇的态度缓和一些,可是库兹米奇反而冲着自己的同志来了:
“圣徒尼古拉,靠边站吧!你完全丧失警惕性啦。哼,到底谁对?你还是听库兹米奇的吧,库兹米奇不会上当的……”他又对这姑娘说;“你干吗转过脸去?你向法西斯出卖了什么?看着我,下流胚,回答吧!你出卖了祖国,就是这么回事!冲你这双不害臊的眼睛,我抡起拳头就可以收拾你……德国人的走狗!”
年纪大些的女人立刻站了起来。她从容不迫地抖掉裙子上的蘑菇残渣,把老头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就以那种秉性刚强的妻子驯服自己爱吵爱闹的男人时所采用的平稳而又自信的声音说道:
“你大喊大叫干什么?你在对你儿媳妇说话还是怎么着?谁给你审问的权利?你是什么人?说过了,要你带我们到指挥员那里去——你就带走,如果我们逃跑——你就开枪……不然的话,你就走开!”
大家默默地吃着蘑菇,尽量谁也不看谁。
年纪大些的女人象当家人似的收拾好餐具,把她那沉重的袋子背在肩上,用同样平静的声音说:“怎么样,走吧。要不,这人又会冲人嚷嚷。他抽烟抽蠢了。”
于是,他们又在寂静的森林中朝前走去。
第10章
姑娘的失言,使尼古拉失去了平静。“她们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把事情弄乱?难道她们真是间谍不成?”
最后一个夜晚,在机务段里听到的歌词,一次又一次在耳边回响,使人生烦地打断这些不安的念头,大概这些歌词还是十分宝贵的:“在一次热闹的舞会上,在不安的尘世奔忙中,我偶然看见了你,但你的形象却蒙着一层秘密……”现在根本没有舞会!而秘密却十分可恶!要知道,主要的是,她撒谎的神态是那么逼真。为了什么?有什么目的?……从另一方面说,比如他自己,要是在森林中遇上了武装的陌生人,而且还穿着德军制服,难道他会说真话吗?
可是,这个该死的袋子又意味着什么呢?
为了避开这个念头,尼古拉开始小声哼起歌来。在这林中庄严、肃穆的寂静之中,听到了女孩子的爽朗的笑声。这,自然是她。“……你的笑声既忧伤,又响亮……”什么忧伤的,真见鬼!她干吗要笑?
“您的听觉一点儿也不好。”姑娘笑得喘不过气来,回转身子,比划着小指尖,对尼古拉说。“大概,在童年时代,您的耳朵被狗熊踩过,对吗?”
“我不是科兹洛夫斯基,听觉对于我不一定是必需的。”显得很窘的游击队员不很成功地反驳道。
“打击法西斯坏蛋,没有听觉也可以,而且咱们的尼古拉在这种情况下是第一流的行家,”库兹米奇帮尼古拉一把。“他能对付……你们这批法西斯强盗。”
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趁库兹米奇不防备,姑娘向他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上衣领子直抖,抖得衣料象要裂开似的,而库兹米奇的脑袋摇摇晃晃,象个破布做的娃娃。
“你说什么?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可恶的老家伙?你太放肆啦!”
难以为情的库兹米奇想把她紧抓着的手掰开,但是未能如愿。
“你们是什么游击队员?到时候你们总会弄清我们是谁……”
“松开手……你这个没上油的轴箱!”库兹米奇进行反抗。
“玛莎,放开他这个说蠢话的老家伙:我们走吧!到那儿,指挥员会弄明白的,会给他记上一功的……他已经立下汗马功劳啦。”
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尼古拉心里暗自高兴。“她多么厉害啊!不,这样装假是不可能的!是个容易冲动的人,又那么大胆——赤手空拳扑向带武器的人……一点也不害怕。”
“走吧,走吧,路还远着哩,”尼古拉有意和解地催促他们赶路。“到了营地你们可以骂个痛快!”
他们沿着勉强可以辨认的、只有猎人才走的小道重新上路了。有时,树木稀疏,眼前出现了沼泽;有时,林木稠密,高大而又挺拔,象一堵堵永远耸立的挡风墙。树枝在脚下咯吱作响,松鸦在橡树下为争一颗掉落在地的橡实而撕打,发出贪婪的叫声。一群喜鹊时而追上行人,时而落在后面,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只有这一切声响才打破了密林的寂静。
小路通向荒废的伐木场。不久前,这里还处处响着斧头卖力的伐木声、电锯紧张的鸣叫声、人声以及松树倒下的咝咝声。
这里过去是一个规模可观的机械化伐木场。伐好的圆木和干得发黄的木料堆得高高的,整整齐齐地排在木板路两旁;象战场上的尸首一样,横七竖八地躺着伐下来以后尚未修整的松树,松树上还有已经发黄的枝枝叶叶;在一丛丛芦苇和山萝花的后面,露出了废弃的锅驼机的躯壳,由于日晒雨淋而红锈斑斑;锅驼机旁是一台电动机,周围杂草丛生;卷成螺旋状的断铁丝长满铁锈;远处的灌木丛中,停着一台高大的集材拖拉机,象一只睡熟了的象,上面装满了去皮的圆木,由于雨淋,圆木已变成灰色。森林,好象要替它被推倒的树木复仇似的,急急忙忙以野草、灌木林、丝绒般的青苔掩盖了人们的足迹和小径。
行路人尽量不去东张西望,因为这荒无人烟的景象特别令人惆怅。一只快活的小松鼠大胆地从树上跳到拖拉机的机罩上,黑玻璃珠似的眼睛惊奇地望着走近的人们,似乎在说: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小松鼠用爪子搔搔耳朵,不慌不忙地摇晃着尾巴,一下跳到圆木上,再从圆木上跳到树枝上。柳兰的淡紫色的叶子随处可见,这种叶子的下部蒙上了一层又亮又软的绒毛。柳兰遍地繁殖,十分茂盛,羞答答地覆盖着长满铁锈的废弃的机器,遮住了长满红锈的窄轨铁路以及木板小路。
“啊,荒无人烟,荒无人烟,祖国的大地!”库兹米奇叹了一口气,用木棍打掉那些肆无忌惮地挡住小路的飞帘草上针一样的草尖。“这种可恨的草从哪儿来的?有人居住时,好象还看不见它,可是人一走,立刻长得一人高。长得好快呀!”
谁也没有答腔。由于战争爆发而未能将木材运到目的地的集材拖拉机已经落到身后,这时,库兹米奇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正是在这样的居民点里,过去有苏维埃政权,大家过着人的生活。而法西斯强盗一来,不知从什么地方爬出了这一帮该死的地痞流氓:市长、区长、还有形形色色的警察?”
老头子意味深长地瞟了两个陌生女人一眼。她们没有理睬他。库兹米奇恼怒地使尽气力用树棍抽打可恨的飞帘草丛。飞帘弯下去又立起来,而树棍却折断了,一节树棍象个飞去来器①,画了一个弧形,打着了老头子的脑袋。库兹米奇啐了一口痰,将手一挥。在生活中,他认为自己是个倒霉的人,因而也就习惯了类似的意外事件。
【 ①飞去来器是澳洲土人的一种弯棒武器,掷出后在空中画一个大圆圈而仍飞会投掷者。译者。】
第11章
将近傍晚时分,当暮色开始不知不觉地遮住了林下灌木丛的时候,在处女苔上清晰地出现了通往各个方向的新开辟的小路。
“到了,是吗?”年纪大些的女人问道,她用肩膀往上顶了一下袋子的背带,用手擦去额上的汗水。
两个游击队员没有回答。条条小路越来越清晰,有时汇合在一起,有时又岔开了。两个陌生女人神色泰然地走着,尼古拉觉得,尽管她们显然都很疲劳了,但仍加快了步伐。她们既不吃惊害怕,也不张惶失措。库兹米奇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总想友善地与那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攀谈。她走着,咬住嘴唇,面色苍白,象个哑巴,但是她的脸上呈现出深不可测的平静。
“莫非她们是有特殊任务留在后方的苏维埃特工人员,不便于对初次见面的人说出自己的任务?莫非她们是在西部地区活动的某一支游击队的联络员?莫非她们是地下州委的使者?”尼古拉思忖着,“如果事情果真如此,那我和库兹米奇表现的这种过分的警惕实在是大出洋相呐!这老头子的嘴巴真厉害:确实是个好抬杠的人!好抬杠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呢?好象大家都叫他木槌,用来槌打亚麻的木槌。就是这个意思吧。她好象也发现了这个特点,真是个老木槌。干吗这老头子要自作聪明,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家当作法西斯分子?难道德国人的走狗会有这样诚实、纯洁的眼睛?这个,年纪小些的……还是个姑娘家呢!要知道,她们一天走了那么多路,就是男子汉也会疲惫不堪,也会往地上一倒,躺下来连手脚也不能动弹了!可她却走呀,走呀,毫不叫苦。她的步履是多么轻快啊!她浑身都显得灵活、轻盈……有个歌是怎么唱的来着?‘我爱你这纤细的身材和你那沉思的姿态……’是啊,沉思的姿态,还有,她的脸蛋真可爱……”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
从灌木丛后走出一个个子不高但很结实的人。这人穿一件长长的厚呢大衣,戴一顶铁路制帽,面容瘦削,非常和善,端起冲锋枪,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这时的表情,就象他在火车上查票的神情一样。
哨兵认出自己的侦察人员以后,放下了武器,但还是拦住了去路。
“这两人是和你们一块儿来的?”哨兵指着两个女人问道。两个妇女以无法掩饰的好奇心向四周张望着。
“是!完全没错。”库兹米奇意味深长地回答。“我们不在时这里一切都好吗?”
“不感到寂寞。”哨兵回答说,眼睛盯着两个女人。
“自己人,自己人!放行吧。”尼古拉满有把握地证明说。
现在,他可以对多疑的库兹米奇洋洋得意了。问题倒不在于他们两人谁的眼光更敏锐。库兹米奇,去你的吧!幸好他,尼古拉·热烈兹诺夫没有弄错这个灰眼睛姑娘。无怪乎他一下就看上了她。在他心灵深处,隐约问过一丝热切的希望:也许,她会留在他们游击队里?
灌木丛里又发出沙沙的响声。这一次,走出来两个身体象橡实一样结实、穿技工学校学生制服的小伙子。有一个手里端着步枪,另一个口袋里鼓鼓囊囊地露出了缴获的手榴弹的木柄。
“站住!”端步枪的那个小伙子厉声喊道。
“自己人。”尼古拉回答说。
“这两个人呢?”
“她们是和我们一起的,武士阿尼卡①放行吧。”库兹米奇说,本想走过去的,可是小伙子端起步枪对准了他。
“站住!……不行!”他回答说,同时命令另一个同志:“彼吉卡,你去找哨兵队长!”
不久,彼吉卡带着一个身材匀称、单瘦的人来了。哨兵队长的脸上,直到眼睛都长满了象卡拉库尔绵羊似的短而黑的胡子。灵活的身躯上,穿着应件很合身的铁路上衣,腰上紧紧地束着皮带。
哨兵队长与尼古拉小声谈了几句之后,便命令道:“放行!”
【 ①武士阿尼卡是俄罗斯古代民间诗歌中的主人公,曾自恃勇敢无敌,向死神挑战,结果自取灭亡。以后在俗语中通常用来指狂妄自大、不自量力的人。——译者注。】
大胡子哨兵队长和两个年轻的哨兵让开了路。她们从旁走过去了。当走在前头的两个女人走过哨卡以后,尼古拉发现,大胡子游击队员似乎在回忆什么,凝神注视着那个姑娘。
现在,小路在许多高大的、枝桠四展的枞树下纵横交错。它们环绕着粗大的树干,有时汇合,有时分开。散发出烤面包的微微发酸的气味。远处的林间,呈现出一排排小土丘。到处篝火冒烟,暗灰色的烟儿从地上直到树顶 回不散。绿荫树下,晾干了的衣服现出一片白色,随风飘荡。
在林中空地上的一大堆火势渐弱的篝火旁,围坐着一大群穿着各式各样服装的人,他们在观看一门拆开了的迫击炮。一个上了年纪、宽脑门、秃顶、戴眼镜的人,穿着一身德国行军服装,指着厚厚地涂了一层油的零件,正对他们讲解着什么,他的手势多于言语。在稍远的草地上,一个梳小辫儿的机灵的小女孩在和一条大牧羊狗逗着玩。她从手帕里挑出比较成熟的越橘果往上扔。狗磨着牙齿,在空中接住果子,皱起眉头,拼命地啃着。明摆着果子并不合它的味口,它之所以吃下去,看来纯粹是出于对女孩的友好。
“请在这里坐一下,”尼古拉指着一条做工粗糙的圆板凳说,这条圆凳围着一张用木头边皮拼成的桌子。“请和库兹米奇在这儿坐一下,我马上就来。”
尼古拉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过一排排窑洞,这些窑洞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看得十分清楚。他在一个窑洞旁边停下脚步,这个窑洞稍离这座地下小城的街道。他脱去上衣,拔一把小草,擦起靴子来。
两个女人沉重地坐到板凳上。年纪大些的女人皱起眉头,口里哼着扔下袋子,开始用手按摩累得酸痛的腰部;年纪小些的姑娘靠在她身上。她们两人尽管已很疲劳,但还是十分好奇地望着营地,望着篝火周围的人们。游击队员们现在也在望着她们,就连那个穿德军制服的人也停止讲解,把手擦干净,端端正正地戴上船形帽,在这以前,他一直是把它夹在腋下的。船形帽上斜缝着一条红色的小带子。
“你们这儿哪来的这个小女孩呢?难道是孤儿不成?”年纪大些的女人问库兹米奇。
“为什么是孤儿?她是我们一个指挥员的女儿,尤洛奇卡,”老头子回答说,然后带着哭音问道:“你们到底说说,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真可恶透啦!”
两个女人互相丢了个眼色,没有作声。然后,年纪小些的姑娘指给自己的女友看那个船形帽上有小红布条的德国人。
她俩小声说着什么,于是年纪大些的女人不安地问道:“这个人也是你们的游击队员吗?”
“打听得越多,老得越快。”老头子恶狠狠地刺了她一句。
从尼古拉走进去的那个窑洞里,走出一个伶俐的、皮肤黝黑的少年,穿着技工学校学生的深色制服,腰上紧束着皮带。他跑近桌旁,一只手灵活地伸向缴获来的盖住了耳朵的军官制帽的帽檐,带着明显的满意的神情斩钉截铁地说:“妇女同志们,目标:指挥员,齐步走!而你,库拉科夫同志,命令你就地等待。”
两个妇女起身拿自己的东西。这个技工学校学生想帮一下忙,便抓起一只小些的袋子,哎哟一声,袋子从手里掉了下来。他惊愕地望着这只重得不寻常的袋子,脸色唰地红了,提起袋子,背到背上。这时,他的眼睛与姑娘的眼睛相遇了。姑娘皱起眉头望着他,好象在尽力回忆什么。
“到了吗?”姑娘望着这个瘦小、灵活的小伙子突然问道。
小伙子惊奇地回答:“我不认识您……”
“我认识你。你们是从那儿,从边境来的吗?大伙儿一起来的,对吗?担架抬着一个人,是吧?而你,穿着短裤,走在前头。你们有两个人在渡河时淹死了,是不是?”
小伙子对于这陌生姑娘如此熟悉情况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惊讶,她们就沿着台阶下去,走进了指挥员的窑洞。
独自留下来的库兹米奇忧郁地叹了一口气。“多么怪的事啊!她从哪儿知道这小子的?真奇怪!”他本想在小女孩身边坐下来,打算逗一逗小狗,但是他的眼神却是迷惘的,惶惑不安的。“命令在这里等待,指挥员甚至连窑洞也不让进。八成是尼古拉已经弄明白了,不告诉我,他算什么朋友!”
“库兹米奇叔叔!库兹米奇叔叔!”小女孩摇晃着他的肩膀。“库兹米奇叔叔,告诉尤洛奇卡吧,达姆卡有孩子吗?”
“有,尤洛奇卡,有。”
“库兹米奇叔叔,那它们在哪儿?你听见了吗?尤洛奇卡在问:达姆卡的孩子在哪儿?叔叔!……”
“不知道,尤洛奇卡,不知道,我反正是不知道。”
“它们被法西斯杀害了,是吗?……你干吗不吭声呀?”
库兹米奇沉浸于不愉快的思绪之中,没有注意到一个衣着讲究、留着浓密的卡拉库尔胡子的队员是怎样走近他的,这就是在暗哨上挡住他们的那个人,名叫米尔科·乔尔内依,是他机务段的老熟人。米尔科气喘吁吁,浅棕色的眼球兴奋地闪着光芒,细细的凸骨鼻子的鼻孔微微扇动。
“你们带来的人呢?”他吃力地喘了一口气问道。
“在指挥员那儿审问。”库兹米奇愁眉苦脸地回答。
“她们是什么人?那个年纪小些的是谁?”
“我怎么知道,行为可疑,所以在林子里扣留了她们。你了解她们什么情况?”
可是,米尔科没有回答。他已拼命向指挥员住的窑洞跑去了。库兹米奇看到他激烈地打着手势,显然,是和门口不放他进去的哨兵对骂了起来……“这家伙简直象发疯了似的,”——库兹米奇摇了摇头。
尼古拉终于出现了。老远根据伙伴的满面笑容,库兹米奇就猜出,没有什么好事等着他。
“你知道她们是谁吗?”尼古拉郑重其事地问道。
“不管她们是谁,跟我毫不相干。这事还是让领导去弄清楚吧。”老头子一面回答,一面继续逗狗说,“我的工作是公鸡报晓:即使那儿还没天亮也叫喊一阵。”
“她们是女英雄哩!”
库兹米奇感到自己已陷入窘境,不会有好结果,带着希望的心情,用他那只独眼斜看着尼古拉,他觉得尼古拉此刻由于兴奋而容光焕发。
“关于我,他们……说了些……什么……?”
“那还用说,首先就说了。说你骂过她们,端着冲锋枪一个劲儿地追赶她们,全都说了……不过,这不要紧,她们没有生气。主要的是,你知道她们是谁吗?”
突然,尼古拉抓住老头子在林中空地上旋转起来,尤洛奇卡和达姆卡也围着他们转起来,达姆卡高兴得汪汪叫个不停。
“松开手吧,你发疯啦!”库兹米奇挣扎着。终于,尼古拉放开了他,库兹米奇生气地啐了一口。“不要紧!对于你们来说什么都不要紧,而我库兹米奇经常要负责任……因为很明确:我的职业是扳道工,而扳道工随便做什么事从来就有过错。”
第12章
对游击队营地的初步了解,使穆霞·沃尔科娃感到吃惊,甚至有些失望。
还是从当少先队员的时候起,“游击队员”这个词本身,在她看来,就 绕着一圈浪漫主义的光晕。在敌占区行走时,姑娘常常从偶然同路的人那儿听到关于游击队活动的、有时简直象神话般的故事,常常遇上森林战士的战斗踪迹。于是,在她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地形成了一个伟大的卫国战争的游击队员形象。在这个形象中,杰尼斯·达维多夫的猎人那种骠骑兵式的剽悍、法捷耶夫的麦捷利查的勇敢、弗谢沃洛特·伊万诺夫书中大森林里游击队那种略带阴郁色彩的强大威力,奇特地结合在一起。
甚至当尼古拉说出了他们是什么人以后,姑娘还不大相信这个穿德军制服的笨拙迟钝的人以及他那独眼伙伴真的是游击队员。难道游击队员是这样的人吗?
可是,使穆霞特别吃惊的还是她们被带去见的那位游击队指挥员。她料想,眼前她将看到一个佩带武器的大胡子,听到他讲一些不同凡响的好汉才能讲的话,因此在她走进窑洞时,她就在内心准备以同样的神气来回答他的问话。可是,从一张仓促钉好的、盖有绿色油布、看来既当床用、又当长凳用的木板床上,迅速站起了一个人,向她们迎上来。这人个子不高,头发淡红,脸上有雀斑,呈现着病态般的苍白,上唇浅红色的小胡子剪得很短,象把刷子。他身穿一套不完全是军人穿的蓝哔叽军服、手枪皮套似乎完全照非军人那样挂在肚子旁边的皮带上。一件有铁路领章的旧棉袄披在肩上。真是一副极其平凡的外貌!
可是,他那双褐色的眼睛流露出坦然、直率、严峻的神色,两条贯穿瘦削面颊的深皱纹,加上那紧闭的、苍白的薄嘴唇,说明这个人意志坚强,而周围的人对他的尊敬又说明他确实是一位真正的指挥员,说明大家都听他的话,大概,甚至还有点怕他呢。
“哦,怎么样,女公民们,请坐吧,说一说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他们转告我,说是你们想找游击队指挥员谈谈。喏,我就是指挥员。”他用刺耳的男高音说,同时指着一条钉得很粗糙的长凳请她们坐下,这条长凳就固定在一张桌子前面的泥土中。
他说出这番话完全象谈家常一样。甚至咳嗽都向手心里咳。于是,穆霞在路上为这次谈话准备好的全部美好而崇高的词藻一下子忘得一干二净了。
指挥员的褐色眼睛,虽然显得平静、安详,毫无好奇的意味,但却注意地审视着这两个女人,上唇的小胡子下面隐含着挑衅似的讪笑。这并没有使穆霞感到惶惑不安。她换了个姿式,坐得更舒适些,把胳臂肘放在桌上,现在,紧张的警惕心情全都消失了。就象那时候,在“牛谷”的集体农庄营地一样,她整个身心都感觉到她又重新跨越了那陌生的、险恶的、不可理解的世界那一道看不见的界线,重新出现在自己人和习惯了的境地当中。
“关于自己的情况,能说些什么呢?我们现在是呆在既不能相信言词、又不能相信证件的地方。”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疲倦地回答,明显地在克制着又慢又长的呵欠。“这里只相信行动。”
她不慌不忙地解开自己的袋子,从中拿出一个小些的粗麻布袋子,袋子外面粘满了潮湿的黑麦,她也把它解开,稍稍提起,然后倒过来。许多闪闪发光的黄金和宝石哗啦哗啦地流到桌上来。指挥员不知怎么一下子呆住了,流露出惊讶和困惑的神情,但他显然不愿表露出来。
“珍宝!”他说完又停了一下。“谁的?背到哪里去?”
“她会说的。玛申卡,告诉他们吧……”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美美地打了个阿欠,伸了个懒腰,使得指挥员本人也费了很大劲才把被对方引起的呵欠压了下去。穆霞惊讶地瞪了女友一眼。对于穆霞来说,一路上玛特列娜·基尼季奇娜都是不知疲倦的榜样,现在,在这里,在这个窑洞里,她好象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不知为什么她全身萎靡不振,背也有点儿驼了,软绵绵地坐着,身子微微晃动,好象她被瞌睡征服了似的。
指挥员用一双小拳头托着自己的脸颊,凝神望着姑娘:“说吧!”
穆霞开始激动而惶惑地叙述自己的来历,从她是怎样偶然留在沦陷的城市讲起。她生怕这个沉默寡言的、严峻的人不理解她甚至更怕他不会相信她,便一五一十讲得详详细细,结果是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怎么也无法谈到最主要的东西。指挥员耐心地听着,一只长有雀斑的手漫不经心地挑捡着桌上那些宝贵的小玩艺儿。有时,他和挤在窑洞里的人们交换一下眼色。
“停一下!”他好象想起了什么,忽然打断了穆霞。“你们是从什么城市来的?”
姑娘说出了城市的名字。指挥员的眼睛周围出现了一弯一弯狡黠的皱纹。现在,他的眼里闪现的已经是愉快而温和的光芒。
“参谋,”指挥员低声命令道,“把乔尔内依找来。”
一个面色红润、军官模样的青年游击队员一跃而起,来了个向后转,新皮鞋发出刺耳的咯吱声,走出了窑洞。指挥员微微地眯缝着眼睛,盯着穆霞。
“和你们一道从两名铁路员工那儿接收这些珍宝的那个老头儿现在在哪里?”
姑娘微微地哆嗦了一下。难道他,这位生着淡红色头发的人是魔术家不成?他从哪儿知道米特罗凡·伊里奇以及铁路员工的?要知道她在自己的叙述中还没有讲到他们出现在银行里这一点呀。
“他死了,”姑娘说着,在指挥员的目光下,她垂下了眼帘,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您怎么知道他的?”
衣着讲究的参谋回来了,他穿着一双咯吱咯吱发响的皮靴,脸上长着好象粘上去的尖尖的、美观的连鬓胡子。他后面跟着一个长着卷曲的黑胡子的游击队员。他正是当她们通过暗哨时惊奇而又留神地打量穆霞的那个人。
在这个体格匀称、整洁端庄的人那张颧骨突出的脸上,有一种东西使姑娘此刻觉得非常面熟。哦,对,在什么地方她曾经看见过他。进来的这个人也用吃惊的目光一会儿望着姑娘,一会儿望着桌上那堆色泽晦暗的珍宝。透过窑洞小小的枪眼,射进来一抹火红的晚霞,五颜六色的宝石发出耀眼的光芒。
“你们彼此认识?”鲁达科夫问道,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是那么爽朗,使得周围的人们也都笑起来,谈论起来,窑洞里里立刻充满了愉快的喧哗。
在进来的游击队员那卡拉库尔胡子上,掠过一丝微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从这微笑上穆霞立刻想起,这正是那个人,他在银行里把黄金从袋子里倒到办公桌的旧呢桌面上时,也是这样露出白牙笑过。
几乎在同一个时候,两人都兴奋地叫了起来:“您不是曾经拿这些东西要我们帮忙吗?”
“这些东西是你们自己背来的吗?……指挥员同志,请允许我向您报告:为了这些闪光的鬼东西,那时我和英诺肯季耶夫在党委会挨了好一顿申斥……以为它们丢了呢!”米尔科·乔尔内依把鞋后跟一碰,英姿勃勃地立正说道。
“它们终究还是没有丢啊。”鲁达科夫埋头读着他从这堆珍宝中找到的文件,漫不经心地回答。“没丢失,没丢失……”
他边读边惊奇地摇着头,象生着一头淡红色头发的人常有的一样,深陷的双颊上泛起一团明亮的红光。
“真是好样的!”指挥员终于兴奋得叫喊起来,一只手掌响亮地拍打在总是缩卷成筒的文件上。
他高声念出了米特罗凡·伊里奇写在一些荣誉证书背面的清单标题,然后,突然转脸朝着小窗口,久久地思索着什么。过一会儿,他终于回转身来,两眼都有些润湿了。
“你们别在这儿抽烟!谁允许抽烟来着?呼吸都不顺畅了,”指挥员埋怨道,眼睛仍然盯着卷曲的清单。“就是这些烟鬼,害得我眼睛都快瞎了,脑袋瓜痛得要裂开来……别吸烟啦!”
可是,窑洞里谁也没有抽烟。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气息:松脂气,靴子的湿皮子气,蘑菇的潮湿气,以及在部队营房里经常有的那种特别浓烈、好闻的气味。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把头枕在平放于桌上的双手上,放心大胆地睡着了。除了她以外,窑洞里的所有的人,包括游击队指挥员、游击队员们、穆霞、生着尖尖的连鬓胡子的参谋、还有那个不知为什么也在这里的瘦削而黝黑的技工学校学生,都望着搁在桌子另一头那堆闪光的黄金和宝石旁边的清单。
“指挥员同志,我原来以为珍宝都焚毁了。要知道,那阵子法西斯强盗跟踪着咱们,一下冲进了市中心。我们刚把军用列车开走,是在机枪扫射下开走的。”末了,乔尔内依说道。“这么重的东西得费多大劲才能扛走呀!娘儿们真不错!请原谅我说错了,指挥员同志,——是妇女同志!”
指挥员把米特罗凡·伊里奇的清单卷得紧一些,重新用皮鞋带子把纸筒捆好。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而郑重起来。
“噢,我代表苏维埃政权感谢你们,代表红军感谢你们,谢谢!”指挥员说着,同时用他那小而有力的手使劲地摇晃了一下穆霞的手。“去休息吧,我们随后再研究一下怎么安顿你们。”他望着睡在桌旁的玛特列娜·尼基季奇挪,望着她那歪到一边去了的头巾,望着她那熟睡中鲜红的面孔,微笑了一下。“不,等一等。不用叫醒她。您留下住在这儿,好好地睡上一觉,我搬到参谋长的帐篷里去,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大家都出去!”
指挥员束紧皮带,扯了扯高筒猎人靴的耳子,抓起武器和文件包,走了出去,同时也赶走了其他人。指挥员那凌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了穆霞的耳朵里,他在命令什么人在掩蔽部旁昼夜放哨,同时要过路人不要喧哗。之后,一切都静下来了。只听得见哨兵的脚步声和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均匀的呼吸声。
穆霞把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女友扶到已经铺好的帆布床上,安置她睡下,自己在她身边躺下,没有脱衣,甚至也没有来得及脱鞋,一下子就睡着了。梦中,她有时不知道是听到还是感到人的脚步声,远处的马蹄声和压低嗓门的说话声。她似乎感到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一个老年人的声音,好象是好久以前就已死去的祖母似的。在叫她脱衣服。似乎祖母正走近他的童床旁。在她的头下塞进一个枕头,把她脚下的被子掖好,使她感到躺在这个睡袋里是那么舒适、那么温暖,真是睡了还想睡,一个劲地想睡。
第13章
睡梦把穆霞带入了童年。甚至醒来以后,她还没能马上从那久已逝去的欢乐时日的游历中回到现买中来。似乎,只要一睁开眼睛,透过床上的蚊帐,她就能看见那熟悉的房间、玩具、祖母和母亲。她伸手把被子拉过头,很想象在童年时代一样,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可是,她的手抓到的不是被子,而是一个冰凉的、皮革制的东西,穆霞睁开眼睛,突然惊叫起来。她发现自己睡在一间低矮、拥挤的大圆木构筑的房子里。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坐在一张钉进地里去的长方形桌子后面,手里端着铝制茶缸。津津有味地喝着茶,小口小口地咬着一块糖,舍不得多吃。一个瘦削的知识分子模样的大鼻子老太婆,穿着有点奇特:上身穿一件棉袄,下身穿一条 了的棉裤,头上包着一条纱布头巾,她从一个熏黑了的平底饭盒中把开水倒进另一个茶杯里。
“亲爱的,您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了吗?一昼夜还多啦。甚至我跟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替您换内衣时,您都没有醒来。”老太婆对穆霞说道。“这情况真是少见,象得了昏睡症似的。”
穆霞这才发现:她身上的汗衫被换下来了,穿上了一件过大的男式衬衣;她睡的床上的帆布被换成了一条床单,出现了带套的枕头,甚至还有医院用的那种毛毯被,被子上面盖着一件有毛的皮大衣。
“玛申卡,我原来以为你连告别都会错过的。我又得动身啦。该往回走……安娜.米赫耶芙娜,请您给我再倒一杯,不知为什么我对茶特别感兴趣。你闷得慌,是吗?”
马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一定是已经洗过澡了。她略微发黑的脸上显得光彩照人,弯弯的眉毛,象是用树脂仔细描过一样,十分好看。头发整整齐齐地盘成一个大发髻,显得更加松软柔和。
“告别?为什么?往哪条路走?”穆霞一下子还没有明白过来。“还得去担惊受怕吗?您这是怎么啦?”
“有什么办法呢,玛申卡,要知道,人们在等着,事情在等着!我和我的公公——两个共产党员负责整个“牛谷”的事务啊。”
“他们那里会干得了的……您留下吧,好吗?”
“你呀,真是个怪人!干吗叫我留下?我的任务完成了,把你送到了,而这个,”她他朝放珍宝的那头一挥手。珍宝仍放在原来的地方,只是盖上了一块破布。“而这个我交到了可靠的人手里,也就问心无愧了。现在我要到同伴们那里去,到我的孩子们那里去……我的亲人们,也许在焦急地等待着,揪心地怀念着呢……玛申卡,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他们,他们呼唤我,把手伸向我……我只不过没有对你说罢了。”
“那我也,我也和你在一起!一起来,也一起回去。”
穆霞一下从床上跳下来,脚后跟怦地一声碰到地上。她内心充满了欢快的决心。
“一个人走既寂寞又危险,一块儿走好些,现在咱们俩有经验了,对吧?是这样吧?”
姑娘挨着女友在长凳上坐下来,盘起赤脚,紧紧地偎倚着她。大鼻子老太婆瞧着穆霞,只是唉声叹气,从老太婆身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药味。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抚摸着穆霞褪了色的坚硬的卷发,好象在抚摸小孩一样。
“斯杰潘·季德契·鲁达科夫同志这么决定:我回到自己人那儿去。他们一些人跟我一道走。他们这样盘算:也许,可以在冬天第一场大雪能走雪橇时,给游击队运出干酪、油脂、还有一些品种差点的牲畜。而你,玛申卡,从一切情况来看,你暂时只有在这里打游击了。这位就是游击队的医生安娜·米赫耶芙娜,你将和她一起住在医疗窑洞里,作她的助手。”
“您念过红十字会训练班吗?”老太婆试探地问道,再一次倒茶。“要不要给您斟点茶?”
“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医疗工作,我要跟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走。”穆霞用一只赤脚一跺,坚决地声明。
“一旦战争结束,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各奔前程。你——唱歌,我,如果录取的话。也许会进中等畜牧学校学习,而安娜·米赫耶芙娜仍然想当疗养院的医生。可是眼前,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呆在要他呆的岗位上,必须呆在更加有利于战争的岗位上。”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非常坚定地说了一通,一看姑娘听了这话马上难受起来,于是便住了口;然后满怀柔情、亲亲热热地说道:“你干吗还穿着一件男人衬衫、光着脚丫子、蓬头散发地坐在这儿?要是进来个男人怎么办?那就不象样啦。快穿上衣服,到浴室去洗个澡。这儿,别看他们是住在森林里,可是却盖起了浴室,这样的浴室连我们集体农庄都没有……哦,玛申卡,看我跟你扯了些什么啊!……”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顿时好象年轻了十来岁,变成了一个愉快而淘气的农村小姑娘,爽朗地笑了起来,从屋角里拾起两把卷曲的橡树条帚给穆霞看。
“你瞧,多好的橡树枝呀!是那个独眼龙,就是端着冲锋枪押送咱们的那个库兹米奇送的。我和安娜·米赫耶芙娜正慢慢地往浴室走,他拿着这鬼东西不知道从哪个窑洞走出来,正好在路上相遇了,他把这东西给了咱们,说:‘真心实意地收下吧,请收下,并请原谅我在路上委屈了你们’。嘿,老滑头,可找到了奉承的机会……话又说回来,作条帚可真好,只要一拍打身子,就可以叫你浑身感到舒服极了。”
“那个……高个子,没来过?”穆霞问道。她装着忙于穿衣,问上一句只是为了搭腔。
“尼古拉是不是?”玛特列娜意味深长地与女医生交换了一下眼色。“就是那头笨熊?……”
“干吗说熊?小伙子就是小伙子嘛……您笑什么?”
穆霞极力装得若无其事,可是越是这样,内心的激动就越明显。而在这时,好象有人故意为难她似的,耳朵也红起来了,仿佛有人给使劲拧了一下。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搂住姑娘,把她抱在怀里。
“干吗脸红呢?瞧,简直象朝霞燃烧起来了……来过,你那可爱的尼古拉来过。给咱们捎来了缴获的肥皂,外加一瓶花露水,还有……瞧,你正穿着他的衬衫呢……”
穆霞仔细打量着这件用粗糙的、略带黄色的军棉布做的男式衬衣,它穿在自己身上肥大得象个麻袋。姑娘心里甜滋滋,羞答答的,这是因为她身上穿的正是那个腼腆的、身材高大的小伙子的衣服。可是,当她发现女友的眼中洋溢着亲切的笑意时,便故意显得漫不经心地说:“他的衬衣我正需要!我的衬衣呢?”
“您的,亲爱的,当我和玛特列挪·尼基季奇娜在您睡梦中给您换衣时,已经撕成碎布条了。”安娜·米赫耶芙娜一边说着,一边亲热地给自己和她俩各倒了一杯茶。
在游击队里,大家戏称为“工人供应部经理”的军需处长,有着一脸修饰得很好的、又松又软的胡须,胡须的颜色象乌鸦的翅膀。这是一个膀大腰粗的汉子,在游击队员中以不可救药的“吝啬鬼”著称。这回他同穆霞打交道,一反常态,非常友好,毫不刁难就发给她全套散发着森林气味的战士服装。之后,他又在一口口箱子里翻寻了很久,才给她找出了一条最小的灯笼裤,一件棉袄和一双皮靴。穆霞跑到仓库里一样一样都试过之后,他又把这些东西整整齐齐地包成一包递给姑娘,祝她轻松愉快地洗个好澡,还说什么给她的是“现存物品中最好的”。
游击队员的蒸气浴室是一间宽敞的、用圆木镶砌四壁的窑洞,室内有烧得通红的石砌的炉子,还有高高的木板做的蒸浴床。穆霞痛痛快快地洗完蒸气浴以后,根本没有穿游击队员服装,却穿上了自己幸存的唯—一条花连衣裙、一双长丝袜以及在颠沛流离之中保存下来的上了漆的船形皮鞋。在穿这些东西时,她感到奇怪:不知为什么衣服和鞋子变小了,行动也显然感到不那么自如了。
穆霞把木桶中的水当作镜子,尽力梳好头发,让炉子上逐渐冷却的右头来烘干它们,然后,摆弄好连衣裙,这时,她感到精力旺盛,说不出的兴奋,轻快地跑出了浴室。
秋天微弱的阳光洒满营地。穆霞正朝远处的一个窑洞走去。这个窑洞前的正中央,悬挂着一块带红十字的大白布,无风的时候,白布低垂着。啊,重新感到自己洁净、清新、青春焕发、衣着美丽,这是多么令人惬意啊!
在穆霞从来营地那天起就记得的林中空地上,有几个游击队员又在研究着缴获的一种什么武器。另一些人坐在窑洞前的圆木上擦枪。有两个人把自制的骨牌干脆摊在路上,正玩得起劲。一群人站在松树旁,在那粗大的树干上.贴着一张苏联情报局的战报。所有这些人衣着打扮各不相同。映人穆霍眼帘的有铁路制服、军服、蓝色的汽车司机连衫裤、洗得干干净净的男式斜领衬衣、德国短上衣以及镶有条带和边饰的直领制服。有几个人身上甚至披着显然是缴获来的带有丝绒领子的浸胶披风。现在,在这一群脸上被秋阳晒得黝黑的、穿着五花八门的武装人员之中,出现了一位苗条的姑娘,她身着轻盈的花连衣裙,脚穿一双漂亮的皮鞋。姑娘在森林营地中走着。好象那来自过去很久的,因而大家倍感亲切的战前世界的幻影。于是,游击队员们都望着她,有的惊奇,有的兴奋,有的怀着善意的隐忧,好象望着那暮秋季节突然冲出寒冷的铅色乌云的阳光。
穆霞感觉到了投向自己的这些目光,极力装得若无其事,但心里却甜滋滋的。
姑娘老远就发现了尼古拉在保健窑洞入口前慢吞吞地走着。他穿着一件 过的棉袄和棉裤,显得更加高大、壮实。姑娘好象没有看见他似的,在苏联情报局战报前停下来,和一只狗逗着玩。凭着女人特有的细心和敏感,她已经发现:这个游击队员刮了胡子,理了发,他的卷发甚至涂了什么油,闪着暗白色的光。
穆霞朝前走着,哼着歌儿,漫不经心地向四周张望。
“哎呀,是您!”她惊奇地说,差点儿没撞上小伙子。
尼古拉这样看着她,似乎他刚从暗处走到耀眼的亮处一样。
“喂,您好啊!站着干吗?把手伸出来,怎么样?”姑娘强忍住了没有噗哧一声笑出来。她感兴趣地问道:“您头发上擦的什么油?蓖麻油,对不?”
“嗨,瞧您说的!”尼古拉终于开口了。
“您说什么来着?”姑娘狡黠地垂下眼帘,追问一句。
尼古拉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远处就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树林间闪现出一个骑马的人。骑马人在急驰中把马在通向保健窑洞入口的前面勒住了,好象惯性的力量把他从马鞍上抛出来一样,飞身下马。他没有注意这对年轻人,也许根本没有发现他们。他沿着木头台阶走进洞去,皮鞋发出咯咯的响声。他那激动的声音;从洞里传到了穆霞的耳朵里。
“同志们在交叉道口袭击敌人的行军纵队。战斗在进行,有人受伤了。指挥员命令:救护人员上战场。”
这个游击队员立即跳出来,向司令部窑洞飞奔而去。他那匹汗水淋淋的马,艰难地晃动着闪光的身子,缰绳拖地,跟在他后面缓缓地走去。
穆霞本想向尼古拉打听交叉道口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已经无影无踪了。有人连续敲打着挂在松树上的缓冲器。树林间到处闪现着携带武器的人。游击队员匆匆忙忙,显然,每个人都在奔向各自的集合地点。
回音重复着警报的钟声,在林中很快地传开,钟声就意味着开始行动的严肃召唤。
穆霞向医疗帐蓬奔去,在过道上碰上了女医生。老太婆边走边把一件工作长衫罩在棉袄上。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急忙紧跟在她后面,往自己腰上扎着系有一个鼓鼓囊囊的救护包的帆布皮带。
“我跟你们一道去!”姑娘喊道。
“就这身打扮?”医生气恼地望着穆霞,望着她的衣服和鞋子。
“我跟您去,我是在红十字会训练班毕业的,我学习过包扎技术……”
“换衣服,要快!……真找到了好时刻打扮自己……”
安娜·米赫耶芙娜的脸色完全变了样。那和蔼可亲的爱喝茶的老太婆的形象已不复存在。她那长着大鼻子的脸十分严峻,在老年人的说话声音里流露出不可违抗的音调。很快穆霞就换上了棉袄,一边走一边把卷发塞进船形帽里,跟在一辆用铁皮包钉的大车后面跑着,架在那粗大的、打足了气的胶皮车轮上的车座东摇西晃。一匹高大的短尾巴马拉着大车在无路的林中以惯有的速度走着,绕到一小队一小队游击队员的前头……
第14章
穆霞和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协助医生冲洗和包扎伤口,蒸煮器械,上夹板,缠绷带,忙到深夜,稍微休息一会儿以后,又干了一个通宵。
快要天亮时,姑娘已精疲力尽,实在支持不住,便蜷缩在保健窑洞的外室里睡着了。
鲁达科夫的参谋把她叫醒了。参谋和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站在过道里,皮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对不起!……指挥员叫你们马上到他那儿去。”他说道,把鞋后跟碰得喀嚓作响。
他让两个妇女走前头。当穆霞从窑洞走到外面时,发现就连这个服装讲究的小伙子一晚上也消瘦了,脸色苍白。射击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可是路上遇见的游击队员个个都带着武器,他们的神色显得疲劳、忧郁。
鲁达科夫坐在窑洞里,胳膊肘支在桌上,把头捂在掌心里,似乎在专心致志地思考着什么。可是,由于他没有马上抬起头来,而且,在开始谈话之前,他用熬得通红的、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穆霞和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几秒钟,咳嗽了好一阵,这时,她们才明白,原来指挥员是在一张到处画满了椭圆形和红蓝两色箭头、四边磨破了的旧地图上睡着了。
咳嗽一阵之后,鲁达科夫的精神好象又振奋起来了。他那双褐色的眼晴严峻地凝视着。眼中的睡意已无影无踪。他把红铅笔在地图上一滚,若有所思地说:
“美人儿,是这么回事:局势复杂化了。起初,敌人为了保全他们的交通线,把周围的一切都烧光了。我命令爆破手们活动的地方正是在那里,在‘无人区’。我们给他们看看,对和平居民逞凶是拯救不了他们的线路的。法西斯明白这一点,于是改变了策略。”鲁达科夫的肩膀畏冷地哆嗦了一下,他把棉袄裹紧,双手插进袖筒里。“敌人探出了咱们的踪迹。怎么探出来的,不清楚,不过,反正是探听出来了。昨天他们集中一个先头营来对付咱们。发生了什么情况,你们知道吗?”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和穆霞肯定地点了点头。鲁达科夫轮番望着她们每一个人,好象企图望穿她们的心,以便了解她们在想些什么。然后,他继续说道:“简而言之,你们两人应当离开这儿。您,鲁勃佐娃同志,今天就走。而你,沃尔科娃,一有可能你就要带着珍宝飞到后方去。”
指挥员站起身来,长时间细看着地图,好象忘了他不是一个人在这里。然后,他用坚硬的指甲敲打着地图,甚至南腔北调地哼起什么歌儿来。
“等一下,”他突然问道。“鲁勃佐娃同志,你们的畜牧场那儿有大车和马吗?”
“有十九辆大车和一辆四轮马车,有二十匹拉车的马。”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答道,在经营管理方面,她喜欢准确性。
“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铅笔慢慢地在纸上移动。“这样吧,咱们昨天的谈话撤销。请转告你们的主席,暂时不要给我们送物品来……是的……也许我们会自己突围到你们那里去。可能的,非常可能。请看——我在地图上标出了你们畜牧场的位置,标得对吗?渡口也标对了吗?好极了。您可以走啦。请代我向那儿所有的人问好,对他们说,别垂头丧气,现在不仅在前线,而且在所有的森林中,都在进行着战争。呶,怎么样,咱们再见吧。”指挥员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玛特列娜·尼基季奇挪的手,把她送到出口处。“正如常言所说的,祝您一帆风顺。万一有什么意外,关于游击队的情况,一点也不要对别人说,这不用我嘱咐您也会知道的,不是小孩子啦。最好是守口如瓶……”
此刻已经暮色苍茫,在离营地五公里处游击队前沿暗哨的边界上,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与穆霞告别。经鲁达科夫挑选与鲁勃佐娃同行的两个游击队员,外貌象老年人,十分和蔼可亲,在游击队里是出名的机智灵活的联络员,而尼古拉则是自告奋勇来陪伴穆霞的。他们三个游击队员都彬彬有礼地退到一旁,坐下来抽烟。
穆霞把脸伏在女友的肩上,咬紧牙关;生怕哭出声来,紧紧地偎依着她,凝然不动。玛特列挪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穆霞粗硬的卷发。虽然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现在已经从肩上卸下了珍贵的重担,她的全部思绪已远离这里,但是,分别对她说来仍然是十分难受的。
“好啦,别这样啦,别这样啦!”玛特列娜极力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温存地劝慰着姑娘,确实,她说话的声调是平静的,“等着吧。等战争结束以后,你可以继续上完学,成为一名歌唱家,然后上我们这里来。我们会这样来迎接你,玛申卡,象我们从来没有迎接过的功勋演员一样来迎接你……你将会见到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们到那时候也长大成人了……”她终于无法抑制自己,脱口而出。然后低声地、热情地、”声音微微发抖地说:“你只要想一想,大家是怎么过的!……玛莎,我在自己的生活中,过去从来没有杀过鸡,见血就害怕,什么爬虫呀,蛇呀一类的东西,我都不忍去伤害它们。可是现在,我恨不得要撕碎这些希特勒坏蛋,用牙齿咬断他们的咽喉……”
“我,我也这么想。”穆霞低声说。
彬彬有礼的几声咳嗽从逐渐变浓的暮色中传到玛特列娜和穆霞的耳边。游击队员们熄灭烟头,把残余的烟丝小心翼翼地倒进烟口袋。
“接吻接够了吧?好象是够了。”老头子中的一个催促道。
“宣布散会吧……”
“再见啦!”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高声说道。她推开穆霞,快步走向游击队员这儿,他们的轮廓,在逐渐变暗的霞光映衬下,仍然清晰可见。
“再见!”穆霞高声叫道。她本想向女友扑过去,但停住了,猛一转身,没有回头,便朝营地方向走去。
穆霞心里感到难过,直想哭。尼古拉跟在她后面默默地走着。姑娘细听着他那沉重的脚步声,心里想:这个可笑的小伙子为什么这么胆怯,为什么他不走到跟前、不抓着她的手、不用温柔的话儿来安慰她呢?她还不明白的是:在这艰难的岁月里,为什么象她这样生性乖僻的人也这么容易对周围的人依依不舍?……
第15章
穆霞已经完全习惯了新地方。一天早晨,当她在保健窑洞外室切成两截的汽油桶里洗涤绷带和血迹斑斑的纱布时,从帆布门帘外面传来了笃笃的马蹄声。这声音在窑洞跟前立即静下来。马鞍子发出有弹性的咯吱声,接着便听到沉重的脚掌落地的声音。
姑娘还没来得及抖掉手上滚热的肥皂沫,门帘便掀开了,中午眩目的阳光涌进昏暗的外室,门口出现了指挥员。他握着姑娘湿漉漉的胳膊肘,神秘地低声说:“在大后方,大家都知道你带来的东西。命令我们修筑降落场地。会派飞机来取珍宝。你随机同去。那儿在等待着。”
鲁达科夫愉快地望着姑娘。穆霞惆然若失地站着。肥皂水从她手上滴进自制的洗衣槽里,槽内蓬松的泡沫象活生生的东西一样,发出咝咝声,渐渐消失在水中。
“还有什么呢?”鲁达科夫自己问自己。“哎,对啦!州委书记亲自嘱咐我转告你,说你真是个好样儿的,叫我代表全州党的组织好好地吻你一阵。”指挥员向难以为情的穆霞俯下身子,笑了起来。“吻小脸蛋,吻小脸蛋!”
姑娘的面颊上感觉到硬得象鬃一样的胡子在扎她,穆霞顿时面红耳赤。而鲁达科夫已经走进“病房”里去了。可以听见鲁达科夫在宽敞的窑洞里向伤员们问好。回答他的是七嘴八舌的友好声音。根据大伙儿欢迎的声调来看,很明显,指挥员深受大家的爱戴,他的到来使大伙儿很高兴。
茫然地听着那听不清楚的指挥员的男高音,穆霞微笑了。突然,她也高兴起来。为什么?是不是因为随着阳光射进窑洞,指挥员带来了消息,说在战线那边,大家已经知道珍宝得救了,保存它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穆霞·沃尔科娃?是不是因为指挥员开玩笑似的亲吻使她回忆起在童年的时候,每逢早晨她还没醒来,父亲到团部去之前,总要亲吻她的情景?“父亲,他现在在哪里?妈妈呢?要是连他们也知道他们那性情乖僻的疯丫头还活着,甚至干出了这样的事业,那该多好啊!……”也许,她心里高兴的是因为从大后方很快就会来专机接她——而她,说不定在游击队营地吃完晚饭后,第二天的早饭也许就会到战线那边去吃?
不,不,不是因为这个,肯定不是因为这个!难道她想飞走吗?在这儿——医院窑洞里,比在那儿——打字机旁,更需要她,或者说。如果是坐在音乐学校的钢琴旁,那末,现在已经是非常荒谬的了。当战争在进行,伤员要求她护理,从这个门帘后不时听见呻吟时,难道你还能无休止地唱出这些可笑的慢板、练习曲,进行音乐听写吗?不过要知道,在战线那边也有医院,再增加一双勤劳的女人的手,在那儿也不会是多余的。
“喂,穆西卡,说吧,讨厌的丫头,什么东西把你给牵住了?喂,老老实实地坦白吧!”姑娘伸直脊背,自己问自己。
她手上的肥皂泡沫干了,结成了一块块薄皮,这就是说,还有点什么?象游击队员所说的那样“是!”。穆霞狡猾地给自己做了一个眼色,于是便俯身向着洗衣槽,精力更加充沛地开始洗涤。她沉浸在偷快的遐想中,以致没有注意到指挥员从伤员那儿出来,迅速地从她身边经过。她回头一看,指挥员已走出门帘,使外室投进一团明亮的阳光。
不,她决不离开这里飞到任何地方去!米特罗凡·伊里奇临终的遗言实现了。珍宝交到了可靠的人手中。现在让鲁达科夫去操心它们吧,谁叫他是指挥员呢。而她,穆西卡·沃尔科娃,要留在这里,学习埋地雷,她要去炸火车,参加对敌人驻军进行袭击的战斗,象其他游击队员那样去干。或者,当一名女侦察员,怎么样?这也不错嘛!一有空闲时间,她将和这个……尼古拉在林中散步。
这一双年轻人灵巧的手既要洗,又要拧,还要缠绕绷带和纱布,换上了水,又要搅拌肥皂泡沫,穆霞甚至低声哼起歌儿来配合这些动作。说实在的,为什么要从这儿飞走呢?这里周围有这么多非常非常好的人——有伤员称之为“女医生”的这位老太婆;有这个茨冈人米尔科,他间或顺便来“医院”看看,给“小护士”捎来一件缴获来的什么小玩艺儿;有技工学校的学生托利卡,游击队员们喊他叫做“活见鬼”;当然,还有尼古拉。
姑娘的歌声越来越响。这歌儿,象一堆添了干柴的篝火,熊熊燃烧起来。可是穆霞忙于洗东西,心里想着这一批新朋友,没有注意声音唱高了,当从门帘里面向外室探出来一个中年游击队员奥西普叔叔缠了绷带的头的时候,她大吃一惊。
“护士同志,大点儿声音吧,伤员们都有意见,说有些人听不见。”
从窑洞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每一个人的声音姑娘都能立即分辨出来——因为,在病床旁度过的那些漫漫长夜里,姑娘已经记住了每一个人的声音。伤员们争先恐后地请求:
“护士同志,从头唱……放开嗓门唱,让大家都听见……”
“听了你的歌声,我的伤口好象都不那么疼痛了……啊,再唱一遍吧!”
穆霞走进窑洞。她心里亮堂堂的,无忧无虑,象一只云雀,翱翔在田野的上空,飞上阳光灿烂的穹苍。她用那被水泡软、指尖发白和起了皱的手指整理了一下纱布头巾下散乱的卷发。在闷热的病房里,一分钟以前还充满了说话声、呻吟声,这会儿一下子全都安静下来。在这令人愉快的寂静里,响起了青春的、清脆的声音,这歌声越来越激昂,令人振奋,充满生机……
第16章
就这样,穆霞忙碌着医务工作、值夜班,几天、几个星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到现在为止,穆霞不仅一次也没有参加过战斗,不仅没有参加过爆炸桥梁或敌人的军用列车,一句话,没有干过她从伤员们那里经常听说的游击队员们平常干的那些事情,而且,由于没有空,甚至连中心营地也没来得及好好地去参观过。
连睡觉的时间甚至都不够。由于机敏、伶俐,接受能力强,穆霞已经跟安娜·米赫耶芙娜学会了许多东西,而老太婆也认定她是自己最好的助手。伤员们是这样地依恋着“小护士”,以致使她也没有勇气长时间地离开伤员们。
只有一次,穆霞想去当爆破工兵。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敌人的讨伐部队对游击队的压力愈来愈大,战斗越来越频繁和激烈。时常离开营地去参加战斗的弗拉思·卡尔波夫把女儿尤洛奇卡寄居在安娜·米赫耶芙娜那里。
小女孩整天在医疗窑洞旁玩耍。伤员们把缴获来的奖章和十字架送给她,她就奖给她忠实的朋友达姆卡。她在沙地上挖“战壕”,把子弹壳摆成一行行的,她对“居于守势的德国鬼子”发动进攻。整个营地都响遍了她响亮的“勃、勃、勃”的叫声和达姆卡兴奋的吠声。
安娜·米赫耶芙娜确实认为,这个梳着短辫儿的小家伙,又伤员起的作用比任何镇静剂和止痛药都好,这些药,顺便说一下,早就不够用了。这个地下医院,伤员们称之为“半拉子医院”,它立下了严格的规矩,禁止旁人进入病房,可是只有对尤洛奇卡例外。她可以畅行无阻地进去。穆霞甚至给她用纱布缝了一件带红十字的小长衫和小头巾,而尤洛奇卡每天三次——早上、中午和晚上神气十足地在病床之间走来走去,给伤员分发体温表。
尤洛奇卡象早晨的阳光,容光焕发,十分可爱。当她钻进半明不暗的医疗窑洞后,暂时失去战斗力的丛林战士们都忘记了痛苦,也忘记了因为躺在医院里无所事事而产生的难熬心情、要知道,闲极无聊常常会破坏人的意志。
卡尔波夫很少来看望女儿。在这种时候,看着这个上了年纪的、孤僻的、沉默寡言的人真令人奇怪。要是尤洛奇卡在他手中睡着了,他能象一尊浮雕一样,一连几个小时坐着不动。有时他和她玩游戏,要是附近没有人的话,他甚至装成一匹马,驮着女儿在保健窑洞四周跑。正是在这种时候,穆霞有一次求他教给爆破技术。这位游击队员吃惊地望了年轻的“小护士”一眼,捉摸了一下,脸上露出不悦的冷笑,点头表示同意,并且嘱咐姑娘傍晚到“讯号树”来参加“工兵技术常识学习小组”。
在指定的时刻穆霞来到林中空地。在一株从下面开始就分成两半的老松树上,挂着一只食堂用的盘子,这是营地用来代替铜号的。
这位有名的地雷手,腋下夹着一块盖屋顶用的暗色铁皮,提着一个袋子来上课了。他把铁皮搁在树叉里,象一块教室里用的黑板似的,然后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不大的木头箱子,以及一些铜、铝制的金属零件。他把这些东西全都整整齐齐摊在草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破布、一支粉笔,把它们塞在“黑板”下面的树叉里。他的动作已成为习惯,从容不迫。穆霞感到,她面前不是一位游击队的爆破手,而是一位准备上课的教师。可是他腰上黑皮套里一枝缴获来的沉重的巴拉贝伦自动手枪,又使他不象教师。
卡尔波夫开始讲课以后,与教师相似之处,确切些说,与在生产技术讲习班里授课的老师傅相似之处越来越多了。他说话慢条斯理、唠唠叨叨。这时,他习惯性地用粉笔在铁皮上画了铁路剖面图以及地雷和雷管的结构图。他用破布擦掉这些图,又画另一些图,不时舔掉手指尖上的粉笔灰。
开始,穆霞听课心不在焉,不时东张西望,望着听众们一个个黝黑的面孔、专注的眼神以及刻满了皱纹的前额,随后,讲课慢慢地吸引了她。她开始仔细倾听着卡尔波夫的每一句话,很快就忘却了使她思想分散的一切事物,完全沉浸于埋雷技术的精微奥妙之中。
姑娘懂得了颠覆载有弹药的列车最好是在陡峭的洼沟处进行。在这种地方,车厢不会自由越出轨道跌下斜坡。由于车厢与
车厢是用金属骨架梁紧紧钩住的,因此,会一节爬上另一节,这样就可以使线路遭到破坏并且长久地受到堵塞;而要使载人的军列出轨,恰巧相反,最好是在路基很高的地方进行。她感到惊讶的是,在枕木下面埋雷,要求十分精确。因为,现在德国鬼子在每一列火车的前面,开着一些装有沙子的保险平板车,埋雷要使得雷管能放过这种平板车,待到承受机车的“工作轮”发生震动时才爆炸。
穆霞的面前展现了一整套学问,复杂而危险的学问。关于这点,卡尔波夫也从不隐讳。对于要求到他的战斗小队来的人,他总是警告说,一个地雷工兵一生只能犯一次错误,要别人慎重考虑以后再说,只有当别人再次申请时,他才接收。大家说,卡尔波夫“用学习来折磨人”。在其他“车间”里,空余时,游击队员们还能去游个泳,躺着晒晒太阳,到厨房里和女炊事员开个玩笑,唱唱歌。可是地雷工兵们却要经常摆弄自己的武器。然而,愿意到卡尔波夫这队来的人还是比别队要多。
“怎么样,大家都明白了吗?”卡尔波夫一边仔仔细细地擦掉铁板上面自己画的草图,一边问道。
“掌握啦……知道啦……都懂,指挥员同志。”游击队员们七嘴八舌地回答,显然,长时间讲课使他们感到疲劳。
“这还不简单!”他们中一个披着军大衣、个子高大、背有点驼的青年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说。
卡尔波夫皱起眉头,带着嘲弄的表情望着这个游击队员:“这么说,很简单?你能自己埋雷吗?”
“能,指挥员同志。”这个年轻人起身后以军人的姿式笔直地站着,回答卡尔波夫。
“很好。给你地雷。”卡尔波夫递给他一只整整齐齐的箱子。“现在我们把雷管插好,把保险销抽出来,地雷就装好了。命令你在路基上埋雷。拿着吧,表演一下,看你怎么埋。不过得小心,地雷是实心的。”
这个游击队员接过箱子,将它抱在伸得很长的两手中,好象没有经验的父亲抱着初生的婴儿一样,他开始流畅地、详细地讲述起来。
卡尔波夫听着他的讲述,沉思地在一只手里摆弄着一个什么零件。突然他抬起头来。
“停!当你在枕木下给地雷挖了坑以后,碎石往哪儿搁?”
高个子游击队员没有吭声,望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同志们。听众十分紧张,彼此交换着眼色。穆霞一直在提心吊胆地侧目看着这只装好了的地雷,现在也忘记了它,凑到卡尔波夫跟前。
“说呀,说呀,碎石子到底怎么办?”他催促道,眼中露出讥笑的神色。
“碎石子,通常……放到一边去。”
“那么,然后怎么办呢?”
“什么然后?放地雷,盖沙子,把碎石子放回原处呗!”
“他说得对吗?”卡尔波夫问道。
回答他的只是一阵难堪而窘迫的窃窃私语。只有一个人吞吞吐吐地说:“好象是这样……”
“哼,这样一来,你们的地雷就完啦,白费劲,白白地冒着生命危险,”卡尔波夫生气地说,“巡道工一下子就会发现你们的地雷。要知道,线路上的碎石子通常是掺合了重油的,呈黑色。对吧?只要把路基上的一块小石子翻过来,老远就能看得见它。而法西斯,他可不是傻瓜,咳,他可不会上当哩。那么,怎么办呢?”卡尔波夫又走到铁板跟前,开始画路基的断面图。“第一,当你夜晚携带地雷爬向路基时,随身带上军用雨衣,就在这儿,在你身旁把它铺开,以便不让干净的沙子弄脏路基;第二,从路基上把碎石子一颗颗捡起,然后按它躺在路基上的原样转移到军用雨衣上来;第三,事情干完之后,按同样顺序把碎石放回原处。一块碎石也不能翻起来!明白了吗?”
穆霞被卡尔波夫的讲解吸引住了,她脑子里活灵活现地想象着:晚上她是怎样带着这只聚集了不可思议的破坏力量的木箱子爬到路基上去,又是怎样屏息静气倾听着沉寂中的动静,把重油粘住的黑色小石子放在军用雨衣上,挖着吱吱发响的沙土,然后在枕木下放上箱子,并且……
不知是谁摇晃了一下姑娘的肩膀。
“玛莎,玛莎!安娜·米赫耶芙娜生气了。送来了一些伤员。有一个伤势很重,全身都是碎布条,”奥西普叔叔对着姑娘的耳朵低声说。这位老游击队员的伤势正在恢复之中,他自愿给医院当勤务员。
穆霞无可奈何地望着卡尔波夫。
“去吧,去吧,各人有各人的工作。”这位地雷队长说。
第17章
穆霞穿上工作服,用头巾包好头发,跑到用床单隔开的窑洞的角落里去了。安娜·米赫耶芙娜已经在这里的两副自制担架前忙碌开了。老太婆向姑娘投以生气的眼光。
“这就来,这就来,洗洗手……”穆霞内疚地说。
奥西普叔叔给姑娘手上淋水,告诉她,新来的两个伤员是机枪手。在埋伏中,敌人的骑兵侦察班发现了他们。他们两个向逼近的敌人射击了很久。当敌人从背后猛扑过来时,一个机枪手趁机给敌人脚下扔去一颗手榴弹。手榴弹弹片消灭了进攻的敌人,但是他们自己也受伤了。赶来救援的人几乎是从敌人的尸体下面把他们拖出来的。
“喝,多好的小伙子,干得真漂亮!”老头子说完了他的话。
一个机枪手肩部受了轻伤,另一个则失去了知觉。使姑娘吃惊的是,这个轻伤员原来就是那个上了年纪的、宽脑门的德国人,穆霞刚一来营地时,这个人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德国人彬彬有礼地推开穆霞的手,再三表示,应当首先抢救重伤员。他甚至还试图帮助安娜·米赫耶芙娜和穆霞从同伴身上脱下血迹斑斑的衣服。
重伤员许久没有恢复知觉。当穆霞从他生满浓密胡须的脸上洗掉血迹时,她不由得惊叫起来;这不是米尔科·乔尔内依吗?!冷水使这位游击队员恢复了知觉。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妇女们的手里,他猛然抓住一条床单,盖住自己的裸体。当即他就瘫软下来,慢慢地倒在地上。床单上迅速渗出了暗色的血迹。
米尔科被抬上了病床。他的下半身,特别是他的双脚,有许多撕裂开来的小伤口,每一个伤口里都有弹片。不得不在毫无麻醉的情况下将它们取出来。于是,伤员又失去了知觉,他辗转反侧,牙齿磨得咯咯发响。可是,当他一醒过来,立刻就安静下来了,用他那黯然失神的眼睛忧郁地望着穆霞。他的身体绷得很紧,有时硬得象石头一样,但是他一声也没有哼。不知为什么,大家因此倒感到可怕……
米尔科终于被包扎好了。
“你瞧,护士同志,我又到你们这儿来啦。会面何需走路来。”他对穆霞轻声说,他那略微发青的、干裂的嘴唇一歪,隐隐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乔尔内依的同伴,这个姓昆茨的中年德国人,没离开过米尔科的病床。他甚至自愿在米尔科旁边值班,通宵达旦守候在他的脚旁,而自己则常常由于肩部疼痛皱起眉头。
第二天,穆霞简直忙得不可开交,她不仅没有功夫去上埋雷技术课,甚至也没法按时让尤洛奇卡吃饭。
小女孩对于大家的关注已经习以为常了,因此,她皱着眉头生气地走到穆霞跟前,扯着她的工作服前襟,委屈地叫道:“穆西阿姨,穆西阿姨,尤洛奇卡想吃饭……”
安娜·米赫耶芙娜热爱本职工作胜过世上任何东西,她头一次用不信任的神情望着自己的得力助手。可是,姑娘出人意料地对伤员表现出这么大的耐性和关心、这么多的亲切和温暖,她在新的工作中这么快就获得了必要的技能和技巧,以致严格的老医生也放心大胆地把自己的伤员留给她照料,甚至承认大家都喜欢她的助手,心里还有点嫉妒哩。
穆霞成了游击队医院所爱戴的人。只要她离开一会儿,就听到窑洞里各种声音的叫喊:“玛莎,玛莎!护士同志!护士同志!”
问题倒还不在于她已经学会了大胆而又细心地洗伤口,换纱布,上夹板……,而在于:从她那罩着合身的工作服的苗条身姿上,从那年轻的、热情的脸盘上,从那不驯服的卷发里,荡漾着一种清新的春天气息。老年游击队员们瞧着她在病床之间无声无息地活动着,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和自己的女儿;中年人看着她,怀念着自己的妻子、儿女;青年人望着她,心里充满了爱慕之情。大家都以一种悄悄的、纯洁的战士之爱,不同程度地爱上了她。这爱情之花是在战场的泥土中、在硝烟的焦气里、在战争的流血牺牲中开放出来的,这是一种无私的、淳朴的、不要求任何报答的爱情。
由于穆霞感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尽量对大家一视同仁,没有偏爱。有空的时候,她同样乐意地给所有身体虚弱的病人剪指甲、整理枕头,甚至给另一些人刮脸。干一件什么事情的时候,她常常哼着歌儿,好象她独自一人似的,而这特别使她护理的病人感到喜欢。
“当我头一次在那儿,在银行营业间看见您时,我并不喜欢您。当时我想,象只鸽子似的,”有一天,当穆霞给米尔科刮胡子时,米尔科对她作了自白。
粗硬的胡须在不太锋利的刀刃下吱吱发响。一双热情中略含忧郁的眼睛,从白色的肥皂沫下望着穆霞。现在,每当她走进“病房”,她常常感到,这双眼睛总是牢牢地盯着她每一个动作。而每一次她都由于这种眼神而变得局促不安。在医院里,唯独与米尔科·乔尔内依打交道她感到拘束,不知为什么甚至有点儿感到害怕。
“可现在使我感到吃惊的是:为什么当时我那么看待您……哎-呀-呀……”
“住嘴,米尔科,会割掉鼻子的!”穆霞试图用一句玩笑话敷衍过去,因为她感到他们的谈话出现了对她来说虽还不太明显,但肯定是不会令人愉快的转折。
在继续刮脸时,姑娘回避看这个青年游击队员的眼睛。她想哼起歌来,但是她的手开始发抖,失去了往日那样的灵活。
“……我以为是那样的, 鸽,可是您呀!”米尔科硬是要说下去。“乔尔内依那时候,说走了火,可爱的小姐。”
“我不是小姐……别晃动脑袋。”姑娘生气地打断他的话。
“‘小姐’是我们流浪民族常常这么说的。您知道,我是茨冈人,在帐篷里出生的。我们,很可能,已经在世界上流浪了几千年——没有住处,没有国界。以后,我们那个部落解散了。没有人追赶,干吗要流浪?我于是出来当了机务人员,成了司机助手。这也是个流浪的职业: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你们这号人,可爱的小姐,我看过很多,可是象您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遇见。您挑动了我的心。”
米尔科的话变成了低声细语。他那激动的呼吸烧灼着姑娘的双颊。米尔科喷着粗气,嗓音嘶哑,而这一席话,似乎所有的伤员都听到了。窑洞里不知为什么出现了异乎寻常的、难堪的寂静。只有那粗硬的毛发,在刀刃下吱吱发响。
“也许,您在想,我是说黄金。黄金——算什么?要是我的话,也能象您那样把它背来的……”由于疼痛,米尔科皱起了眉头。他继续说:“护士同志,黄金顶不上您一个指头……我现在甚至做梦也看见您。您知道我是怎样在梦中看见您的吗?”
“嗨!……瞧,割伤了……您在我的手下净胡说八道!”穆霞叫喊起来。她伸直腰来,灰色的眼睛收缩了,失去了光彩。“再说一句,我就走啦……”姑娘觉得所有的伤员都听见了这场谈话,所以用一句玩笑话来尽量缓和自己的愤怒:“要不让您没刮完脸就躺在床上,留着一半胡子……”
宽敞的窑洞里立刻充满了愉快的、和睦的笑语喧哗。
“嘿,护士同志真有两下!”
“茨冈人,没得手,信号旗打不开啦!”
米尔科用毛巾擦去肥皂泡沫,转身面向墙壁。他没有让把脸刮完就这样一直睡到晚上。
打这以后,穆霞开始害怕乔尔内依了。给他包扎伤口时,她尽量把眼睛望着一旁,避免和他谈话。但是他的眼角依然在默默地追逐着她。甚至当她转身走开以后,她还一直感到他的眼光落到她的身上。
第18章
有时候,可不是经常,在傍晚时分,尼古拉到医疗窑洞来看看。他装着是来看望他的“邻居”尤洛奇卡的。他双手抱起小女孩,和她一道走到外面来。但是,穆霞知道他的来意,所以找个方便的机会,她也悄悄地溜了出来。
他们三人手牵手,小女孩走中间,沿着林边散步。他们经常是默默无语地信步漫游,或者偶尔交谈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只是有时候,尼古拉克制住羞怯的心情,方才开始谈谈战斗消息——爆炸铁路天桥,弗拉思·卡尔波夫颠复了两列对开军列,游击队在大村审判叛徒,反坦克手雷是怎样扔进设在枢纽站“少先队员之家”里的士兵酒吧间的,等等。
谈到立功的游击队员们时,尼古拉就眉飞色舞,但是,一旦穆霞想把话题转到她极感兴趣的关于尼古拉个人的事情时,他立刻仓惶失措,沉默不语了。他不爱谈他自己,而且也认为他没有什么可夸耀的。
现在,他负责抓游击队机场的建设工程。根据游击队总部的命令,机场在插入泥炭沼泽地中的一块不大的长方形草地上迅速建设起来了。虽然尼古拉明白,这个工作多么重要,但是,他还是感到问心有愧,因为,在这战斗繁忙的日子里,他的同志们,有时甚至连马车驭手和年老的联络员都上阵杀敌,参加爆破活动,而他却在刨树根,填土坑,平小丘。
现在,一种矛盾的心情使尼古拉更加感到苦恼。他意识到,重要的是,趁现在尚未下雪,应该尽快让飞机来,以便沿着土路疏散珍宝和运走伤员。不然,一下了雪,雪地上的每一条痕迹都会变得很明显,所以他千方百计努力加快建设工程。通过侦察员与附近村庄里可靠的人交涉好以后,尼古拉派去了武装游击队员。游击队员们朝天打了一阵枪之后,叫叫嚷嚷,以威胁的神气搜查了所有的小木屋,之后,又搜查了整座整座的村子,于是集体农庄的庄员们象是在押解之下,赶着马匹和大车,带着斧头来上工了。庄员们干活是自愿的,干得起劲、踏实。为盖世太保的密探们制造了这一场强制劳动的假象,其目的是使庄员们免遭法西斯的报复。
工程进展很快。由于尼古拉对工作组织得很出色,通常不爱夸奖别人的鲁达科夫,也不止一次对尼古拉提出表扬。但是,所有这一切并没有使这位年青的游击队员感到高兴。要知道,正是他本人,以自己的意志力在加速穆霞的飞离。关于这一点,他极力不去想,可是,在梦中却想了。尼古拉明白,他内心产生了爱情,在生活中第一次产生了爱情。这种向他突然袭来的、新奇的、不寻常的感情,不仅使他兴奋,而且使他不安。他没有去想他这种感情,更没有去仔细体会它。只不过这姑娘——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她的身材是那样匀称,动作是那样灵活,性格是那样倔强、勇敢,世上没有什么足以使她畏惧,她走路是那样轻盈,恐怕a除了青蛙之外,谁也不能那样走——她的形象一直铭刻在他的心坎上,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不会消逝。
虽然尼古拉在机坪上已忙得疲劳不堪,喊得声嘶力竭,可是,他仍然想着:傍晚他怎样走向医疗窑洞,穆霞怎样起身来迎他,他对她说些什么,开些什么玩笑,说些什么俏皮话,他怎样流畅而机灵地和她进行谈话。他对那即将到来的会面无休止地细加考虑,在这考虑之中,不知为什么疲劳也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了。啊,这位游击队员在这些遐想中显得多么灵活、愉快、善辩和机敏!
于是,盼望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果然穆霞手里牵着尤洛奇卡从窑洞过道里翩然而出。她面对晚霞,面对傍晚清新、湿润的空气,面对这一片宁静,笑了。她扯下头巾,抖动头部,卷发象一个个旋涡松散开来。她大胆地走向尼古拉,把手伸给他。
“喂,你好!”
尤洛奇卡也照样把小手伸给他,满面春风地说:“喂,你好!”
他默默地、十分严肃地轮流跟她们握了手。一切事先想好的活,玩笑话,俏皮话———一切准备好的娓娓动听的言辞,全都飞到九宵云外去了。于是,他们三人开始默默无言地在小径上走来走去,谛听着沉睡的营地上那令人警觉的寂静。即使在沉默之中,也有欢乐。只要他的手能轻轻地触及她的胳膊,只要他的眼睛能偶尔悄悄地瞟着姑娘动人的侧影,他甘愿就这样一直走到天明。他开始感到难以置信的是,眼看不久,近几天内,她可能永远飞离这里,飞到那傍晚无法走到的遥远的地方去。飞走了,永久地消失了。也许,一去永不回来。尼古拉突然感到可怕:怎么能够再也看不见她,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呢?他双眉紧锁,陷入沉思。
“科利亚叔叔,好象吞掉了舌头,”耳边响起了嘲笑的声音。
“对,吞掉了。”尤洛奇卡严肃而担心地肯定说。
这个时候,是一年中不寻常的干燥天气。傍晚,林中总是那样静谧,树木都好象幽灵似的。天色很快就暗淡下来,空气变得凉爽可人,可是尼古拉和穆霞还不愿分手。他们把开始打盹的尤洛奇卡轮流抱在手里,用棉袄裹着。当天完全黑了以后,在那遥远的无垠的天空中,洒满了活生生的、闪闪烁烁的繁星。尼古拉叹息着,从一丛灌木下面拿出事先藏在那儿的一袋越桔,或者是一袋硬梆梆的、牙齿嚼起来咯吱作响的野樱果,默默地交给穆霞就走了,好象溶化在浓密的黑暗之中。
姑娘回到与安娜·米赫耶芙娜同住的窑洞,把小女孩安置在小床上睡了(这张小床是用劈成两半的筐子——大号炸弹的外壳做成的),然后走进保健窑洞,把果子根据伤员的人数分成数量相等的一小堆一小堆,按照士兵公平合理的方法进行分配:这堆是谁的,那堆是谁的。
第19章
有一天,穆霞准备与其他新来的游击队员一起宣誓,因而从早上起就非常兴奋和激动。可是,在分果子时发生了一件事,使姑娘开朗的情绪蒙上了一层阴影。米尔科·乔尔内依赌气将眼睛一横,把穆霞递给他那份果子的手推开了。鲜红的越桔雨点般地撒到地上。刹时间大家都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两个伤员从床上跳下来,跑到欺侮人的米尔科跟前。
“大傻瓜,你这是干吗?”
“人家护士同志尊敬你,请你吃东西,可你……”
“我不要她的尊敬。留给她自己去啃吧。你们知道她的果子是哪儿来的吗?”乔尔内依往病床上一坐。他那平常没有血色的脸上,现在红一块,白一块,小鼻孔微微地颤抖着。“你们问她,哪儿来的。让她说吧,谁给她采的……”
姑娘顿时感到,所有在场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突然,她双手掩面跑出了窑洞。她的面颊贴在松树干上,一动也不动,痛苦地寻思着:“为什么要欺侮我?他怎么敢这样?而他们所有的人也这样?要知道,”我是多么爱他们所有的人啊!”秋夜的凉爽逐渐使她平静下来。
从下面帆布门帘里传来了闷声闷气的、激动的说话声。然后,洞里的嘈杂声才渐渐平息下来。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了奥西普叔叔。他走向仍然站在村旁的穆霞,咳了一阵嗽,没有吭声。
“护士同志,您呐,别介他的意……一个伤员嘛,他象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不能过高地要求他。”老头子咳起嗽来。“大伙儿请您进病房去。这个莽撞鬼会向您赔不是的。”
“瞧您说到哪儿去啦?您上床睡去吧,这里有露水,对您有害。”穆霞无精打彩地回答说。
她觉得,在一瞬间,好象有一种什么东西从她的生活中消逝了,永远永远地消逝了,留下的只是无可弥补的空虚。干吗要这样?何苦呢?难道没有这个不行吗?
“不,我一个人不走,大伙儿请您进去,护士同志……整个病房……”老头子仍然坚持己见,轻轻地扯了扯穆霞的袖子。
姑娘顺从地走进了窑洞。洞里仍然一片寂静,但这种寂静不象不久前那样使人难受,而象雷雨刚过的森林中常有的那种亲切的、呼吸畅快的宁静。伤员们从病床上微微欠身,严厉地瞪着乔尔内依。乔尔内依笔直地躺在床上。他那苍白的脸,在白色的枕套上变得灰暗了。他慢慢地、似乎是艰难地转身向着穆霞。
“护士同志,请原谅,我的神经不好,”他以一种冷漠的、不象自己的声音低声说道。过一会儿,好象克服了自身某种什么东西似的,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稍微热情一点地解释道:“该死的伤口,象轴箱里进了沙子,火辣辣地直痛。护士同志,您别把我想得太坏了,我结过婚了。我的妻子叫济娜,长得漂亮,我一直把她装在脑子里。刚才这事……如同火车上的制动器不灵了,因而就出轨翻下了山一样。”
伤员们都默不作声,显然都赞许这种认错的形式。只有昆茨惊奇地望着乔尔内依,望着穆霞,也望着其他人。看来,刚才发生的事情使他惊愕万分。
姑娘几乎完全平静下来。她突然想起什么,急忙走向“信号树”,新游击队员将在那里举行宣誓。她已经完全恢复常态,但是原先等待这一时刻到来的兴奋心情却暗淡下来了。当她回答全“病房”七嘴八舌的、善意的赠言时,声音里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坦率和热忱。
“信号树”旁燃着一大堆篝火。宣誓人整整齐齐地站成三排。穆霞站在左边的尽头。营地里全体“老兵”都站在对面。风煽起火焰发出的光,偶尔把夜晚黑暗中某个人沉思的面孔、某一只搁在冲锋枪和步枪枪托上的手照亮。
鲁达科夫快步走向资火。他发出“立正”的口令之后,从衣服上面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开始领读游击队誓词。
全体新队员跟着他,异口同声地、一句一句地重复着:“我是伟大的苏联的公民,英雄的苏联人民的忠实儿女,我宣誓:只要在祖国的大地上还有一个法西斯强盗,我决不放下手中的武器……”鲁达科夫领读着。
“……手中的武器!”年轻人的声音和谐地高声说出末尾的词句。
“……武器,武器,武器……”森林深处响起了回声。
起风了。旋飞的火焰照亮了肃穆的面孔,照亮了激动的眼睛,使姑娘伤心和不安的一切已渐渐消失了。简单的几句誓词所蕴含的严峻的力量,占据了穆霞的整个身心。鲁达科夫是按稿子读的。有时为了更好地看清字迹,他俯身向着篝火。姑娘觉得,这些话出自她内心深处,她激动万分,跟着指挥员激昂地说:“我宣誓:全力帮助红军消灭疯狂的希特勒走狗。我宣誓:宁愿与敌人进行残酷的战斗中牺牲,也决不让自己、自己的家庭和全体苏联人民成为血腥的法西斯主义的奴隶……”
心脏剧烈地跳动,激奋的寒战流遍全身,姑娘挺身直立,和大家一起庄严地、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由于软弱、胆怯或居心不正破坏誓言,出卖人民的利益,我将可耻地死在同志们的手中。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最后这几句话,穆霞是放开嗓子喊出来的。
她激动已极,以致在誓词上签名时,姓名都写错了地方。
指挥员向宣誓人表示祝贺,他用他那虽然瘦小但很有力的手跟每个人握了手。
游击队员们仍然留在篝火旁。穆霞很喜欢在篝火旁度过黄昏。每当这个时候,闲来无事的游击队员们聚集在一起唱歌,歌声好象把他们送到战线那边,带回到亲人和爱人的身边。可是今天她没法唱。
她离开人群,不慌不忙地沿着窑洞的“小街”向游击队医院走去。背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沃尔科娃同志,”一个孩子的声音胆怯地喊了她一声。
姑娘停下脚步。在这儿,还从来没人这么一本正经地称呼过她。就是她的领导人安娜·米赫耶芙娜也未必记得她的姓。游击队员托利亚从暗中钻出来,他就是那个瘦瘦的、面孔黝黑的少年。就是他,曾经在大森林里带领过一队技工学校的学生。穆霞已经在这儿、在营地认识他了,并且知道,正是他们,这群坚强的孩子们,花了几个星期悄悄地渡河到达营地,比她同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还早几个星期。现在,大多数孩子已在这里、在鲁达科夫的部队里定居下来了,他们当中年纪大些的,其中包括托利亚,今天同穆霞一道宣了誓。
托利亚递给姑娘一个不大的、沉重的东西。穆霞仔细一瞧:是一支《瓦尔特》型军官手枪。
“您现在是游击队员了,给您!嘿,活见鬼,第一流的家伙!我从鬼子的一个少校身上夺下来的。伙伴们要用一支德国冲锋枪、一只口琴和一个打火机跟我换,我没给。可是给您我舍得。带着吧!”
“谢谢,托利亚!”穆霞深受感动,本想握一握小游击队员的手,可是他已消失在黑暗之中,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姑娘打开枪套,抽出小手枪。它那黑色的塑料枪柄做工很精细,瓦蓝色的四边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是那么美丽,使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枪贴在胸口上,就象孩子们把心爱的玩具贴在胸口一样。她把枪贴在胸口,感到十分羞愧:要知道她已经是游击队员了,而这件武器……
姑娘觉得今夜是无法入睡了,满怀的兴奋无人分享,于是便犹豫不决地向保健窑洞走去。“或许,伤员中有谁还没有睡着?”果然,从帆布门帘后面传来了低沉的说话声。“病房”里有人在争论什么。谈话中夹杂着骂人的话,使穆霞在门口停了下来。
“……我不看你鲁多利夫·依凡雷奇是什么人,我不习惯隐瞒真理!我直说吧:你们,德国人,危险啦。”响起了奥西普叔叔那低沉、嘶哑的声音。“你的那个民族,鲁多利夫·依凡雷奇同志,它象一头熊,只要蜜蜂把蜜一采到到自己蜂房里去,它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马上就来啦,爪子朝着蜂房咔嚓就是一下。该死的家伙,全给破坏了,全给踩坏了。把人家的蜜吃得精光。你说说,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无法反驳。”德国人回答说,他讲俄语时非常吃力。
“不说话?希特勒把你们训练得不敢大声说出真理,你们的舌头全被咬掉啦,”响起了乔尔内依愤懑的声音,“鲁多利夫,你现在是什么人?是游击队员吗?是游击队员。你和我们一道打击法西斯强盗,是吗?是的。你和我一起在一挺机枪旁流了血,是吗?也是的。因此,你在这里,象我们大家一样,有平等的发言权。干吗不作声呢?说吧!”
穆霞不声不响地站在窑洞门口。游击队员们对这个投诚来的德国人昆茨所持的同志式的、甚至是友好的态度,常常使穆霞感到惊讶,而在起初,甚至使她感到厌恶。她了解到,在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年代里,昆茨作为外国专家在苏联的工厂里工作,俄语学得还不错。转到游击队方面来以后,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他还拖来了一个被打昏后捆绑起来的党卫军军官。在游击队里,他热心地教游击队员掌握缴获来的武器,作战英勇。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过,只要一有这个人在场,姑娘就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警觉,默不作声了。
这些受伤的游击队员们,他们受占领军的迫害比穆霞更多,他们失去了房屋、家庭和习惯了的工作,他们按俄罗斯的习惯尊称昆茨为鲁多利夫·依凡雷奇,和他分享烟草,跟他善意地开上几句玩笑,根本没有把他当外人看待,这使姑娘感到特别惊讶。
“对啊!鲁多利夫·依凡雷奇,你想什么,回答吧!”
“别不好意思,这又不是希特勒那里,这里都是自己人,不会把你送到盖世太保那儿去的。”
“要回答奥西普叔叔同志的话,我心里不好受,”德国人终于开口说了。
“停一下,我来帮你,”乔尔内依又插了话,“奥西普叔叔得罪了你们德国人,是不是这样?你是想说这个吗?喂,直说吧,来吧,别兜圈子啦!”
听到了一阵低沉的笑闹声。穆霞明白了,谁也没睡觉,整个病房都在参加争论。
“你别插嘴,又没问你。让鲁多利夫自己回答……你干吗替他们辩护?要知道,他们血洗了整个世界。”
“我难道是在辩护吗?”乔尔内依反驳说。“我已经对你说过,谁给我们带来了战争,不管是德国人,意大利人,还是芬兰人,如果手还有劲,我就要狠狠地揍他,失去了手,就用脚踢。脚断了,就用牙齿咬断他的咽喉……而这跟鲁多利夫有什么关系?我们和他一道向法西斯强盗开火,一道流血,现在一道躺在医院里,象一段小木头似的。我并不介意他是德国人。我对他说:把我的手给你,握吧,鲁多利夫!”
“呶,鲁多利夫·依凡雷奇,他是特殊的德国人。我骂的是法西斯匪帮,是那些家伙。”奥西普叔叔说。“象他这样的德国人,我也要把手伸给他的。给,鲁多利夫·依凡雷奇,咱们握握手吧。咱们还亲吻一下,行吗?……就这样……”
病房里响起一阵和谐的笑声。
“真是开头说得一文不值,结果说得天花乱坠!”
“这就对啦。德国人,这是一回事,法西斯是另一回事。法西斯分子,他们也有不同的民族。”
“嘿,要是依我的脾气,我要把这些党卫队员以及盖世太保们统统送到蚂蚁堆里去活埋。怎么样,鲁多利夫·依凡雷奇,不反对吧?”
“我还会帮你一把呢!”德国人回答说。
“啊,鲁多利夫,说得对!我想,一旦咱们打败了希特勒,整个德国都会对咱们深深地鞠躬。你说呢?”
门帘后面出现了一片紧张的寂静。穆霞感到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还不知道俄语中这个词怎么说。”德国人开始缓慢地、激动地说,“这个词是……为了对你们说你们大家多么好……你们有多么好的脑袋,不,这怎么说呢……哦,多么好的心肠……”
穆霞掀开门帘,站在过道里,她眼里噙着泪水环视伤员们,声音颤抖地说:“亲人啊,祝贺吧!我现在跟你们一样也是游击队员了……’
第20章
这时,游击队的处境变得更加令人担忧了。
游击队安插在各集体农庄的许多情报人员纷纷报告说,法西斯司令部正往附近各村庄集结讨伐队。库兹米奇巧妙地捉到了一个正在洗澡的军需官。为了显示赫赫战功,他把赤身裸体、只穿一只靴子的军官带到了游击队。军官供出了重要情报:他们接到从集团军司令部发来的命令,务必采用一切手段,在秋雨泥泞的季节来到之前,消灭在这个地区破坏铁路和公路交通的游击队。这个敌军军需官由于寒冷和恐惧而颤抖着。他供认:在枢纽站建立起来的讨伐队联合司令部,正在制订对付游击队的某种行动计划,要点他不知道,但是他们对这个计划寄予很大的希望。
后来,四百三十二公里地段的女巡道工到鲁达科夫这里来了,他就是尼古拉招募来的那个叶卡杰琳娜。她报告说,在她那个地段,游击队将一辆德国军用列车送下了斜坡,这列军车被颠复之后,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火灾。车厢的废墟不知为什么突然燃烧起来,冒出红色的火焰。赶到出事地点的增援列车上的士兵不去灭火,反而四散奔逃,只是在远远的地方摇着头,看着烧光了车厢的残骸。过后,叶卡杰琳娜在废墟中的一只铁箱子里找到了一些有两个拳头那样大的奇怪的小球。用透明的薄膜制作的松软的外壳里,装满了在亮处看来发萤光的灰绿色液体。铁路女工将发现的东西放进德国防毒用具的金属壳里,带到游击队里来了。
游击队指挥员们久久地仔细打量这些莫名其妙的战利品,使他们吃惊的是,一捏小球,液体就流动,颜色也变了。这时一个小球掉到地上,被偶然踩破,从里面流出的液体立刻燃烧起来,喷出红色的灼热火苗,无论是水,还是沙子,都不能将它扑灭。火焰越烧越旺,蔓延到了窑洞的木头隔板上。游击队员们只抢出一些最必需的东西。这些可怕的小球被仔细包装好,以便一有机会就送到大后方去进行分析研究。
火灾之后迁到司令部窑洞来的鲁达科夫,通宵坐在地图踉前,用蓝色铅笔标出的、被讨伐队占领的一些村庄,在地图上形成了一个宽阔的马蹄形。这个马蹄形几乎包围了沼地森林,而游击队营地正处在沼地森林的中心。只有紧挨泥炭沼泽地的北部地段没有封闭,而这一广阔的地带,正好是难以通行的。
法西斯匪徒的阴谋是什么呢?为什么在最近几天停止了与游击队前哨部队的战斗?鲁达科夫在掘开的、堆满了木头的林间道路旁进行了一些战斗,曾给敌人造成了损失。但是,很难令人相信。这些损失会把敌人吓倒。一个接一个的俘虏证实说,敌人确实得到了一道要尽快消灭游击队并肃清这一地区的命令。可是为什么现在周围是一片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沉寂?
“唉,这个机场要是快点建成该有多好啊!送走伤员,疏散珍宝,弄走这些魔鬼用的小球——这就可以放手大干啦!一身轻快,解决任何战斗任务都简单得多。是啊,是啊,是啊……他们想干什么呢?封锁吗?可是爆破手们仍然可以深入森林中去呀。在铁路上和公路干线上,战斗还在进行。不,这里另有打算……嗯,还有这些小球……为什么是马蹄形,而不是一个封闭的包围圈?——鲁达科夫用手掌擦着长有小瘤的、执拗的前额,捻着象黄铜丝似的胡须。——一定另有别的打算。但是,是什么打算呢?怎么把它猜测出来呢?”
第二天黎明之前,尼古拉来了。他向指挥员报告,机场已大体竣工。早晨,天一亮,他们就进行最后的清扫,这样就可以接待联络飞机和救护飞机了。机场建设工程原定还要一个星期完工,热列兹诺夫的这一报告,出乎意料之外地使他感到高兴。
不苟言笑的鲁达科夫拥抱了这位年轻的游击队员,又按照俄罗斯习惯紧紧吻了他的两面颊。鲁达科夫顿时高兴起来,他命令参谋准备大规模夜间工作的无线电台,并顺便请他从他那不轻易动用的贮备物资中,拿来一军用水壶酒。指挥员把军用水壶放在尼古拉面前,自己坐下来给大后方写报告。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这位当代英雄尝都没尝,沮丧地坐在长凳上,眼睛盯着地面,脸色茫然若失。
“你干吗垂头丧气的?”
“一切正常,指挥员同志。可以走了吗?”游击队员说,好象才睡醒似的。
“喝一点吧?要知道,这酒你值得喝……”
“谢谢,下次再喝吧。”
“好,你去吧。”
尼古拉转过身子,慢慢地走向出口。鲁达科夫拿起军用水壶,摇晃一下,把壶盖拧紧,若有所思地将它放在一边。鲁达科夫非常善于识别人。打从童年起,他就了解热列兹诺夫。他明白,这个年轻人必定有某种不寻常的心事,也许是痛苦,压抑着这个年轻的游击队员。“生病了,还是怎么的?”根据多年在党委会工作养成的老习惯,一旦问题涉及到人的时候,就不应忘记小事,一鲁达科夫提醒自己记住。一有机会,一定要让这位年轻的游击队员“吐露真情”。
第21章
指挥员匆匆忙忙地吃了一点东西,就到窝棚里去了。那里,无线电台已经发出了蚊子似的叫声。当电台还在试探着与莫斯科联系时,鲁达科夫通过参谋传达命令。准备几辆大车运送伤员到机场。然后,他派参谋去把护士沃尔科娃找来。“还有什么呢?好象就这些事!”鲁达科夫在窝棚旁的小树墩上疲倦地坐下来,伸了一个懒腰,关节咯吱咯吱发响,然后满意地拍起烟来。
在和平时期,从机务段下班回来,或者开完马拉松会议回来以后,他总爱走进屋前的小花园里,呼吸着那夜晚的烟草、木犀草、紫罗兰的浓烈芳香,独自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卷,总结着过去的一日,思考着未来的一天。
鲁达科夫把这个习惯也带到了游击队的森林里,带到了充满意外和危险的生活中来。虽然他昨晚躺都没有躺一下,而身边的报务员又在哒哒地按着电键,寻找大后方的呼号,可是现在,指挥员仍象往常一样,沉醉于星光灿烂、凉气袭人的美好夜晚。在不远处的黑暗中,马儿四蹄踩着地面,睡意朦胧地响着鼻息。营地远处的一端,响起了悠扬的手风琴声,在这令人警惕的、寂静的森林里,听起来是那样突然,那样可爱。不知从什么地方,大概是从厨房里,传来了压低嗓门的男人说话声和清脆的女人笑声。
生活一如既往。
所有这一切都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和平的日子,那些日子现在对于鲁达科夫说来,好象少年时代一样,遥远而又可亲。他微笑着,贪婪地呼吸着秋天森林浓郁的芳香,心情异常兴奋,就象在青年时代当司炉工时一样——有时,他浑身冒着热气,疲劳不堪地爬上煤堆,迎着一阵阵夜晚湿润的疾风,敞开衣襟。
鲁达科夫没有察觉穆霞走近身旁。她故意使劲地将脚后跟一碰,一只手伸向太阳穴,兴冲冲地、口齿清晰地报告:“游击队指挥员同志,游击队员沃尔科娃奉命来到!”
鲁达科夫拾起眼睛,但没有立即回答:
“游击队员沃尔科娃,就坐在草地上吧。你坐下给我说实话:怀念大后方吗?”
穆霞没有回答。她垂手直立,极力在猜想,晚上召她来有何吩咐。
“喂,干吗不吭声?我正在请求大后方明天派飞机来。去准备伤员撤退吧。要派人保护,要小心将伤员运到新机场地区。如果答应来飞机的话,天亮前必须完成运送伤员的工作,要悄悄地送,不要声张。”
“是,运送伤员到机场!”穆霞高兴地回答,再次将脚后跟用力一碰。
这就是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也就是说,把她留下来了,近日来呈现的朦胧的忡忡忧心只是庸人自扰。
“可以走了吗?”
“等一下,忙什么?现在夜里很长,来得及的。”鲁达科夫阻止了她。他往往喜欢把好消息留到最后来谈。“还有:去收拾一下你自己的东西。将有一架去机来接你,一架武装飞机。你把珍宝运走,明白了吗?”
姑娘仍然站着。黑暗掩住了她的面孔。鲁达科夫虽然没有看见,但感觉到了,他的话没有使这位护士感到高兴,而是使她惶惑,甚至使她悲伤。
“指挥员同志,请允许我留在游击队里。”穆霞轻声请求着。
“你瞧,怎么会是这样?!这是什么意思呐?一个晚上已经是第二个人这么奇怪地回答令人愉快的话!”鲁达科夫把这两个情况对比了一下,一个突然的猜想在他脑子里一闪——他甚至吹了一声口哨——但他还没来得及确切弄清这一猜想,收发报机的电键下便飞出一团蓝色电火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被电火花照亮了的报务员兴高彩烈地从窝棚里喊了一声:“大后方!”
鲁达科夫向电台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生气地说:“游击队员沃尔科娃,执行命令!”
第22章
天亮以前,穆霞撤走了全部伤员。尼古拉向鲁达科夫极力请求护送伤员,他说夜晚谁也找不到通向机场的道路,只有他才熟悉!由尼古拉亲手牵着第一辆大车的马的马勒。在已经干燥了的泥炭沼泽地上行走。确切地说,这里什么路都没有,是按照方位在处女地上走着。在有些地方,大车颠簸得十分厉害,以致不得不搀扶着伤员走,不能走的就用担架抬。马儿拉着空车都感到吃力。尼古拉背着一个伤员,以运动员那种均匀的流星大步,一口气通过了一整段难以通行的地带。
伤员们集中在降落场附近的浓密的松树林边。将他们留给托利亚指挥的建筑队的技工学校学生们来照顾。这些学生本是穆霞的老熟人。
“这是我的助手,机场建设工程的大专家,非凡的游击队员‘活见鬼’。”尼古拉向穆霞介绍托利亚。
“我和托利亚早就认识。”姑娘亲切地说。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怎么啦,难道我必须把一切都向您报告不成?哼,不知道。”穆霞狡黠地回答,然后吃吃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听来使人感到委屈。
“别这样,”尼古拉恳求她,叹了一口气,然后又补了一句:‘您今天就要飞走了……永远……”
“为什么永远?也许,根本不是永远。”穆霞也叹了一口气,抓住尼古拉的手,望着他的眼睛,解释说:“我第一次看见这些小伙子们是在离这儿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扶伤员,抬病号,当时真是累得一塌糊涂。我当时心想:他们象在梦中一样倏然闪现出来,又在漫无边际的空间飘然而去。尔后,又是一片烧焦的土地,荒凉而又可怖。我想:只有我和鲁勃佐娃才能够走出这个鬼地方。可是,您看,他们也到这里来了。咱们会面了!……我把珍宝交了以后就回来。您等着瞧吧,一定回来。”
穆霞在激动之中用双手紧紧地握住尼古拉的手指。可以感觉得到,关于这一点,与其说她想使对方相信,不如说是想使自己相信。
尼古拉站着不动,脉脉含情的眼睛坦然地望着姑娘。
姑娘知道,再往下她就会号陶大哭起来,于是松开了手。
“别谈这些啦,别……”
尼古拉克制了自己,开始向她讲述:以他们那个主意特多的小头头托利亚为首的小游击队员们,如何袭击了德国人的线路仓库,从那儿弄到了很多建筑器材,然后把仓库放火烧了;托利亚在工程紧张的时刻,如何想出一条锦囊妙计来挖掘那些根深蒂固的松树墩;在建筑工地上工作的一位集体农庄老庄员,又如何称赞托利亚有一颗“部长的脑袋”。
穆霞漫不经心地随声附和,她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有时候,在战争中,人们的命运是多么奇特地交织在一起啊!她从故乡来到这儿,来到游击队森林,一路上遇到多少好人啊: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普拉斯科维娅奶奶,鲁勃佐夫,上了年纪的集体农庄女庄员和她的儿子科斯佳,安娜·米赫耶芙娜,米尔科,鲁达科夫,托利亚,最后还有这个身材高大、一身孩子气的尼古拉。尼古拉谈起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他却能一连几小时不断地赞扬自己的同志们。难道明天真的要和游击队员们永别吗?永别吗?也许,不会是永别吧?要知道,她会见托利亚确实已经有两次了。真巧,你看他这是在跟谁争吵?他那小公鸡般的、但却非常刚毅的男低音冲着谁叫嚷呢?
穆霞和尼古拉仔细一听,原来这场争吵是由于孩子们未经许可给伤员从仓库里拿了几块帆布而引起来的。
“热列兹诺夫同志,热列兹诺夫同志!您看看,您这个出色的‘活见鬼’干的好事!”黑暗中响起了军需处长愤怒的声音,“归还吧!听见了没有?……”
“怎么啦,我干了什么啦?难道让伤员们睡在草地上不成?偏不给,放开手。放开,哼!”
“各方面都好,就是不沉着……”尼古拉对穆霞说道,赶忙跑去给自己的小助手解围,要不他也许真的会由于自作主张而招来麻烦。
第23章
穆霞在柔软、蓬松的草墩上坐下,又开始沉思起来。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往往多么奇怪啊I
她早就遇见过尼古拉吗?她早就觉得他是一个可笑的、笨拙迟钝的人吗?可是现在……尼古拉走得十分匆忙,跌倒了一棵幼松,她望着这棵幼松在慢慢挺直身子,从远处听着他说话的声音,于是她的心不安而又兴奋地跳动起来。她的思绪顾不上敌人的讨伐队已经包围了游击队基地,顾不上眼看又要开始艰苦的战斗——林中医院空空的松树床上又将躺上伤员——还有,谁知道,也许,她自己也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这都顾不上了!只要不从这里飞走,只要不跟这金色头发的棒小伙子分离,她准备重受苦难,重新生活在危险之中,因为,跟他在一起,她就怎么也不会感到痛苦,不会感到可怕;有他在,她就想干出点勇敢的、不平常的、使他惊异、让他高兴的事情来。
今天,她可控制不住自己了。但是,她决不能再使他看出她对他感兴趣。“非常需要!这些孩子们都是些极其骄傲自大的人,动不动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简直不知道自己算老几。”何况她对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不过是有些兴趣罢了。可是,现在一想到马上就要同他分别了,心里为什么这样苦恼呢?……嗨,这些珍宝:为了这些东西,难道她还干得少吗?难道由于它们一定还要牺牲自己的幸福不成?
幸福?真的是幸福?对,对!于吗要欺骗自己?要知道,她已经象个傻瓜似地爱上了这个尼古拉。对,对,是爱上了。这是初恋,当然,在整个一生中也是最后一次……
很快就要送她上飞机了。她将要把这只沉重而不显眼的袋子送到战线那边去,就是没有她,这个袋子也能稳稳当当送到那边去的。可是想一想吧,只剩下几个小时跟他在一起了!
东方的天际已经开始现出淡红色。天气冷起来了。朝霞柔和的色彩逐渐加浓,遮住了一颗又一颗星星,这种色彩预示着宁静而晴朗的一天……空气清新。周围的一切——森林的边缘,凄凉的泥炭沼泽地,清扫得干干净净的机场上一块块小草地——虽然线条还不分明,但轮廓已很清晰。终于,灌木丛发出了沙沙声,尼古拉出来了。
“我正想一个人走啦,”穆霞把由于他来到而迸发出来的兴奋心情藏起来,冷冷地说道,“我在你们这儿只是最后一天了,恐怕总还要热情点儿吧……”
“穆霞,要不是我去,这个该死的恶老头准会把小伙子关禁闭的……您知道,鲁达科夫对于任性、放肆的行为会怎样……他不会宽恕的。可那个吝啬鬼就会那样去汇报的……”
“该整。您那个有名的‘活见鬼’也太放肆了。”穆霞针锋相对地回答,一扭肩头,经过沼泽地迅速向暗蓝色的林带走去。
尼古拉内疚地跟在姑娘后面拖着步子,勉勉强强才能赶上她。他们走的顺序同初次认识时尼古拉押送她到营地来一样。也象那时,他们第一次会见时一样,尼古拉的耳旁响起了古老的情歌歌词。只不过这样的词儿却按另外的方式唱着。尼古拉现在听到的是青春的爱情之歌,这种爱情既不需要自白,也不需要漂亮的词藻,又不需要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歌声使人心驰神往,使人为之倾倒,使人奋发向上,它本身就在替他讲话。
“穆霞,您不知道这首抒情歌曲……呶,是阿列克塞·托尔斯泰①作的词……”
【 ①苏联作家(1883—1945)他的代表作《苦难的历程》等已译成中文。——编者注。】
“‘在一次热闹的舞会上?’对吧?”姑娘停住脚步。期待地望着同伴。
她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在朦胧的晨光中闪闪发亮,似乎显得更大、更深邃了,宛如两爿蓄满清泉的林中小湖。
“自从我们会面之后,这个曲调一直在我脑子里旋转……您怎么猜到的?”
“很简单,就这么猜到的……”她叹了一口气。“唱吗?就是没有伴奏的,难唱。旋律复杂。”
在沼地边缘,在那潮湿而又阴凉的地方,游击队的埋伏和敌人的埋伏遥相对峙。就在这凄凉的沼泽地上空,响起了低微的歌声。
穆霞把她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把她心头荡漾着的感情,全部倾进别人作的、已经过时的歌词之中。她的模样挺好笑——上身是一件棉袄,袖子太长,只好卷起;下身是一条肥大的灯笼裤和一双笨重的皮靴,她甚至不得不将靴筒也卷起一点儿。但是,正是在这种时刻,也正是由于这身打扮,尼古拉觉得她是他所认识的世上最美丽的姑娘。
他伫立着,生怕不小心动弹一下就会惊走歌声。他的双唇跟着姑娘无声地重复:
在夜晚孤独的时光,
疲倦的我爱在床上躺躺.
我看见那忧郁的眼睛,
快活的话语在我耳边回响。
他低声哼着,心想:诗,这是多么具有洞察力的东西啊!差不多在一百年以前,诗人就能这样准确无误、这样细致入微地猜出他——游击队员尼古拉·热列兹诺夫现在所感受的心情。
穆霞还在唱着,但是这位游击队侦察员的敏锐的听觉已经捕捉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他已经习惯于应付各种突然的危险,因此他全身都警觉起来,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到手枪套上。
“我唱得不好?”穆霞发现尼古拉没有听,便生气地问道。
“有人来了……”尼古拉小声说,毫不客气地将姑娘推进灌木丛,要她坐下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现在连穆霞也能分辨出来。尼古拉把巴拉贝伦自动手枪的保险打开。突然在不远的灌木丛上面,露出了鲁达科夫的脑袋。瘦削而结实的鲁达科夫轻快地从一个草墩跳到另一个草墩,背后紧跟着他的参谋,就是那个生着歪歪斜斜的连鬓胡子、脚穿一双咯吱咯吱发响的皮靴的花花公子。穆霞不知为什么暗自叫他“唐·彼得鲁乔”。“唐·彼得鲁乔”的背后摇晃着一支冲锋枪,腰上挂着两颗手榴弹。
姑娘生气地哼了一声,推开尼古拉,走了出来。鲁达科夫这时也发现了他们,眼睛周围堆起狡黠的皱纹。
“你们这是干吗,同志们,这么晚还是这么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确切地问你们,在这沼泽地里大唱其歌来?”
参谋 媚地哈哈笑起来,指挥员厌恶地皱起眉头。
“这有什么好笑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怎么对他们说呢?早,还是晚?对我们来说是早,我们睡足了一觉。”
尼古拉和穆霞站在指挥员面前,茫然不知所措。鲁达科夫的褐色眼睛狡黠地眯缝着。尼古拉报告机场已经提前建成时,神态是那么优郁,而她一听说要飞到大后方去就那么发愁,莫非原因就在这里?为什么穆霞象从最热的地方背出宝贝的淘气鬼那样,突然会面红耳赤起来?瞧,两鬓甚至在冒汗哩。
“沃尔科娃,你怎么啦?”
“是这样的,指挥员同志,我唱得不是时候……”
“嗯?”
“诗呀,歌呀……全是荒唐。”
鲁达科夫褐色的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芒,苍白的嘴角上挂着一丝隐约可见的微笑。
“荒唐?正相反。同志们,没有诗,我们就无法生活。没有诗,夜晚——只是一片黑暗;劳动——只是白白在耗费体力;面包——只是淡而无味的食物而已。的确,的确,你们的看法呢……诗!难道这仅仅只是诗吗?”
“难道不是吗?”尼古拉天真地望着指挥员问道,而在这时,穆霞乖巧地躲到尼古拉的背后。
“你就说声谢谢吧,好在事情还没有弄到考试的地步,否则你只能得个‘不及格’,”鲁达科夫说着,好象忽然想起什么来,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道:“热列兹诺夫,跟我走,给我看看你的机场。你的那些神奇的勇士们跟他们的‘活见鬼’在那里吧?好吧,咱们商量一下关于信号装置的问题。’
尼古拉茫然失措地望了穆霞一眼。
“而你,沃尔科娃,他送你到营地去,”鲁达科夫朝这时露出笑容的参谋点一下头。“那里正在按清单清点珍宝,你应该到场。跟上级已经联系好了——十二点我们接待第一架飞机,二十点三十分第二架到达。去作准备吧。”
不待回答,指挥员就富有弹性地从一个草墩跳到另一个草墩,头也不回地走了。尼古拉踌躇了一下,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着,还老是回头张望着。
穆霞冷冷地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容光焕发的“唐·彼得鲁乔”,把眼光停在他那歪斜的、锐利的连鬓胡子上,蔑视地眯缝起眼睛,猛一转身,沿着草墩迅速向营地走去,一下子就把这位陪伴者抛在后头。
她没有去看人们按米特罗凡·伊里奇造的清单清点珍宝。医院里空空如也,更加显得阴郁。茶炊在小铁炉上煮得咕嘟发响。安娜·米赫耶芙娜跟尤洛奇卡正在吃早饭。老太婆开口问她,伤员安置得怎样,是如何护理他们的,每一个伤员的自我感觉如何。她又拿出一只茶杯放在穆霞面前。在这样的早晨过后来喝茶,姑娘觉得简直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她匆匆忙忙地回答完了老太婆的问话,便借口还有急事,牵着小女孩走了,内心默默地对自己说:“去跟营地告别”,至少是同营地的那一部分告别,其中就有从机场回来的尼古拉。
但是尼古拉仍然没有回来,于是穆霞在窑洞之间慢慢地走着,漫不经心地听着尤洛奇卡的唠叨,答非所问地应付着遇到的人们的问话。
营地已从睡梦中醒来。年轻的游击队员们穿着短裤,赤着脚,缠着毛巾,说说笑笑地往小溪边跑去。一些上了年纪的,就
在挂在树下的粘土制的洗脸架旁一边洗脸,一边发出阵阵嗤鼻息。在薄板作的棚子下,两个有着开朗的、蕃茄般面颊的胖姑娘,正在砌在粘土上的大铁锅里煮食物。从那儿飘来了浆糊气味,根据这股气味就能猜出早餐又是“金发女郎”——这儿是这么称呼大家都讨厌的小米粥的。稍远一点,在两个树桩上,面对面坐着两位宽肩膀的、须发挺长的大叔,另外还有两个游击队员在给他们剃胡子,他们的武器都放在草地上。
报务员出现了,手拿一张抄下来的苏联情报局早晨的战报。他后面跟着一群游击队员,一路上越跟越多,其中有不少人半裸着身子,甚至还有胡子刮了一半的人。报务员用浆糊把战报贴在一株松树上,于是,人们一下子把战报围得水泄不通。
“同志们,喂,前边的人,大声念吧!”一个矮个儿小伙子,穿着一只靴子,站在严严实实的人墙后面,想看清点儿什么,但是根本看不见,于是便嚷嚷起来。
有人开始朗读战报。显然,消息并不令人愉快,因为,大家听的时候都默不作声。听完之后,又都一言不发,谁都不看谁,各散一方,干自己的事情去了。当松树旁一个人也没有了的时候,穆震带着尤洛奇卡走到战报跟前,一个句子立刻扑入眼帘:“经过激战,我军放弃了……”与其它字迹相比,这个句子写得不太清晰,好象写字人的手在发抖。这一句话好象把姑娘的心刺了一下,她心情沉重地从松树旁走开。可是,她突然想起了一位农村共产党员的一句信心百倍的话:“没什么,不要紧,弹簧能屈又能伸;压缩得越紧,弹力越强”。在她面前好象出现了心事重重的忙人鲁勃佐夫和他那双刺了花纹、不知疲倦的大手。她心里立刻觉得轻松了一些。
“狠狠地揍它,不到柏林不停步!”姑娘冲着坐在弯曲的小松树下修补鞋子的小伙子叫喊起来。
小伙子十分为难地细看着一只破烂不堪的靴子。靴子的主人,一个穿着破旧军服的青年游击队员,恳求师傅救救这只靴子,答应送给他一只缴获来的打火机作为报酬,这种打火机就是在风里打火也不会熄灭。这两个人朝说话的穆霞扭过头去。靴匠故意摆出一副神气十足的姿态,吐出一撮钉子,朝顾客那边使了个眼色。
“护士同志,我说啦,谁叫他逃避德国鬼子,把双靴子都给烧了?”
“你别尽用嘴巴干活,要用锥子干活。出现了一位英雄呐!”顾客皱起眉头,“你打起仗来倒象只狗熊。”
穆霞继续朝前走。从对面那花花绿绿的帐篷里传来缝纫机的轧轧声,还传来几个妇女低沉的歌声。那儿在给游击队员缝补衣服,有三个青年游击队员犹豫不决地在入口处徘徊,饶有兴趣地朝里面张望,不敢进去。
所有这一切都极其平凡,毫无浪漫色彩。但是,现在正是森林营地的这些日常事务,连同它全部的劳累和危险,它少有的欢乐和微小的过失,使穆霞觉得营地特别可亲。她牵着自己的小同伴忧郁地在窑洞之间慢慢地走着。背后飞来的有令人高兴的赞扬,有时也有不大中听的议论,轻浮的玩笑,可是这并不太使姑娘感到难堪:在医院里,她已经学会了透过丛林战士们常常故意表现出来的粗野言行,去猜度他们那纯洁的、忠诚的、甚至是温柔的内心。
现在要是能够留在这些脸色黝黑、声音嘶哑、奋不顾身的人们当中,参加他们的斗争,尽力为他们服务,给他们包扎伤口,那该是多么幸福啊!然而,唉,很快,眼看飞机就会无情地把她同这个营地、同这块弹痕累累的土地分开了。
“穆塞奇卡阿姨,穆塞奇卡阿姨呀!什么时候能够回家住呢?尤洛奇卡想回家。穆塞奇卡阿姨呀!”小同伴打断了姑娘的思绪。
从尤洛奇卡的声音里听得出委屈的意味:穆霞阿姨不听她说话,而望着远处一个什么地方,不清楚,她到底望着哪个地方,而她的眼睛通红,好象她刚刚在捣碎蒜头似的。
在小女孩认识的所有阿姨中,这是一位最和气、最愉快的阿姨,可是今天早晨不知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关心自己的小同伴了。
尼古拉一整天都没有到营地来。
第24章
阳光钻进挂在入口处的门帘上的窟窿,泻入一线红光,不一会儿就暗淡下来。蚊子象在夜晚一样嗡嗡高叫。
正在这时,尼古拉闯进了窑洞,他疲惫不堪。上气不接下气,一见穆霞和安娜·米赫耶芙娜,就精神焕发。没有问好就兴冲冲地、冒冒失失地来了一句:“嘿,好极了!……”
然后一看,姑娘已经穿上上路的服装, 衲过的短外衣上系了扁扁的带子,旁边空木床上放着他熟悉的袋子,袋子上搁着装在红色的、漂亮的枪套里的那支军官用“瓦尔特”手枪,尼古拉对于穆霞手头出现这支手枪的秘密早就留意了,这甚至使他感到痛苦,他的脸色立刻暗淡下来,颓丧地坐到木床上。
“年轻人,帽子总该脱下吧,”安娜·米赫耶芙娜提意见了,“这儿都是女同志。”
穆霞开始忙碌起来,迅速把手枪套别在皮带上,把皮带扎紧,提起了袋子。
“您是派来叫我的吧?”她断然地对尼古拉说,不让他有吃惊的余地,就急忙补充道:“我走啦,走啦!再见,安娜·米赫耶芙娜,别挂念我。您需要的药品的单子全部都在这儿,”她拍了一下自己的口袋。“我一定向他们把一切都要来,请您放心,我要找最负责的人去要。您是了解我的……热列兹诺夫同志,要不您给我提这个袋子,可以吗?重东西总是由女士们的同路人帮着拿的。安娜·米赫耶芙娜,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穆仙卡……孩子,保重自己。在天空中,飞机上,一定很冷。别着凉呀!要围上围巾,要不你会得咽喉炎或支气管炎还是什么别的毛病的……”
老太婆把姑娘送到出口处,把她吻了又吻,往她口袋里塞进一瓶治咳嗽的薄荷九——这是她们以前晚上喝茶时唯一好吃的东西。她们再三告别之后,穆霞突然想起了什么,返身跑回小床边,尤洛奇卡正睡着,胖呼呼的小手放在被子外面,肥软的小嘴唇鼓鼓囊囊的。姑娘把她这位小女友没有醒来的小脑袋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她愕然不动了。尤洛奇卡没有醒来,可是用双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小嘴唇微微颤抖着。
尼古拉忍不住咳了一声嗽。穆霞小心翼翼地松开孩子的手,吻了吻她,蹑手蹑脚地走出窑洞。这一对年轻人向机场走去。哨兵不声不响地离开松树于,问他们的口令,尼古拉作了回答。姑娘再次回头望了望远处营地上那不太明朗的篝火,毅然地挽起了尼古拉的胳臂。他俩默默地走了几分钟。
“你会想念我吗?”穆霞问道,头一次称他为“你”。
“您,我永远不……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不会忘记你,你……‘你’这个字多么好听啊,不是吗?”
“你认为战后我们一定会见面吗?”
“一定会!”
“呶,要是今天飞过前线时我们的飞机被击落了的活,那咱们就见不了面啦。”
以前,穆霞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死亡,她也不害怕怕死亡,可是现在一想到它就悲伤起来了。
“只要脑子里还有一个细胞在工作,我都不会忘记你……而您……而你呢,穆霞?要知道,我也可能牺牲。我不要求你永远记得我,那怕偶尔,有时候想一下,行吗?可以吗?”
今天夜晚,这腼腆的小伙子哪来那么多温存的话语!的确,他们还不是十分了解的,可是人称代词“你”却用得这么多,这么娴熟。
岗哨再一次阻挡了他们。哨兵用手电筒照亮了他们幸福的面容,本来想开几句不大体面的玩笑,一看是“护士”,就默不作声了,只问几点钟了,并且递烟给尼古拉抽。
他们在晒干了的沼泽地上走着,时而碰上草墩,脚被绊了一下,灌木丛钧住了他们的衣裳,有时树枝抽打得脸上发痛,但是他俩宛如在云中浮动,一点也不在意。从营地到机场的这段路,他们还觉得太短了。
村中空地的中央,点起了一堆篝火。高高的火焰照亮了小游击队员们的熟悉的身影和面容。托利亚挥舞着双手在说着什么。离火堆不远的地方,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鲁达科夫在踱着步子,黑暗中看不大清,但是根据新的武装带的咯吱声就容易猜出是他。他佩戴新武装带,大概是为了迎接从大后方来的使者。
穆霞看望伤员去了。伤员们躺在铺有帆布的干草上,在夜晚的寂静中细听着,激动地喷吐着雪茄烟。大家都很紧张、激动。可以感觉到在他们之间不止一次地发生过争论。伤员们以友好的喧闹声迎接招人喜爱的护士。
“他们忘了我们,还是怎么的?我们躺在这里,就象是枕木摆在路基旁的沟里。”
“喂,护士同志,在那边听说了什么?飞走还是必须死在这里?”
“夜晚在消逝,而他们在那边梳妆打扮。他们说,傍晚飞来,他们在哪里呢?在等德国人吗?正好会等到的!法西斯,他也没有睡大觉。”
“‘午夜即将来临,还不见格尔曼的人影’”,有人在黑暗中唱着,穆霞根据声音判断,知道是乔尔内依。他仍然朝气勃勃。
“你想他吗?你的那个格尔曼马上要飞来了。他一丢炸弹,你就会喊哎哟的!”
“嘘!安静!”
各种喧哗都静下来了。除了秧鸡枯燥的叫声和远处篝火旁的人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了。乔尔内依好象故意要打破这难堪的寂静,高高兴兴地说:
“护士同志,我们在这里想念你,想得大家伙儿都开始消瘦了。我们想,咱们的玛申卡藏到哪儿去了啦?裤子都从我身上掉下来,你看瘦的!”
对这个玩笑大家都附和起来。
“护士同志,茨冈人撒谎,别相信他。瞧他,医院里的伙食把他养得多肥呀!——象台《菲德》牌机车。”
“他这个黑鬼身上有迷药,可以迷住所有的女人。”黑暗中不知是谁用感冒了的嗓子嘶哑地说道,他哈哈大笑一阵之后又唱道:“哎,我爱上了四十个情人,哎,我象一把 刀磨钝了刃……”
“别胡扯,关于女人,请闭上尊嘴吧……我也是结了婚的人呐。”
“可惜,鲁多利夫出院了,路上没有争论对手啦……”
从机场突然传来了兴高采烈的叫喊声:“来啦!来啦!”
篝火旁的黑影忙碌起来,东奔西跑。响起了一片脚步声和欢呼声。然而,就是这一片忙乱嘈杂声也无法压倒越来越近的隆隆马达声。分布在降落场四周的八堆篝火一堆接一堆熊熊燃烧起来,淡黄色的汽油火焰,象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有人用棍子搅动火堆,于是,一股股火星象龙卷风似地直往上窜。马达的吼叫声更大了。飞机已经在头顶上盘旋,在这黑沉沉的、繁星密布的夜空里,却无法看见。突然大家似乎觉得马达的喧闹声开始沉静下来。
“走啦,”伤员中不知是谁颓丧地说,“不是咱们的……”
“会回来的!这又不象母鸡落到栖木上那么容易。它还得仔细察看呀。”
“你们静一静:好象又在响……听见了吗?”
除了麻 的哭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在林边上的伤员当中,在那边林中空地上,顿时一片寂静。谁也不再去拨动篝火,因此篝火再也不会让闪烁的火光冲上天空。现在,它们只是隐隐地燃烧着,火苗暗淡。在火光映衬下,黑色的人影纹丝不动。
穆霞的心紧缩了:难道她的这些伤员,勇敢地经受了到机场场一路上的痛苦,满怀希望回到大后方去,又得送回营地不成?但在她心灵深处,响起了一个高兴的、自私的声调。去不成就去不成吧:在这儿的森林里,也能将他们的伤治好的。这样,她,穆霞·沃尔科娃也就会留在游击队里了,不会再和尼古拉分离了。
消失了的马达声重又轰响起来。人们又使劲拨动没有烧完的木头,火光象旋风似地又向天空冲起。飞机在头顶上盘旋,一会儿接近,一会儿离开。地面上,在人们的心中,希望和绝望交相更替着。
终于,一颗信号弹燃烧起来,绿色的小星星撒满天空。螺旋桨的吼声变成尖叫。飞机象童话中的火龙一样,吐出淡蓝色的火焰,向下俯冲,在最远的火堆旁嗞啦一声接触地面,带着胜利者的自满神情,马达重又哒哒地响了一阵,然后向一堆大篝火开过来。游击队员向那儿奔去,一只巨鸟的翅膀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当飞行员打开舱门刚把双脚伸出来时,穆霞就已跑到飞机跟前来了。敞开了的舱门内半明不暗,一盏小灯闪着昏暗的光。游击队员们迫不及待地往里面张望,抚摸着被露水沾湿了的机翼,好象要最后证实一下,他们不是在作梦,而确实是从大后方飞来了一架真正的飞机!
飞行员把双脚放下来,往下一跳,可是没有着地。一双双有力的手把他接住了,抬起来往上抛。这位刚刚飞越战线的飞行员无可奈何地被抛得在空中翻转,他叫道:“同志们,放下吧,你们疯啦,会摔伤的。真是愚蠢的搞法!同志们,我的心脏……”
最后才将飞行员放到地上。他握着一些人粗糙有力的手,吻着他们长满胡髭的、扎人的、散发着烟草气味的嘴唇,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着从黑暗里向他飞来的各种问题,看来这一切不会有个完。可是,后面发出一个不太响亮,但却严厉的声音。
“解散,没功夫啦!”
人群散开了,给鲁达科夫让开路。他紧紧地摇晃着飞行员的手,自我介绍道:“游击队指挥员鲁达科夫!文件呢?”
飞行员从图曩中拿出一个厚厚的盖了五个火漆印的纸袋。与此同时,人群涌向软底毛靴已经伸出座舱的领航员。刚才那股热情劲已经消失了,没有把领航员抬起来往上抛。人们从四面八方围拢来,他得回答冰雹似地袭击来的问题。莫斯科怎么样了?在哪儿准备进攻?前线出现的“卡秋莎”是什么玩意儿?它的杀伤力怎么样?人们甚至还打听,战线那边气候怎么样,好象在自由的土地上,甚至气候已与这里敌占区的气候都不同似的。
领航员是个经验丰富的小伙子,他不止一次给飞机导航到过类似这样的游击队的秘密森林机场。难怪他迟迟不从飞机里爬出来,以便让游击队员们把爆发出来的最强烈的激情消耗在对于这些事情经验不足的飞行员身上。领航员穿着皮上衣和狗皮靴子,站在喧嚣的人群中显得高大而笨拙。对于大家的问题,他仅仅报以稍微开朗的微笑,或者总是这么说:“很好,完全正常”。正是由于这种简洁的回答,渴望知道好消息的游击队员们都觉得他特别可亲,而且是一位消息特别灵通的人士。
飞行员转交了公文袋以后,又交给鲁达科夫一封厚厚的、封得严严实实的、还用线缠了起来的信。鲁达科夫转身向篝火,本来准备拆开看,但是,大概他抑制了自己,将信往口袋深处一插,开始询问飞行员关于运来的货物的情况。一分钟之后,舱口出现了一些笨重的箱子和一捆捆报纸。从黑暗中伸出一双双手,小心谨慎地接着它们,好象箱子里装的不是钢铁和炸药,而是薄薄的玻璃和精巧的瓷器。
人们已经从林边将伤员们送过来。原来,飞机一趟只能装六个人。可是现在伤员有七个,还有一个伤寒病人——不久前刚参加游击队的有名的集体农庄庄员巴哈列夫。穆霞是第九个要走的。姑娘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既没有参与别人忙乎,也没有发出欢呼。她脚旁的背囊里储一只仔细捆好、又盖上了火漆印的袋子。尼古拉站在她身旁,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好象他要尽量把她那在红色的火光下也显得苍白的面容永远摄进自己的脑海。
穆霞觉得,她听见自己手上的表在呼喀走动。离起飞只有几分钟了,而这几分钟也终于无可挽回地消逝了。忽然,愁容满面的鲁达科夫来了。他说,司令部的命令中说,派专人随第二架武装军用飞机来接珍宝,穆震应当等候这架飞机。小伙子和姑娘对这。个消息是那么高兴,使得指挥员反而生起气来。
“你们简直是轻浮。”他恼怒地说道。
穆霞和尼古拉微笑起来。他俩能在一起度过的剩下的几分钟是多么宝贵啊!
第25章
第一架飞机飞走了。
大家都向一捆捆报纸那儿跑去。绳子一下子割断了。反射着一篝火的一张张报纸,象一朵朵巨大的火花的花瓣,在黑暗的林中空地上散开来。人们读着报纸,用手摸着,互相传递着,谁也不在乎报纸是哪一天的。只想从文章中读到它的内容,从字里行间琢磨出言外之意。人们从每一篇军事通讯中寻找着准备反攻的暗示。
穆霞本想开始给一些老年人朗读《真理报》,以此来稍稍安慰自己,可是没有成功。每一个人都想亲眼看一看报纸。人们把姑娘推开,根本朗读不成。
鲁达科夫走过来,把穆霞带到一边。他很难为情,以一种发窘的声调请求穆霞,他的这种声调奇怪得使人猜不出是什么意思。
“沃尔科娃,我有一件大事求你,可以说是私人性质的……你看,我在那边,”他朝飞机飞去的方向一挥手,“有家庭:妻子和孩子。妻子信上说:他们生活得很好,别挂念等等。她是在安慰我。可我觉得,好象有什么在那儿压制着他们,他们很艰难……你懂吗?……”
姑娘吃惊地望着指挥员。他干吗难为情呢?怪人!难道他不值得别人好好地关心一下他的家庭吗?
“妻子写道,”鲁达科夫继续说,“要把我的新皮大衣,还有在那边一些别的东西保存到我们会面的时候,以便,你瞧,一旦胜利以后,我立即换上便服,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家里一样?你对此感兴趣吗?……沃尔科娃,我恳切地请求你。他们现在住在……”他说了城市的名字,州的首脑机关暂时迁到了这里。“你反正要上那儿去的,顺便去看看他们,劝劝她这个古怪人,要她把我的全部东西卖掉,换掉……,要她保重自己!嗨,这些做妻子的呀!”
看见鲁达科夫扮演丈夫和父亲这个角色,使人感到奇怪,这也许是因为他平日总是把自己的私事严严实实地瞒着周围的人。
“我一定到州委去直接说。您放心吧,我要让政府发给他们所必需的一切。”
“不行,不行,沃尔科娃!我不许你这样!你听见了吗?你呀,一定还想象不出,全国人民现在生活得怎样。绝对不许!请你告诉她:让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卖掉,除了健康以外,什么都不要吝惜。健康——这是最重要的。哎,真是个古怪人,古怪人!还有一点要请你,沃尔科娃:当你同她谈话时,什么可怕的事情都别对她说,一点也别说!我那口子呀,神经有些脆弱。你就说我们在这儿生活很平静,呶,比方说,在采伐森林。说德国鬼子在前线进攻,他们顾不上我们,而我们,就说,在这儿整顿秩序……自由的空气,大自然,我们常常去打猎,采蘑菇……没关系,没关系,你别不好意思,她会相信的……要知道,当一个人真正地在等待时,她就会相信他所希望的事情。”
“指挥员同志,指挥员同志!”军需处长的声音在呼唤他。
象是谁扭了一下开关:鲁达科夫脸上亲切、温和的光芒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指挥员已经到了多火跟前,用冷冰冰的声音发布命令。穆霞甚至在想:她没有听错吧?得了吧,一分钟以前,鲁达科夫不是还在难以为情地谈着自己远方的家庭吗?
军需处长和托利亚已经言归于好,他俩在飞机运来的木箱子旁来回奔忙。托利亚这小孩在读标签:冲锋枪、子弹、炸药、磁性水雷,而军需处长在填清单。两人在热烈地赞扬着大后方的慷慨援助。
“热烈兹诺夫同志,嘿,看吧,磁性水雷,磁性的!两箱呢!……这回该让德国法西斯粉身碎骨了!”托利亚叫喊着,甚至高兴地手舞足蹈。
尼古拉和穆霞手拉手站在篝火旁边。周围有许多人他们也不感到难为情。此时,他们想的只是很快,半小时或一小时之后,会重新听到马达的吼声,他们将长久地分别,也许是永远分别,除此以外,他们什么也没有想。
“只是我一听见飞机的声音,我就要亲吻他,一定要吻他的嘴唇,”——穆霞心里盘算着。尼古拉也这么想。他劝自己要勇敢些,别白白错过了这瞬息即逝的几分钟时间。可是,随着这几分钟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惶惑不安,他那双大手爱抚地握着穆霞纤细、冰冷的手指,甚至开始轻轻地颤抖。
为了多呆上一分钟,只要这一分钟能推迟他们分离的时刻,那末,他们宁愿以青年人具有的慷慨,不加思索地将他们生命中的一年献出来,换取这样的一分钟。甚至当营地那边,南方的地平线上突然闪现明亮的火光,隆隆的排炮声传到机场时,他俩还没有立刻明白过来,没有立刻发现篝火旁出现的忙乱。
“热烈兹诺夫同志,到指挥员那里去!”托利亚跑来喊道。他困难地喘息着,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家表现出来的惊慌、远处轰隆的炮声、射击和爆炸的闪光,这时才使穆霞和尼古拉清醒过来。敌人的讨伐队进攻游击队营地了!这一想法立刻使这对年轻人回到现实中来。他俩随即穿过田野,跑向篝火。
鲁达科夫已经上马了。在篝火映照下,无论是马还是骑马的人,都象青铜铸的一般。集体农庄庄员出身的一个游击队员,在部队的职责是饲养马匹。他将第二匹已备好鞍的马的缰绳握在手里。
“你们上哪儿去啦?瞧吧,有情况啦!机场会受到进攻的。不能接待第二架飞机了。给它发一个红色信号弹,禁止降落。沃尔科娃,您担任护土长,留在伤员这儿。您的助手是这个,叫什么来着,哦,‘活见鬼’。把袋子埋藏起来。把运来的冲锋枪和手榴弹擦干净,准备分发给所有能拿武器的人——都去保卫机场。等待命令。热列兹诺夫,上马,跟我走!”
鲁达科夫催马前进,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尼古拉骑着一匹缴获来的栗色阉马,小心翼翼地跟随着他。
轰隆隆的炮声响得越来越厉害了。
篝火旁的木箱打开了。崭新的冲锋枪用油纸包好,浓浓地涂上了一层枪油,引起了游击队员们的赞美。这才是真正的武器呀!沉重的弹盘在大后方就已经分开装好了子弹。
干练的托利亚,在军事工作上看来很有经验,他帮助军需处长和穆霞在通往机场的路上设置埋伏。姑娘把两支冲锋枪发给留下来也准备下一趟走的乔尔内依和巴哈列夫。米尔科一抓起武器,立刻来了劲头。他用衣袖小心地擦去残余的油脂,试了试枪闩,热情的眼睛闪着光芒。
“护士同志,看来,命运不叫我们和您飞走了,”他说道。“喂,别悲伤,会好起来的。嘿,我们还要摆弄摆弄这玩艺儿!”他欣赏着冲锋枪,就好象姑娘欣赏着新衣裳。
这个游击队员很快就领悟到,游击队里还没见过的这些苏联新式武器是怎样上弹的,于是便把弹盘装上。
“好东西!确实,七十发子弹……机枪!……”
穆霞在乔尔内依身旁坐下来。和这个久经征战的人在一起,她心里感到踏实得多。
“您,米尔科,于吗不乘第一架飞机走?要不早已在大后方了,在自己人那儿了。”
“护士同志,我没有您,就好象火车司机没有路签一样,没有道路。”游击队员这么回答,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米尔科黑色的眼睛在近处闪烁着。借助篝火的余光,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那瘦削的脸和颤动着的小鼻孔。姑娘又感到不自在起来。
“开始潮湿起来了。让我给您盖点儿东西吧……伤口不痛吗?”
“伤口算什么!”这位游击队员急促地扭转身子,望着那活蹦乱跳的爆炸闪光,这问光在远处熊熊燃烧,好象这可怕的、连续不断的响声就是由此产生的。“发射的是五十公厘的炮弹,中等口径。”
姑娘也朝那个方向看着。她在怀念着尼古拉。大概,他已经进入了防线,在战斗,当然,是在最危险的地方。她想起了:“自由的空气,大自然,我们去采蘑菇,我们去打猎”。他,鲁达科夫,也在那里……
“那里情况怎样?”她忧虑地低声问道。
“法西斯发起冲锋了——就这么回事。全部王牌都拿出来了!”
“而我们的人,真可怜,他们在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啦?”
“可怜!她也这么说!……可我们这些人才真是可怜哩……在这种时候躺在这里,象菜园里的南瓜一样……哎,玛莎,要是我脚好的话。我会用三弦琴去给他们奏一首吉普赛歌曲的!”
乔尔内依吹了一声口哨,挥舞着冲锋枪:“哦,这是什么?米尔科,亲爱的,这是什么?’
炮声突然停止了,爆炸的火光也熄灭了,可是又开始听到颤抖的、有力的机枪哒哒声。突然,整个地平线上黑暗的、枝桠交错的森林被清晰地照亮了。深红色的、不太明亮的闪光笼罩了半边天。它逐渐增长、扩大,最后,升起来了,好象升到星星旁边,于是星星消失了,宛如融化在那均匀的光辉里。
留在机场上的游击队员们,对这突然发生一片大火的景象感到茫然,甚至没有发现飞机怎样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当飞机来绕第二个圈子、马达在头顶上轰鸣时,大家才听见。“啪”地一声发射了一颗信号弹,声音不大响。红色的小星缓缓升上天空,悄悄地轻声炸裂,象一颗慧星不慌不忙地向下坠落。
飞机又转了一个圈子,然后朝来的方向飞走了。
穆霞怀着忧喜交织的感情倾听着远处渐渐消失的马达吼声。太阳冉冉升起,朝霞柔和的光辉逐渐掩盖了火光。阵阵南风把森林烧焦的糊气吹到机场上来。穆霞在一棵有标记的卷曲的松树下埋好袋子,这个地方她和尼古拉曾经呆了几乎一个通宵。姑娘给这个地方盖上一些松枝松叶以后,便转身到乔尔内依和巴哈列夫那儿去了。
他们两人在担任警戒。他们带着冲锋枪和备用弹盘躺在一株小松树下,注视着在朝霞辉映下已渐渐失去可怕色彩的火光。
伤病员们在小声交谈着。
“法西斯正想用火把咱们烧出森林!这事儿很清楚!他们不能战胜咱们,就想用火烧臭虫似的来烧死咱们。”乔尔内依说。
老头子巴哈列夫头发湿润,脸上发烧,仍然处于半昏迷状态,他的眼睛可怕地望着那白色的、波纹状的烟气。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是怎么回事呀!”他那发炎的、干裂的嘴唇吐出低沉、微弱的声音。
突然,他端起冲锋枪准备射击,可是乔尔内依把他的武器从手中打下来了。
“躺下,当兵的!”他用被子把同伴盖住,朝穆霞微微一笑。
“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姑娘望着那开始遮住红彤彤的初升太阳的烟云,小声问道。
第26章
尼古拉大汗淋漓,马也跑得遍体是汗,落在鲁达科夫后面足有一公里,炮击停止时才到达营地。
天色微明,朝霞初露。虽然雾气很浓,雾中的树木好象倒映在浑浊的水中,还不大清晰,但尼古拉立刻明白了,敌人的炮火并不是胡乱放的,他们轰击的矛头直指游击队的中心营地。
机枪哒哒响个不停,还夹杂着步枪的射击声,这就是说,防御阵地还有人在,也就是说,法西斯还是没能冲进营地来。但是他们的炮火轰击得多么猛烈啊!
路上到处被倒下的松树堵塞了。马蹄下忽然出现了一些新的砂坑,坑边呈暗色,还没有被风吹乱。树林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好象那儿烧着了的杨梅树。
尽管这位不熟练的骑手一路催促,马儿仍然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地走着。忽然,马儿嘶收起来,惊得跳到一边:原来路上躺着一个游击队员,可能是哨兵。尼古拉慌忙下马。游击队员已经死了。尼古拉拾起他的步枪,牵着马缰朝前走去。
营地里不见人影。显然,游击队员们都到工事里作战去了。步枪互射的噼啪声,激烈的机枪连射声,刺耳的手榴弹爆炸声,闷声闷气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司令部窑洞旁,鲁达科的马没有系上,缰绳拖在地上吃着草。尼古拉把两匹马一道栓在一棵小枞树上,走进了便道,在往常的那个地方——窑洞外室——没有见到参谋。尼古拉问一声:“可以进来吗?”——没有人回答,于是便推开木板门走了进去。
在指挥员的窑洞里,一切东西都移动了位置。靠近入口处,放着一个捆好的大包。桌旁,鲁达科夫、卡尔波夫、还有两个指挥员正俯身观看地图。鲁达科夫数着附近村庄的名宇,而卡尔波夫望着地图,用忧郁的声音回答说:“占领了……占领了……也占领了……”
鲁达科夫沉思一会儿,他用手指头捻着脸颊上铜丝般的胡须,又俯身到地图上。屋角里,尤洛奇卡正甜蜜地睡在用指挥员的短皮大衣裹着的麦杆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尼古拉还没有来得及报告自己的到来,跟着就有两个游击队员踩得台阶砰砰发响走了进来,浑身被烟熏火燎,没戴帽子,身上的衣服烧穿了许多洞。
“火!起火了!”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一只手撑着墙,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
“我们这儿起火啦!”另一个人呼吸困难地大叫着。“法西斯在放火!”
鲁达科夫的视线离开了地图。他虽然十分虚弱,但军容整肃。他抬起冷冷的、疲倦的眼睛望着进来的人,突然高声喊道:“怎么站的?按军风报告!”
那个游击队员好象受了一击,颤抖了一下。他没有立即离开墙壁,垂手直立着。
“我们这儿着火了,周围都烧起来了。”他梦呓般地说道。
“立正!从头至尾报告!”
那个游击队员似乎彻底清醒过来了,笔直地站着,声音低沉,时断时续,但却连贯地叙述着营地面临的新危险。在外围埋伏的前哨平安无事,没有遭受什么损失,他们在射击掩体里一直等到炮击过去。当他们开始反击时,突然发现前后左右许多地方爆发了一种奇特的、淡红色的火焰,似乎被炮弹摧毁的土地莫名其妙地突然自行燃烧起来。然后,一片小松林也燃烧起来了。发出一阵呼啸声和噼啪声。被疾风扇起来的火焰,烧得越来越旺了,巨大的火浪向营地直扑过来。
“同志们简直是坐在热不可当的地方……射击……”
鲁达科夫推开说话人,两下就跳出了窑洞。林中还飘荡着凉爽的朝雾,可是却充满了象血一样紫红的跳动的反光。可怕的熊熊的火光笼罩在松树顶上。看上去,似乎烟在燃烧,稀疏的浮云也在燃烧。
“清楚啦,”指挥员小声地、而且非常平静地说,好象暗自解决了一个难题似的。“这就是那些神秘的小球。”
约莫有一分钟光景,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慢吞吞地捻着硬梆梆的胡子:“拿地图来!”
游击队员从四面八方向营地跑来。他们被敌人用来对付他们的一种不知名的新式武器吓慌了,他们遭到烟熏火燎,衣服冒烟,用湿布捂着脸上的灼伤,用嘶哑而低沉的声音彼此叫喊着什么,从窑洞里拖出自己的背囊、皮包、子弹盒,所有的人都激忿到极点。
树林间出现了吵吵嚷嚷的人群。他们向司令部窑洞蜂涌而来,一路上人数还不断增加。鲁达科夫用眼睛瞟了一下走近来的人群,故意不慌不忙地抽起烟来。当前面的人叫喊着、愤怒地挥舞着步枪跟他品齐的时候,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挑了一支香烟,在手指间捻了很久,把烟嘴吹通。
指挥员被包围了。他把香烟放在嘴里,伸手去掏火柴。在愤怒、喧哗的人群中,他象一尊屹立于激流之中的石像,任凭惊涛骇浪朝他袭来,依旧巍然不动。
“烧起来了,周围都烧起来了!”
后面有个人恶狠狠地叫道:“还在抽烟呢!……哎,我的天呐,跟着这些指挥员,人都会活活烧死……”
鲁达科夫平静地望着向他逼近的人群,在他那坚定、冷漠的目光下,这些人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他已发现,这些人都是最近参加游击队的新队员,他们是从被占领的村庄中逃出来的农庄庄员,长时间在森林里转悠,当了俘虏,后来又从押解中逃脱。这些人打起仗来很勇猛,可是被敌人使用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新式进攻手段、这堵被风吹到营地来的可怕的火墙吓坏了,而最主要的是对这种奇灾大祸缺乏了解。“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呢?怎样来安慰这些在游击战争中缺乏锻炼、在敌人面前还没有根绝恐惧心理、没有看见敌人被打败过的人们呢?”鲁达科夫想着,表面上看来,他十分镇静,甚至还悠然地吞吸着芬芳的烟气呢!
奇怪的是,人群中没有见到铁路工人。——一个也没有。指挥员对每一个铁路工人都很了解,就象了解他自己一样。
“指挥员同志,等你抽完烟以后就带我们大家伙儿从火里冲出去吧。”
“他怕什么,他能逃出去的……瞧,他有马呢……”
人群骚动起来,响起一片嗡嗡声。尼古拉、卡尔波夫、参谋严严实实地站在指挥员周围,而这一行动恰如火上浇油。
“你们干吗挡住他?”
“大火烧来了,可他……指挥员们,去你妈的……’
不知是谁的一只手抓住了鲁达科夫的肩膀。指挥员扭转身来,惊奇地朝抓他的这只手看了一眼,然后抬起眼睛望着一个清瘦的、没有理发、刮脸的士兵,这人穿一件没有腰带的破军大衣,戴一顶没有五角星的船形帽,帽子拉齐耳朵。鲁达科夫问他,声音虽不高,但后面嚷嚷的人都能听得见:
“你叫喊什么?”
这个士兵缩回了手,想钻进人群中去,口里嘟嘟嚷嚷地说.
“干吗不吭声?你们自个儿没看见,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现在,整个森林里都充满了窒息性的烟气,使得人们嗓子发痒,眼睛流泪。
“发生什么事情啦?”鲁达科夫提高声音反问道。
“你眼睛瞎了,没看见!”
“法西斯在四周放火。就这么回事!我们是赤练蛇进了蚂蚁窝,会完蛋的!”吵吵嚷嚷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
“要是你们村子里的小木屋起火了,应该怎么办?”指挥员走近这个不整洁的士兵问道。“难道抱住脑袋,大喊大叫不成?火灾时,你们那儿的集体农庄庄员是怎样表现来着?嗯?”
指挥员那冷静的信心已经产生了使人清醒的作用。人声已变得比较平静、比较理智了。
“冲向大火去射击,还是怎么的?”
“拿起武器,在信号树下整队!”鲁达科夫下达命令。“谁空着手回来,再拿起武器往火星冲去,明白吗?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留下,其余的人解散,执行命令!”
留下的有十五个人。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加上游击队的全部工人骨干还在燃烧着的森林中的工事里继续战斗。鲁达科夫向在场的人发出命令:一部分人帮助卡尔波夫去在基地仓库和窑洞埋雷;另一部分人在参谋的率领下去把工事里的人撤回,组织从火焰中撒向中心营地;还有一部分人由尼古拉率领,负责用大车和马匹装运弹药和伤员。
在工事里继续战斗的人很快都来到了。这些人都挎着武器,脸色乌黑,象煤矿工人一样,衣服冒烟,烧穿的窟窿周围现出棕色。撤下来的游击队员朝小溪跑去,伏在水上,贪婪地喝水。他们大部分都是铁路工人,脸上盖满了一层黑色的烟尘,面部都是一个模样,尼古拉只能根据说话声音来区别他们。还带来了几个伤员。
一个游击队员背来一个烧伤的人。
“轻点儿放,烧伤得可厉害呀!他从燃烧的掩体里射击,不肯撤退,好不容易才把他拖出来。真是活见鬼,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炸开……”这个游击队员一边小心地把伤员放在稻草上,一边讲述着。
烧伤的人失去了知觉,呻吟着,翻来复去,迷迷糊糊喊着一些听不懂的话。尼古拉认出是昆茨,一位反法西斯德国人,在穆霞的医院里不止一次见过他。大家小心翼翼地将他抬到马车上。
人们终于有组织地撤离了营地。当队伍的尾巴经过外围各哨卡时,守卫哨卡的游击队员们加入队伍里来。在后面,在森林深处,发出了爆炸声。一声、两声、三声……每一声爆炸,都引起空气剧烈的震荡。突然,又响起了一声威力如此巨大的爆炸,以致大地都抖动起来,随后,一阵急速的旋风呼啸着刮过松树树冠,折断了小树枝,把针树叶扫落下来。
弗拉思·卡尔波夫不熟练地骑着参谋那匹肥壮的马很快就赶上了队伍。他那消瘦的面孔是阴沉沉的,深陷的眼睛里反射着忧郁的光芒。
“喂,咱们没有家啦,是吗?”一个上了年纪的游击队员抓着马蹬问道。
“事情干完了。”卡尔波夫头也不回,舔着干裂的嘴唇回答。
“我们听见了,你在叫叫喊喊的……”
“要是你听见了,那就没有什么可问的!”
尤洛奇卡近几个月以来对所有的一切都习惯了。炮击的时候,她一直平静地睡在指挥员暖和的皮大衣里。
卡尔波夫去准备爆炸营地时,嘱托尼古拉照料尤洛奇卡,于是尼古拉把没睡醒的小女孩抱到手里。
尤洛奇卡睁开小眼睛,看到一片红光,感到很惊奇,在这种光芒里,熟悉的松树象是在跳舞似的,她咬一咬嘴唇,信任地贴在尼古拉的怀里又睡着了。之后,她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四周烟雾弥漫。
小女孩抱怨道:“尤洛奇卡,口里发苦。”
当她完全睡醒以后,就问大家这是忙着上哪儿去,并且,她要求骑在尼古拉的肩膀上。每次行军她都喜欢这样。坐在尼古拉的肩上很舒适.什么都看得见,哪还有这么好的!尤洛奇卡不时回过头来张望行军的纵队,队伍象一条暗色的长蛇,在灰蓝色的烟雾中蜿蜒前进。小女孩觉得她象是在云层以上的飞机中飞行。她心花怒放,甚至唱起歌来。而当后面她父亲骑着真正的马出现以后,尤洛奇卡高兴极了。小女孩马上决定不飞了,也要骑马走,于是在尼古拉的肩头上上下跳跃,欢快地驱赶着他:“呶,呶,马儿呀,快快跑!”
当父亲匆匆赶来,把马给了别人时,尤洛奇卡很不高兴。父亲一走近她,她就用小手紧紧抓住他,爬到他的肩上。她从自己的位置上骄傲地望着所有这些人,这些人今天不知为什么既不朝她微笑,也不跟她讲话,总之,根本就不搭理她。他们在生气,还是怎么的?让他们去生气吧!她就那么需要他们?!要知道,今天父亲和她在一起,哪儿也不忙着去,也不说他没功夫。尤洛奇卡紧紧地搂着父亲的脖子,俯身凑到他毛发丛生的耳边。
“爸爸,尤洛奇卡现在是上哪儿去?爸爸呀!”
这本来不算一回事,只不过是小女孩一路上想找点话说说而已。但是,父亲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爸爸,尤洛奇卡问你:现在我们会住到哪儿去?尤洛奇卡的小床会在哪儿?”
小女孩使劲摇晃着父亲的头,一边摇晃,一边感到奇怪:她的手掌在他粗糙的双颊上触到了湿漉漉的、热呼呼的东西。小女孩抬起手来,用舌头一舔——带有咸味。尤洛奇卡用脚保持身体的平衡,灵活地弯下身子,以便从侧面去看父亲的脸。卡尔波夫猛地将头一扭。
“爸爸呀!”女儿撒娇地叹起了嘴唇。“尤洛奇卡问你:我们住在哪里?难道你没听见吗?”
最后卡尔波夫用低沉的、使女儿感到陌生的声音回答道:“小家伙啊,咱们就住在这个屋顶下,”他指了指青烟弥漫的大地之上一望无际的鲜红的天空说道,“女儿呀,这个屋顶可高啦!在它底下大家都有住的地方。这屋顶又牢固,任何法西斯也无法破坏,无法烧毁。”
第27章
当鲁达科夫把继续在工事里作战的那些游击队干部召回到中心营地以后,天亮时由一群没有战斗经验的新兵掀起的骚乱立即平息下来。这些老游击队员善于把自己职业上的精确性、组织性议及铁路工人特有的沉着冷静,运用到复杂的、充满意外情况的、要求随机应变、大胆决断的游击战争中来。他们到河岸去炸毁堤坝就是这种特征的表现。
凛冽的寒风刮得越来越紧,迅速煽起了火焰。但是,鲁达科夫已经从大火笼罩的森林中以行军序列带出了自己的部队。他在队伍前头派出了侦察员,在两侧安置了战斗警戒。尼古拉带领的、用自动武器装备的青年游击队员,成了纵队的排头兵。他们的任务是:发现敌人埋伏时,立即攻击,以便为游击队打通通往北方的道路。
指挥员仔细观察一阵燃烧着的森林之后,立刻就明白了,近几星期来由于天气干燥,风势强烈,所以敌人才得以用火圈来包围游击队营地。可是火圈却有个缺口,它开辟了通往新机场区域及深入辽阔无垠的泥炭沼泽地的道路。这片沼泽地在地图上全都是用灰白色的细线条标出来的,还有稀疏的蓝色斑点表示小湖泊,蓝色的粗线则表示小河流。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在经过精心策划的、如此大规模的扫荡行动中,敌军司令部却留下这个敞开的口子?是因为敌人多次以强攻的手段企图夺取游击区时损失了许多人员,而不敢深入他们无法把大炮、迫击炮拖进去、无法把装甲车开进去的沼泽地?还是因为扫荡部队的头目们已经匆匆忙
忙地向大本营报告破坏交通的游击队被消灭,担心在循环防御的条件下要进行旷日持久的战斗,因而故意留一条通向这没有树木的沼泽荒地的出路?两种可能性都存在,但是,在这些现象的背后,可能还隐藏着一种新的、难以猜测的阴谋。
但是,不论他们如何考虑,别的出路是没有的。鲁达科夫采取了预防伏击的措施以后,便让部队向这个缺口运动。
一到沼泽地,尼古拉便立即命令先头部队准备战斗。游击队员们往手榴弹里装好雷管,把挂在皮带上的冲锋枪端在手里,打开了保险。战斗没有发生。约摸十点钟光景,当明显地感到太阳已晒得背上暖洋洋的时候,先头部队来到了机场地区。在那儿,先头部队碰到了一群挥动崭新的冲锋枪迎面跑来的游击队员,他们是在那里过夜等候飞机的。跑在最前面的,当然是技工学校的学生们,尼古拉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朋友托利亚。
在机场上作了第一次休息。游击队员们不声不响地坐到地上,放下行李,可是武器却放在近旁,不时提心吊胆地往身后南方看着。谁也没有脱鞋,没有再缠包脚布,虽然天气暖和了,甚至也没有人解开棉袄带子。大家就这样坐着,忧郁地望着已被丢弃的营地那个方向。而那儿,暗蓝色的烟柱徐徐上升,直上云霄,使太阳变得暗淡无光。南风又把这些烟柱吹到地面,跟踪着游击队员,好象大火跟着离开的人们的脚后跟直追。
指挥员坐在树桩上,若有所思地用柳条小马鞭在地上画着。他意识到,敌人出其不意地使用了这些魔鬼式的“小球”以后,一旦发现游击队已悄悄地溜出火的陷井,那他们一定会立即再次发动进攻的。的确,在地图上,靠近北边没有森林。在已开辟的机场后面,展开了一片泥炭沼泽地,那里既无道路,又无村庄。可是,在这种干旱的天气,沼泽也能燃烧起来。当鲁达科夫还是火车司机时,他不止一次从机车驾驶室里看见过泥炭火灾——无边无际的灰色烟海,紧贴地面,气味刺鼻。这是一种没有火光的火灾,眼睛看不见,可是土壤本身在燃烧,持久而可怕,因为,除了倾盆大雨和连雨天以外,没有什么能够将它扑灭。
法西斯从火圈中留一个出口,阴谋不就在这儿吗?可能,很可能……
天空呈现着可怕的灰白色,指挥员帐篷里的晴雨计预示今早“天气干燥”。对,应当出发,立即出发,尽可能快地行动。在扫荡的敌人还不知道森林里除了炸掉的窑洞以外,什么也没有留下以前,应当在沼泽地上隐蔽起来。
可是,又出现了新的难题。军需处长垂头丧气地跑来报告说,他虽然尽了一切努力,但还是无法将大后方送来的部分弹药装上马车。
“带篷的大车呢?”
“扔掉了所有多余的东西。连安娜·米赫耶芙娜都要步行。”
“把东西驮到骑的马上去。”
“鲁达科夫同志,哪来的马?连您的一起总共才五匹。难道驮得动?光是地雷——嗬!”军需处长把一只沾满枪油的手指一举,说道,“心疼啦——把这样宝贵的东西丢掉。心都要出血呢!”
“那您打算怎么办?”
军需处长只是将双手一摊。
鲁达科夫狠狠地抹掉费了好大劲用枝条在地上画的东西。武器这玩艺儿他们一直多么缺乏啊!修理在战斗中缴获的破烂东西,用自制的地雷进行爆炸。多少次大胆设计的爆破活动,由于这些自制的东西在关键时刻没有爆炸而落空!武器弹药匮乏,妨碍了游击队的规发展。可是现在,当大后方如此慷慨地供应了所有这一切时,得到的东西中有不少又要扔掉!
“让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们上我这儿来!”鲁达科夫向参谋命令道。
他还没有想好准备讲些什么。只不过是按照老习惯在困难时刻他就找党员们商量。他们集合得很快,似乎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声召唤。大家都带着武器,背着背囊。鲁达科夫将一些还没有拿动过、但是军需处长和技工学校的学生们已经揭去了盖子的木箱指给他们看。在坚硬的蜡纸下面,好象一盒盒珍贵的糖果一样一排排地放着包装得很好的磁性水雷,整整齐齐的炸药块以及一盒盒子弹。
“瞧,这些东西在马车上装不下。同志们,怎么办?”鲁达科夫问道。
游击队员们都默不作声。每一个人,除了自己的武器和子弹以外,随身还携带有一个衣包或者衣服卷儿,再加上一个袋子,里面盛满衣服、备用粮食、各种各样私人物品,这些在行踪不定的游击生活中,都是十分宝贵而必需的。许多人的口袋由于装有手榴弹而臌臌囊囊,而地雷工兵们,都是上了年纪的、善于理事的人,除了上述那些东西外,还要带炸药。他们把装炸药的袋子横在肩上。
大家都知道:面临的行军是艰苦的。离开营地时,尽量带上了能够带走的一切。连鲁达科夫也明白:不能要求他们的负荷超过现有的负荷量。
军需处长恳求地、满怀希望地一会儿望望这个游击队员,一会儿又望望那个游击队员。早晨,队伍里头就传播一则流言,说是当卡尔波夫在撤退之前就在建好的基地仓库的基石下埋地雷时,这位肥胖红润、胡子拉碴的男人象小孩似地哭了。这个大胡子现在已下马步行,把几个箱子驮到自己的马上,应当说,他已经往自己的背囊里都装满军用物资。这就是他能做的一切。现在,他也期待地望着大家。
“同志们,到底怎么办?小伙子们,怎么样?”军需处长茫然若失地喃喃自语,期待的眼神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炸掉,怎么样?”鲁达科夫问道。
军需处长扑到箱子跟前,好象想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它们似的。
这时,从一些沉思的、一会儿用左脚站、一会儿用右脚站的人们中,走出了库兹米奇。他把冲锋枪放在脚旁,从身上摘下一只整整齐齐的“西道尔”帆布袋,抓住它的底部两端,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抖落到草地上。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那么就干脆扔掉自己的东西吧。”
大概是为了消除自己的犹豫和动摇,他用脚把这些小包呀,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呀,用纸包的衣服呀,踢得四处都是。只有臌臌囊囊的一小袋马合烟他舍不得,又抬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口袋。
“我是个再好不过的大姑娘,就是没有嫁妆,也会有人娶的,”库兹米奇用他那只绿色的眼睛向周围的人挤了挤眼,把空袋子交给了军需处长。“呶,政治经济学家,往里面装糖果吧!”
于是,大伙儿的劲头一下子都上来了。他们说说笑笑,动手把自己的行李袋腾空,高高兴兴地割爱。地上到处都是毛巾啦,小镜子啦,饭盒啦,备用的皮鞋啦,绒布被卷啦,修鞋工具啦,甚至还有书籍小册子,这在部队里是少得可怜的,有时得把它们拆成几部分,以便使更多的人能同时读到它。
军需处长把磁性水雷、一盒盒子弹、备用弹盘、一盒盒炸药装进腾空了的袋子里,他干得气喘吁吁,忙得不亦乐乎
“这可谢谢你们啦,谢谢你们啦,”他喘着粗气重复着,“真是谢谢……”
其他的游击队员发现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在从大后方运来的箱子旁边忙乎,也凑到跟前来了。他们观望一阵,犹豫一下,但很快就受到了这种共同的热潮的感染,也开始腾出自己的行李袋。
“同志们,别吝惜!等赶走了法西斯,苏维埃政权回来以后,什么都会有的!”容光焕发的库兹米奇一边调整一下肩上更重了的负担,一边欢呼起来。“没有苏维埃政权,咱们什么也不要,既不要什么锥子,也不要什么肥皂,连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他象个公鸡似的在鲁达科夫周围走来走去:“当家的,怎么样?库拉科夫同志提出的合理化建议不坏吧?嗯?库兹米奇,虽然只有一只眼睛,可是比有些人用两只眼睛看问题还要尖锐得多。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确实是这样。”
与此同时,穆霞和尼古拉已经把秘藏的那个袋子挖出来了,他们跟在箱子跟前忙乎的游击队员们汇合到了一起。
一件华丽的连衣裙和一双漆皮鞋也扔到了地上。穆霞从她全部私人财物中,只留下一只梳子——关心人的米特罗凡·伊里奇遗留的纪念品。
“啊,瞧吧,都拆开了!”库兹米奇嚷嚷起来。“法西斯收破烂的准能发一笔大财!嗨!要是他们爬到这里,准会认为他们已来到了天堂:脚底下尽是财宝,捡吧,象捡野果似的!”
鲁达科夫漫不经心地听着老头子的唠叨,在他那苍白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是啊,面临着一场严肃的、也许是可怕的考验。但是,即使法西斯强盗把四周的一切都放火烧掉,这些人也是决不会动摇,决不会倒下的。这样的人一定能冲出去,一定能胜利!……
队伍很快又继续向北行进了。在它原来进行短暂休息的地方,剩下的只是箱子的木板、涂了厚厚一层凡士林的包装纸,再加上游击队员们扔到灌木丛中的成堆的私人什物。辛辣的烟雾笼罩着周围的一切。高高挂在空中的太阳隐没到褐色的浓云中去了。沼泽上空,暮色越来越浓。热得令人窒息。
鲁达科夫走在纵队的最前头,不时地咳嗽,擦着泪眼,心里倒是暗暗感激这股烟雾,因为它掩护了部队撤退。一个想法象只钟摆一样在他脑子里反复出现:“走快些,走快些,走快些!”
第28章
穆霞身上的负担本来就够重了,一袋珍宝就不轻。但是,她看到就连这么老的安娜·米赫耶芙娜还往自己的小手提箱里放进了几盒冲锋枪子弹,于是,她也忍不住扔掉了自己最后一点东西,在珍宝的上面塞进了两梭很重的子弹。现在,她跟在医院的大车后面走得非常吃力,超过体力的重量压得她腰都直不起来。
血液在太阳穴里剧烈地涌动。耳朵里嗡嗡直响,好象有人把一个大贝壳罩在耳朵上一样。衰弱的双腿发软,越来越难以迈动步子。
安娜·米赫耶芙娜好几次要她坐到马车上来,要不那怕是把袋子卸下来也好过一点。但是穆霞只是摇摇头。要知道,别人背得也不轻啊!她宁肯倒在这干燥的、任人践踏的青苔上,也不愿一有可能就悄悄地减轻自愿承担的重量,甚至减轻负担的这种念头都使她感到愤怒。
淹没在烟雾中的太阳仍然悄悄地烘烤着大地。先头部队卷起的尘埃,使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南风猛烈地吹刮着行人的脊背,把灰尘和烟雾混成一团。空气好象变得更浓了。呼吸越来越困难,气味越来越刺鼻。走在最前头的人,已经说过,是由鲁达科夫本人率领的,他们前进的步伐越来越快。
有时候穆霞觉得,她似乎要失去知觉了。这比什么都可怕。当然,别人不会踩着她,还会连东西也给拾起来,大概,还会帮她背。可是,那样一来,她,共青团员,在同志们的眼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不,不,既不能落后,也不能倒下!为了赶走可恨的衰弱,迫使自己忘记腰酸膝痛,穆霞开始暗自哼歌。过去在同米特罗凡·伊里奇走路时,这个办法曾经多次帮过她的忙,现在可不灵了。当她感到眼花、恶心,大地好象从脚底下滑走了的时候,姑娘紧紧地咬住嘴唇,而这个动作倒是克制了昏厥。
在穆霞前面,最后一辆医院的大车摇摇晃晃,象一只小船,在滚滚的尘浪中飘荡。车上躺着上了年纪的游击队员巴哈列夫,米尔科·乔尔内依以及昆茨。昆茨是根据乔尔内依的要求被转到他们这辆车上来的。他们用手紧紧地抓着车上两侧的栏木。每一次剧烈的撞动,都使他们感到痛苦。德国人失去了知觉,牙齿磨得咯咯响,痛苦地呻吟着。想必是为了听不见这些呻吟,同时掩饰自己的疼痛,游击队员们不断地拖长音调,奇怪地唱起一首名叫《快活的谈论》古老的歌子。乔尔内依轻轻地、透过牙缝唱了起来:
父亲对儿子不相信,
世界上还有爱情……
穆霞一直觉得,他那深陷下去的眼睛总是望着她。最后一个词米尔科拖得很长,于是,遭受伤寒折磨的巴哈列夫,浑身发热冒汗,象刚从浴室里出来的一样,轻轻地、嘶哑地接着唱起来:
哎,世界上还有爱情……
在这浓重的、烟雾与灰尘混合的褐色空气中,响起了两个声音:
这是一次快活的谈论……
然后,这两个声音有时重叠,有时又分开,不够协调一致地唱着:
儿子拿起刀刃锋利的马刀,
于是抡刀自刎。
哎,这真是一场快活的谈论……
这个歌旋律徐缓,但根本不忧伤,反而有点儿逗人发笑。歌声没飞很远,在浓重、闷热的空气里很快就消失了,但是不一会儿又重新响起来。
姑娘听着老是反复的那几节歌词,尽量不去注意乔尔内依的眼光,心里却想着这些人,他们在战斗中不怕流血牺牲,负伤后又勇于忍受痛苦。想着,想着,她不禁感到羞愧,因为她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出现一种可耻的念头:如果她把自己的负荷放到车上,这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不放,——她象赶走讨厌的蚊子一样,赶走脑中这种固执的念头。——看吧,无论如何也不放……让这成为一种考验吧,看我是不是一名真正的游击队员,看我是不是配得上这个称号。在医院里忙乎一阵那倒是谁都能做到的。”
她的双脚象磁铁一样粘在地上,只要一用劲抬腿,勉强走动,肩膀和腰部就痛得厉害。恶心越来越严重,时时想呕。现在,眼前一串一串的五光十色的光圈在晃动着。
姑娘紧紧抓住大车栏木,生气地命令自己;“别倒下,别倒下,前进!”这样一来,却出现了奇迹:肩上的袋子好象减轻了一部分重量。这是怎么回事?五颜六色的圈儿消失了。前面的一切都在原地:大车、马、游击队员们的身影,在腾腾的灰尘中看不清楚。
穆霞回头一望,尼古拉正在旁边离她稍后一点的地方走着,想赶上她碎小的脚步,跟她走平。他全身都蒙上了一层腊石色的灰尘,只有一双眼睛仍然象从前一样明亮,蓝湛湛的让人吃惊。两排整齐的白牙在那半张半闭的干裂的嘴唇里,凉嗖嗖地发出白光。他肩上扛着两箱弹药。箱子虽不大,但看来很重:绳子陷进肩膀上卷成筒的短大衣那么深,好象把大衣切成了两半。汗湿的背心紧紧地裹着他那每一条肌肉都在运动的强壮的身躯。汗水象小溪似的从脸上流下来,留下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痕迹。
尼古拉默不作声地从穆霞肩上取下袋子。她摇了摇头,把他的手推开。
“亲爱的,你真好!——她想。——自己一个人背三个人的,还想来帮别人。”说话没有力量,但是她没有放开他那发热的手掌,手与手的接触比言语更易于传情。
高空某处响起了飞机的声音。由于烟雾和灰尘的遮掩,无法看清飞机,但“根据声调”游击队员们可以猜出,在他们头顶上很高的地方飞行的是一架敌人的双座侦察机,这种飞机在前线称为“空中组长”、“框子”,在游击区则称为“眼镜”或者“套辕的法西斯”。有时,它好象在空中呆立不动,在头顶上嗡嗡叫,跟蚊子一样讨厌。往常大家都有点害怕这种飞机。这种飞机有一个恶劣的习惯,那就是喜欢在侦察时朝聚集的人群投掷小炸弹寻开心。但是现在,谁也没有去注意它。
人们背着力不胜任的东西,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走着。他们走呀,走呀,高高兴兴地走着,每前进一步都被看成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尼古拉同穆霞并排走着,他悄悄地从下面托住她的袋子,心里考虑着发生的事情。“套辕的法西斯”在他们的头顶上飞行。柏林的电台近些日子以来,喋喋不休地大肆宣传前线的进攻,就在这一进攻的最紧张的时刻,敌人却被迫派出步兵、炮兵来对付这一小批在他们大后方活动的人。这就是说,游击队的任务完成了,而且,甚至他们撤离战线,还牵制了敌人为数不多的兵力。虽然基地被炸毁,他们不得不呆在这干燥的沼泽腹地上。在没有道路、空气闷热的情况下步履艰难地前进,去迎接各种新的、难以预料的困难和考验——那也算不得一回事!要知道,他们还在作战队伍中,一边撤退,一边还在战斗!
“象我们这样的人难道还少吗?”突然尼古拉出声地说了一句。
穆霞惊奇地望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她明白了:“他想的也正是我想的”。她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
“穆霞,当然罗,这太自私了。但是我无法遏制自己内心这种自私的高兴:你不飞走啦,你在这儿,在我身旁。”
姑娘用舌头激了一下沾满灰尘的、干枯的嘴唇,隐约露出一丝微笑。她咽喉发痒,说话就痛。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她低声说。“我想呀,突然在这儿,在这沼泽地上冒出了纳尔赞矿泉水小卖亭。在我那个城市,在银行前面的广场上,有过这种小卖亭。休息时,我们就跑到那儿去喝甜汽水或果汁……在小卖亭里,绿色的小瓶子可多啦,那透明的小汽泡从瓶底升上来……啊,真好喝!”
尼古拉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消失在灰尘之中。“他上哪儿去?”她无精打采地想着,又用手扶住大车的栏木。
伤员们仍在哼着(已经不唱词了)那熟悉的曲调,可是这时唱的曲调显得优伤。姑娘的眼前又晃动着五色缤纷的火圈儿。她身子摇晃一下,用双手抓住了大车。“别倒下才好。否则就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她极力想驱走自身的麻痹和昏迷状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等上拍节以后,轻轻地唱起来:
父亲对儿子不相信,
世界上还有爱憎……
最后一个音符她拖得很长,这声音在闷热多尘的空气里长久地回荡。乔尔内依在大车里坐起来了。他微笑着接下去唱,于是他们一起和谐地、高声地结束了这支歌:
这是一场快活的谈论。
靠在包袱上打盹儿的安娜·米赫耶芙娜惊醒过来,惊奇地望着伤员。
“喂,护士同志,咱们一起唱个歌吧。”乔尔内依刚要开始唱起来。
但是穆留已开始唱第二段。巴哈列夫用手肘支撑着微微地坐了起来,痴呆地望着唱歌的人。大概他还没有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受到姑娘歌声的感染,用嘶哑的声音伴随着唱了起来。
德国人停止了呻吟,他惊奇地、甚至有点儿恐惧地望着自己的前面,极力想弄明白:他同车的这些虚弱的人们,还有这个被力所难及的重量压得腰都弯了的纤弱的女孩是否真的在唱歌,或者只不过是他的幻觉?
在开始唱第三段时,穆霞听到,和着她一起唱的不光是大车上的人。
的确,整个队伍都在伴唱。这歌声在增长、扩展开来,飞得越来越远,飞到浓密的黑暗之中。这歌声象磁铁吸引铁屑一般,把人们都吸引到发出领唱声音的这个地方来。纵队更加紧紧地凑拢了。后面的人情绪振奋起来。医院大车旁边聚集了一堆在黑暗中看来模糊不清的人。
眼前出现了奇妙的景象:歌声象一阵清风拂走了人们脸上的倦容,象冰凉的泉水滋润了人们于枯的嘴唇。人们纷纷调整好肩上的箱子、袋子、拆开的机枪另件。他们觉得,负担轻了些,累伤了的背脊也不太痛了,沼泽地上的空气也不那么干燥闷热了。
穆霞从内心感受到歌声具有一种清新的、令人振奋的力量,她很高兴,她曾经向往为之献出一生的艺术,即使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也具有强大的威力。因此,当穆霞刚刚唱完这首古老歌曲的最后一些词句时,她马上就开始唱起一首新的、每逢傍晚时游击队员们都特别爱唱的歌。
沿着河谷,沿着丘陵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生怕别人不会和着她唱。但是已经有许多嗓子和谐地、有力地随着唱起来了:
我们的师团在前进……
穆霞与其说是了解到,还不如说是感受到她跟整个疲惫的队伍建立了联系,歌声给予她一种奇妙的力量去鼓舞人们,她闭上眼睛,把声音放小些,更加动听地唱了起来:
为了攻占普里莫里耶
向白军的壁垒推进。
刺耳的口哨声压过了最后的歌词。乔尔内依把两个指头塞在口里,眸子闪动着,吹起口哨来。他吹得很有节奏,心醉神迷,大概这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伤痛。
所有的人都被这喜爱的歌声迷住了。姑娘的声音在一段开头时很高,随即便隐没到那嘶哑的、不大协调的合唱中去了,似乎这褐色尘埃自个儿在歌唱。
穆霞感到歌声给她的力量正在加强,这是战胜疲劳、炎热、干渴的力量,这是输入信心、鼓舞信心的力量,所以她不等一只歌唱完,又兴高采烈地引导大家接二连三地唱起来。
开始,他们唱了一些战前喜爱的歌曲:《喀秋莎》、《沿着战争的道路》、《那不是乌云——雷雨之云》、《三个坦克手》、《通向遥远的路程》。然后,年岁大些的游击队员唱了《库兹涅佐夫》、《公社社员的队伍》、《火车头》、《我们勇敢地去战斗》以及甚至早就忘记了的《共青团员之歌》,在这个歌里,穆霞只知道一句大胆的、但不好理解的重唱词:“谢尔盖神父,谢尔盖神父,谢尔盖——毡靴”。当这些歌都唱完以后,凑到医院大车跟前来的机务段的一些老工长和队长们唱起了〈瓦兰人〉、〈莫斯科大火熊熊燃烧〉、《金色的群山》。以后便是一些人自己不知怎么唱出来的、非常古老的、几乎已经忘了的士兵歌曲,里面有象《楚巴里克——楚勃契克》以及使姑娘一听就脸红的歌词,有些歌姑娘甚至听都没听过。其他人也唱起来了,歌声此起彼伏。穆霞不会唱词,就跟着曲调哼起来。她想,她坚持己见终于进了音乐学校,这多好啊!在这些爱唱歌的人们身旁当一名女歌手,多么光荣!见鬼,音乐是一种多么强有力的东西啊!
姑娘不是象一株熟过头了的稻穗,在超重的负荷下早就弯下了腰肢吗?她的双脚不是早已疲乏不堪,大地在脚下摇晃、浮动吗?可是现在,穆霞走起路来已经挺起胸膛,精神抖擞,不再要扶大车的栏木了。她走着,走着,忘记了面临的考验。要是早就想到唱歌那该多好。
终于,响起了久已期待的命令:“休息!”
穆霞从自己身上解下袋子,然后帮助伤病员从大车上下来。她站在干燥的青苔上舒展身体,每活动一下都感到浑身疼痛,每一条筋肉都痛。忍住疼痛也是需要毅力的。稍微休息一会儿以后,她象个有经验的行路人一样,脱下鞋子,仔细检查劳累过度的双脚。不论她行军前如何仔细地穿鞋,脚后跟还是磨破了,火燎似地发疼。她扒开灰白的青苔,把脚埋在潮湿、凉爽、松散的盐碱土里。
“哎,要是有一口水该多好!——她想着。——那怕蘸湿一下嘴唇也好。”
好象准确地猜到了她这种愿望似的,尼古拉手里拿着饭盒出现了,明亮的水珠从熏黑的饭盒两边掉了下来。
“好容易才找到您!鬼都看不见。好厉害的尘土啊!”他把一盒水递给姑娘,说道。
从身上放下箱子以后,尼古拉轻微地叫了一声,舒展一下肩膀。穆霞把她那干燥发裂的嘴唇贴近水边,一连咕隆咕隆地喝了几大口,停下来,喘喘气,她马上发现了一双凝视的眼神,这眼神叫人害怕。
德国人什么也没有说,他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从被火燎过的睫毛下贪婪地望着,无力从掉到她膝盖上的水珠那儿移开。在这个烧伤者的眼神里充满着什么样的痛苦、什么样的祈求啊,姑娘不得不迅速把饭盒递给了他。
“谢谢!”昆茨将饭盒小心翼翼地端在颤抖的手里,低声感谢道。
烧伤者贪婪地喝着,一口口的水象一个个小球似地从咽喉里滚下去,拨动着多毛的喉结。
穆霞悄悄地舔去掉在衣袖和衣襟上的水珠。可是,当昆茨的嘴巴离开饭盒,他把饭盒还给穆霞以后,姑娘毫不在意地说,她已经喝够了,让乔尔内依喝掉剩下的这点儿。
乔尔内依生气地摇头:“不要。你自己喝吧,喝吧……”
“好吧,随你的便。”
姑娘把饭盒递给巴哈列夫。这个病人一把抓住它,喝得精光,还用舌头放着饭盒湿漉漉的四壁。
穆霞把头靠在硬梆梆的袋子上,闭上眼睛,她尽量不去想水,不去想还在头顶上什么地方嗡嗡响的飞机,也不去想很快又要赶路,还不知要走向何处,要走多久。
她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每一块肌肉都舒舒服服地松弛了。
第29章
队伍已经走了两昼夜。
那片单调、荒凉的沼泽地,象以前一样,笼罩着一片昏暗。根据鲁达科夫的命令,每天的口粮定量减到一个半干面包,而个人最后的粮食储备都吃光了。可是,他们行进的速度并未减低。人们已稍微习惯于行军了,因此比第一天走得轻快些。大覆盆子和早熟的野樱果成了粮食的代用品。在这些人迹罕到的地方,野果是那么多,以致从远处看来,小丘显得一片鲜红,可以一把把地采摘。休息时,饭盒和水壶都灌满了水。已经习惯了机车燃烧室的炎热的机务人员们,告诉其他人,路上喝水要稍稍放点儿盐。凡是接受了这个劝告的人,汗也没出得那么多,口也没有那么干了。
大多数人现在把靴子和鞋子挂在行李袋上,赤着脚走。仍然没有听说有扫荡的敌人,只有一架敌人的空中侦察机(现在已不是“套辕的法西斯”了,而是一架小飞机——大伙儿给它一个外号叫“拐杖”——一没有离开游击队的队伍),一直在附近盘旋。看来,根据长久停留在凝固的空气中的褐色尘尾判断,是很容易发现这支队伍的。
这根“拐杖”,老远看象一只盘腿的鹤,既没有飞离队伍,但也没有露出任何敌对意图:没有扫射,没有扔炸弹,甚至也没有飞近地面。这就使鲁达科夫更加感到不安。他感到,扫荡部队司令部的眼晴没有离开这支队伍,显然在策划着什么。但是究竟能采取什么对策呢?周围,一眼望得透,伸延着一片布满灰色土墩的地方,生长着矮小的、弯曲的树木。这地方就连兔子也没法躲藏,更不用说带有辎重的大队人马了。唯一的出路就是赶快绕过这片裸露的开阔地,到森林里去。指挥员不断地看着地图,缩短休息时间,催促大家赶路。
“加快速度。喂,那边的人加快速度!”各种不同的声音重复着他向全队下达的命令。
第三天拂晓,鲁达科夫派尼古拉带领三名共青团员往回走——侦察已经走过的道路。侦察员们回来时疲劳不堪,从头到脚
盖满了泥炭灰尘,象个青铜人似的,但却非常激动。指挥员的预料被证实了。队伍的后面,距离约十公里左右,呈徒步队形运动着一支庞大的敌军部队:侦察员根据敌人的黑色制眼,断定他们是党卫军,配备有十二匹马,驮着机关枪和口径不大的迫击炮。尼古拉比其他三人爬得更靠近敌人的宿营地,发现这帮追击者也非常疲劳,面色憔悴,满头脏发。
一切取决于速度。鲁达科夫撤消他亲自确定的夜间宿营的命令,叫起所有已经躺下休息的人,命令立即出发。他重新改编了队伍,以为数不多的侦察队代替强有力的先头部队,其后是载有弹药、物品、伤员的马车,然后是缺乏作战经验的新兵。鲁达科夫派出一队战斗力强的铁路工人在队伍尾部担任掩护。他安排弗拉恩·卡尔波夫作为纵队的前导,他本人与参谋以及参谋长移作殿后。
现在,纵队的最前头走着一个高个子,他肩上骑着一个金发小女孩。鲁达科夫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前导了。游击队员们爱戴沉默寡言的卡尔波夫。他扛着女儿走在队伍的前头,这是战斗的旗帜,这是祖国的象征。
小女孩时而靠在父亲头上打盹,时而东张西望,喃喃地说些什么。父亲没理会她。他不知疲倦地迈着坚实有力的大步。
“爸爸,爸爸呀,你瞧,又有飞机!咯,就是它,昨天的‘拐杖’。在兜圈儿呢,看见了吗?”
卡尔波夫吃了一惊。这一天从天亮以来,迎着纵队刮着凛冽的北风。风儿带来了令人振奋的凉气,把脚下卷起的褐色泥炭灰尘吹到了一旁。天际明彻如洗,临近的飞机也能看得很清楚。可是游击队员都没有理睬这个老相识。当飞机降低高度,企图从队伍上空飞过时,他们用步枪射击了。飞机窜向一旁,逃之夭夭,隐没不见了。
大家已经把这架飞机给忘了。可是从远处又响起了不均匀的、越来越响的轰鸣。
“爸爸,瞧吧,‘拐杖’——还带着一些‘拐杖’呢!”尤洛奇卡兴奋地叫道。
她坐在父亲肩膀上,好象在履行空中观察哨的职责。
游击队员们四处张望着。六条黑色的线条挂在沼泽地的上空。它们靠近了,在迅速变大……
“全纵队,散开!”从后头传来了命令,可是,老练的战士们早就自动跑向一旁。分散开来,屏息静气地趴在土墩之间。只有步枪的瓦蓝色枪管从地面竖起,瞄准逼近的飞机。
可是,飞机又绕过了队伍,赶到它前头,突然在它面前绕了一个大圈子。它们飞得很慢,很低,可以看得见尾部掉出一种象豌豆似的,勉强才能察觉出来的小东西。游击队员躺在土墩间在想:这到底是什么玩艺儿?飞机又继续画了几个更大的半圆,然后慢慢地向北飞走了。
什么也没有爆炸,于是大家放心了,站了起来。队伍继续前进。
远处的马达声刚一消失,突然在飞机刚刚兜圈子的空中出现了浅红色的、暗淡的火花和灰色的烟雾。由这些烟雾形成的“栅栏”似乎挡住了队伍前进的道路。这栅栏升得越来越高。风吹断了烟柱,将它们朝游击队员们迎面吹来,象一块毛茸茸的皮,然后在沼泽上扩展开来。
指挥员的参谋紧紧贴在浑身是汗的马脖子上。飞也似地奔到纵队的前头。鲁达科夫向全队发出的命令传到了他这儿:“加油!加速前进!”
象一层皮似的带灰蓝色的浓烟已经落到游击队员们的脚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焦糊气味。大家明白了,法西斯在队伍的前面烧着了泥炭,被一阵阵疾风煽起来的大火从北面、西面、东面向他们逼来,好象把队伍放进了一把夹钳。只有从后面还能看见一条迷蒙的地平线,纵队的尾部正向那儿蠕动。看来,只有在后面那边,才有得救的希望。
弗拉思·卡尔波夫皱起了眉头。他小心地把渐渐安静下来的女儿从肩上放下来,用短外衣的前襟蒙着抱在胸前,没有回头张望,迎着燃烧的大火走去,几乎是跑上前去。年轻的冲锋枪手们,他们组成了纵队的一支不大的先头部队,跟着卡尔波夫走去。马车和医院的大车跟在他们后面,在草墩上颠簸起伏,左右摇晃,缓缓地移动。
可是,走着新兵的纵队中部却停止前进,挤成一堆。纵队散乱了。前面的人已经消失在烟雾中,而留下的那些人还在原地徘徊,时而满怀希望地向后张望,因为那儿还剩下一条没有被烟柱封锁的通道;时而恐惧地望着迅速接近紫红色火焰边缘的辎重车辆。
越来越多的新兵走来了,人群迅速扩大。
鲁达科夫的参谋骑马来到停在那儿的人们跟前。
“干吗停下来?前进!”
他刚要纵马上前,可是人们立即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起来。
“喂,指挥员命令前进!”
“往哪儿呢,往火里钻,是吗?”
“大喊大叫倒容易,而活活地烧死——谁愿意?”
游击队员们惊慌地望着最后一批马车在烟雾中消失了。
“哎,伤员们白白地给坑害了……”
“伙伴们,转身吧!”一个年纪不大的包围者叫喊道。这人穿一件没有带子的军大衣,戴一顶拉得齐耳朵的船形帽,象女人的头巾似的。“想活命的,向后转吧!……干吗还在这儿磨蹭?”
“同志们,向后转到哪儿去?法西斯在那里设了埋伏……往机枪上撞?”参谋叫了起来,从坚定的、指挥员的口气变成了请求的、孩子般的口气。“命令往前,怎么能往后?你们怎么呐?”
但是,谁也不听他的。队伍挤成一团,越来越多的人吵吵嚷嚷,威胁鼓噪,张惶失措。
“谁命令的,谁?指挥员?他在哪儿?要我们往火里钻,而他自己在哪里?”那个把船形帽戴得象女人头巾似的年纪不大的士兵非常起劲地叫起来。“伙伴们,他投靠德国人了!”
“你骂什么?”参谋忍无可忍,向这个大喊大叫的人冲过去,但是人群象一堵墙似地挡住了他的路。
“指挥员到底在哪里?在哪里?”
“哼,是真想把大家都烧死吧?”
“当官的把人往火里带……”
“揍这个拍鲁达科夫马屁的家伙!”仍旧是那个年岁不大的包围者从背后吼着。
也不知是谁的手真的已经揪住了参谋挂着佩刀的、咯吱发声的新皮带。
“弟兄们,你们这是怎么啦,你们这是怎么啦?”参谋喃喃地说,脸色苍白,茫然失措地向四周张望。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他。“同志们,你们想一想吧……”
“说,指挥员在哪儿?”一些人严厉地质问他。
“哪儿,哪儿?知道在哪儿,在德国人那里喝香槟酒哩,”那个年纪不大的包围者盛气凌人,说话挖苦,在参谋愤怒的眼睛前面转来转去。“一面喝香槟,一面捉弄咱们;把咱们这些傻瓜往火里带,烧吧,象茶炊里煮松果一样,而他自己……”
他说到一半时不吭声了,往后一退,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好象劈成两半似地让鲁达科夫通过。指挥员仍象往常一样,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地走来。只有那眯缝的眼睛盯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包围者的面孔。
“烧吧,象茶炊里煮松果一样……接下去呢?说完吧,干吗不吭声了?”指挥员问道。他那一如既往的音调,使大家为之震惊。
这个包围者象避开幽灵似他从指挥员跟前退开。
“呶,说吧!”鲁达科夫催促着。
“伙伴们,别相信他,德国人收买了他,”突然这个包围者厉声尖叫起来,想举起崭新的冲锋枪。
不知谁的一只有力的手从后伸来,打掉了他手里的武器。他打算拾起来。一个长着斑白的硬梆梆的胡须的高个子游击队员用脚踩住了冲锋枪。这个包围者想窜进人群中去,但人群没让他进去,反而把他推开。他象一只皮球一样,从坚实的人墙前蹦回来,又面对面地出现在鲁达科夫跟前。
人们已经把参谋松开了。他又委屈又窘迫地打量着游击队员们,一把揪住这个包围者。
“放了他,”鲁达科夫向参谋命令道,然后转而问周围的人:“对于这个家伙现在你们都看穿了吗?”
他用平常的声调发问,声音不高,不慌不忙。在他这惯有的镇定之中,蕴含着一股惊人的力量,这力量能把人们组织起来,团结起来,使人们变得更有纪律。
“鲁达科夫同志,明白啦。”一个站得比别人更靠近指挥员的游击队员羞愧地说。
“现在完全明白了……他还在那儿、在森林里时就搅乱人心;……老是嗡嗡叫唤,象只牛虻似的……”
“他要把你们引到哪儿去——明白了吗?”
“明白了,指挥员同志,”那个黄头发、宽肩膀的小伙子大声喊起来。他也穿一件没有腰带和领章的军大衣。“我和他是一起参加游击队的,那时候他就瞎捣乱,当时我们不明白,以为他害怕。”
这个年纪不大的包围者又一次企图拾起冲锋枪,但是一个游击队员一脚将他踢开了,他一跃而起,忙向越来越紧缩的人空子里乱钻。
“你们怎么啦?你们怎么啦?我是自己人啦。我怎么啦,我没什么……”他嗫 地说,一会儿扑向这里,一会儿冲向那里,但是到处都碰到了严峻而坚毅的目光。然后,他突然扑到鲁达科夫脚下。“您别杀我,我都说,都……都……我不是自愿投奔法西斯的,不是自愿,而是被迫……弟兄们,饶了我吧,恶徒们强迫我的,饶了我吧……”
这个包围者以昏昏欲睡的样子望着一只瘦削的、长有雀斑、盖满浅色茸毛的手,这只手慢慢地举起了手枪。
“真诚的上帝,我不再,我不再,我都说……啊-啊-啊!……”
两声短促的枪声 然打断了这个包围者的嚎叫。鲁达科夫从地上抬起冲锋枪,交给了高个子游击队员:
“拿着吧。”并且低声地补充了一句:“这样吧:每一个人,只要他惊慌失措,不管他是自觉还是不自觉的,都是帮助了法西斯。懂了吗?好,现在——前进!跟我来!”
鲁达科夫飞身上马,一紧缰绳,朝火焰燃烧的方向奔去。所有的人一分钟以前还在张惶失措、犹豫不决,现在好象被旋风卷起,跟着他向烟雾中扑去,好象生怕离开他们这位坚定的、充满信心的指挥员。然后,从后面掩护游击队的铁路工人,——游击队的近卫军,仿佛两行整齐的链条,跟在鲁达科夫他们后面大步流星地走去。
在被靴子践踏的枯黄的青苔上,躺着一具蜷缩的尸体。
近处,火圈儿似乎已不那么可怕了。只有青苔还在冒烟。泥炭没来得及燃烧起来。人们用手、制服衣襟、帽子捂住嘴巴和鼻子,沿着低矮的火苗直跑过去,扬起黑色的灰柱和火星。可是,要使那些发出强烈鼻息、后脚直立的马穿过火焰,却困难得多。不过,最后还是把它们牵过去了。
只有医院的大车轮胎由于受热而炸裂了。大车走在草墩上,简直颠簸得使伤员们难以忍受。因此,不得不把伤员转移到马上来,用皮带把他们缚在马鞍上。巴哈列夫被放在指挥员的马上,他肩上披着一床被子,被子两端包着脑部。他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之中,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他好象小孩似的在夜间骑马行走。老头子在马鞍上颠簸着,脚后跟敲打着马,穆霞牵着这匹马的缰绳。她偶尔望一望病人。在长满毛发、瘦削的面庞上,他的一双眼睛闪烁着孩子般兴奋的光芒,灰色的嘴唇露出一抹微笑。姑娘顿时感到一阵恐怖。
敌机长时间地在沼泽地上空盘旋。在第一排没有燃完的火焰之后,出现了第二排火焰,第二排之后,又出现了第三排火焰。风煽燃了冒烟的青苔,一些地方的地皮上已经透出了浅红色的低矮的火苗。
刺鼻的烟气越来越浓,越来越令人窒息。
但是,在战争中有一种东西,哪怕只有一次,你能克服它或战胜它,也就不足为惧了。
游击队员们不断加快步伐,每个人都紧跟上前面的黑影走着。脚下扬起乌云似的灰烬和火花,刺得脸和手发痛。人们用织
物捂住鼻子呼吸,又生怕走错方向,迷失路途。身体好些的搀扶着身体衰弱的,背着他们的武器。有些人还得抬在手上走。人们走着,象孩子们在森林里一样,还得不时互相呼应着。
周围一股股翻腾的、刺鼻的烟气,好象本身在用嘶哑的、疲劳的声音交谈着:
“彼季卡,你这个鬼呀,还活着吗?”
“活着。可就是熏得象根腊肠一样……”
“依凡雷奇,哎,依凡雷奇!”
“我在这里……烟雾腾腾的。”
“啊呜,基谢列夫!”
“我就在跟前,别冲着耳朵大叫……”
“啊,同伴们,我没劲啦,谁来扶我一下吧……”
穆霞牵着马走,马上摇晃着伤寒病人。有时面前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凭叫喊声来定向。巴哈列夫时而呻吟,时而磨得牙齿咯咯发响,时而哈哈大笑。应当特别留心,以免捆住病人的绳子松开,病人掉到冒烟的青苔上去,被烟气窒息。姑娘对一个无能为力的病人的关怀使她自己忘记了这可怕的旅途上的劳累。
“谁躺在地上?”
“自己人,自己人……请帮我站起来,同志们……”
“哦,裤子冒烟……哦……哦……”
“你别嚷嚷,自己扑灭嘛,别指望有消防队来帮忙……”
“彼季卡,你还活着?”
“暂时还活着。”
“那就谢天谢地。”
在这刺鼻的、炽热的烟气中,他们到底走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白天,傍晚还是夜里——姑娘已无法说清了。在这条路尽头的一个什么地方,她偶然碰到了尼古拉。但是,她对这次会见很冷淡。
小伙子的肩上除了原来的负载以外,又挂上了谁的一支步枪。他搂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肩膀,扶着他行走,这人大声哼着:
“啊,没有力气了,烟气侵蚀了五脏六腑!啊,别丢下我呀,小伙子,我的脚走不动了!啊,死亡临头啦!”
尼古拉没有发现穆霞。他的面部毫无表情。他搀扶着这个老年人,眼睛注视着前方,迈着沉重而艰难的步伐从她身旁走过。
人们又继续前进,他们走呀,走呀,嘶哑的声音互相呼应着……
穆霞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爬上一个小沙丘的。烟气突然变得稀薄了,散发着松针枝叶气味。干燥的帚石南在脚下咯吱咯吱发响。姑娘在这儿呼吸着变得新鲜一些的空气,停了下来,朝四周张望。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条几乎已经干涸了的小河床,把游击队员们引到了一个小山丘的沙坡跟前。原来,刚刚接近傍晚时分,匀称得象桅杆一样的松树树干,在落日的橙黄色余晖里映得火红。
在下面,在山丘脚下,暗色的烟气夹杂着淡白的斑点,低低地缭绕着,直达天际。被烟熏火燎的人们,互相扶持着,摇摇晃晃,走出了这个烟海。他们登上这个不高的斜坡,张开大口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倒到地上。整个斜坡上由于躺着精疲力尽的人群因而变得昏暗起来,而从黑暗中继续有越来越多的新的人影出现。
尼古拉又露面了。他已没有搀扶老年人了,但却背着箱子、冲锋枪和步枪。姑娘叫了他一声,由于声音微弱,尼古拉没有听见。尼古拉背靠在一棵树上,眼睛搜索着躺满了人的山坡。“在找我”,——穆留心里这么猜想,脸上露出了微笑。
穆霞感到,她自己好象会难以遏止地倒到地上,于是帮助病人从马鞍上下来,把他安置在一棵小松树下躺着,本来打算再把缰绳系在树上,可是她已没有一丝力气,便顺势蜷缩在马脚边睡起觉来。
迅速来临的秋日的黄昏,罩住了四周的一切。夜色愈来愈浓,星星显得更加明亮、耀眼。灰白色的银河在穆霞头顶上伸展开去。而后,从地平线上升起了一个大得可怕的红色圆盘。这园盘越升越高,渐渐地照得通明透亮。大地上荡漾着清新、凉爽的气息。松树的树干从黑暗中显露出来,好象镀上了一层白银。树干下面铺开了一望无垠的沼泽地,它整个儿笼罩在波浪起伏的烟雾里,这烟雾好象带有活生生的、紫红色的毛皮镶边。
穆霞还在贪婪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好象想全部吸进去储备起来似的。她闭上眼睛,立刻就睡着了。就是在梦中,她还梦见自己继续在走路,气喘吁吁,拖着疲乏的双脚,十分吃力地走着。
第30章
就这样,她在梦中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走着。突然,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姑娘吓了一跳。要知道,应当走啊,无论如何必须走!可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可怕的东西抓住她,不让她动弹。她竭尽全力拼命往外冲,于是……醒了。寒意森森的月儿是那样明亮地照耀着她的面庞,使她一下子眯缝起眼睛。当她重新睁开眼睛时,参谋那副生气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
“到底找到啦!你还在睡大觉呢!”他说。“快到指挥员那儿去!找你找了整整一小时,叫醒你也叫了半个小时。”
穆霞一跃而起,惊慌地向四周张望,寻找马匹。精疲力尽的马儿就站在小松树下打盹。穆霞系好缰绳,拎起沉重的袋子搁在疲劳过度的肩上,跟着参谋走了。她冷得微微发抖,神经质地打着呵欠。
“叫我干什么,你知道吗?”穆霞打听道。
“到那儿会告诉你的。”参谋叹了一口气。根据他这番支吾搪塞的回答,穆霞明白,不会有好事等着她。但是,她是那么疲劳,以致于心里想的就是找个地方倒下来美美地睡一觉。
篝火已经烧尽了,只有木炭还发出微弱的红光,而有些则完全熄灭了。到处都躺着熟睡的人。可以听到如雷的鼾声和嘟囔不清的梦话。有人在梦中叫喊起来。只有不眠的哨兵在黑暗中时而从这里、时而从那里出现。
“莫斯科?”哨兵们怀疑地问道。
“哈巴罗夫斯克。”参谋回答。
鲁达科夫一向对于警戒的规定是特别严格的。这些规定就在这个宿营地上也要起作用。
尤洛奇卡睡在一大堆篝火旁的一些包袱上,她身旁铺着的一块防雨布上躺着指挥员。他若有所思地咬着铅笔头,从皮靴的咯吱声他已猜到参谋来到了,但他根本没有回头去望他一眼,便埋怨道:
“打发您去找人就找了老半天!”说完他转向穆霞,指着防雨布空余的一截说;“坐吧,沃尔科娃,准备和你长谈一次。”
穆霞坐下来,望着鲁达科夫,极力猜测为什么叫她来。可是他不知为什么开始问她《红色农夫》林中营地的情况,“牛谷”地区的牲畜头数和自然状况,以及通向那儿的道路。然后,他打开折叠处贴着玻璃纸的地图西边这一截,仔细看了很久。
“你们是在这儿渡河的吗?”指挥员用铅笔指着地图上一条蜿蜒曲折的蓝色线条问道。
姑娘从他的肩膀上望了一眼,读出了她熟悉的一个村庄的名字。
“是在这儿。怎么啦?”
指挥员没有回答,而要穆霞详细说一说通向浅滩的途径以及那个浅滩的情况。
“咱们上那儿去吗?”姑娘变得活跃起来,问道。她希望见到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普拉斯科维娅奶奶、鲁勃佐夫,她现在把他们当作亲人在惦念。
“可能,可能呐,”鲁达科夫回答说。他把铅笔放在地图上,斜睨了她一眼,发现她脸上交织着恐惧和兴奋的神情。“不是可能,而是事实!你可以写封信给你的女友,过十天左右我可以把信交给她。”
“信?干吗写信?那我呢?”
“你往另一个方向去,往东,你要穿过战线,”鲁达科夫望着穆霞的眼睛坚定地说:“司令部最近发出的一道命令说:将珍宝送去。派来取珍宝的第二架飞机我们无法接待降落。不是吗?那么,就只好派人送去了。”
姑娘又惊慌又委屈地望着指挥员:“干吗一定得我去?这才是怪事……”
“第一,因为你有经验。对,对,而且经验不少;第二,这件事你已经开了头,而且做得很好,我不想剥夺你把这件大事干到底的权利。还有,第三,指挥员的命令不允许讨价还价,游击队员沃尔科娃!”
最后这句话鲁达科夫说得冷淡、严厉,但是,他发现姑娘灰色的眼睛里滚动着珠泪,连忙补充道:“同你一起走的有这个……呶,老是忘了姓名……呶,技工学校学生,他叫,呶,‘活见鬼’,还有尼古拉·热列兹诺夫……热列兹诺夫担任组长。”
一看姑娘脸上的表情马上变了,眼里闪着光芒,指挥员诡谲地笑了起来。
“现在不反对了吧?啊,好啦!应当派谁去受谁的指挥,这个我知道。一路上你俩还可以唱动人心弦的情歌,走起路来就会快快活活的……好吧,给女友写封信吧……给父母也写一封……万一发生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可是突然察觉了,“也许,我能赶在你头里把信送到的。”大概是为了尽快地掩饰刚才的失言,他生气地问参谋:“侦察员回来没有?”
“还没有!”参谋站得挺直地报告。
鲁达科夫好象牙痛一样地皱起了眉头。
“去吧。侦察员一回来立即报告我。而你,沃尔科娃,留下来。在我的图囊里拿纸写信。就在这儿写吧,”鲁达科夫说完之后,又重新俯身去看一张旧地图。“我不喜欢一个人待着,简直没法这样做,我习惯在人们当中走来走去。”
“可是尼古拉……热列兹诺夫同志同意了吗?”穆霞询问道。
“什么?”指挥员没有立即离开地图。“啊,尼古拉!他不同意就试试看……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说,在渡河的地方,河里有石头,是吗?浅水滩上的石块很宽,大车能通过吗?”
在九月的天鹅绒般的天空中,颇有寒意的星星一会儿暗淡下去,一会儿又重新闪闪发亮,映照着地上摇曳不定的、忽燃忽灭的篝火。
穆霞在指挥员的图囊上把纸铺开,考虑信的内容。
终于能够给亲人写信了。可是,到底该写些什么呢?鲁达科夫没能掩饰住自己的失言,所以姑娘得以考虑和掂量他说的“万一发生什么”。不过,不用说她也明白她去执行的是怎样一种任务。是的,应当写,以便让妈妈、弟弟、妹妹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万一发生什么”之前她想的是什么……往常,姑娘甚至有意不去想“死亡”这个宇眼。但是,在这种时候,她不能不考虑它。“哎,干吗自作聪明,难道问题只在于词句吗?”——一经决定,铅笔就在纸上飞跑起来。思想的闸门一打开,话儿就如同潮水般涌出来,她一口气把信写完了。
“亲爱的妈妈、爸爸、妹妹克拉沃奇卡、弟弟维佳和沃维克,”她写道,“我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什么任务,也许以后你们会知道的,所以我想同你们谈谈心,我的亲人。我给你们带来那么多麻烦,使你们担忧,那时候,我没有听你们的话,没有和你们一起离开,请原谅我吧。可是,坦率地说,对此我也并不后悔。要知道,我这样做不是出于恶意,我是想去学习从事我热爱的事业,而事业是高于一切的,正如爸爸喜欢说的那样……我的亲人!你们也许会以为你们任性的穆西卡把你们忘了吧?没有,我记得你们,你们永远和我在一起。当我处境非常困难的时候,我怀念着自己亲爱的妈妈,和她谈心,和她商量。
“也许,我的那些疏散的女友中有谁会对你们胡说我死了,或者,谁知道她们呢,会散布流言蜚语,似乎我和德国人在一起了。别相信这些,这是谎言。我还活着,很健康,我在为我们可爱的祖国工作。但是,在哪儿工作,怎么工作,现在我都不能告诉你们。然而,请相信我,以后你们会知道的。我活着,并且在战斗,虽然不是象我们光荣的、英雄的红军战士那样在前线作战,但是,我在干我力所能及的一切工作,而且干得很好,就连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因此,你们不必为不听话的穆西卡感到羞愧。的确,我的脾气性格不好,但是,我从不心怀叵测。一旦祖国需要,那么,作为一个共青团员,我将去完成任何任务。如果需要,我将为共产主义而献身。”
穆霞想象着:一旦母亲读到她的信,一边读,一边哭,母亲身边站着两个弟弟和这个完全不熟悉的小妹妹,穆霞看见这个小不点还是她刚生出来的时候,他们鼻孔里在唏嘘作声。姑娘心里怜悯他们,也特别怜悯自己。一团热乎乎的东西梗塞了喉咙。穆霞执拗地摇了摇头,开始抹掉“献身”这个词,抹得那么仔细,以致于把纸擦了个窟窿。
“亲爱的妈妈、爸爸,可爱的弟弟和妹妹!你们别担心,我不会牺牲的。我知道,我会活下来的,我们一定会战胜法西斯,到时候我要重新学习唱歌。可是现在还得进行许多战斗,也许,我们将很久不能见面。来到这里我并不后悔,因为,当法西斯践踏我们的国土的时候,哪里还谈得上上学啊!难道还能去想唱歌吗?一旦我们胜利之后,我们就能幸福地生活。我念完音乐学校后,就上你们那儿去。
“妈妈,你想象一下吧,我作为一个演员来了,——到处是广告,用广告美术体字母写着:《独唱演员玛丽娜·沃尔科娃》。你们坐在第一排,我穿着长长的连衣裙走到台前,于是爸爸问你:‘难道这就是咱们爱顶撞的穆西卡吗?我简直没有想到!……’啊,瞧我想入非非啦!难道现在应当去想这些吗?可是,没有理想,没有诗歌,正如我们这里一个聪明的、很好的人对我说过的那样,就无法工作,无法生活,无法战斗。妈妈,你说对吗?”
穆霞读了一遍所写的东西,沉思起来。不,她不喜欢这封信。不是这样,不能这样!从下面,从山坡脚下,在月光辉映下腾起银白色的烟气,散发出秋天潮湿的凉气。冰冷的月儿在天空中闪着寒光。噗,噗!穆霞在火上烤了烤手,悲伤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接着写道:
“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你们所有的人,我的亲人们,亲爱的,我一直想念你们,希望见到你们。你们不听话的穆西卡。”
她还没有来得及封上信封,尼古拉就从暗中来到了篝火旁。他全身一片黑,以致在天空昏暗的映衬下,看不清面庞,只有牙齿和眼球,在火焰的反射下发出金色的光芒。
“敌人已经靠近东南部的一个高地,离这里大约七公里,”侦察员报告说,眼睛瞟着穆霞和她手里的信封。
姑娘觉得,鲁达科夫听了这个消息哆嗦了一下,俯身去看地图,腰弯得更低了,好象一个什么重物压在他的背上似的。
“敌人顺着小河沿我们走过的这片洼地运动,走得很慢。他们无处转弯,周围都在燃烧,”尼古拉继续说。“队伍拉得很长,看来已经很疲劳了。”
指挥员跳了起来。
“参谋,把卡尔波夫的人喊醒。沿山坡的左侧,就是那儿和那儿挖掘机枪掩体。左侧全都挖好,要牢固。不要站着睡觉!”
等到参谋的靴子咯吱声消失以后,指挥员转向尼古拉。
“来看地图吧。我们马上往西撒退。沿着这条窄轨路基走,在这条路基上曾经运过泥炭,看见了吗?路基是沙质的,什么化学物也烧不着,燃烧就让它燃烧吧,这甚至更好些:因为这样一来敌人从侧面就绕不过来了……我走啦,而你和她,”他朝穆霞点了一下头,“加上你的‘真见鬼’往东走。喏,干吗还望着?明白吗,往动。那怕是沿这条排水沟走也好,”他指着一条从一块不大的高地经过沼泽地向森林延伸的黑色虚线说道。森林在这张地图的边缘上是一些绿色的斑点。“沿排水沟走好一些,水沟现在一定有水,可以防止火烧。明白吗?”
鲁达科夫挺直了身子,突然一下子好象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军官似的,用冷冰冰的、斩钉截铁的声音说;
“游击队员热列兹诺夫,您担任小组长。命令您不惜任何代价把珍宝送过战线。明白吗?您要为保护珍宝负全部责任。”
尼古拉和穆霞也立即走到跟前,一动也不动地“立正”站好。
“是,指挥员同志,把珍宝送到!”尼古拉简短有力地回答。
鲁达科夫打了一下寒噤,将身子俯向篝火,畏冷地伸出一双瘦削的手。尼古拉走进林子,转来时带回一抱干树枝,加进火堆。
篝火烧得僻啪作响,窜起黄色火苗,火星飞向天空。星星隐没了。包围着篝火的黑暗立刻变得更浓了。从林边上一处地方已经可以听到说话声、电键敲击声和铲子的互相碰击声,以及斧头咚咚的伐木声。
“鲁达科夫同志,干吗还构筑工事?”尼古拉问道。
“大家都要撤走……”穆霞补充说。
鲁达科夫的身子靠火更近了。姑娘感到,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心里是不好受的。
“工事?”他叹了一口气。“防御工事嘛。当我们还没有摆脱敌人时,需要筑起这些工事。”指挥员直起身子,用皮靴把烧焦了的木头踢进火堆。一股旋风似的火星直窜夜空。“喏,去吧,准备起程。军需处长会根据你们的需要把我们现有的东西中最好的东西。发给你们的。多余的就别拿了。还有,去通知一下这个小家伙,你们需要他吗?”
鲁达科夫用审视的目光轮流打量着这一对年轻人。穆霞和尼古拉都垂下了眼睛。为什么指挥员要问这个?喏,当然需要!这个倔强的、爱生气的、智勇双全的小伙子,是能够成为路上不可缺少的伙伴的。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好吧,三人一起去吧。”指挥员决定了。
当尼古拉和托利亚仔细地往每个袋子分装行李时,穆霞心想,就是没有她,他们两个也能弄好的,于是躺在灌木丛里枝叶做的垫子上,很快地打起磕睡来。在瞌睡中,她听见两个旅伴在喘着粗气装袋子,一边听,一边微笑。当你意识到有人在关怀你时,心头总是感到甜滋滋的。
第31章
天快要亮了。苍白的月亮慢慢地往森林里下沉。四周的一切——树木、野草、沙地、甚至游击队员们的衣服——都蒙上了一层霜珠。在这拂晓时刻,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都被召集到指挥员那里。会议在医院的大车旁举行。大家到齐以后,尼古拉和穆霞才来。甚至年迈的安娜·米赫耶芙娜也来了。参加的还有伤员乔尔内依,他是别人扶着走来的。他坐在一棵松树下,背靠松树,聚精会神地削着一根棍子。
“同志们,我们的面前还有一场十分艰苦的考验,”鲁达科夫开门见山地说。“我们被迫向一个新的地区、向西方转移。那里有许多铁路,没有工作不致于闲得无聊。有一大片森林,绵延几百公里,有的是柴火。”
指挥员停了下来,用手掌摸了摸粗糙的胡髭。多年来熟悉他的共产党员们,从这个手势上明白了他准备把话讲到主转题上来。
“我们要沿着这条窄轨路基向西运动。路基从这里的山坡后面开始。”鲁达科夫扫了同志们一眼,迅速而坚定地说:“但是我们撤退需要掩护。明白吗?至少需要用两挺手提机枪来掩护。应当从这个小高地挡住他们从河弯到山坡的出口。机枪的火力也不能让他们迂回过来。当队伍还没有离开,还有力量时,就应当顶住法西斯。就这样。”
没有人说话。只有从下面干燥的沼泽地,大概是从很远的地方,风儿送来了灌木丛燃烧的哔哔剥剥的响声。游击队员们的脸上流露出沉思的神情。
“需要两名自愿人员,会用机枪的,”鲁达科夫小声说。“我说的是自愿人员,因为需要战斗到最后一息。到最后——一息!这应当是我们信得过的人……就这些。”
穆霞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这就是她曾经向往过多次的立功机会。这不象在敌占区运送一袋对于祖国来说是需要的——有什么办法呢——对于她本人,穆霞·沃尔科娃来说,简直是讨厌的、简直是可恨的黄金。是的,只有她才能挽救游击队!而她是可以信赖的。姑娘望着尼古拉——好象望着一面镜子。在小伙子那宽阔、开朗的面庞上,也流露着同样的激情,表现出同样的决心,他也试探地望着穆霞,象她望着他一样。他俩不约而同地互相点了一下头,于是便手牵手一起迈步走到指挥员跟前。与此同时,还有其他一些人也走到了指挥员面前。的确,他们并不是带着洋洋自得的面容,而是显得极其平常、朴实。这样一来,在鲁达科夫周围就形成了一个严实的包围圈。
从篝火那里传来乔尔内依那嘶哑而激动的声音:“鲁达科夫同志,别忘了我!不是我吹牛,你知道,在游击队里再也没有比乔尔内依更好的机枪手了。”
鲁达科夫深受感动地望着他周围的这些人。他很了解他们所有的人,或许,甚至期望大家同仇敌汽,万众一心。
“同志们,同志们,你们是我的……”指挥员一开口就非常激动,声音发抖,但立刻换成了沉着的声调:“既然大家都同意去,那我就来挑……你们两个——不要;你们另有任务,重要性不下于这个。”他坚决地推开了穆霞和尼古拉。
“指挥员同志,上这儿来吧!”乔尔内依要求。“他抓住树木站起来,背靠树干站着。“你象父亲一样,就让我米尔科象一个真正的游击队员那样为祖国牺牲吧。”这个瘦弱的、满脸硬胡须的米尔科转身向别人求援,他瞳仁闪闪发亮,劝说人们:我现在是个怎么样的人,见鬼,一个游击队员拖着这么一双脚。真是累赘呀,让你们抬呀,背呀……伙伴们,让我尽快结束生命吧,可别使我伤心啊。茨冈人米尔科不会给苏维埃政权丢脸的。”
望着他真叫人心里难过。大家都希望他快些坐下来,但是他仍然站着,用指甲紧紧地抓住松树皮。
“好吧,就按照你的意愿留下来吧,”鲁达科夫慢吞吞地说。
指挥员继续望着挤在篝火四周的人群,他的眼光落在哪一个共产党员身上,哪一个共产党就往前移动一下,好象在他的眼光里含有一种强有力的磁性似的。指挥员沉思了一下,然后,他的目光向下滑动,停留在下面的一个人身上,于是那个游击队员也照样迈步走到他跟前。
穆霞情绪激动,内心紧张,睁大双眼望着发生的一切。看来,所有这些人,其中有上了年纪的,也有成了家的,还有象她和尼古这样的,都自告奋勇去立功,可是,他们都表现得很平常,甚至不好意思把激动的心情表露出来,极力遏制和掩饰这种激动。这个乔尔内依是多么好的小伙子啊!“尽快结束生命!”是啊,这些人都象他一样热爱生活,却神色泰然地去迎接决死的战斗。
瞧卡尔波夫吧!姑娘发现,今天这位老游击队员的脸上似乎显得特别苍白而庄严。他在等待着指挥员望他一眼,结果没有等得及,就自己走到他跟前。
“斯杰潘·季德契,把我,把我留下吧,不会给铁路世家抹黑的。”
大家都转过身来。因为卡尔波夫比别人站得离篝火远些,所以只有他的脸部才被火光照亮。游击队员们都很了解,这位上了年纪的沉默寡言的人,失去了房屋和家庭,对于德国占领者怀着刻骨的仇恨;都很了解他那忧郁愁苦的心灵和那石头一样顽强的意志。他们都深信,只要在这个干枯的、青筋磷峋的躯体内心脏还在跳动,只要他的机枪还在射击,敌人就无法接近小高地,大家就可以安然撤退。鲁达科夫亲切地望了这位老同志一眼,看来他也正是这么想的。篝火旁笼罩着一片紧张的寂静。只有那行将燃尽的树枝的噼啪声、远处工兵的铁铲撞击声,才打破了这片寂静的气氛。
突然,华西里·库兹米奇推开众人,闯进圈子,跳出来拦住了卡尔波夫。
“干吗一定要把你留下,请你说说看?你有孙子,有女儿,喏,她还睡着呢!你好好看看她吧。把你留下!亏你想得出来!那我干吗去?兄弟,我,孤身一人,象田野中的信号机,在生活中光杆直立,无牵无挂。所有的火车都从我身旁开过去。你呀,真有你的!指挥员同志,留下我吧!让库兹米奇晚年立个功……要不我会跳出来说:‘我!’你,兄弟,好好抚育女儿吧。你给大伙儿说说,打算把尤洛奇卡扔给谁?没有想好就跳出起了。真有你的。好一个头脑发热的人!”
库兹米奇即使在这种庄严的场合也能巧妙地显示他特有的诙谐风格。他准备咋咋唬唬,讨价还价,争取承担这个危险的、也许是最后一次任务的权利。库兹米奇走近指挥员跟前,用那干瘪的小拳头锤着自己的胸口,装出一副哭相保证说:
“机枪,谢天谢地,我已经很精通啦。你问问尼古拉·热列兹诺夫,我们在一起学的。嗨,尼古拉圣徒,你躲在哪儿?你向指挥员给证明一下吧。你们总是搞这么一套:临时让库兹米奇当替工,可是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任务,就让别人去。难道我到死一直扳道岔?……真狡猾啊!斯杰潘·季德契,求求你,选下我库兹米奇吧。”
“别吵啦,同意你的意见。”
鲁达科夫一把抱住老头儿,把他拉到胸前。指挥员的眼睛平常总是冷冰的、严峻的,有时可以使最大胆的游击队员也害怕,可是现在却感动地望着库兹米奇的脸,好象想把他的音容笑貌全都摄进去。
穆霞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离开篝火,从林子里,从没有照亮的地方注视着同志们轮流同库兹米奇以及乔内依告别。
库兹米奇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家羡慕的东西——一个长长的小袋子,鼓鼓囊囊地装着很辣的自种烟草。他给自己倒出一小把,想了一下,又添加一点儿,然后把小烟袋塞给近旁的游击队员。
“在那里分一下吧,分给所有的人,嘴里吐出烟来,心里就会想起库兹米奇:说是过去有那么一个独眼龙,简直是烟鬼……”
尼古拉是最后同留下的人告别的。他久久地拥抱着库兹米奇,好象无法跟他分开,可是老头儿却生气地嘟嚷着:
“去吧,去吧,小伙子……在你的一生中别象燃了半截的木头那样没有出息……得大刀阔斧地去干……去吧,你也该动身啦……哦,还有一点:打完仗后,还要象你原来的那个样子,别养尊处优,会发胖啦……啦,走吧,走吧。如果你还活着的话,请向你父亲致意。他不喜欢我这个有毛病的人。很不喜欢。可你对他说:告别时库兹米奇想起了你……喏,你走吧,大个儿魔鬼!喏,去你的吧……”
老头儿几乎是把尼古拉推开了,立刻转身背对着他。尼古拉走向乔尔内依,但乔尔内依正朝上望着什么地方,没有发现伸向他的双手。
最后一个告别的是穆霞。库兹米奇有点站立不稳似的,用手摸着嘴唇,故意忸怩作态:“哎,在生命结束的时候,要是能跟漂亮的姑娘亲吻一下该多好啊!”
他眨巴了一下绿色的眼睛,笨拙地把嘴唇碰到了穆霞的面颊上,可是姑娘却紧紧地吻着他那粗糙的、干裂的嘴唇。
然后,穆霞走到忧郁地站在树旁的乔尔内依身旁。游击队员用他那冰凉的、有力的手指紧紧抓着她的手。
“也吻一吻我,我……”他蹑 地说。“吻吧,姑娘!……我根本没有一个叫济娜的妻子,这是我撒的谎。我光棍一人,就象天上的月亮,我什么人也没有……”
穆霞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但是她马上控制住了自己,抓住乔尔内依的肩膀,望着他那双大大的、警觉的眼睛。
“不用啦,走吧!”游击队员小声说,把她的双手推开。“祝你幸福……求求你,走吧。”
一个年老的游击队员、鲁达科夫的饲马员,把一匹备了鞍子的指挥员用的马和一匹栗色 马牵来了。
“斯杰播·季德契嘱咐给你们留下撤走时用……追赶我们,”伺马员忧郁地说,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到难以掩饰的惋惜。“好马啊……你们可得爱护它们,别把它们往子弹下送……拴到哪儿去呢?”
“牵着你的马走吧!随你放到哪儿去!”突然乔尔内依发起火来,故意引人注意似地从姑娘跟前把身子一转,冲着库兹米奇喊道:“让他们把机关枪和子弹盘送到这儿来,我亲自来检查!可别把这种没用的东西塞来了。老头儿,你去吧,没有必要在马跟前转悠……”
半小时以后,天还没亮,队伍迅速从小高地西边的斜坡来到窄轨路基上,立刻隐没在带有苦味的浓重的黑暗中。一段时间内还能听到在黑暗中步枪碰撞的叮啥声、马的鼻息和蹄声、车轮和枕木的细碎的敲击声,最后,一切都静下来了。
尼古拉、穆霞和托利亚三人从东边斜坡跑下来,穿过杜松和野复盆子丛林,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条深深的排水沟。他们跳进沟里,朝着那个透过烟雾已明显发红的方向走去。黎明凄清如许,晴朗的天际越来越明亮。
太阳升起来了,穿过重重烟雾,照耀着沼泽地,给弯曲的小白桦、瘦削的小松树、还有那草墩的上层镀上了一层金色,西边,耸立在烟雾之中的多树的山丘,象突出的岛屿一样,此刻已经洒满了鲜红的光芒。从那边,传来连续不断的、枯燥而愤怒的机枪射击声。由于隔得远,声音并不比口音更大。现在,穆霞感觉到这种单调的、平日听来并不悦耳的声音,象是奋不顾身的战友们温存的临别赠言,象是为不可战胜的游击队员兄弟情谊和苏维埃人高尚精神而谱写的一首悲壮颂歌。
第四部 第1章
一阵机枪的射击声,伴送着向东方迅速运动的三名游击队员在排水沟中前进,沟里有些地方很干燥,有些地方脚一踩便冒出水来,而另一些地方则有闪闪发亮的水潭,水面浮着一层红褐色的薄膜。潮湿的泥炭淹没了脚步声,因此,游击队员们除了自己的呼吸外,听到的只是这一阵阵划破沼泽地上空秋日寂静的射击声,现在这声音也已经离远了。
三个人默默无言地走着。
大步走在前头的是尼古拉。他若有所思,脸色阴沉,胸前挂着一支冲锋枪,肩上扛着一只沉重的袋子。跟在他后面的是托利亚。他迈着小步,时而落在后面,时而连蹦带跳地跟上去。他也带着一支冲锋枪,腰间束着手榴弹,靴筒里插一把刀,身背一只稍小一点的袋子。穆霞走在最后,她空着手,腰间别一支军官用的《瓦尔特》小手枪。尼古拉和托利亚不让她背东西,在姑娘的背囊中只放了轻便的铝制餐具以及一包缴获来的军用雨衣,这雨衣是她坚持要带来的。
穆霞步履轻快,已经成了习惯。她还惦记着后面,那里有两位英勇无畏的游击队员正在进行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现在已经稍懂些军事常识的穆霞很清楚那里发生的情况。远处传来密集的、零乱的冲锋枪声。这是法西斯匪徒在发起进攻。但机枪立即响起来。噼哩啪啦的枪声混成一团。冲锋枪声嘎然而止,机枪射出几梭子弹,然后便是一片宁静,能听见的只是脚下泥炭的呱唧呱唧声。
穆霞轻轻地嘘了口气,打退啦!她似乎亲眼看见米尔科用巴掌揩着被硝烟烤成褐色的冒汗的脸蛋,库兹米奇眨巴着眼睛,兴奋而又满意地笑着,用发抖的手指为自己和同伴卷起两支烟卷,然后将烟末倒进粗得象灌肠一样的皮烟袋……不,在告别的时候,他把烟袋送给了转移走了的游击队员。一想到这里,姑娘的喉头不由发痒了。而远处的冲锋枪声,象吵架一般又恶狠狠地响了起来,机枪抖动着,就象向对方回骂一样进行还击。于是,穆霞的脑中又浮现出库兹米奇和乔尔内依的形象,出现了他们那两张咬牙切齿,誓不屈服的脸庞,面颊紧贴在愤怒跳动的枪身上。
是的,这样的人是征服不了的!于是她内心产生了兴奋的期望:机枪手们一定能坚持到天黑,一旦夜雾降临,他们便迷惑住敌人,然后骑马跑掉。
随着单调的、隐约可闻的枪声,响起了一阵沉闷的短促的爆炸声,好象有人用拳头在槌木桶似的。
“手榴弹,”尼古拉停下脚步猜测道,“爬近了,这群坏蛋,用手榴弹在打他们。喂,听见了吗?”
“你怎么扯到手榴弹上去啦。”托利亚打断他的话,“难道他们能让法西斯拿着手榴弹靠近?你听,见鬼,机枪又响了……这哪里是手榴弹?!这是法西斯匪徒放迫击炮!把迫击炮拖来了,他们在放炮……”
“迫击炮在那里能顶个屁用,它只能吓唬新兵。你看见了吗?给他们挖的是什么样的战壕?他们根本不在乎炮弹!炮弹只能打在山头上……”
三个人转过身来仔细听。迫击炮停止了射击。冲锋枪声又急匆匆地响了起来,但又被机枪几梭子弹压了下去。这机枪打得好,打得内行,就象矿工用气锤在锤打什么似的。
“见鬼,他们打得多好!”
“喂,行啦,咱们走吧!”尼古拉发出命令。
他们继续赶路。穆霞若有所思地说:
“有朝一日把敌人赶跑了,就在这座小高地上树一块漂亮的大理石纪念碑,让碑上的红星永远发出光芒,让人们白天和黑夜都能看到这颗红星,想起游击队员是怎样同法西斯作战的。”
“对!这样的纪念碑得树很多。”尼古拉应声说道,没有回过头来,“大概,地球上的大理石会不够用……”
路很单调。深沟两边平整的黑坡没完没了地向后移去,坡上长满了浅灰色的款冬草①。深红的柳草低垂着挂满露水的头部,将头埋在成熟的种子的绒毛衣领里。它们间或伸到沟中间,悄悄地抚摸着游击队员们的面颊。穆霞一感到这冷冰冰的触摸,便全身哆嗦,吃惊地回头望望,然后又陷入沉思之中。
【 ①款冬草,多年生菊科植物,生长在河岸,小溪旁,是一种药用植物。——泽者注。】
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她在黑暗中观察到的游击队员告别的场面。这是一些心灵多么美好的人啊!他们对待她这个偶然来到他们驻地的女孩子,一个不引人注目、无家可归的人如同兄弟姐妹一样。而鲁达科夫这个人好象是钢铸成的!当他在机场上谈起自己的家庭时,他是那么腼腆,然后突然又谈起诗歌来。要是有一天能成为他那样的人,在自己身上培养出那样的意志,那样的镇定,该有多好!而从表面上看来他却是个十分平凡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他,你都不会对他留意的,甚至不会回头望一望。他究竟象谁呢?哦,他大概象老鲁勃佐夫,可能还象银行经理切列德尼科夫。虽然他们各不相同,但毕竟有相似之处。哪一点相似呢?不,肯定不能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但是,哪怕有一点,哪怕有一丁点象他们那样该多好啊。
这个卡尔波夫使人感到惊异!穆霞原以为他是个毫无感情的人。但他同库兹米奇告别以后,突然钻进灌木丛,只听见他的女儿在问他:“爸爸,请告诉尤洛奇卡,为什么你哭啦?你受委屈了,是吗?”有谁能想到这个两片薄嘴唇抿成一线的人会失声痛哭?唉,穆西卡呀,穆西卡!你活到十九个年头,看人只看外表:谁讨人喜欢,谁惹人讨厌,谁的样子可怕,随心所欲,没个准儿……
这是什么呢?又是在射击。但是,现在的机枪声勉强才听得见,就象隔壁房间里有人在不熟练地踩缝纫机。那里还在战斗。他们也是人呀!难道只有他们才是这样的人吗?穆西卡,你是个多么古怪的人,当你站在篝火旁时,你真象个歌剧中的女主角,大喊大叫自己愿意留下来埋伏打机枪。你跳出来,炫耀自己,露出一副傲慢相。瞧,我是个怎样的人!而其他的人提出同样的请求却神态安然,如同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不,亲爱的,你怎能成为鲁达科夫那样的人呢!你还应该向库兹米奇学一学。库兹米奇他怎么样了?他们两人在那里情况怎样了?
穆霞就这样边走边想着留在后面的人,因此没有觉察风越刮越大,空中的烟雾越来越呛人。
明朗而寒冷的白昼明显地暗淡下来,太阳也失去了光彩。
第2章
早就不安地察看四周的尼古拉叫同伴们停下来,自己爬出了排水沟。延伸到地平线的沼泽地,笼罩着暗青色的浓烟,活象一大块兽皮。风儿撕裂着这张皮,把它撕碎,扇起火焰,把火赶向东北方。要是风不止息,它就可能将火焰直接引向游击队员。当然,可以转向北方逃避扑来的大火。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得不离开这条救命水沟。
“往前走。”尼古拉果断地说,“托利亚走前面,穆霞跟着,我断后。尽可能走快点。同志们,你们听见了吗?前进!”
当穆霞绕过尼古拉时.他抓住她的手,想看看她的眼睛。穆霞把手抽回去,避开了……她还在想着那两个在山岗上战斗的人,因此,这种怯生生的温存,在她看来好象是对他们的功绩的一种亵渎。
现在游击队员几乎是在跑步前进。风把团团烟雾卷起,扑向他们,有时刮来近旁大火的灼热气浪。空气中的辣味令人难忍。太阳穴上的青筋不安地跳动。最糟的是穆霞又开始眼冒金星。“千万别失去知觉,不然的话,伙伴们就得为我停下来,那时……”
托利亚灵活的身子,时而消失在弥漫排水沟的滚滚浓烟中,时而模糊地出现在烟雾里,最后则完全不见了。穆霞心里明白已经落后了。呼啸风声中传来可怕的噼啪的燃烧声和低沉的吱吱声。风是如此的灼热,就象从火炉中刮出来似的,呼吸十分困难,似乎吸进肺部的不是空气,而是浸透苦艾的辛辣的热开水。
后面响起尼古拉的声音:“把腰朝地面弯下!”
脚底下的水呱唧呱唧地响着。穆霞弯下了腰。在潮湿的泥炭层上呼吸是畅快一些。当她越过一个小水注时,她留了点水擦了擦脸,然后从头上扯下纱布,把它浸湿,蒙在嘴上。呼吸已不感到那么辛辣了,但是跑步前进却已经没有气力。于是她弯着腰,一步一步走起来。
“用湿布蒙嘴呼吸要轻松一点!”她回头对尼古拉喊了一声。
“现在不远啦。我记得地图上标明这里很快会有森林。”尼古拉回答说。
大火已经截断了他们的去路。被炽热的气流卷来的燃烧着的树枝,把大火送过了水沟。团团火花在游击队员们的头顶上飞迸,通红的炭渣象针扎一样刺着他们的脸。现在,他们好象在横贯燃烧的沼泽地的狭窄走廊中行进。闷人的热气从两面向他们袭来,衣服也冒烟了。
穆霞感到上气不接下气。湿纱巾已经不管用。她精疲力尽地瘫倒在水沟里,一动不动地躺了几秒钟,把脸颊贴紧湿润的泥炭,吸着带臭味的凉气,这样一来,她又恢复了知觉。
尼古拉弯下腰来看她。他的脸在冒汗,满是烟尘,显得十分可怕,但眼睛象往常一样蔚蓝、透明。穆霞从他的眼神中,看见了鲁达科夫常使她感到折服的那种冷静和镇定。他在叫喊什么,她不明白,但猜到是要她站立起来。一切都在呼啸,在旋转,而这双蓝色的眼睛正在镇定而又严厉地望着她……
“亲爱的,你跑吧。”她低声地说,“你们都跑吧……别管我啦……保护好……袋里的东西……”
“别说蠢话!”尼古拉生气地说。一他抱住她的腰,扶她站立起来,不客气地将她一推;“走吧!”
穆霞感到惊讶的是她竟然走了起来。但是,她现在几乎是在下意识地走路。她脚下的地就象跷板一样摇晃着,她觉得眼看就会从跷板上滑跌下来,落进万丈深渊。但她还是顺从地扶着那只有力的手走着,走着。
从前方的黑暗中突然传来托利亚警告的叫声。穆霞朦胧地感到脚下的地滑走了,于是她脸朝下猛然跌倒在地。
她感到腿部一阵剧烈的疼痛,眼前一片漆黑,热气熏人。
第3章
穆霞首先听到的是熟悉的说话声:“哎呀,见鬼,你瞧,你瞧,向我们扑来了……你看树顶在燃烧。快跑!”
“往哪儿跑?站住!应当定准方向。”
后一句话似乎就在耳边回响。
穆霞感到自己好象是在蒸笼里一样,剧烈的疼痛象火燎一般刺着膝头上的某个部位。她睁开了眼睛,看见尼古拉的脸挨得十分近,她明白了他是将她抱在手上。尼古拉的头发烧焦了,脸上淌着汗,在熏黑了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弯曲的汗迹。两大滴汗珠在他的圆下巴额上抖动,干裂的嘴唇半闭半张喘着粗气。
“你发现野兽往哪儿跑吗?”
“往那儿跑,那儿,你瞧松鼠在上面跑呢。你瞧,你瞧!瞧见了吗?”
穆霞贪婪地深深吸进一口气。虽然在这里,在森林里高大的松树下,烟浪如同在大锅里一样沸腾翻滚,但空气在她看来却异乎寻常的清爽。这清爽的空气一吸进肺部,如同一股清泉,清新可人,似乎把肺中的尘垢洗涤得一干二净。
“醒过来啦?”
尼古拉欣喜地颤抖一下,把她紧紧抱住。
烈火被风驱赶,熊熊燃烧,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又从那棵树爬到另一棵树,似乎是在树顶上滚动。枫树着火了,好象一支支蜡烛;松树哗啦一声,火焰迸起,如同一根根焦油火炬。火焰沿着树枝、树皮,从上到下徐徐蔓延。在这堵火墙之中有一种原始的、不可抗拒的东西,人在它的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两只不知名的红毛野兽从树丛中跳了出来,撞在游击队员身上,然后消失在密林之中。
“跑步前进!”尼古拉嘶哑地喊了一声,然后跟着野兽的足迹奔跑起来。
只有这位身材高大、浑身是劲的汉子,才能如此轻松地抱住穆霞,象麋鹿一样跃过草丘、穿过树丛。害怕的心情连同烟雾和火焰的吼叫都一古脑儿抛在后边。跟着尼古拉什么都不可怕。为了让他抱得更轻松,穆霞搂住他的脖子,紧紧依偎着他。树枝鞭打着她的背部,抓住她的头发,扯住她的衣服,仿佛要把她揪住不放,想把她留下来。烟雾渐渐淡了一些,呼吸渐渐轻快起来。
跑在前面的托利亚突然站住,那神色就好象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头上打了一下似的。
“袋子……”小游击队员轻声地说了一句,“我把袋子忘记了。”
“忘在哪儿?”尼古拉问道,穆霞感到他全身抖动了一下。
“忘在我们刚才站的那个地方。”
转眼间,三个人惊骇地望着远处的火焰沿着树顶滚动,跳动着向他们追来。烈火还在树冠上被呼呼的风儿驱赶着。
“你保护她!”托利亚喊了一声。
他急忙把帽子往耳朵上一拉,然后往回跑去,那里青烟翻滚,火焰就象熔化了的沥青,顺着高大的松树皮慢慢地向下蔓延。
“你们跑吧!”从黑烟中传来小游击队员的声音,他的身影一下子在浓烟中消失了。然后,从很远的地方,又传来他的喊声:“你们跑吧!我能赶上……”
尼古拉本想随他跑去,可穆霞怎么办?要知道她一个人是无法挪动一步的。
他迟疑了一会,然后把穆霞抱得更紧,使出全身气力迅速离开快要追上他们的林中大火。
尼古拉越过草丘和树墩,向兽类和鸟类奔逃的方向跑去,甚至没有觉察手上的重荷,也没有感觉到肩上的冲锋枪在敲打他的脊梁。
穆霞屏住呼吸。她看到烈火犹如拉开的战线,带着沉闷的、威胁的吼叫,向他们步步进逼。有时劲风使火焰在树顶上飞快地跳跃,迅速追上了他们。头上的一堆堆烈火,将燃烧的针叶树的树枝洒在他们身上。穗霞紧紧地靠在他有力的肩头上。有时遇上一块林中空地,烈火便在它的前面停了下来,好象在沉思似的。一堵浓烟围墙留在后边。尼古拉这时才缓了口气。这时,穆霞又想起了勇敢地扑入火网的托利亚,她全身心都想去帮助那个头发篷乱的小游击队员,可是浑身无力。究竟是怎么回事?腿为什么这样痛?
燃烧的树顶的吼叫,奔跑的野兽的身影——这一切象一场恶梦,好象有一个莫名奇妙的可怕的东西从黑暗中向你追来,而且也象通常作的恶梦那样毫不连贯。陡然,在树丛的那边,在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块沼泽低地,低地那边是湖,湖水一平如镜,湖中有一块小洲,洲上覆盖着被秋天抚摸过的繁茂的小树林,四周低垂着鲜绿的婀娜多姿的水杨。
从湖面飘来一股清凉的水气,散发着生命的活力。
尼古拉象一匹疲惫的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象有一只有力的拳头在捶打着胸膛。他勉强地站立着,脚下的土地摇摇晃晃。骤然,在他们面前展开的一切——平静的青天,郁郁葱葱的树丛,清澈如镜的凉爽的湖水——都跳动起来,在红色的光圈中波动。
而被滚滚浓烟缠绕的烈火,已经接近湖边.火焰在林端的矮树丛中僻啪发响,凶恶 叫着,草丘上的藓苔已被烘干,火在上面滚动,冒出阵阵青烟。灰色的赤杨战战兢兢地摇晃着枝条,在烈火中挣扎。在尼古拉的身旁有一只野山羊,纤细的躯体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它向四周打量一下,然后猛地一跳,带着从树丛中跳出来的两只雌羊,钻进了芦苇丛。尼古拉本能地跟着它们跑去。浓密的芦苇一下子把他围住,脚底下的水呱唧呱唧地响了起来。尼古拉沿着山羊开辟的道路继续前进,一直走过芦苇丛,踏上了实地。这里是尖尖的狭窄的沙洲头,它把湖水切开,直通小洲,小洲与洲头之间只有一条小水道。野羊已经泅过水道,爬上湖滩,钻进水杨丛中。
尼古拉跟着它们前进,担心绊倒后会把穆霞摔下来。现在她在他的手上似乎非常沉重。他不清楚周围发生的一切。
湖上清新而又湿润的空气已经使穆霞完全清醒过来。她看到被大火赶来的兽类在湖岸边的芦苇丛中逃窜,看到几只狼伸出舌头,卷起尾巴纵身上岸,起初她把它们当成猎犬。这些狼艰难地摇动着汗水淋淋的腰身,伸出舌头刚要饮水,其中一只最大的狼向山羊扑去,把其余的狼带走了。
狼群赶过了尼古拉,但穆霞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感到惊诧。当一只极大的黑毛野猪,呼哧呼哧地直喷粗气,用一只长满硬毛的凶恶的小眼斜视着他们,在洲头边缘奔突的时候,她也不感到害怕。
他们终于来到小洲上,走进了树丛,绿色的水杨条重重地抽打着他们的脸。尼古拉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突然摇晃一下,开始往下蹲。他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把穆霞放到草地上,自己立即跟着倒了下去。他的手怎么也没法找着军上衣的钮扣,把它们解开。他这只有力的大手颤动着,看到这只大手变得如此无力真是难以忍受。
穆霞替尼古拉解开衣领,然后站起来去找水喝,但立即哎哟一声跌倒在地,膝关节中,或许稍上一点,剧烈的疼痛刺入骨髓。她向自己的左腿一望,看到棉裤全部变成黑红色,变得十分粗硬。腿部挂彩了。
她绝望地环顾四周,只见四周空荡荡的,大火已经逼近湖边。岸上丛生的潮湿的赤杨着了火,冒起浓烟。燃烧的树枝被一股热气流抛向高空,然后跌落下来,在水中熄灭,发出吱吱声。逃避大火的野兽,在清凉的湖面上浮沉。
尼古拉动了动身子,呼吸均匀些了。
“托利亚在那边……开一枪……给他打信号!”他没有抬头,吃力地对穆霞说。
但在这时,在不远的地方,传来短促的一梭子枪声。穆霞和尼古拉屏息倾听着。突然,水杨丛哗啦一声被掀开,从绿树中露出了小游击队员黑黝黝、湿漉漉的脸蛋来,他手中拿着冲锋枪。
“啦,好大一只野猪,真吓人!”
托利亚心清轻松地把一只沉重的袋子往草地上一扔。尼古拉从地上抬起身子,摸了摸他的冲锋枪的散热筒:还烫人啦。
“你向谁开枪了?”
“向野猪开枪,朝它的背部就是一梭子,它满不在乎,跑啦!”
托利亚轻蔑地用脚踢了一下找到的袋子,困乏地、象孩子一样夸口地报告说:“好不容易在烟雾中才找到它,你瞧这鬼东西多重!那里真象在炉子里一样,请你相信我的话……一只兔子撞着我,差点把我绊倒啦……哎呀,哎呀!”
托利亚突然跳起身来,发出惊恐和痛苦的叫声,拍打起自己的两只大腿来,好象是在使劲甩掉身上有毒的、害人的虫子。然后他离开他们,纵身跳下岸去,不久便听见浇水的哗啦哗啦声。他返回来时神色有点儿难堪。
“见鬼!从火里逃命出来,可差点在这儿烤熟啦!忽然间,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咬我……哎……呀……呀,都烧穿啦!”他惋惜地打量着紧口棉裤上烧穿了的两个大洞。“这还是不久前那个守财奴从仓库里给我发的崭新的裤子……多么好的裤子啊!……”
托利亚差点哭了出来。刚刚经历过危险和战斗,他那出自内心的痛苦如此引人发笑,以致在穆霞被烟熏黑的脸上,除了刚强而外,还闪现出一丝笑意。
三个人享受着新鲜的空气和寂静,默不作声地坐了几分钟。在这一片宁静之中,有一种催人欲睡的、使人感到悠闲的东西,它使这三个人都感到无限珍贵,因而他们都不敢动弹一下,害怕打破这一片寂静。
尼古拉突然想了起来,问道:“穆霞,腿怎么样啦?”
“很痛,痛……不知道怎么回事。”
“真见鬼……您是跌倒在开采泥炭的场地上。那里有一架什么机器,象是张犁。您是撞在这机器上了……是这么回事……”
尼古拉在穆霞面前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左腿抬起来,抚摸着。
“没有骨折吧?”托利亚轻声地问。
“好象没有。有绷带吗?”
“怎么没有!我什么都有……”
当托利亚先在湖中洗了手,然后用线拉开蜡纸封好的绷带卷的时候,尼古拉用一把锋利的刀切开了棉裤,托利亚找来了水,洗去结痴的血块。膝头青紫发肿,弯不过来。膝盖骨看来没有受伤。伤口在膝盖的上方,是一道不大的裂口,显然血管被扎破了,血还在缓缓地、象一股涓涓细泉一样蠕动着流出来。
托利亚在这方面也是把好手。当尼古拉从小药瓶中往伤口上洒消毒液时,他已经把毛巾浸湿,做成一条止血带,用它扎在腿部伤口的上方。止血带包扎得十分得法,血渐渐止住了。
“瞧我的医术怎么样?”小游击队员炫耀地说道,满意地搓着手,仿佛他的手被碘酒烧伤了。
尼古拉小心地抬起姑娘的伤腿,把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开始紧紧包扎。穆霞呻吟起来。尼古拉吃惊地把手缩回。
“没什么,没什么,包扎吧。”在姑娘灰色的眼睛中,恐惧变成了悄悄的高兴。她用一只无力的手碰了碰托利亚的乱发,然后柔声地说道:“你们是我的亲爱的同志!……”
然后,姑娘的眼光停留在尼古拉黝黑的脸上,这张脸由于烟熏火燎而变得伤痕累累。烧焦的眉毛和睫毛象绒毛一样的白。尼古拉一接触这种目光,立即感到不大自然,因为他把这姑娘一只匀称而又肌肉丰满的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正在卷绷带的两只手抖动起来。穆霞在一分钟之前除了对自己这两位朋友怀着感激的心情之外,并未感觉到别的什么,这时也突然害起臊来,脸红了;然后咬了咬牙忍住疼痛,把受伤的腿从尼古拉的膝盖上挪下来,尚未散开的绷带卷从他手里滚了出来,撒落在草地上。
“还想给我当卫生员哩!”托利亚惊讶地望了望尼古拉,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灵活地摆动着长得不太协调的瘦小的双手,匆匆包扎完毕。
然后,当他们走进长满树木的小洲深处的时候,穆霞坚决不肯让尼古拉抱着她走。于是他们不得不匆匆忙忙用军用雨衣和两根白桦树干做成一副担架。
林中大火把小湖圈在当中。树顶燃烧着,如同一堆堆巨大的篝火。在枝叶丛生的小树丛中,火焰蹦跳着,小树如同活的生物蜷曲着身子。烟和火的旋风在空中飞舞,倒映在镜面般的水面上。似乎连水也在冒出黑烟,燃起了一团团的红火。
第4章
同伴们决定在小洲深处一块不大的林中空地上安顿下来,等待穆霞养好伤。这块圆形空地四周都是浓密的阔叶林。他们无法继续赶路。停留下来的这个地方的确十分安全。就连最凶残的讨伐队,也未必有谁会想到要通过这片焚毁殆尽的森林焦土,到这小洲上来寻找游击队员。但游击队员们还是采取了应急措施。装着珍宝的袋子埋在住处的近旁,以防万一。精明的托利亚甚至用枞树枝将沙洲嘴上的脚印仔细地清除干净。
在长着覆盆子的地方,两个游击队员为穆霞造了一个小窝棚。门口用两块布遮住,而他们自己第一夜却睡在篝火旁。但是第二天早,穆霞把他们叫做懒鬼,并威胁说她也将睡到露天地上来,以示抗议,就这样逼着他们建造了第二座体积稍大一点的窝棚。
吃食是不用他们发愁的。诚然,被大火赶到小洲上来的鸟兽,待到森林中火一熄灭,土地也不再冒烟的时候,便立刻逃之夭夭,但尼古拉还是打倒了一只山羊和两只肥兔。何况荒凉的小洲位于森林湖上,自然就成了大群鸟类飞行途中的歇息站。每天早晨都有野鹅的凄泣声,野鸭忙忙碌碌的嘎嘎声以及一种奇怪的、陌生的、象号管一样叫的声音将穆霞唤醒,爱读大自然的书的尼古拉,根据这种奇怪的叫声便猜到象候鸟一样的天鹅来临了。总之一句话,飞禽走兽是不缺的。
他们吃得好,睡得足,元气渐渐恢复过来,养精蓄锐之后,以便踏上漫长而危险的征途。托利亚甚至提议今后将小洲命名为“三个懒汉的疗养地”。
穆霞将同伴们住的窝棚隆重命名为“儿童大厦”。当天已放亮,在棚子里还听得见无忧无虑的鼾声以及香甜的梦呓声时,穆霞已经醒了。她在自己的窝棚门口坐下来,然后便一动不动地长久注视着:黑 的树影外面,静悄悄地现出婀娜来迟的朝霞;而在逐渐变亮的天幕上,月儿越来越苍白,渐渐地躲藏起来,最后,太阳以它红艳艳的光芒吓跑最后一颗闪烁着绿光的星星,徐徐从林外升起。
天气晴朗,微盖薄霜。当矮树丛中最后一线晨晓慢慢消逝的时候,树和树墩的脚下还久久地铺着一层干干净净的晨霜,象白色的晶体闪着亮光。空气是这样的明净,以致树上每一片小叶,树皮上每一道小皱纹,都清楚地显露出来;它又是这样的新鲜,浸透着渐渐干枯的树叶浓郁的香气,以致使人很想进行深呼吸。在这秋夜和迟来的秋晨交替的时刻,当大自然萧瑟地蜷缩在睡梦中,而后又不慌不忙地苏醒过来的时候,细细地思量一番该有多么好啊!穆霞在思考人生的时候,怎么也不能摆脱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她感到自从同游击队告别的那一天起,已经过去了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她在这段时间内已经成长起来了,她现在完全是以另外一种眼光来看待人生,看待人们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虽然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但是现在她能够一连几个小时,一点也不感到枯燥地坐着不动。
太阳升起来了。穆霞柱着一根棍子,用一条腿跳着走向篝火,这篝火是小心谨慎的托利亚昨天留下的。她把火点燃,然后开始准备早餐。她什么也来不及做好,托利亚那睡眼惺松、满是皱纹的小脸蛋就从棚子里探出来。小游击队员刚从梦中醒来,冷得缩着身子,生气地闪着一双乌黑的、不安的眼睛,穆霞觉得这双眼睛同米尔科的眼睛非常相象。他把受伤的姑娘赶回自己的窝棚。
托利亚不让任何人挨近“厨房”,一切都亲自动手,他心灵手巧,活象一位好主妇。使穆霞感到极大兴趣的是,他的这套烹任本领究竟是从哪儿学来的?她呢,连马铃薯都不会烤。可托利亚总是一言不发,每当试图打开他的话匣子的时候,他总是用孩子话回答对方:“不呀”,“是呀”,“过去啦”,“还讲什么”。不久姑娘明白了,在询问他的身世的时候,她触动了他还未痊愈的伤疤,于是就不再打听他的往事了。
托利亚使穆霞越来越感到兴趣,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尼古拉在那次笨手笨脚的包扎腿伤以后,在她同尼古拉的关系中已经失去了自然和纯朴。现在她不想让他看到她衣着不整,面容不洁。当着他的面梳头也羞容满面。每当包扎伤口的时候,尼古拉总是自动的避开,于是整个包扎过程都让那位“小太医”操作。
第5章
同时,尼古拉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于是避免同穆霞单独呆在一起。他总是离棚子远远的,一个人在小洲上徘徊,察看沙土上是否出现敌人的脚印,或者暗中窥测候鸟的生活、活动以及它们的习性。
尼古拉感到内心充满了爱情,感到他已无力克制这种感情,因此暗自生气。他以理智说服自己:这是愚蠢的、低级的,一般说来,在战争年代里有这种感情是不合适的。他生气地责备自己懦弱无能,缺乏意志,但等到他一回来,渐渐靠近住熟了的林间空地时,那一切理智上的依据似乎都失去了效用,心脏跳得很快,既高兴又不安,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穆霞也在经受着同样矛盾的情感。她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内心充满了激情。但当尼古拉一到了林间空地,她却又用一种冷淡的目光迎着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提出一些嘲弄性的问题,生气地将他奚落一番,对每一个玩笑她都大发脾气,对他的言行她都要挑剔,觉得她受了委屈。这样,两人彼此都感到难受和不自在。
现在,他俩只有一种话题才能谈得情投意和,那就是谈论大自然。战前,穆震不知道很多树的名称,甚至不知道她生长的城市的街心公园中以及街道两旁种些什么树。但是,在森林漂泊的这些日子里、亲爱的俄罗斯中部的大自然,有力地吸引了这位城市姑娘,赋予她一种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感情。穆霞爱上了森林、草地、江河,就象一个成年之时才学会文化的人,贪婪地、兴致勃勃地读一切能弄到的书,穆霞也以这样的贪婪,这样的兴趣去理解大自然的奥秘。
而尼古拉却把整个身心献给了大自然,从童年起就是如此。他们谈论大自然,谈论它的美丽和秘密,以此掩盖内心的懊恼,这种懊恼的心情是因为穆霞受伤而不得不留在此地无所事事而引起的。这种谈论也掩盖了那种与日俱增的等待踏上征途那一刻的焦灼心情。
离穆霞的棚子不远处,有一个不高的、腐朽的白桦树桩。它全身覆盖着绿苔,只能靠四周结实的树皮支撑着。树桩嘛就是树桩。有一次,穆霞刚要坐在它上面晒晒太阳,可蚂蚁却把她赶跑了。而这次她一走出棚子,就在这个树桩旁边碰见了尼古拉,他俯卧在地,用巴掌支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着树桩,就象戏迷观看一场天才的表演似的,穆霞放声大笑:对这个一点也不引人注目的朽木表示这种兴趣,在她看来,实在是太可笑啦。尼古拉不满地瞟了她一眼。
“你笑什么,自己又不懂!”他嘟哝了一声。然后又热情洋溢地解释起来,“要知道这里是整个天地呢。你瞧,树锯掉了,树桩也朽了,风把泥土带到它的上面,于是便出现了一层青苔,青苔把泥土固定,为的是不让风吹跑。顺便说一句,因为有这些特点,所以把它称为‘金发藓苔’,说对了,是吗?你看,青苔上长了两棵小白桦,这一棵三岁,而这一棵还是个婴儿,一岁还不到。你瞧,它们把根多么牢固地伸进腐土中。一旦树桩裂开,腐土落地,它们就会挺拔起来,经过十到十五年,在这个老太婆的身上就成长出这样的一位姑娘,把发冠展开来。”尼古拉指了指一株体形匀称的白桦树,它全身长长的发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喂,这难道不是思考物质的永恒性,生命的活力以及其他许多现象的材料?……附带说一句,你知道吗,这一株白桦不知为什么总使我感到象你,它是这样的纤细,苗条……”尼古拉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然后生气地补充一句,”而且蓬头散发!”
穆霞一点也不理会这些比喻不当的奉承话,她用一种新的眼光观看这个外表上如此平常、一点也不引人注目的树桩。真的,在鲜绿的金发藓苔上,挺立两棵小白桦,葱绿的树叶仍象夏季那样鲜嫩,叶子背面是毛茸茸的。这两棵小树看来在树桩上怡然自得。不知为什么它们使穆霞想起了金发女孩尤洛奇卡。她现在在哪里呢?鲁达科夫是否把队伍带出了火海?也许他们现在已经到达“牛谷”,到了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那里。肯定相会啦!……朋友们都在战斗。在打仗,他们每一天都在斗争,而他们三个却在这里观赏大自然的风光!……多么令人发愁呵!
一想到这些,穆霞甚至开始呻吟不止。
“怎么啦,伤口疼?”尼古拉不由惊慌起来。
“不是,不是,你说吧,我在听呢。这很有意思。说呀,说呀……”
“你过来瞧瞧这树桩。这简直是座小城,有各色各样的居民,而且很稠密。”尼古拉继续说道,姑娘脸上表情的变化使他感到不安。“早晨起霜以后,这座城市似乎死气沉沉,而现在太阳一照,你瞧,多忙碌呀!”
的确,两只蚂蚁,你帮我,我帮你,拖着一根粗松针。另一只迎面向它们急忙奔来,望了望正在劳动着的伙伴,摇了摇触须,掉头往回迅跑。穆霞把它想象为某个蚂蚁建筑工地的头目,它飞快跑回工地,以便精心计算,决定应当把这根新木头放到何处……
“瞧,它们都在为共同的事业而劳动着。而我们在这里……”
尼古拉烦恼地把手一挥,但立即意识到把话说错了。穆霞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光变得冰冷,怒气冲冲地望着他。
“照您这么说来,是我有意拖了你们的后腿?”
“你说到哪儿去啦!”尼古拉着慌了,“我想说的是……”
“热列兹诺夫同志,也许您以为我在装假?”姑娘毫无调和余地地说。她的嘴角在抽搐,眼里蓄满泪水。
“嗨,你扯到哪儿去啦?我不过想说,我们常常不能发现大自然中最有趣的东西。”
姑娘审视着他的眼睛。
“不,您想说的只是这个?是真的吗?而我也想过了……唉,科利亚,这条该死的腿为什么愈合得这么慢?为什么呢?”
“会好的,会好的,一切都要到时候……往这里看……”
尼古拉指着一颗紧紧卡在树桩里的遍体鳞伤的松球,它夹在树皮和树干的凹槽中。许多被弄得狼狈不堪的松球和树屑堆在地上。原来这是一个啄木鸟的窝。它把猎获物拖到这里来,把它塞进特别的夹子中,以便更轻便地用它长长的 来消受猎获物。
“你还记得吗?你是怎样给我讲过一种捕捉苍蝇的植物的?”穆霞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她问道:“是讲茅膏菜吧?”
尼古拉也高兴起来,“你还记得吗?你是怎样给我钉钮扣的?”
“当时我望着你,心里想道,‘这个叛徒怎敢用这样明亮的眼睛看人?他脚底下的土地应当燃烧,每一株树都应该诅咒他,每一处矮树丛都应该嘲笑他……你当时是怎样想的?别拐弯抹角,说实话,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也是这样看你。完全是一样……库兹米奇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德国人的猎犬,女间谍’,我却不信,无论如何不相信,虽然我生自己的气,但就是不信……嗨,库兹米奇呀,库兹米奇!”
起风了。从纤细的白桦树上撒落了几片叶子,犹如一个个金币在空气里旋转飞舞,然后落在褐色的草地上。尼古拉拾起一片落叶,把它贴近脸颊,叶面冰凉,毫无生气。
“是呀,库兹米奇!”穆霞若有所思地应声道。
尼古拉不知为什么十分珍惜地将落叶放到草上。
两个人都叹了口气。大概他们再也听不到这老头的高嗓门,再也看不见他那只诡橘地眨巴着的绿色独眼了……一想到这点心情十分沉重。
于是穆霞感到,她好象很久以前就认识华西里·库兹米奇·库拉科夫,好象这位瘦小、倔强、好抬杠的人多年以前就闯进了她的生活,教会了她许多东西,开阔了她的视野,使她看到了许多事物……
第6章
穆霞由于不能动弹,无所事事,每天都在观察周围景物的变化。
如今已是秋天,每一株树都有自己的颜色,甚至有自己的声音。白杨树梢斑斑点点,呈火红色。小白桦树长长的枝条呈现出黄金一般的颜色,风一吹,便窃窃私语。粗矮的小菩提树的叶子是褐色的,而胡桃树的阔叶则显出白色,足有一半掉落下地,象簌簌作响的发亮的地毯铺在树丛脚下。唯独生长在低洼地上的坚强的绢柳仍然象原先那样郁郁葱葱,迎着秋风,顶住晨霜,生机勃勃地摇晃着繁茂的枝叶,
穆霞接连几小时地坐在自己的小矮凳上,对森林的研究如此出神入化,以致在一个重露过后的早晨,当草地枯萎并披上一层浓霜、树叶簌簌落下的时候,她不睁开眼睛,单凭落叶声音就能断定,这是已经发皱的菩提树的叶子象纸片一样掉下来,还是柳叶象棉纱一样飞舞着地。
森林的色彩迅速变换,好象在点缀百无聊赖的游击队员的生活。每当穆霞想消除折磨自己的苦闷时,她就避开光秃的阔叶
林,而凝视四季长青的松树和枞树,它们的枝叶里贮藏着嫩黄的球果。在那里,忙忙碌碌的、一丝不苟的松鼠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从倾斜的树杈上撒下褐色的树皮。
突然展现在姑娘面前的俄罗斯中部资源丰富、美丽无比的大自然,在她的头脑中同祖国这一概念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她愈是爱上周围的大自然,就愈加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有一天她那该死的伤口终于愈合,又能重新踏上艰险的征途。
有一次,托利亚在干涸的湖湾淤泥中没费多大劲就逮到了一条大梭鱼。他把鱼从湖边带回来,碰见穆霞正在掉泪。为自己捕鱼成功而感到十分骄傲的小游击队员,突然慌了手脚。挂在柳条上遍身斑纹的大鱼吧哒一声掉到草地上。在托利亚看来,穆霞是处于第一次卫国战争时的女英雄、女村长玛弗拉·波日娜与女飞行员波莉娜·奥西片科之间的一位人物。现在她正坐在小树墩上流泪!她的睑又红又肿,泪痕斑斑,十分难看。
托利亚极力掩饰自己失望的心绪。他装作在拾掇鱼,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但不一会儿他心中就产生了怜恤的感情。她干嘛哭呀?是什么使她伤心?托利亚把鱼撂下,坐到女伙伴旁边。穆霞象孩子一样抽搐了一下鼻子,用拳头揩了揩。
“刚刚飞过一群白鹤……好大的一群。”她深深叹了口气,带着哭声说,“我数到了六十只就数不清了。它们成群地飞,飞得整整齐齐。我想,晚上它们一定会飞到家里,那里的一切还象以前那样,没有法西斯匪徒。妈妈在那边,兄弟也在那边,还有小妹妹,多么想到那边去——于是就象傻孩子一样哭啦1
白鹤倒好,一飞到高处,便咕——咕——咕地飞走啦。”
穆霞用巴掌揩了揩脸颊:“托利亚,你想回家吗?你的妈妈和爸爸在哪儿?”
托利亚象挨了一下打似地颤抖了一下,他那黝黑的脸蛋突然暗淡下来。
“妈妈在那边。”他用手指一指东方。“父亲……我没有父亲……他死了。”
突然他跳了起来,挑衅似地睨视了一下穆霞的脸。
“我撒谎!父亲还活着,他把我们抛弃了,不跟我们住在一起。懂吗?就这些!别提啦!”
这个感情冲动的少年之所以容易受委屈,谜底就在这里!他那双不安的,非孩童应有的严肃的眼睛之所以流露出忧愁,原因就在这里!穆霞想抓住托利亚的手把他拉近身边,但他却猛然躲开了。
“你害什么臊?怪物!”
“我害臊?能有这种事?!”托利亚傲慢地抬起头,但立即忧伤地把头又低下,似乎全身都失去了力量。“我撒谎,我害臊……人人都有父亲,而我……我对所有的人都说父亲在芬兰战争中牺牲了……我只对你讲实话,好吗?”
往常,托利亚总是倔强地掩盖住内心的痛苦,而现在,大概由于想使自己的心情轻松一些,便开始急促地讲述起令人悲伤的家事来,甚至去掉了那句常说的口头禅“见鬼”。一边说,一边老是警惕地四下张望:尼古拉是否出现在近旁。
第7章
托利亚·兹拉托乌斯托夫战前是一所技工学校的学生。父亲在一家大工厂任技术员。他还有个弟弟和一个年幼的妹妹。开始,孩子们的生活与城郊工厂区其他孩子的生活毫无区别。课余时间托利亚都在工厂“少年宫”里度过,夏天则随着夏令营外出避暑。有一回,他成了优等生和少先队的积极分子,甚至到了阿尔杰克①的绿茵如画、赏心悦目的海岸边。
【 ①阿尔杰克在克里米亚,这是以莫洛托夫的名字命名的全苏疗养院式的少年营。创立于1925年,位于里海之滨。——译者注】
由于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学校生活和他本身的事情中,所以他长久没有觉察到家庭中开始产生某种不和的因素,何况在起初觉察这一点也确非易事。过去父亲常常不出大门,现在每晚都不见他,母亲似乎突然消瘦和变老了,她的眼睛哭得通红,走来走去,有时突然在饭桌旁边发呆,或者手拿针线在窗旁发怔,一连几个小时地坐着,轻声地叹息,眼睛呆呆地凝视着空间某一处地方。
有一天,托利亚兴奋异常地回到家来。一位有名的北极探险飞行员来到了少年宫,跟他们座谈了北极风光和飞行探险的经历,使得这个孩子很想马上把这一切都告诉自己家里的人,告诉他们,他决心要成为一名北极探险家。但是,他一冲进房间,便看到母亲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甚至没有觉察弟弟同妹妹用墨水在桌布上聚精会神地涂画。
托利亚扑到母亲身上。
“你怎么啦?病了,是吧?要不要打电话到医务所叫医生来?”
母亲没有答话,甚至没有转过身来。托利亚奔向电话机:“我给爸爸的车间打电话,好吗?”
母亲的嘴角抖动了一下,下巴收缩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苍白的太阳穴上滚下来,把头发浸湿了。
“别打电话,好孩子,爸爸不会来啦。他把我们抛弃了。现在我们已经成了孤儿寡妇。”母亲轻轻地说着,突然把脸埋在枕头里,全身抽搐起来。
托利亚在电话机旁怔住了。他爱父亲,母亲所讲的话,在他看来是这样的反常,这样的令人难受,以致一开始他甚至不敢相信。也许,这是错觉?也许,妈妈动了肝火,吵了一架以后在气头上说了这些话?最近,她的神经有点不正常。
而父亲既没有在当天晚上,也没有在第二天晚上回家。后来有一天,当托利亚放学回家的时候,他拦住了儿子。这个常常被儿子看成是汉子中的楷模,红着脸,目光躲闪,语无伦次地嘟哝着,说托利亚已经是个大人了,他应该理解做父亲的,说如果母亲同意的话,他准备将所有的三个孩子带到新家去;要是不同意,他们还可以仍住原处,衣食住行不必操心;他决定给他们一半工资。托利亚感到可怕,他拖着脚步,脑海中总是钻进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这不是父亲,而是某一个样子象父亲的陌生人,一个外人,他在嘟哝着可怜的,虚伪的而又如此可怕的话?难道父亲能说这些话?但这毕竟是他呀!他面颊上的那颗胎痣,他身上穿的那件母亲为他过生日缝的衬衫。他怎么能这样呢?
于是,在这个以前还是个无忧无虑、天真乐观的孩子身上,初次显示出他的真正的性格。他恶狠狠地望了望跟在身后碎步而行的人,只说了一句话:“请您走开!”然后,晃动书包迅速离开了他。
从那天起,托利亚就象成年人那样很懂事地同母亲谈话了。父亲离开了,离开就离开吧,这样的父亲他们不需要。到他那儿去住?他是在发疯!也不要他的钱,什么都不要他的……“没有他我们也要活下去。”
母亲的想法也一样。她回到工厂设计室的绘图桌旁,出嫁前她就在那里工作。而托利亚则转到夜校班学习。把一部份家务揽到自己身上。他渐渐习惯了比别人早起,早上给母亲热好茶,炸好马铃薯,把小弟妹送到幼儿园,回来时又顺便到商店买东西。托利亚尽力象女邻居那样,当母亲加班加点时,自己做饭炒菜,然后用报纸和棉被包好饭盒,为的是母亲从设计室一回到家来,便能吃到热饭热莱。
他知道母亲为他的学业成绩操心,便更加勤奋地学习,这种勤奋不是孩子们常有的,常常在午夜还坐着做作业。有一次母亲病了,他竟学会了擦地板,洗衣服,甚至给小弟妹缝衣服,补袜子。
有一天,当托利亚在公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邮递员送来一笔数字很大的汇款。这突如其来的钱使他很高兴,因为家中现在一戈比都数着用。但他一认出是父亲的笔迹,便立即感到扫兴。母亲手中摆弄着汇款单,疑惑地望了望儿子,使儿子高兴的是,她毅然决然地将汇款单退了回去。就这样接二连三又退了几次汇款。父亲曾试图给他们挂电话。托利亚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听都不听便将话筒挂上。于是,钱再也不寄来了。
被遗弃的家庭日子毕竟很不好过。过去母亲依靠丈夫的高工资,现在只能勉强维持家计。向厂委会或互助基金会提出请求她羞于开口。房中几件物品不见了,跟这些东西告别就象跟老朋友告别一样感到难受。托利亚升到了七年级,交给母亲的成绩单上全是优秀,并且坚决地象大人一样宣布:他决定不再上学了,要到工厂去做工。母亲只是叹了口气,背转身去,久久地望着壁纸上暗色的框框,那里当初曾挂过父亲的肖像。
早晨,托利亚穿上节日的服装,来到了工厂人事处。人事处看了他的出生证后,说这样的孩子他们不收,并劝他上完七年级。托利亚抓起出生证就去找厂长。一位上了年纪的女秘书听完了他的话,不断同情地叹气,但不让他进办公室。她说人事处的意见是对的。
但托利亚并不罢休,从厂长接待室出来,他就站在走廊里已经发黄的墙报旁。他对那些管理产品的报道毫无兴趣,但他还是一篇接一篇地读着,不住望着办公室的门。
当他第二遍读墙报时,门开了,走出一位高大魁梧的汉子。他急急忙忙在走廊里走着,边走边生气地,断断续续地对两位勉强跟上他的职员说话。托利亚暗自猜想这就是厂长,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追上去,语无伦次地说出自己请求。只顾谈话的厂长哪有心思弄清这个瘦小、黝黑的小孩到底对他有何要求。
“找人事处,找人事处,找人事处!”他急躁地说,头也不回地开始下楼。
回家之前,托利亚信步走进了工厂花园的一个远远的角落里,在草地上大哭一场。在这个时刻,他既恨父亲,又恨人事处;既恨女秘书,又恨厂长——恨一切人和一切事物。回到家来,泪水已经干了,眼光恶狠狠的,对母亲什么也没说,就走进小贮藏室,那里多年来乱七八糟地堆放钳工工具,这些工具还是从祖父时代保存下来的。
头脑灵活而又在一切事情上都很倔强的托利亚,很快掌握了不太复杂的家庭手艺的基本功,于是给邻居们焊个锅呀,揽点土木活呀,修修煤油炉或者电炉呀,接接电线呀,开始挣点外快。工厂大楼的住户们都乐意给他一点零活计干,当然,主要的并不在于他的手艺如何,而在于邻居们都很同情他家。
有个星期天,在一个朋友善意的推荐下,小电工甚至被叫到就住在这座大楼的厂长本人住的套间。厂长的妻子是个丰满、快活的女人,她说她给丈夫送一件他意料不到的礼品,因而不叫厂里的电工来。她问托利亚、能不能在天黑之前给她为丈夫过生日买的礼品——一架枝形吊灯安装好电线。巧就巧在枝形吊灯中的小灯泡不要一下子全部发亮,而是一层一层地亮起来。托利亚毫无惧色地接受了这个活计。他找来工具和电线,拖来了人字梯,在打蜡的地板上垫上报纸,然后把衣袖一挽干起活来,这一下他可出了洋相。把瓷盘固定好并扯起电线后,他才明白,搞这样从来没搞过的复杂的线路,他的知识和技能还嫌不够。
他内心一阵恐慌,想撒手不干跑掉,但是又不甘心,于是咬紧牙根,拼命想办法把线路接通,以达到所要求的灯光效果。他每敲击一次,心就惊恐地收缩一下,汗水从脸上淌下来。当灰心丧气的女主人走进房间的时候,她看见小电工正在全神贯注地干活。他的神色是这样的慌张,两只手是这样可怜地发抖,以致懊丧已极的女主人实在不忍心把这个破坏了她的意外礼品的自作聪明的人痛骂一顿,赶出门去。
托利亚坐在天花板下的梯子上,看见一辆汽车驶近大门,从汽车里跳出他熟悉的高大汉子,听见前厅响起了电铃声,传来略微嘶哑的低沉的男低音,这声音当初曾漠不关心地对他说:“找人事处,找人事处,找人事处!”托利亚已经决心等待将他不光彩地赶出门去。他此刻只有一个想法:但愿尽快结束这种难耐的折腾。赶快了结这桩活。
但是,即便托利亚预感大祸临头,他还是不住手地寻找所需要的组合,把电线理了又理,接了又接,改了又改。他就在天花板下的人字梯上这样忙乎着,被厂长碰上了。厂长穿一件睡衣,着一双便鞋,盥洗后红光满面,稀疏的头发湿漉漉的。他一声不作地观察了几分钟,然后从他那狭小的眼中射出了讥笑的目光,在托利亚看来,这目光显得残酷无情。他在摆弄电线的时候,总是尽量不往下看,尽量不看,却又做不到。讥笑的目光吸住了他,就象无底的深渊在把他往下拉似的。小电工的神经终于受不住了,平嘴钳子从他手里滑跌下来,把梯子敲得蹦响,啪地一声落在地板上。
“喂,下来!”下面响起了厂长低沉的男低音。
厂长把睡衣一脱,自己爬上梯子。他坐在上面,然后不断地下命令:时而要螺丝刀,时而要小锤,时而要钳子。半小时过后,他得意地把开关一开——枝形吊灯便一层一层地发亮,成功地在天花板下大放光彩。厂长勒下丝绸衬衫的袖子,扣好袖扣,突然用一只做工的大手用力把这个倒霉的电工拉到身边。
“喂,给我说实话:干吗马马虎虎地干活?为什么不学习呢?你倒底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这位厂长原来具有一种本领,那就是话没说完就懂得意思了。他只问了托利亚的姓氏,便问他是不是旋工车间主任的儿子。厂长知道是他的儿子后,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意味深长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然后他说,进工厂做工对托利亚来说的确是早了一点。但是,厂长答应吩咐破例招收他进工厂技工学校学习。告别时,他象对大人一样握了握托利亚冰冷的瘦手,并招呼他明天就来报到。
当天晚上,当兹拉托乌斯托夫一家人在房间里刚要议论这件事时,突然来了几位素不相识的妇女,带来了几袋东西:吃的,穿的,还有给小孩玩的洋娃娃和玩具熊。她们坐了约摸半小时,喝了点茶。托利亚发现,她们有好几次似乎是有意无意地问母亲,为什么直到今天她还不来找厂党委会帮助。
在告别的时候,年长一点的妇女劝说母亲不要脱离集体:人多力量大,再说母亲还年轻,来日方长嘛。
不久,托利亚被招收进了工厂技工学校。母亲按身材给他赶做了一套新制服,手艺做得很巧。这个象大人一样严肃、勤奋、肯干的少年工人,一下子把根扎进了车间。他很快学会了操作车床,又对要求灵巧和速度的技术发生了兴趣,赶上并且很快就超过了同学们。由工厂人事处派来的一位年老的指导员,观察到这位有才能的新学生一双灵活的手操作得十分准确,发出满意的啧啧声,断定这个少年将来在生产上一定能获得很大的荣誉。虽然心灵上的创伤尚未愈合,但托利亚在车间同父亲相遇时,还是把发抖的手举向帽沿向他行礼,但尽可能做得若无其事,表情十分冷淡地走过去。
第一次领工资的那天,是他最隆重的日子。他连一个戈比都交给了母亲。如今她已有了帮手,不需要在夜间把头埋进枕头哭泣了。当天晚上,全家在一起隆重地喝茶。桌上铺了一块浆硬了的节日桌布,桌布闪着亮光,电茶炊丝丝冒气,小弟妹美美地吃着大哥买回的粉红色的糖饼。一切都象过去最美好的日子里那样。托利亚神气十足地坐在父亲坐的圈椅上,穿一件制服上衣,扣子闪闪发亮,腰间紧紧地系一根皮带。他要让父亲看看,没有他,他们的日子过得多好!搬到他的新家去?决不!他要提前毕业。只要有空他就去工作,他能给妈妈帮一把,他们的日子一定会富裕起来的。
母亲穿一件漂亮的新毛衣,这毛衣是专在这种场合才从箱底拿出来穿的。她快活地给孩子们倒了茶。只是当她的目光偶而落到墨纸上那暗色的像框时,她那红润的、变得好看的脸庞上才掠过一丝悲哀的阴影,但是她很快地把目光转到当上技工的孩子容光焕发的脸上,于是她的眼中重又出现做母亲的得意神色。
托利亚意气风发地回到车间,好象突然成了大人。他不看电影,从不光顾工厂小吃部,激动不安地等待每一次发工资。但问题并不在于金钱。他越来越醉心于工作,因为他不仅学到了真正的技术,而且发现工作中有无穷的乐趣。
当悲痛的气氛从他们家中开始消散的时候,当他正憧憬着将来从学校毕业出来,就在自动化车床旁作业,跟厂里最好的旋工比个高下的时候,战争爆发了。战争一下子毁了兹拉托乌斯托夫的一家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生活。工厂技工学校的同学们一致要求同厂里的志愿人员一起出发去建筑防线。了解托利亚情况的厂长本想把他留在厂里,但是,托利亚大发了一顿脾气,经过坚决要求,终于同志愿人员上了前线。
结果是矛头指向立陶宛的德军坦克部队,绕过了旧边界的所在地区,成千上万的志愿建设者正在这些地区修复工事,其中有托利亚和他的同学。同学们突然处于德军远远的后方。跟同学们一起来的指导员被炮弹片打死了。突然发生的情况使大家惊慌失措、灰心丧气。他们多少个日子努力建筑的工事现在谁也不需要了。当他们象一群惊弓之鸟聚集在这些工事的沙土胸墙后面时,正是这位被同学们叫做“真见鬼”的瘦小少年,提议不要分散开来,而要有组织地越过敌军战线回到自己人那边去。虽然有的学员比托利亚的年岁要大,但是大家都挤在这位小同学的周围。没有经过很久的议论和争执,学员们便沿着陌生的羊肠小道上了路……
穆霞在悲剧性的漂泊初期就遇见了他们。她已经知道他们其余的情况……并且知道托利亚在游击队中,仍然是他那支少年赤卫队的首领。
“你们这些同学都是好样的!”她说,温存地望着这位少年朋友。
“这一切我只对您讲了,因为您是这样的……特殊的一个人。可千万别给尼古拉叔叔讲呀,没有必要……因为我对所有的人都说父亲在芬兰战争中牺牲了。您不说,好吗?”
穆霞一声不吭。这个象刺猬一样只要不小心稍微触动一下便毛发竖立的少年,这个被叫做“真见鬼”的战斗的游击队员,有一双忧伤的、不是孩子那样的眼睛,这眼睛同米尔科的炽热的眼睛(那双眼睛她也不能忘怀)是多么相象呵!从现在起,他对她来说已经象弟弟那么亲切,于是她抓住硬发蓬乱的少年的头,吻了吻他的前额……
第8章
近几天,尼古拉老是久久地离开驻地,回来时象个烟囱清除工一样全身乌黑。穆霞猜他不是在小洲之上徘徊,而是进了森林,在火墟之中游荡。
事情正是这样。急不可耐的心情越来越厉害地折磨着这位年轻的游击队员。
哪能不折磨呀!苏军在东北某地正在面对面地同法西斯全部兵力厮杀。在西部森林区,鲁达科夫的队伍以及其他的游击队和游击纵队,正在破坏法西斯军队的后方,有力地援助苏联军队。而他,尼古拉·热列兹诺夫,一个健壮的人,一个共青同员和预备党员,在决定祖国命运的日子里,却象在疗养院里一样打发日子。
他是个纪律性很强的游击队员,因此,他无条件地同意执行指挥员交给的这项重大而艰巨的任务:将珍宝送过战线。他当时不假思索地回答鲁达科夫:“是!”而现在由于穆霞受伤而耽搁下来。渴望参加战斗的心情把他折磨得十分难受。他理智上明白这样做是对的,不这样是不行的,而内心却不好受,心声天天都在召唤他向前进。
尼古拉看见,穆霞也并不比他好受。不止一次,他在茂密的树丛里悄悄地看到她拄着一根棍子在练习走路。当天空飞过一群群候鸟时,他总是看见这姑娘以不安而忧伤的眼光在为它们送行。
尼古拉由于害怕再一次无意表露出急切不安的情绪,有时整天地离开住地。他涉过浅水,离开小湖,寻找可以伏击敌人汽车的大路,切断电话线,或者袭击某个毫无戒备的敌兵。尼古拉手头没有地图,不知道大火已经把他们赶进了国家禁伐的大林区的密林之中。他感到惊讶的是,他在各处游荡的时候,既不见可以通行的道路,又不见居住的人家,更不见人的新鲜足迹。
历经大火浩劫的空荡荡的森林里,到处呈现出焦黑色,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灰烬和焦木炭簌簌发响,好似在脚底下呻吟。烧得光秃秃的松树枝桠宛如乌鸦的翅膀。从火焰中幸存下来的稀稀拉拉的针叶树梢已经失去光泽,微风一吹,便纷纷撒落下来。树木已不再发出那种在刮海风时惯有的富有旋律、十分悦耳的树涛声,它们好象都变哑了。在这死一般的静谧中,有时,被风摇动的松树躯干发出的嘶哑叫声整整响彻一公里,好象是在诉泣,又象是在磨牙。
一无所获的寻找,不仅没有使尼古拉平静下来,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的急躁情绪。他开始生指挥员的闷气,因为在这个战斗的时刻派他执行这种不寻常的任务;也生穆霞的闷气,因为她有意无意地耽误了任务的执行;还为自己的无能而生闷气。被法西斯匪徒焚毁的森林,使他想起了“无人区”。尼古拉明白,希特勒对于在战斗中打败苏军,歼灭游击队,让占领区的人民屈服,早已感到绝望。因此,他穷凶极恶地企图把整个国家变成这样一片焦土和“无人区”。尼古拉懊恼地想到,他本人无所事事之日,可能正是法西斯匪徒猛攻莫斯科之时。
这次回到小洲,尼古拉也是如此阴郁而又愠怒。这天的天气阴晴相间,色彩变幻不定,这样的天气在这些地区晴和的初秋时节是常见的。太阳在湛蓝的、高爽的天宇懒洋洋地照耀着。一缕缕白云被风儿驱赶着,犹如袅袅轻烟。走过了森林焦土,展现在尼古拉面前的一泓湖水,碧波粼粼。秋天的湖面是空旷的,甚至连不久前浮在水面的睡莲绿叶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水蓼花冠含着粒粒过熟的黑色种子,还在涟漪中轻轻摇荡。
但在阳光照射下的小洲,凉溲溲的水面焕发出绚丽夺目的光彩。尼古拉不由自主地欣赏起小洲的景致来。
在大自然中有一种特殊的、能征服一切的美,这种美能使人忘却任何苦难,哪怕只是一会儿,一瞬间。尼古拉在狭窄的洲头上站了十分钟左右。湖水在他的脚旁舔着沙子,从洲上传来正在枯萎的树叶急促的低语以及碧绿的香蒲单调的沙沙声,从远处还传来落在洲上歇息的野鹅群生气的吵闹声。
在烧焦了的森林里经过难耐的寂寥之后,呆在这儿是多么畅快呵!呼吸起来自由而又惬意。透明的微波发出诱人的呷呷声,使得尼古拉突然想洗个澡。自从大火把他们赶离游击队的中心驻地,他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了。他多么想用刷子和肥皂擦擦身子啊。嗨,管他三七二十一,洗了再说。尼古拉高兴起来,扯了一把干草,做成一个象刷子一样的东西,飞快脱下衣服,从岸上跳进湖里。起初,水还有点冰人,好象要把他推开似的。他叫了一声,迅速游了起来,在水里翻斤斗,扎猛子,身子发热了,他感到十分舒畅而又兴奋,心儿也欢快地跳动起来。
尼古拉也是在这样的小湖畔长大的。每当春风吹裂湖面的浮冰,把它们从岸边推开,使水面变得洁净的时候,车站附近的孩子们就开始游泳了。粗糙的薄冰还在阳光下渐渐融化,孩子们便脱衣下湖。此刻,这冰凉的湖水使他想起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于是内心感到十分愉快、轻松。他爬上洲头,蹦跳了几下,全身发热,然后在自制的刷子上蘸上沙子,使劲擦着发红的身子。透明的秋水在他那双筋肉结实的腿的四周变得浑浊起来。
尼古拉只顾洗澡,没有觉察天色变得很快。虽然太阳仍象原先那样照耀着,但是,一大团镶着灰边的乌云,从烧焦了的象刷子一样的树林之外,由北方匆忙飘移过来。风刮起来了,呼啸着。沙沙作响的灰烬和五颜六色的树叶旋转着飞向湖面上空,然后跌落下来,在动荡的水面上溅起无数的圆圈。
尼古拉发觉落叶快要舔到脚了,便停止洗刷,向四周打量起来。带着雪花味儿的风象发出警告似地扑面而来,尼古拉急忙把头一缩。他已不再觉得热血在身上畅快地流动,只感到冷气逼人,于是匆匆忙忙穿上衣服。周围的一切迅速暗淡下来,小洲上树木的各种色彩消失了。大堆大堆的树叶,在头顶上盘旋飞舞,飘落在千皱百折的水面上。然后,慕地响起沙沙声。尼古拉刚穿上衬衫就感到空中飞舞的雪粒轻轻地打在他的身上。雪象一团团旋转飞舞的白云飘下来。
尼古拉马马虎虎穿上衣眼,在狭窄的沙滩上跑起步来,尽力驱除身上的寒意。他跑了一会儿,身上才又感到发热、畅快。风雪突然停止了,象铅块一般凝重的昏黑也随之消失,空中又出现亮光,天幕又重现蔚蓝,太阳又光灿灿地露出脸来。
可是,四周的景物却在这几分钟之内发生了剧变。飘满落叶的湖面犹如一块绚丽多彩的地毯。在秋日渐显素淡的各种色彩上,又增添了一种寒浸浸的、亮晶晶的、白皑皑的颜色。雪粒象软绵绵的枕头,铺在草上和针叶树枝上。只有湖边的行行绢柳,在象棉花一样发白的林端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翠绿。一切都亮堂起来,可是,原先那种令人略怀伤感的秋日欢乐气氛已从林中消失了。
四周镶着乱蓬蓬灰边的象铅一样凝重的乌云不见了,空中飞来一群列成长三角队形的白鹤,它们的翅膀在风雪已经过去的昏暗的空中一闪一闪地发出亮光。
忧伤重又涌上尼古拉的心头。
雪已消融,尼古拉回到了住地。周围的一切:草呀,树呀,灰色的棚顶呀,生长着两株小白桦的出了名的树桩呀——似乎刚才都涂上了一层油漆,闪闪发亮。
穆霞和托利亚迎面向他走来。
“你到底回来啦!喂,你到那儿游荡去啦?应当启程了,我们早就准备停当了。”
尼古拉真的看到在树桩旁放着能干的托利亚结结实实捆好的袋子。在湿漉漉的军用雨衣下放着冲锋枪。尼古拉尽力不流露出高兴的心情,审视着小伙伴和姑娘。
“穆霞,腿怎么样?”他问道。
姑娘没有回答,而是在潮湿的林间空地上跑了起来,然后象一只山羊似地跳到树桩上,又从树桩上跳下来。这时尼古拉再也抑制不住高兴的心情,他操起穆霞的腋窝,把她举到空中,在空地上打起转来。
“好哇,穆西卡,你真好!”
“别干傻事,放开!听见了吗,放开,你这只笨熊!”姑娘生气了,绝望地在空中踢着腿。
但尼古拉还是继续举起她旋转着,一直到她不生气了,温存地笑了一下才罢手。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树桩上,压揉了两株小白桦,然后用幸福的眼光打量着这两位伙伴。
“伙伴们,你们把我骗得好呀!”然后,向托利亚挤了挤眼,说了一句,“真见鬼!”
尼古拉双手抱住小游击队员,把他狂吻一阵,然后又打算靠近穆霞,可是穆霞生气地把眉头一皱,发了大火,脸上好似涂上了一层红莓果汁。
“别干蠢事!”她不满地说,一边爱怜地把树桩上已经揉坏的小白桦扶正。“你简直疯啦,差点把这两株多好的小白桦折断了……没关系,小白桦,你们自个儿好好成长吧,这只笨熊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啦。”
第9章
他们决定第二天天一亮就上路,因此,晚餐过后,天还未黑就爬进窝棚里去歇息。托利亚把身子蜷成一团,紧偎在这位身材高大的朋友身旁,一下子就睡着了。尼古拉也紧紧地闭上眼晴,尽力呼吸得深沉而均匀一些。但就是睡不着,脑海里总是想着明天。终于上路啦!只消一个月,最多一个半月,他们就到了自己人那边。苏联人在战线那边现在生活得怎样?战线现在又在何方?要知道他们有多少个日子没有看到战报了……也许,苏联军队已经发起了进攻,向他们开来了?也许,不要走很远就能到达自己的军队那里?
尼古拉不由自主地想道:如果不发生战争,他现在就会坐在学院明亮的教室里听课,在生物室做实验,帮助教授搞科研。现在这一切:教授呀,书本呀,生物室呀,——晦,是多么遥远啊!……过去的一切是多么好啊:主要的是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如同一个健壮的人通常注意不到自己体魄的健美一般……难道这些混蛋以为我们会将这一切拱手让给他们?难道他们以为能让历史开倒车?……真是一群蠢货!……但是,有多少地区已被他们烧杀蹂躏,有多少人流了鲜血啊!
尼古拉的眼前不期然地出现了一株株被削光了的遍体鳞伤的枫树,枫树的后面是一片怵目惊心的废墟,那里曾经是热列兹诺夫一家的小木房;出现了最后一辆军用列车的一节平板车,车上坐着母亲,她佝偻着身子,迟钝发呆的目光望着脚下的某个地方;出现了车站上的一片瓦烁场,在那一片如同舞台布景的废墟上,有一位身材瘦小的女电话员,她的周围一片血迹。
尼古拉不由怒火满腔,呼吸也变得急迫起来。他怕弄醒托利亚,于是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如今,凌晨常起浓霜,他们除了用军用雨衣遮挡风寒以外,还在临睡前盖满枞树枝叶。棚子里有一股枞树枝的清香,这气味使尼古拉想起了童年;想起了通常在火车司机教练的家里隆重度过的新年之夜;想起了丰盛的节日聚餐;想起了父亲以及他那两撇为过节而染黑的、修整得很好看的长胡髭;想起了容光焕发,兴高采烈,敏捷地从厨房端出新年食物的母亲;也想起了大喊大叫的兄长们;还想起了这一天洁净的小屋里愉快而令人心醉的热闹气氛,那幢小屋里有一间俗称“亮堂”的小房间,小房的一角竖着一株很大的、装饰得非常漂亮的小枞树。
要是穆霞讨得两位老人的欢心那该多好!尼古拉心驰神往地想象着:他同这位姑娘一起出现在家庭的新年宴会上,母亲好奇地打量着她,父亲默默地摸着胡髭,热列兹诺夫一家的常客、尊敬的邻居卡尔波夫有礼貌地咳着嗽……这一切又是多么遥远啊!
月儿清冷的银辉透过棚子的缝 ,洒在披满枞树枝的透明的薄霜上。“穆霞这时一定感到很冷吧?……她战前是个怎样的人呢?”
尼古拉感到睡意全消,便轻手轻脚地从雨衣下钻出来,给小伙伴盖好身子,把枞树枝放在他身上,然后悄悄地爬出棚子。打了霜的草透出青光,在脚底下 发响。棚子上方婀娜的小白桦树,沉思地摇晃着长长的枝条,刺骨的寒风一吹,染上重霜的叶子便从枝条上脱落下来,好象这株小树冷瑟瑟地在打哆嗦。“也许,由于被子掀开了,穆霞也在自己的棚子里这么打哆噱吧?”尼古拉放心不下,轻手轻脚地走向穆霞的棚子,向里面张望。
当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以后,他看见了穆霞姑娘。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尼古拉悄悄地从身上脱下棉衣,只剩下一件绒衣,将姑娘连头盖上。这一切他做得极为小心,但是,突然感到一只有力的小手使劲抓住了他的手。
“不要,我不冷。”
“你没有睡着?”
“是呀,怎么也睡不着,老是在想事。”
“想些什么呀?”
“什么都想了……也想了你……”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这一点好象使他们更亲近了。尼古拉大着胆子打算走进窝棚,可是他的身躯太魁梧,致使支撑窝棚的树干被他的头碰倒了,窝棚一下子全都垮了下来。在凌乱的枝干中,他听见了压得低低的笑声,这笑声里非但没有懊恼,反而充满了激情。
“好一头笨熊,可千万别请这样的人到家里去做客啊!”
穆霞从垮掉的棚子下钻出来,搓着手,向手上哈气。发窘的尼古拉头也不抬,依然坐在原地。棚子算什么,它可以很快修复嘛!只可惜赶跑了一缕缕银辉编织起来的黑暗,还可惜打断了使他们亲密起来的轻言细语。
“你莫非被压伤啦?要我帮忙吗?”穆霞忍不住问道。
她站在白桦树下,朝气勃勃,婷婷玉立,宛如这一株披满月华的小白桦。
尼古拉摹然想起了一位抒情诗人的诗句,于是全身心沉浸在这令人销魂的湛蓝的月夜之中。他说道:“就这么站着!站着听我念:
大雨将她朝地面按下,
她全身一丝儿不挂。
面对暴雨,兀自极力挣扎——
终有时啊,雨要停止在窗下!
冬日的夜晚漆黑一团,
暴风雨一把搂住她的双肩。
连她的双手也被攫住,
但她却坚信曙光就在前边。
尼古拉仍然坐在垮掉的棚子里,一半被树枝掩盖着。他朗诵得并不好,字音拖得很长,但是,在他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使得这个姑娘在树下呆住了。顿时,她感到无限温暖,心里充溢了欢乐的激情,由于意识到自己对这个腼腆的高大汉子具有一种支配力,她还感到了女性的骄傲。
“念下去,念下去!”当尼古拉停下来的时候,她忙不迭地催促他。
“下面我忘啦。”
尼古拉故意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使劲抖掉身上的针叶和枝条。穆霞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望着他,严厉地说。
“尼古拉,你撒谎。念下去!”
“下面的就没有什么意思啦。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么就请听:
虽然尽力把她苗条的身子按下,
但她一个劲儿地挣扎……
看来她天性直爽,傲然挺拔,
对某个第三者的爱情永不变化!……
“完啦?”
“完啦。”
“这是谁的诗?”
“希帕切夫①的。这简直就是在讲你嘛,你是白桦,就象这一株一样,也是这样的美丽、苗条、骄傲,眼睛是灰色的……”
“白桦的眼睛是灰色的?”
他们你看着我,我望着你,用手蒙住嘴笑了起来,眼睛斜睨着托利亚睡的棚子。
“我没有认真地读过希帕切夫的诗。我总觉得他的诗都是些小诗……明白如话,意义简单。譬如这句,‘虽然尽力把她苗条的身子按下,但她一个劲儿地挣扎……’就很好嘛!我一定要读完他的诗!”
【 ①希帕切夫,斯捷潘·彼得诺维奇,1899年生,苏维埃俄罗斯诗人,1919年加人苏联共产党,1949年荣获斯大林奖金。——译者注】
“对,将来你到图书馆去,说‘请您给我一套希帕切夫的全集”’。尼古拉举起姑娘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暖着,而她却干脆把手伸进他的衣袖里。“你不是曾经说过不喜欢抒情诗吗,这是为什么呢?”
“到底为什么,我说不上来……不,我知道,诗歌应该鼓舞人,武装人。‘喂,谁在右边走路?向左!’……”
姑娘把手从尼古拉的衣袖里抽出来,挪开身子,调皮地眨了眨眼,然后轻声地唱起来;
那并非乌云,而是暴风雨前的白云,
在捷列克河①上的悬岩峭壁缭绕。
年轻的哥萨克号声一响,
远处立即腾起一片烟尘……
她的歌声仿佛打破了林中黎明前的寂静,歌声中充满了青年人闪光的激情,洋溢着沸腾的青春活力以及对人间一切美好事物的信念。歌声一下子拨动了尼古拉的心弦,于是他俩微笑着,快乐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头挨得很近,轻轻地、几乎是耳语般地唱了一段又一段。
“这才是真正的歌!唱这样的歌行军都浑身是劲……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们唱着歌在沼泽地行军,记得吗?这才是诗歌啊!……需要的是诗的每一行都能唱,能建设,能射出枪弹!至于玫瑰呀,甜蜜的梦呀,亲爱的人儿,珍贵的姑娘……这算什么。讲小白桦这还不错,讲灰色眼睛的小白桦这也很妙……希帕切夫的诗中你还记得什么吗?”
尼古拉一边哈气暖和穆霞的双手,一边摇摇头。
“不记得了。我的记忆力相当差。我连这首都不记得,刚才是偶然想起来的。他的诗写得好,但是你说得对,太简单……而丘特切夫②却不是这样……等-等,等-等……唉,不记得啦。你读了丘特切夫的诗吗?真是一位艺术大师!每一行诗中都有技巧。”
“我认为,真正的技巧在于你根本感觉不出它来。是这样,就是这样,你是怎么看的?譬如这清新的空气,你呼吸它,却并不觉得它是如此之好,只不过心里想深深地地呼吸而已。如果充满了香水味,那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突然穆霞扑嗤一笑。
“你怎么啦?”尼古拉惊问,甚至挪动了一下身子。
“要是把我们刚才谈论的都讲给我们银行里的女伴们听……说游击队员在出发前谈论这些东西,她们准不会相信。我敢担保,决不会相信。她们一定会以为,游击队员一定是坐在篝火旁边,擦着枪,而且一定会说‘向万恶的法西斯报仇雪恨’。说谈论诗歌,不,不,她们决不会相信……”
“干吗不相信呢?你还记得鲁达科夫的话吧,‘夜无诗歌黑沉沉,面包只是食粮的一种,而劳动……’嗨,忘啦。关于劳动他是怎么说的……当时他说得多好啊……”
“他现在在哪里?……他们的情况怎样?……”
两人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
【 ①捷列克河在北高加索境内,全长约六百公里,注入里海。——译者注】
【 ②丘特切夫,费多尔·伊万诺维奇(1803年-1873年)似罗斯诗人,他的诗哲理深刻,品格高贵,深受人民欢迎。——译者注】
白桦树纤细的象密网一般的阴影向右边移去。空地四周的树木慢慢从淡蓝的蔼色中显露出来,草上的银霜更浓了。
尼古拉同穆霞紧紧地偎依在一起,姑娘的眼睛在近旁忽闪忽闪地眨巴着,这眼睛在尼古拉看来显得特别大。这个夜晚使他们更加接近起来了。他们挨得如此之近,以致尼古拉的脸颊感到了穆霞脸颊上的凉气。他们内心既感到十分惬意,又感到有点儿惶恐。
尼古拉下定决心要吻穆霞一下。只消向前略微动一动,便能触到姑娘的嘴唇。可是正是此刻,在这个夜间,在他们谈了话之后,要做这个动作不知为什么却异常困难,尼古拉的心在急跳,仿佛他正面临万丈深渊,想朝深渊望上一眼,但又没有勇气。
变得十分苍白的月儿落下了树梢。晨光衰微之中,熟悉的树林已经十分清晰地显露出来,不过好似褪了色,失去了原有的丰采,并披上了一身浓霜。
尼古拉终于轻轻地将姑娘拉向身边,他的嘴唇笨拙地碰在她耳旁的脸颊上。穆霞略微避开去,把手从他的衣袖里抽出来。在她那已离得远远的眼睛中,尼古拉既没有看见喜悦,也没有看出责备。她的双眸充满了忧伤的神色。
她微微皱起眉头,轻轻说道:“别这样!”
要是她生了气,把他推开,甚至打他一下,他都不会象听了“别这样”这一句极为普通的话这样难受。刹那间,他听到脚底下霜露的 声,一股寒气流遍全身,下颌微微颤抖起来。他一拳打在白桦树干上,树身抖动了一下,将霜露洒在他们身上。
“哎呀,你呀,洒了一身!”穆霞故意装出兴奋的样子喊了一声,抖掉身上的霜粉,“瞧这灰眼睛的白桦,对我们多么慷慨!”
姑娘狡黠地瞅了难堪的尼古拉一眼。
“尼古拉,你记得我怎样给你缝军上衣的扣子吗?你还记得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提醒什么来着?”
“怎么不记得!她说别把他的心缝上啦。”
“还说了什么呢?”
她象淘气的孩子似的,两只大圆眼挑衅地盯住尼古拉。
“已经缝上啦。缝得紧紧的,永远永远地缝上啦。”
“我的心也永远缝上啦。”穆霞轻轻地说了一句,说完后沉思地笑了起来,笑得很轻。“就这样,再也不必讲了,一切都清楚了,是吧?”
她大胆地望了望尼古拉的眼睛,然后踮起脚尖,在他的嘴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当他刚要抱住她的时候,她已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闪在一旁,远远地微笑着,故意用平常的语调说道:“该准备上路啦。我去点燃篝火,你去叫醒托利亚。行吗?”
尼古拉叹了口气,顺从地走向唯一幸存的棚子。
半小时过后,饭盒中的越桔果羹烧滚了。在三块桦树皮上摆着一大块一大块烘干的兔肉。三个伙伴吃饱兔肉,喝够果羹,踏上了征途。
在涉过浅水道时遇到了难题。水虽然浅,但还是能流进穆霞的小靴筒里去,因此姑娘在沙滩边停了下来。尼古拉将托利亚和袋子背过了水道,然后犹豫不决地空到姑娘跟前。穆霞自动抱住了他的脖子。他顿时高兴已极,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在冰冷的水上行走。水面麻麻点点,就象铺上了一张鹅皮一样。在涉水时,他尽力一步一步地、慢吞吞地走着。
第10章
当秋季吝啬的、充满寒意的朝霞映红天际时,同伴们离开湖泊径直向东方走去。穆霞的腿看来还有点儿跛,为了不加重她的负担,尼古拉不让她背东西,让她走在最前面。
他们走得虽然慢,但很顺当。穆霞尽量不放慢步子,可是不久,托利亚开始显得有点异样了。还未过一个小时,一向步履轻快的小游击队员就说脚后跟磨痛了,于是蹲下去整理鞋子。然后。就象兔子那样可笑地跳跃着,连蹦带跳地跟上来,这样就使行路的速度放慢了。他这样跳着走了一小时后,于脆把背包放下来,又要求休息。他们终于踏上了路途,而现在,尼古拉本打算兼程赶路,见了这种情况,非常生气,于是把他骂了一顿,命令他裹紧包脚布。但这个往常爱动肝火的小伙子,只是一声不吭地叹了口气,把脚擦来擦去。
可是,这样地走一走,停一停恰合穆霞的心意。她走路原本感到吃力。当然她决不会向同伴们承认这一点。伤口在发痛,每走一步她都好象在拉开受伤的肌肉;脚在发麻,一点也不听使唤,痛得好象有一种滚烫的东西在燎动她似的。
休息约十分钟后,托利亚站起身来,又慢吞吞地一拐一瘸地走了起来。当尼古拉想减轻他的负担,打算把他的袋子放到自己肩上时,小游击队员的脸胀得通红,差点哭了起来。他把背包抢过来,仍然背在自己身上。就这样为了托利亚而走走停停,一直走到午餐时分。下一半路程穆霞感到已经轻松一点。但当尼古拉命令停下过夜时,她便无力地倒在滚烫的地上,思忖可千万别让自己的疲劳和痛苦表露出来。
他们决定在一株被风刮倒的烧焦了的大松树旁露宿过夜。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株松树,他们把它拖来紧紧地靠拢这一株,四周摆满干枝,把土挖深一点,然后点燃了火。他们准备就在这堆慢慢燃烧、吱吱发响的篝火旁度过这一夜。
点着簧火后,尼古拉不时打量着托利亚,小游击队员干起活来仍然象往常一样麻利,而且一点也不瘸。尼古拉的目光变得越来越难看。松树枝熊熊燃烧起来,四周散发出使人感到温暖的热气。
尼古拉挨近正忙着做晚餐的托利亚,抓住他的肩膀,生气地命令道:“把鞋脱下来!”
托利亚惊慌地回过头来,脸胀得通红,把脚缩到身子底下。
“把鞋脱下来!”尼古拉又用命令的语气重复了一句,“脚弄坏了,拿出来透透风,让它们歇息歇息。你不懂,是不是?怎么,你还想要我们为了你象小虫一样地爬呀,爬呀?”
托利亚仍然固执地坐着不动。尼古拉的火气上来了,他刚要抓住小伙子的脚,可是小伙子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盯了尼古拉一眼,握紧拳头,发白的嘴唇抖动着,说道:“你敢动我一下,就试试我的拳头!试试看,你敢!”
穆霞插到他们中间。
尼古拉气忿地望了犟小伙子大约一分钟,然后冷笑一声,一声不响地躺倒在缓慢燃烧的木头旁。他不明白这个小鬼头究竟出了什么事。“难道他在装假?干吗要这样呢?为了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当尼古拉在黄火旁睡着了以后,穆霞悄悄站起身来,走近托利亚。她不触犯他的自尊心,委婉地劝他听从有经验的同志的劝告,把鞋子脱下来。
托利亚倔强地避开不谈这个话题,孩子气地拒不认错:“管他什么事?他干吗要来纠缠?……我不缠他,他也别来惹我……试试看,只要他动我一下!”
他生气地瞟着睡得很香的尼古拉。
木头燃了一整夜。同伴们美美地睡了一觉,起身后精神抖擞,昨天的一场误会似乎已被忘却了。但是一上路,托利亚磨破了皮的脚又痛了起来,放慢了脚步,要求停下来歇息。尼古拉只是生气地摇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可是穆霞内心却感到高兴,因为要跟上他们两个,她仍然感到十分费劲。
将近傍晚,他们走出了这一片笼罩着死一般的沉寂、使他们感到压抑的烧焦了的森林。在长草的沼泽地前方,出现了一座未遭火烧的葱郁的森林。
尼古拉理了理肩上的重荷,穿过沼泽地迎面向这座生机勃勃的森林跑去。托利亚大概也被同样的激情所驱使,腿完全不瘸了,以他惯有的敏捷跟着尼古拉向前跑去。当落在后面很远的穆霞到达第一排绿树跟前时,尼古拉正在数落托利亚装蒜。小游击队员一句话也没回答,只是不安地望着走近的穆霞。
充满生气的森林飒然作响。秋天里的凉爽气息,蘑菇和青苔的味儿沁人心脾。穆霞深深地吸进一口清新的空气,舒展开肩膀,陶醉地笑了一笑,打量着尚未遭到秋风秋雨吹打的碧绿的针叶树。
“同志们,生活毕竟是多么美好哇!”
“我想,我们一旦越过战线,我们就马上会象此刻走出这片该死的焦林一样,产生同样的感受。”尼古拉回答道,“我想,那里的空气应该是另外一种样子,大地和森林也不一样。”
“对,对,不知为什么我也是这样想。”穆霞高兴地说道。
“的确是这样。真见鬼,我也在想,打法西斯来到这里,连太阳都没有从前那样可爱了。”
在大火夷平的森林中度过那种单调乏味、令人伤感的光阴之后,这里是这般美好,呼吸是这般畅快,以致穆霞和尼古拉那天夜晚在小洲上唱的那首哥萨克歌曲,不由自主闪现出来。托利亚戏 地数着脚步。三个人同声和唱起来,有力地迈着步子,一直把歌唱完。
“这难道不好吗,抒情诗人同志?”穆霞问道。
森林、阳光、绿油油的针叶树、歌声、清新的空气以及对在小洲上度过的最后那一夜的回忆——这一切都使姑娘感到高兴,精神为之一振,使她感到了自己的力量、青春和美丽。
“难道这也不好吗,‘默对暴雨,兀自极力挣扎——终有时啊,雨要停止在窗下。’”
“你们这是在谈什么?”
穆霞和尼古拉对望了一眼,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回答。他们感到愉快的是:他俩已经有了共同的秘密。
尽管伤口还在发痛,妨碍走路,但穆霞的思路已移到别处。她想的是:当她同朋友们在满目疮夷的荒凉地区行走的时候,是什么使森林在这两昼夜间发生了变化?只是当尼古拉下令歇息时,姑娘才找到了这种区别。最后的一次霜降得特别浓,树叶完全被这场霜弄枯了,正在 落地。阔叶树秃了顶,火一般的颜色已经消失。松树和枞树现在似乎显得特别突出,它们以自己的绿色针叶半遮住白桦、白杨、赤杨以及樟树赤裸裸的身子。唯独那低矮的、弯曲的柞树还在为它那些脱光了叶子的阔叶树的同类支撑着门面。在针叶树令人抑郁的单调的背景上,处处点缀着棕褐和深红的颜色。
尼古拉出发去寻找新鲜的野味作中餐,穆霞开始采集越桔果。这种莓果在这里比比皆是,把洒满阳光的林中空地映得一片通红。托利亚终于脱下了鞋子,把包脚布晾在灌木丛上。穆霞回来了,手里拿着满满一饭盒被严霜打过、软乎乎、甜滋滋的莓果。她放轻脚步走近住地,仔细打量着小伙伴的双脚:脚上根本没有擦破的痕迹。起初姑娘生气了,而后想起来:当尼古拉想替托利亚背东西时,小伙伴惊慌起来。她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装假。她全都明白过来,于是内心对这个满身长刺的李小伙子萌生出一种强烈的柔情。
小游击队员听到树枝嚓嚓的响声,连忙把脚藏了起来。
“别这样,托利亚。我现在一点都不吃力了。”
第二天,他们赶路的速度明显地加快了。
第11章
有一天,将近傍晚时分,在惯常有的均匀的林涛声中,传来了公鸡的啼叫声。一霎时,三个人屏住了呼吸。森林阴沉沉的,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象一堵密封的绿墙耸立着,发出低沉而又有节奏的呼啸。三个赶路人似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烟火味。烟不刺鼻,它勾起了他们激动的心情,这是一股暖人心房的住家人的烟味,它使人感到近旁住有人家,其中有厨房里令人谗涎欲滴的香味。在不太远的地方,突然又响起一声公鸡的啼叫,好象它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
游击队员们交换了一下眼色。
一定有人家:这种情况既使他们高兴,又使他们害怕。这可能意味着使人舒适的温暖,能住在屋子里歇息,吃到他们渴念已久的面包;也可能隐藏着埋伏,遇上敌人,经历一场新的考验。
于是他们决定:穆霞同尼古拉蹲到灌木丛中躲起来,托利亚去侦察。小游击队员解下袋子,在那张活泼的脸蛋上装出一副可怜相,把手缩进袖子里,全身缩成一团,然后消失在树丛里。不久,一只狗狂吠起来。传来了人的说话声。穆霞攥紧拳头贴在胸前,全身好象无法动弹了。姑娘觉得托利亚似乎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托利亚终于回来了,腋下夹着一大块面包。
“走吧!”他好不容易说出话来,嘴里塞满了面包,费劲地嚼着。
托利亚把面包掰开,递给两个伙伴一人一半。
穆霞一闻到面包的香味,头都晕了。
世间还能有什么比嚼着香喷喷、软绵绵、还有点儿热的黑面包,嗅嗅它新鲜的酸味儿,品尝烤焦了的底皮发出的脆声更惬意?谁在战争年代沿着战线奔波过,在冰冻的战壕里呆过,在游击队设的埋伏中曾经冷得发抖,谁就知道没有任何食物能与一块冻硬了的黑面包相比,特别是把它多撒点盐,用步枪通条串上在篝火上烤一烤以后再吃。
游击队员们全神贯注地嚼了几分钟。托利亚终于吃完了自己的一份,抖掉衣上的面包屑,把它们送进嘴里,然后叙说起来:
“一户护林人住在这里。他不放我进去,说你们是谁,干什么的。还说德国人的村长命令谁也不许放进屋,还说要给他看看德国人的证明。虽然他赶我走,但我却觉得他好象没有什么歹意,好象是自己人。我给他好说歹说,他怎么也不同意,说,‘如今你们这样的人有很多在这儿游荡,因为你们,法西斯连和平居民都枪毙。’我,真见鬼,生起气来了,冲着他说,‘难道我们自己人把法西斯干掉有什么不好,噢?’他两眼死死地盯住我说,‘是游击队打发来的?’我说,‘是的。”他立刻惶惑起来。‘那个部队的?’我对他说,‘对你来说反正都一样嘛。我们不是本地的,’他还有点儿犹豫不决,搔了搔后脑勺,说,‘那么好吧,都来吧,只是不要走大路,从小树林那边的后门进来。’于是我就向他要了一只面包。这样的面包他家烤得很多,多极了:长凳上堆得几乎靠近了天花板,好象开面包店似的。”
他们把珍宝埋在长满青莓果的杜松丛中,上面放上带有标记的羽叶,从上面横七竖八地盖好针叶树枝,然后摘下冲锋枪,小心翼翼地跟着托利亚出发。
一道篱笆把树林和一座小花园隔开来,护林人就在篱笆旁边迎接他们。他装出修理倒斜了的木头桩子的样子,但只消看看他那警惕的目光和他拿斧头的姿势,就十分清楚木头桩子根本没有坏。
尼古拉决定开门见山。
“你好呀,大爷!”他说了一句,走向老头。老头把拿着斧头的手挪到背后,同时更灵活地抓住斧柄。
双方都互相警惕地打量着。霎时老头的目光落到挂在尼古拉胸前的苏制冲锋枪上。冲锋枪是崭新的,发出青蓝的光。老头好象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摸了一下斧刃,把斧头挪到左手,然后用老年人说话的口气说了起来:“你们好,流浪汉们!你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护林人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冲锋枪上,扫过尼古拉的脸,又从头到脚打量着穆霞。过后,老头才向尼古拉伸出干瘪如柴、满是皱纹的手。
“既然如此,那么让我们握握手吧。你们是什么人,我的朋友?”他的口气变了,问道。
尼古拉觉察老头对自己的冲锋枪发生了兴趣。这是最新制造的苏式武器,是飞机从大后方运来的那一种。尼古拉明白了这老头并不是他想表现的那样简单。在占领区的那些日子里,武器成了一种不错的身份证。尼古拉把崭新的冲锋枪枪尾给老头看。
“你对我这玩艺儿感兴趣啦?‘苏联……1941年制造’,看见了吗?猜不到吧?刚刚空运来的,崭新的玩艺儿。”
“是件好东西。”护林人支支吾吾地回答,然后好象信口说了一句,“喏,如今人们手中的武器都各种各样:有德国的,有意大利的,有法国的,甚至还有芬兰的,什么武器没有呀……你们是找人,还是到什么地方去,还是仅仅在森林里游荡啊?”
老头的脸上既没有胡子,也没有眉毛,皱纹很多,表情冷淡,这使穆霞很不喜欢。在她的想象中叛徒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库兹米奇那副使人产生错觉的面貌,使姑娘抛弃了看人只看外表的偏见。即使护林人是叛徒,他怎能手持斧头对付三个带武器的人呢?
“譬如说,要是我们是从包围圈中逃出来的,那么你怎么办?”尼古拉问道,审视着护林老头。
老头那一双模糊的眼睛完全隐没在深深的皱纹之中。
“带着崭新的冲锋枪?明白了。那么好吧,“被围的人们,’请进屋吧,瞧,下雨了……这么说来,是从包围圈中逃出来的?可你们是否知道,最优秀的‘被围的人们’,区司令官先生下令要将你们这伙人拘留,剥掉皮,送到他那里去?”
听了这番话,穆霞不由要往后退,但尼古拉果断地把她带进低矮的、半明半暗的前屋。用破布遮盖的门吱哑一声开了。从屋里冲出一股乡下烤的面包的香味,这气味是人间一切气味中使人感到最亲切、最舒适的气味。前屋的一角有一条长凳,上面堆放着一排排新鲜的圆面包,棕色的外皮朦胧发亮。面包都烤好了,上面盖着枞树枝。炉灶里仍然散发出同样的热腾腾的面包香味。灶旁放着一只很大的发面槽,用粗麻布盖着。
“你们是个大家庭,瞧,面包都要吃这么多!”尼古拉笑了笑,警觉地察看黑屋中所有的角落,甚至炉灶底下都不放过。
“同别人家一样。”一位瘦骨嶙嶙的老太婆在灶旁忙碌着,应声说道。
老太婆的身旁,站着一位消瘦的年轻妇女,她全身缩成一团,象是要飞起来似的。她很象这位干瘦的、鹰钩鼻的老太婆,就如同一枚闪着亮光、图案清晰的十戈比镀镍银币,同另一枚已经失去光泽、磨旧了的银币一样相象。她的手上抱着一个婴儿。大概,她刚给婴儿喂过奶,用另一只空手的巴掌遮住未扣上的短衫。她的脸逗人喜爱,但十分苍白,非常忧伤。
女人们不安地望着身子塞满了半间屋子的尼古拉,望着全身挂着武器的托利亚。但是,当穆霞跨进门槛以后,她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放心地嘘出一口气。炉灶中的火苗有节奏地倾啪作响,发酵的面团里的气泡带着泥地里行走的呱唧声炸裂开来。
“愿上帝帮助你们!”穆霞说道。她从普拉斯科维娅奶奶那里学到了一些乡下人的礼节。
“谢谢,请别见笑。”年轻的女人轻声回答。
穆霞听她的口音,听她故意说出这些民间的词语,猜到这个女人是个有知识的人,住在城市,在这所林中小屋里不过是位客人。
“老伴,应当给流浪汉们吃点东西才是。”老头用尖细的女人嗓音说道,“我们是不是还有点汤?你们请坐。站着干什么?”
游击队员们放下袋子,坐到桌边,冲锋枪则放在身旁的条凳上。
“您瞧。”托利亚悄悄指着墙对穆霞低声说道。
姑娘抬起头来,一眼便望见墙角里挂着一张彩色大照片,大概是从一本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上的人就是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她抱着花纹满面的小牛脑袋,露出雪白的牙齿,满面春风。穆霞顿时感到她看到的不是一张用浆糊粘在墙上、满布苍蝇屎的发黄的纸片,而是远方的女友在这所陌生的人家里在对她微笑。姑娘心里立刻舒坦和平静下来。
老太婆默默端来一小锅汤,将汤倒在瓦钵里,在每人的面前摆上一只木勺,然后轻声地说道:“请痛快地吃吧。”
“十分感谢您!”穆霞答道。
“这就一下子看出您不是乡下人。在集体农庄里早就不这么说了。”年轻的女主人怀抱婴儿出现在门口,好奇地看着客人们,苍白的嘴唇闪现出一丝笑意。
“不对,卓叶奇卡①”,干吗不这么说呢?这要看在什么地方,怎样说。”年老的女人很策略而又委婉地说道,然后瞟了一眼冲锋枪。
尼古拉和托利亚忍不住笑了。满面赧容的穆霞则暗自发誓,今后再也不使用普拉斯科维娅奶奶的外交词令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碰上了年轻女人的目光,两人不期而然地笑了一笑,然后垂下了眼帘。
护林老人着一双毡靴,穿一件满是补钉、旧得发亮的短皮袄,交叉着手站在大门旁,含笑地看着:一大钵汤很快一扫而光。在老太婆还未端出煮熟的马铃薯之前,一整块还散发着热气的大面包也同样飞快地消灭了。
【 ①卓叶奇卡是卓娅的小称。——译者】
尼古拉和托利亚直接用手抓住马铃薯蘸着碟子里的盐吃,只有穆霞才用叉子。可是,手已经不习惯了,发着抖,叉子一下从指头间滑出来,甚至跌到地下去了。马铃薯也和汤一样快地吃光了。尼古拉把最后一点煮烂了的碎块收集起来,送进嘴里,笑了一笑说道:
“就象蝗虫吃庄稼一样,全部消灭。请您原谅我们……”
“请随意吃吧,只要对你们有益。”老太婆说道。她又拿出一些马铃薯放在精光的小锅里,然后搁进炉灶。
游击队员们感到肚子已饱,非常舒服,于是把腰带松开。
“您一定对这样的大肚汉感到吃惊吧?”尼古拉问道。
“有什么吃惊的,现在大家都是这样——来了就吃……从前啦,只有猎人才来光顾我们,而且大都是在春天和立秋之前,不到下第一场雪。可是现在……”老太婆长叹一声,“现在很多人离乡背井,象野兽一样在森林里流浪,战争使大地流够了辛酸的泪水。”
“你们都到小屋里去,我要同流浪汉们聊一聊。”护林老人终于离开了门框,对女人们说道。
老太婆向灶里望了一望,用火钩扒了扒热灰,然后用手挽着女儿走出屋子。
护林老人从灶后拿出一个半公升的瓶子,里面装了浑酒,瓶口用绿色的枞树球塞着;又从挂在墙上的碗柜里拿出四只颜色各异的酒杯,然后把这些东西都摆在桌上。
“喂,‘被围的人们,’坦白说吧,你们是什么人?这个人……”他指着托利亚说。托利亚吃饱了肚子已经在打瞌睡了。“这个人在近卫军里是不是个掷弹兵?”
在老头没有眉毛和胡髯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令人猜疑的冷笑。
“而您是不是在德国人的警察所里当差?您什么都要知道?”穆霞应声回答,然后装作理理上衣,把挂在背后腰带上的手枪套打开。
“干吗要在警察所当差?……要是我想知道,谁吃了我的盐和面包,谁吃了我的东西,喝了我的汤,那又该怎么办?”老头回答道,他脸上富有表情的皱纹聚集起来变成一束束嘲笑的射线。“而你这位可爱的姑娘,请把手枪放下,别吓唬人,不知为什么如今我变得不怕了。死神早就在我的屋子四周徘徊……小伙子说你们好象是游击队派来的,你们的武器恰好说明了这一点。所以我就放你们进屋。不然的话……是不是从那儿来的?”他指了指天上,“也许,不是从那儿降下的,也许,你们是在找人……什么都可能呐。”
尼古拉把桌上所有的残渣都扫集在自己的大手掌里,然后送入嘴里,心满意足地嚼着。护林老人又拿来一只大面包,把它切成一大块一大块放在桌上,以老年人的那种耐心等着回答。三位客人又吃起面包来。
“看来,你们饿坏了。找了很久,是吗?”护林老人问道。
尼古拉同穆霞交换了一下眼色。虽然这位护林老人的外表乍看起来不大讨人喜欢,但是,看来应当开诚布公。即使护林老头是叛徒,他也未必能把警察召到这所林中小屋来。何况两位女主人是这样的与他不同,她们俩是这样的相象,彬彬有礼而又不形于色,非常讨人喜欢。
“他,”尼古拉将头往托利亚那边一点,“他说的是实话,我们是游击队员,我们要越过战线。”
尼古拉直盯着老头的眼睛,说出了全部情况。当鲁达科夫想要知道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的时候,一向就是这么做的。
老头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战线?”
主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唇上闪过一丝苦笑。
“越过战线。而到达战线要走多少路,你们知道吗?”
“您知道吗?”穆霞问道。她从护林老人的口音中捉摸到一种忧伤的调子,一种可怕的预感使她全身发凉。“难道莫斯科……”
老头叹了口气。
“法西斯匪徒在他们的传单上写道,不仅仅是莫斯科,好象连列宁格勒都被占领了。我们的人向乌拉尔撤退。村长奉命在集会上向老百姓宣布了这些事……各处道路都张贴着给游击队的传单:出来认罪吧,你们完蛋啦。”
“撒谎,这批无赖!”尼古拉大叫一声,飞快地跳起来,桌子被掀起,桌上的东西:铁锅、勺子、杯子——都摇晃起来,钵子落到地板上打碎了。
托利亚被响声惊醒,抓起武器。
“敌人来啦?在哪儿?”他惊慌地问道,睡眼惺松地向四周张望。
“我也是这样看的,他们在撒谎。即便如此,好象也没有必要打破碗碟。”护林老人安祥地回答。无数道皱纹又一束束地向他的眼角汇集拢来,他的眼睛好似一下子变得象年轻人那样,善意地笑了一笑。护林老人从地上收拾残片,继续说道,“我也是这样看的,他们不仅没有占领,而且他们一辈子也别想占领莫斯科,即使把希特勒的全部兵力调来当炮灰也白搭……森林中流传着这么一个消息:似乎加里宁城被法西斯占领了,这是事实,好象还在向莫斯科推进,而在此处则向它大喝一声,‘止步,够了!’据说它也逼近了列宁格勒,又在此处向它大喝一声,‘你的路断了……’好象它,这个法西斯,现在在持久战中正在流最后一点血啦。”
“您从哪儿得知的?”尼古拉连忙问道。
主人的额头上堆起一团皱纹,就象一架手风琴。
“是喜鹊从尾巴上带来的,我住在森林里嘛!”主人说道,“你别问。我也不向你们打听:你们叫什么名字,派你们到什么人那里去,负有什么使命。在这儿,朋友,身份证不算一回事。在这儿应当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是诚实的苏联人呢,还是盖世太保的密探……我给你一个忠告:在德国人的后方周旋,这些词——‘谁’呀,‘在哪儿’呀,‘有多少人’呀,——要忘掉!否则你的后脑勺会招来诚实的人们的枪子儿。你再听吧。森林里还流传着这么个消息:好象苏军给他们开动了绞内机,这些法西斯狗崽子们连同他们的全部乌龟壳在这架绞肉机中将被绞得一干二净。就是这样!”
护林老人把瓶子的底部巧妙地一扣,打掉了细颈部上的枞树球,把浑酒斟到每个杯子里。
“怎么样,流浪汉同志们,都为自己干一杯?愿上帝赐给你们健康和长寿!”
护林老人熟练地喝了一口烈酒,皱纹在嘴边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半圆圈。
“唉,祝愿健康和长寿饮的可不是这样糟的酒!喂,没关系,赶走了法西斯,上帝会让我们大摆庆功宴席的。”
尼古拉一口饮干了自己的一杯酒。穆霞抿了一口,呛得不行,咳了起来。
托利亚推开酒杯,镇定而又坚决地声明道:“我不会喝。”
护林老人一双快活的眼睛移到他的身上,用指头在他的腋下捅了一下。
“瞧这样子多坚决啊!要是不会喝酒,怎能成为游击队员?林中人没有这一招就不行。你是不是盖世太保的密探?呶,说实话吧!”
显然,主人的话匣子打开了。他叫来了女人们,她们默默无言地又来到屋子里,开始忙乎着摆弄一批新烤好的面包。老太婆用一把细铲子敏捷地从灶里掏出大面包,年轻的女人在外皮上蘸点水,然后用两手来回倒动着拿到窗前,以后就不再注意客人了。看得出来,她们不是初次烤这么多面包,也不是初次在自己家里和素不相识的武装人员见面。
最后,护林老人的情绪变得非常好了,他说:“孩子们,看来,你们身上痒得很吧。大概你们在森林里奔波了很久,把法西斯搞得昏头转向。来吧,我去给你们准备洗澡。”
室内热气熏人,由于吃饱了肚子,感受到小屋里干燥的温暖气息以及住家人的舒适,三个赶路人困乏已极。他们互相挨着,坐在长凳上打起盹来。而在这时护林老人烧暖了澡房,提来了热水。尼古拉和托利亚被邀请去“首先开浴”。
主人看到游击队员随手拿起武器,开玩笑地说道:“这是干什么,拿过去当刷子和扫帚?”但一发现客人立即警惕起来,便连忙补了一句:“好啦,好啦,我这是开玩笑!做得对,小伙子们,住在狼群中,就得学狼 。夜晚也得把牙齿准备好,否则你自己就会被吞噬掉。”
第12章
穆霞坐在长凳上等着洗澡,很快就入睡了。不知是谁小心地把她的头抬起来,塞进一个枕头。在温暖而又舒适的朦胧之中,往来女人的低沉的谈话声:“多么年轻。你瞧,她这个年龄应当玩洋娃娃才是,可她却身带武器在偏僻的老林中奔波……男人们倒还罢了,而她这样的小姑娘却也这样……唉,唉,唉,这是个什么世道!”
一只手给穆霞盖上暖和的皮袄。她想感激地握一握这只手,但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翕动一下嘴唇,以示谢意。
“看来,是个有知识的人。一定是个中学生……”另一个声音回答,“你瞧这样的人都在战斗,大家都在战斗,全体人民都奋起了,而你们却不放我走。”
一个老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既惊慌,又生气。
“这点你连想都不要想……小孩没断奶,也想……抚养小孩,烤烤面包,洗洗衣裳——这就是你的全部战斗。战争不仅需要子弹,也带要面包。你瞧,多可怜,连睡觉都在搔痒。卓尤什卡①,你去给她拿一件你自己穿的旧衣来。可怜的姑娘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然后,谈话声高远了,消逝在五颜六色的混沌之中,于是穆霞领略着温暖和安宁的滋味,进入了梦乡。一小时后,伙伴们回来了,浑身轻快,满面红光,冒着汗水。他们好不容易才将她唤醒。穆霞身旁站着护林老人的女儿卓娅,她拿着脸盆,带着一包衣服,象农村女人一样包着头巾,穿一件补钉重重的短皮袄。
【 ①卓尤什卡是卓娅的又一昵称。——译者注】
“怎么样,走吧,该我们去洗啦。您一定很想洗个澡,是吧?”
穆霞已记不起睡梦中听到的谈话,但是心内隐隐约约还保留着对这位窈窕、娇弱的女人的感激之情。姑娘信赖地紧偎着她,于是她们就象老朋友那样,沿着菜园的畦畦菜地间的小径愉快地跑过去,走进热气腾腾的洗澡房。
这以后的一切:更衣室里冰冻一般的寒气,澡堂空气中热腾腾的苦味,蓬松如云的团团蒸汽,淡水的哗啦响声,刺人皮肤的刷子在身上擦洗而引起的无可言喻的愉快感觉——所有这一切,在穆霞的记忆里,后来都汇集成她内心强烈渴望舒适的家庭生活的愉悦感。
角落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火苗跳跃,噼啪作响。在弥漫的蒸汽里,隐隐闪现出雪白的女人身躯,消瘦而又匀称,如同一位少女。从溅水的声音以及烧得通红的石头上发出的蒸汽吱吱声中,传来她轻轻的、令人伤感的声音。当穆霞用刷子狠狠地擦着自己的身子时,她的新相识把下巴倚在尖尖的少女般的膝盖上,详尽地叙述着她是怎样来到守林人的屋子——她父母跟前的。
卓娅是一位边防军军官的妻子。在战争爆发的第一天,整个卫戍部队同后方的联系就被敌人的坦克纵队切断了。边防军人决定抵抗到最后一个人。他们蹲在碉堡掩体和永久火力点里,顽强地打退了敌人的不断进攻。军官们的妻子每夜都在运送伤员进入已变为战地医院的哨卡地下室,在轰炸和扫射下包扎伤员,护理他们。卫戍部队在力量悬殊的战斗中大量减员。防御战的第五天,卓娅的丈夫——一个中尉军官,北边碉堡的最后一位保卫者——负伤牺牲了。他虽然早晨就负了伤,但他还是战斗了一整天,卓娅爬到他那里,给他进行包扎,帮他装机枪子弹带。他是在卓娅的手上断气的,她亲自给哨卡首长带来了丈夫的勋章和党证。
到了联防的第八天,这支小小的卫戍部队只剩下九个人了,其中有六人负伤。首长也负伤了,但还是继续指挥战斗。他把有孩子的妇女叫来,命令她们夜间穿过峡谷撤退……
“我问他:‘伤员怎么办?’”令人悲伤的女人声音在朦胧的蒸汽中响着。“可是上尉对我说,所有健康的和负伤的战士都决心战斗到底。我对他说,我还没有孩子,因此我要留在伤员身边。他却说,‘卓娅,你快生孩子啦,你一定要同母亲们一块撤走。’我说我决不离开丈夫的坟墓,愿意象他那样死在这里。上尉开玩笑地回答说,如果所有当兵的妻子都这样想的话,那么下一次战争就无人保卫祖国了。我说我还是不离开伤员,上尉回答说他是哨卡的首长,我应该听从他的命令。我到了丈夫的坟地上。他是在夜晚埋在我们住过的小房的废墟旁边的……后来上尉派一名战士来找我。这位战士对我说:‘趁现在天还黑,您走吧,这是上尉的命令。’于是我就走了。他们都可以撤退,但是他们不愿意,决心战斗到底。他们是这样做了。后来我来到了这儿,自己的家里,但我总在后悔当时为什么要撤退,最好是我们大家都在那里死在一起,跟我的科利亚躺在一块。对吗?你说对吗?”
穆霞觉得这女人的声音好象是从远处某个地方传来的。这段令人悲伤的故事她好象是在模模糊糊地听着,她一边用刷子狠狠地擦身子,一边把灰碱泡沫甩掉,一边从桶里给自己淋水。她只顾自己享受这一切乐趣,只是偶尔在其中插上一句同情的话:“对,对……唉呀-呀-呀……”
但是,这位消瘦的女人大概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只不过是她在这些艰难的岁月里心中熬受的一切,不可抑制地要倾诉出来而已。
“我总是梦见我的科利亚,梦见他从碉堡里抬出来,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只有他那一头柔软的头发,象梳齐了的细麻,风一吹,就飘动着,我以为他还活着,疲劳了,在睡觉……旁边一个孩子,是哨卡首长的儿子,把他推来推去,‘科利亚叔叔,你站起来吧,科利亚叔叔,你醒来吧!’我现在总在想,为什么要离开他呢,不应该离开呀!应该躺在一起……而现在我成了什么啦?一片落叶!我常常对妈妈说:‘让我去当游击队员吧!’而妈妈却说:‘连想都别想,你有孩子!’孩子算什么?我们打胜了,即使我牺牲了,孩子也能成长为一个好人;打不胜,他活着干吗?难道在法西斯统治下能过好日子?你说对吗?……我现在狠狠地责骂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撤退。但这是哨卡首长的‘命令’,在边防军部队里,您知道吗,是很严格的。纪律嘛。”
第13章
然后,穆霞同卓娅一起回到了小屋。穆霞满面红光,容光焕发,穿上了女主人用十字针脚缝的粗布旧衣和短皮袄。托利亚已经在火炕上酣睡了。尼古拉和护林老人坐在桌旁,面前一只酒瓶已经空了,另一只刚刚打开。护林老人满面通红,活泼地挥动双手,不时用衣袖擦着汗水,尖细的嗓音响彻整个小屋。
“……你呀,小伙子,你们去洗澡,你却抓起冲锋枪。为什么要带枪呀?不相信我?而我却不感到委屈,决不!为什么不感到委屈呢?因为,我知道,这就是说,小伙子挺警惕;这就是说,这个小伙子给了敌人重大的创伤。好吧,不相信就不相信吧!亲爱的小伙子,我知道我们大家只是在这里给敌人刺激刺激。在那边狗崽子们却在挨打,红军在痛揍他们。但是,刺激刺激一下也不是毫无益处的。是这样的!白天黑夜不让狗崽子们睡觉,使他们日夜不得安宁。就这样,受到刺激的、象惊弓之鸟一样的狗崽子,在那边揍起来就容易多了。小伙子,这是战略,兵力在战斗上的互相配合。你们的部队里的条令上这叫做什么来着?”
尼古拉一见女人们进来,高兴地跳了起来。
“穆霞,你知道吗,主人说苏联情报局广播了……”话没说完,就欣喜地朝这位女同伴直瞪眼。
姑娘脸上的烟尘被洗掉了,泛起一层红晕,路途上蓄长了的头发,洗得非常干净,现在紧紧地卷成一绺一绺。连护林老人都细细地打量起姑娘来。
“喂,女游击队员,跟我们来坐一会。”主人邀请道。
穆霞生气地瞟了一下酒瓶。
“该睡觉啦!”她简短地说了一句,经过尼古拉的身旁。
“好厉害吧?”护林老人问道,然后善意地略带醉意地嘻嘻笑起来,“嗨,小伙子呀,小伙子!难道她们这号人能让别人骑在自己的脖子上任意摆布?”
穆霞装作没有听见这后一句话的样子,跟着卓娅穿过玫瑰红的印花布门帘。这个屋子里放着一张窄窄的女床,旁边是一个编织的摇篮,用一根粗弹簧吊在天花板上,摇篮里一个小孩张开小手在睡觉,这就是那个还未出生就已参加保卫祖国边防的战斗的婴儿。
两位女人很快地脱下衣服躺下睡觉,象姐妹一样拥抱在一起。只是现在,当卓娅偎依在穆霞的身旁,将脸埋进她的怀里时,姑娘才懂得了卓娅所讲的一切中深藏的全部苦痛。穆霞非常可怜这位象少女一般的女人,她象抚摸小孩一样摸着她的头。卓娅紧紧地偎依着她,伤心地抽泣起来。
门帘外继续传来激昂慷慨的谈话声。
“法西斯,它算什么?它在亚洲各地驾着坦克横冲直闯惯了,而在我们这里就不能胡来!”护林老人嚷道。听得见碰杯的叮当声和敬酒的响声。“狗崽子们是怎么想的?‘用坦克一冲,你们就完蛋啦!于是土地就是我的啦!’在广场上埋下绞架,什么总司令部呀,分司令部呀,都建立了。流氓呀,地痞呀,都给当上市长、区长了,给你们一个‘新秩序’……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呢?喝!他们有他们的如意算盘,我们有我们的巧妙安排。他们从头到脚都挂满了武器,而一听见‘游击队’这个词就吓得屁滚尿流……战线在哪里?就在这里嘛!他们一到夜晚连衣裤都怕脱下来,穿着衣、抱着枪睡觉。小伙子,这里对他们来说不是西欧,任意胡来是不行的。就是这样!”
“怎么,主人家,你们这里有很多游击队?”
“又来啦,什么‘多少’呀,‘在哪儿’呀,‘什么人’呀,‘干什么’呀,我给你说:别问!看到长凳上的面包了吗?两天还不够吃呢。懂了吗?你别提问题,你只是听着……我有一个猜测:也许,我们把他们放进来这么远不是没有原因的,是吗?也许,我们的统帅部有这么一个计划,让法西斯在战斗中大受损耗,而在这里却敲他们的脑袋,这样一来他们就完蛋了……你没听说过,我们这里春天是怎样引诱狗熊出洞然后猎取的?……可能这是我个人的一些蠢话。假定说那边没有这样的计划,那么就有另外一个秘密的计划……小伙子,这一定会有。就是这样!”
“说到那边最高统帅部是怎么想的,我们不清楚。”尼古拉说道,“至于我们一定要在柏林结束这场战争,这点我是知道的,这是肯定的……”
“啊,对!一定是在柏林。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使我们屈服。现在他们用救护车在各条大道上连绵不断地运送伤兵回老家。伙计,我们虽然是被占领区的人民,但是我们知道,布尔什维克党没有忘记我们,在惦记着我们,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会来搭救我们的。”
“去睡觉吧,让客人也安静一下吧……鼓动家!”从炉灶那边传来女主人的声音,“一灌上黄汤,话匣子就打开了,真糟糕……您也该躺下歇息了,路上辛苦啦。我给您在长凳上开好铺啦。”
“等一会,老婆子,等一会!……小伙子。你听着,你还年轻,而我却打了两次仗,在战争中两次看见德国人被打肿了屁股滚回老家。那时我们是怎样的人啊!嗯?现在又是怎样的人啊?完全是一个样!……”
……
在门帘那边,在一块一块破布缀成的棉被中进行着另一场谈话。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也不问你们。森林中常有人来到这里,拿走面包,送来衣服,我也不问他们,只知烤面包,洗衣服,是自己人——这就行了。但是我得请求您,恳求您,带我走吧。我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不是!在边界上,我同科利亚一起在碉堡里,给他送机枪子弹。后来机枪副手的脑袋被炮弹片削掉了,我就当了丈夫的副手……带我走吧。哪怕是当一名护土或者炊事员都行。我无法呆在这里。德国人经常路过此地,而我是苏联军官的妻子……一个寡妇。要是我不离开这里到你们那儿去,我一定会做出蠢事来的,毫无意义地死去……带我走吧,亲爱的,带我走吧!”
她失声痛哭,瘦小的身子抖动起来。比她小得多的穆霞,感到自己在她的身旁好象是个长者,一个精通世故的人。她轻轻地抚摸着卓娅的头。
“干嘛要流眼泪呀?每个人都在尽其所能地战斗。烤烤面包;洗洗衣服,这也是工作嘛。只是别袖手旁观就行了。我可愿意留在队伍里……”
穆霞咬了咬嘴唇。对方立即躲开了她,好象全身都发凉了,一张泪流满面的脸现在是冷冷地、警惕地望着穆霞。
“要是我没有担负另外一个任务的话,”穆霞赶紧改口,“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一瞬间,响起了铁链声,狗叫了起来。在狗叫声中,远处传来摩托的隆隆声。卓娅忽地爬起身来,放下一双赤脚,使劲伸长脖子倾听。马达声时停时响,一分钟一分钟变得越来越刺耳。
“德国人!”卓娅低声地说,“把衣服穿上!”
护林老人一口气把灯吹灭。蓝色的车灯光已经射进护窗。屋子里巨大的黑影惊慌地晃动。穆霞的衣服都晾在澡堂里,她跳下床来,手忙脚乱地在黑暗中寻找短皮袄,哪怕摸着一件短衫也好啊!尼古拉使劲推醒托利亚,小游击队员沉醉在已经不习惯了的家庭舒适中,尽管平时在森林里一向很机敏,可是现在怎么也醒不过来。他躲闪着,哼哼唧唧。最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跳下火炕,立即抓起武器。
在结冰的台阶上已经响起脚步声。狗叫得上气不接下气,敲门声如同排炮声一样低沉地在静下来的小屋里震响。
“上顶楼!”护林老人低声说道,把前屋的门打开。
穆霞和托利亚冲进前屋,开始爬上梯子。尼古拉犹豫了片刻,看得出来他不大相信护林老人。
“别疑心,别疑心,”护林老人极力表白,把尼古拉推向楼梯,‘我是联络员,游击队的联络员,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我是奉命同德国人周旋的。”
捶门声越来越急迫,一件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捶打护窗。狗吠声十分凄厉,随后响起了几声沉闷的枪声,狗立即不叫了。
“啊哟,真惨!德茹若克被打死了……来啦,来啦,鬼让你们半夜三更还在游荡!”护林老人大声地说,用力把尼古拉推向梯子。
“你要当心点!如果发生意外,那我们就一起飞上天去!”尼古拉低声地说,掏出手榴弹给他看。
然后,他象一个体操运动员一样几弹几跳登上了顶楼,随手拉上楼梯。
第14章
月亮透过天窗射进一大束光线。尼古拉、穆霞和托利亚紧紧地挨在一起,他们在月光下看见一条满是尘土的砖砌的烟道以及成对地挂在竹杆上的桦树苗条帚。他们紧张地呼吸着,嘴里呼出的冷气象云雾一样混成一团,消失在半明半暗的顶楼中。
游击队员们虽然带上了全部武器,但是他们之中谁也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尼古拉比其余两个穿得暖和点:他穿了一条棉裤和一件上衣。穆霞的身上总共只有一件长睡衣。起初,由于过分紧张,三个人都不感觉冷,他们抓住武器,注意倾听从天花板的缝 中透过来的谈话声。他们都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这些不速之客偶然来到这里呢,还是护林老人给他们设下的圈套?
从底下传来的谈话渐渐使他们确信,德国人是偶然来到这里的,主人根本无意出卖他们。紧张的心情消失了。只是在这时,他们那被热水以及已经不习惯了的小屋温暖偎热了的身子,才感到钻进了一股夜间浓霜的冰冷寒气。他们的肌肉无法抑制地打起寒颤来,牙齿也不由自主地上下敲打。他们相互暖着身子,始终留神地倾听下面发生的情况。
根据说话声和脚步声来判断,屋里有五至七个德国人。有的呆在厨房里,隔了一道板壁;两个人走进房子,正好在游击队员们冷得发抖的地方的底下,其中一个说一口蹩脚的俄语。讲俄语的人看来是个翻译,他在同护林老人说话。游击队员们明白了摩托车载着这些德国兵是执行“特别行动”回来的,冷坏了的德国人只是顺道进来暖暖身子。在房子的那个人看来是个军官,他说话鼻音很重,音拖得很长,翻译称他“军官先生”。那个军官向护林老人要什么,翻译译为“把水做热”。士兵们在厨房里开罐头,切面包,对护林老人的女儿进行调笑。从勺子舀水的声音听来,她在给炊壶灌水。
不久炉灶烟道里送来一股烟火味。砖头开始有点儿发热了。尼古拉摸到一处地方比别的地方热得快一些,便要穆霞和托利亚坐到那里去。姑娘把衣服拉到脚下,缩成一团,向弯曲的膝盖里吐气。在穿透顶楼黑暗的一束寒光之中。她活象一个小雪堆。姑娘冷得不行,全身打颤。托利亚斜躺在开始发热的砖头上。尼古拉坐在烟道通向烟囱的那一角里。
“见鬼,小时候我就幻想到北极去,那时真是个大傻瓜。”托利亚牙齿打磕,低声对尼古拉说道。
“而现在老了,决定不去了。做得对,让北极见鬼去吧,让白熊在那里挨冻吧。”尼古拉抱住小伙伴,笑了一笑。
“你们轻一点……要是卓娅想到把炉灶烧得更热一点那该多好!我的心都要变成冰棍啦。”穆霞说道。睡衣根本无法使身子暖和起来,她比别人的情况更糟。
他们几乎是无声地说话。一团团热气轮流从他们的嘴里喷出来,在蓝色的寒光中缭绕。
屋前,一个哨兵走来走去,皮靴敲在冰冻的地上发出囊囊声。月光在顶楼上慢慢地移动。桦条帚没入黑暗之中,月光照亮了一只大编篮里的东西,里面装了一半象玻璃珠一样的野樱果。托利亚离开热砖,象一只山雀似地飞快扑向编篮,抓了一大把果子,回头分给同伴们吃。他们嚼起野果来,这野果又酸又冷,看见它舌头就发麻。只是现在,当烧热的砖头已经使人感觉到分外暖和,能够抵挡令人讨厌的寒颤时,他们的全部注意力才集中到从底下传来的声响上。
从刀叉的响声,打开瓶塞的声音以及酒杯的碰撞声听来,军官在翻译的陪伴下正在饮酒作乐;厨房里,士兵们有说有笑,正在狼吞虎咽。
“啊哟,把我们冻坏了,这些坏蛋!”托利亚双手抱住烟囱,低声说道。
房子里的谈话声愈来愈大。穆霞为卓娅担心,惶惶不安地仔细倾听下面的争吵声。婴儿总是在凄厉地啼哭,说话声淹没在这一串哭声之中。只能根据语调猜到,翻译嘶哑的嗓音在劝说卓娅喝酒,卓娅在拒绝。最后婴儿的哭声停止了。
“军官先生说,如果小姐不喝伏特加,小姐可以倒掉,再换一杯……是这样吗?当着我们的面喝一杯法国的“马尔特”牌白兰地……“马尔特”酒,啊——啊——,是一种很名贵的酒!”
“您给他说,我不喝白兰地,我什么都不喝。我有个吃奶的孩子。看见了吗?医生,您明白吗,医生不许我喝酒。”传来卓娅痛苦的声音。
“军官先生请最善良的女主人小姐坐到我们的桌子上来。军官先生愿意为小姐的健康象武士一样地干杯,请坐,十分恳求您。”
“啊哟,真不得了……我不能喝呀,明白吗?我不能!看见了吗,我有孩子,他在生病……你这个笨蛋,懂不懂,孩子,我的儿子,你们叫‘宗子’,呶,这就是。”
传来椅子跌倒的声音,碟子打碎的响声,又是一阵婴儿凄厉的哭声。穆霞猜想这是醉醺醺的客人用力在拖卓娅到桌旁来。穆霞生怕自己叫出声来。于是咬住自己的手臂。她藏在米特罗凡·伊里奇的小屋时所经受过的那种既害怕、又厌恶、又无计可施的复杂感情,曾使她想起一本幻想小说中一位主人公的感受,现在这种感情重又涌上她的心头。穆霞觉得,一个毫不懂人味、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怪物的机械爪子,已经攫住了瘦小、悲伤的卓娅。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在这间屋子里挂着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玛特列挪·尼基季奇娜的照片,一想起这一点她就感到更加恐惧。
“怎么办?怎么办?……应当采取措施!”她痛苦地低声说。
“给他们两颗手榴弹!”托利亚的嘴唇发青,抖动着,气愤地说。
尼古拉朝脚下木板俯下身去,把手指并在一起靠近耳际,注意倾听。虽然他已不再感到冷,但全身仍然发抖,这是另外的一种颤抖。敌人就在眼前,应当采取行动,脑子在激烈地活动……从上面给窗下的那个哨兵一梭子,把他收拾掉肯定不费劲。天花板也未钉实,可以掀开,两颗手榴弹也就足够了。但是主人怎么办?要知道这样一来他们也会死掉。还有,在最后的一分钟时,老人说他是游击队的联络员,打了起来,难道能够断绝游击队这种联系吗?难道能够使某一支游击队失去这一个冬天用来烤面包和洗衣服的处所吗?
还在团委会工作的时候,尼古拉就学会了用理智来检验自己的心情以至冲动的感情,因此他抑制住了想立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干掉这批不速之客的强烈愿望。他一边倾听下面的动静,一边往嘴里塞又冷又酸的野果,机械地、咯吱咯吱地嚼着。
“扔吧,怎么样?……扔吧。”托利亚低声地说。他已经扣住拉线,手里摇晃着手榴弹,“等老太婆同女儿一走出屋,就给他扔,怎么样?你说有什么为难嘛?”
“放到这儿来!”尼古拉命令退。他拿过手榴弹,小心地放在身旁的烟道上,然后想了一会,用手摸了摸热砖头,把手榴弹放到脚下。
月光走完了自己的路,在顶楼上消失了。只有天窗仍在发出青冷的寒光,这样一来,顶楼里更黑了。砖砌的烟道也冷却了,游击队员们紧挨着坐在上面。穆霞感到自己在逐渐麻木僵硬,甚至无法动弹了。
室外冰冻的地上哨兵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下面敌人士兵的谈话声嗡嗡作响,甚至还听得出尼古拉咀嚼冰冷的野果的咯吱咯吱声。
第15章
他们这样地坐了多久,穆霞不知道。楼底下终于传来了动身的声音,门吱哑一声开了,前室响起了脚步声,即使在这时,穆霞都还没法伸直身子,仍然缩成一团坐着。整个身子不听使唤,手呀,脚呀,无法抑制地索索发抖。
路上摩托发动了,喷着气,哒哒地轰鸣,轮胎下的冻土沙沙作响,“嘎-嘎-”的吼叫声在远处响了几下,然后一切才平静下来。
尼古拉帮助穆霞站了起来。托利亚双手吊在木架边上,已经跳到前屋。
“你们还好吧?……下来吧,魔鬼把他们带走啦。”女主人激动的声音在下面叫唤。
楼梯一下子放了下来。穆霞还未暖过身子。当她笨手笨脚地下楼梯时,尼古拉已经跳下地同托利亚端着枪走进屋子。
在不久前还是那样整齐干净的厨房里,到处都是纸片、食物残渣和烟灰,一切都凌乱不堪。臭烟草和人造皮革的气味,还有一种刺鼻的、无以名状的怪味夹杂在一起,在空气中强烈地散发着。——总之,这是穆霞初次同敌军遭遇时被她称之为“敌气”的那股气味。
当尼古拉和托利亚在各个角落里进行搜索时,姑娘跑进了正房。在房间的桌上堆着残菜剩汤,桌旁坐着卓娅,她垂下双手,神色呆板、绝望,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她的两只大眼里充满了忧伤。
穆霞穿着一件白色的长睡衣,显得十分瘦小,头发一卷一卷的,脸颊冻青了,站在新相识的女友身旁,她害怕惊动卓娅。最后卓娅抬起头来,两人的眼睛碰在一起,然后扑到对方身上,互相搂抱着,大声地 哭起来。刚刚走到门口的尼古拉和托利亚一看见她们这个模样,便停下脚步。
然后尼古拉往后轻轻一退,对托利亚低声说:“女人家的痛心事。我们不要在场,让她们哭个够……”
“我不能在这里,再也不能……您已经全看见啦!他们经常到这里来。”瘦小的女人细声细气地说,哭得全身都抖动起来。
穆霞想安慰她,可是一身寒颤,冷入骨髓,使她无法讲出一旬连贯的话来。
“他们坐在这里,喝酒,大吃大嚼,哈哈大笑,而您在顶楼上挨冻,只穿一件衣!……我听见你们在天花板上动弹的声音,我真害怕他们发现你们。后来你们不作声了……我想,‘难道冻僵了不成?’真可怕,我多么难过啊!”
年轻的女主人走近穆霞,她那双饱含痛苦的、惶惶不安的眼睛在哀告,在祈求,也在要求。
“您带我走吗?您听见了吗?您不能把我留在这里。我是一个边防军人的遗孀!”
年纪大的女主人站在一旁,老想把一件短皮袄披到穆霞的肩上。
“您把衣服穿上吧!天气这么冷。他们都喝了点酒,您也该暖暖身子才是……我真为你们捏了一把汗……”
从隔壁房里传来不安的问话声:“女主人,老头哪里去啦?”
尼古拉已经穿好衣服,勒紧了腰带,站在门当中,把门都塞满了。他严厉地审视着老太婆。托利亚也已经穿好上路的衣服,从尼古拉的背后探头望着。
“他送德国佬到十字路口去啦。”老太婆简短地答道。
穆霞急急忙忙在门帘内穿衣,卓娅从门帘内走出来解释道:“请别多心。我父亲的任务是这样的,他是奉命同德国人保持关系的……这差事比打仗还不好办。同德国人搞关系是个使人诅咒的工作……人们是怎样看待他的?他象个麻疯病人一样令人厌恶。”
这位瘦个子女人那双黑色的、深邃的眸子中,显示出发自内心的恐惧,使得紧张的气氛自然而然地消除了。穆霞走出门帘,她体态匀称,整洁利索,满头淡褐色的头发,那样子很象当年某一位漂亮的、逞强的小伙子。
“您带我走吗?嗯?”卓娅问道。
穆霞垂下眼帘,然后又慢慢抬起来,直盯着年轻女人的脸,为难地、但很坚决地说出口来:“不行啊!”
一见卓娅痛苦的眼睛忽地涌出泪水,她语气和缓地补了一句;“我们不能,我们没有权利,我们在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
“穆霞!”尼古拉警告地喊了一声。
“任务十分重要,”姑娘坚决地重复道,“因此我们任何人都不能带,甚至最好、最忠诚的人。”
卓娅的神情立即沮丧起来。她走进门帘内,在那里翻来翻去搞了一阵子,然后拿了一条黑围巾和一双大头毡靴回到室内。
“带上吧。您的脚小,刚好合适。”她说道,把这些东西放在穆霞的面前。母亲严厉地闭紧嘴唇,不同意地望着她,她对母亲补了一句,“他们更需要。听到了吗,妈妈?比我更需要。”
前屋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尼古拉冲向房门,手指抓住手榴弹的木柄,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框中,护林老人回来了。他瞟了尼古拉一眼,疲乏地强笑一声:“放下吧,自由啦……”
他把手套往长凳上一扔,解开短皮袄,一口气喝完一瓢水,然后望了望已经穿好衣服的客人,说道:“准备上路啦?作得对……这个翻译,咳,真是个瘟神!他总是向我盘问这些面包。说干吗烤这么多面包呀?我说准备做买卖,赚笔钱……他们喜欢这种搞法……他相信还是不相信,我就不得而知了。你们避开这个孽障吧。走吧!”
当老人给尼古拉指点路途时,托利亚就到森林里去挖珍宝袋子。穆霞沉思地坐在长凳上,老是望着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的肖像。她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向女主人走去。
“请把这个送给我……求求您……”
“干什么用呀?”老太婆感到惊讶,但是,不等对方回答,便从墙上取下满是苍蝇屎的发黄了的照片,递给姑娘。“要是您喜欢,就拿去吧。”
在门口告别时,护林老人忽然从尼古拉的头上取下船形帽,然后把自己那顶毛茸茸的带护耳的兔皮帽戴到他头上,然后又想了一想,再添上一副大手套,上面全是补钉,棉花从里面绽了出来。
“请转告那边,说人民在坚持战斗,在等待,扳着指头数日子。就这样吧!快点走……”
在黑黝黝的前屋里,卓她抱住穆霞,靠在她的身上,激动地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
“无论如何我会走的……一等森林里来人取面包,我就跟他们走。嗯?您觉得怎样?”
姑娘默默无言地握了握她冰凉的细手。
在大道的拐弯处,穆霞回头一望:秋天的早晨霜浓露寒,大地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霜花,在第一线暗淡的曙光中,在护林人小屋的台阶上,站着那个瘦小、忧伤的女人,她的神态是沉思的,若有所失地望着底下某一处地方。然后,她似乎暗自作出了一项重大的决定,突然挺直腰板,骄傲地昂起了头。
穆霞亲切地向她挥了挥手。
第16章
也许,护林老人关于前线局势的情报是准确的。三位游击队员在渺无人迹的禁伐林区走了几天。下了一场初雪,雪地上只有狼和狐狸以及兔子的足迹。当他们穿过林区进入有人居住的,道路纵横交错的地区时,他们立即看到了苏军在广阔战线上进行的那场血战的明显痕迹。
有时他们穿过浓密的灌木丛和冰冻的道路,从远处观察两条迎面相交的汽车运输线。后面,向东方行进的是涂上浅褐色斑点的坦克,象压路机一样的卡车和各种欧洲型号的汽车。步兵部队拉开数公里长的队形向前蠕动。迎面开来的则是同样型号的汽车。可是这些汽车是怎么回事呢?巨型牵引车拖着打坏了的坦克无力的躯壳,柴油卡车巨大的车斗上载着装甲车的残骸,巨型带篷货车在被严寒冻硬了的坑坑洼洼的道路上颠簸、缓慢地移动……在帆布帐篷上匆匆忙忙胡乱涂上了红十字标记。
对,护林老人到底说对啦!苏军正在某个地区进行战斗。那边,在圆木头堆成的大路上,崭新的、闪着亮光的、充满力量的装备和兵力开往东方战场;另一边则撤退着被打坏了的、变成一堆废铁的支离破碎的战争机器。
伙伴们有时久久地注视着这两条东来西去的运输线,他们感到这好象是一架巨大的传送装置上的两条传送带。于是他们心里高兴起来,仿佛亲眼看到了苏军的胜利。
从这种高兴的心情中,他们汲取了力量和勇气。
还没有下一场真正的大雪。可是,盖在冻土上的初雪久久没有融化,即使在白天也不融化。他们走完了一条小径,每一步都清晰地印在雪地上。游击队员们确信德国人在森林地区是不会离开大路的,因此,为了行进得快一些,并且不穿越密林,尼古拉提议沿着敌人的运输线前进,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被人发现。这对他们来说是有利的,因为大路旁边即使偶然发现脚印也不会引起敌人特别注目。为了点燃篝火取暖,伙伴们远离大路三公里或四公里,在峡谷里或者浓密的树丛中过夜。
现在他们不得不时时提高警惕。睡觉时,他们留人值班,值班的人要保持篝火不灭,注意火不要烧得太旺,帮助睡觉的人转动身子,并且还要注意他们的衣服不要溅上火星。每人轮流值班的时间是两小时。
穆露喜欢这样的值班。远处的某个地方,汽车整夜地轰鸣,灰白的车灯光有时照射在低垂的云雾上,被反射回来,照亮了黑暗中高大的松树梢。姑娘从远处注视着这些灯光在寒夜中闪烁,出神入化地想象着:敌兵手握钢枪,胆战心惊地望着黑暗的森林,在驾驶室里发抖;站在十字路口带着机枪的哨兵,在寒夜的篝火旁跺着脚。姑娘听着远处敌军马达的吼叫声,想着自己伟大的民族,这个民族是世界上唯一能制止法西斯可怕的入侵的民族,她正在这场大战中歼灭这一批又一批被赶往东方的士兵,消耗这些战车和战争物资。
穆霞坐在篝火旁,并不象上路初期那样,在这无边无际的密林里感到孤独,感到已被人们遗忘。是的,当他们现在每天都能看见被打坏的战争机器无止境地向后撤退,看见苏军单独抵挡住法西斯的全部兵力的物证时,她的心中异常喜悦,她觉得她也参与了这场伟大的斗争。
姑娘往篝火里扔干树枝,把军用雨衣做成的屏障系得更紧,这道屏障遮住火光,为的是不让大路上发现,并给睡觉的人挡回暖气。她把尼古拉头下的袋子整理一番,然后沉思起来。在森林的黑暗中突然响起勉强才听得见的歌声:
田野中鲜花盛开,
盛开在欢乐的年代。
这是女游击队员在远处敌人汽车的轰鸣下低声吟唱。她穿一件被烟熏黑了的棉衣,戴着老太婆送给她的旧围巾,穿着一条烧穿了的棉裤。歌剧《好心肠的尼基季奇》中这一首柔情缠绵的咏叹曲,在寒冷的、黑暗的森林中轻轻地回荡。松树梢沉思地发出涛声为她伴奏。
在值班时独自一人与寒夜作伴,可以漫无边际地想象胜利后怎样生活,怎样学习声乐艺术,还想到了同尼古拉的关系,还有其他许多愉快的事儿,这一切在白天是不会钻进脑子里来的,所以值班对于穆霞来说是件高兴的事情。当两个伙伴为了让她睡足而有意延长自己的值班时间时,她就大发脾气。
在小洲上的那天夜里,当尼古拉给她朗诵白桦的诗句时,她同尼古拉特殊的关系就已经确定了。打从那时以来,在白天行军或者休息时,穆震对尼古拉和托利亚一视同仁,毫无区别。当尼古拉试图替她做某一件事,或者要把她的袋子往自己背上扛时,她就生气。而一到夜里,当尼古拉睡熟的时候,姑娘对他就十分温情了。她能一连几个小时望着他的面庞,望着他那丰满的嘴唇——在这嘴唇上还有着那么多的孩子气,望着他脸颊上以及上唇卷起的金黄色的绒毛。她把老太婆送给她的那条围巾盖在他身上。当他由于篝火的亮光而感到不安,在睡梦中皱起眉头时,她就坐下去挡住他的脸,以十分不舒服的姿势久久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但是,当尼古拉醒来后,这一切好象都深藏起来了。出现在尼古拉面前的是战友。尼古拉试图提一提湖上最后那一天夜里的事,甚至是非常胆怯地提一下,却招来这位战友的嘲笑和刺人而又尖刻的话语,都被对方无情地挡了回去。
尼古拉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理解这一切。在那小洲上所说的一切话,现在在他看来,只不过是这位任性的姑娘在捉弄人而已。她当时对他说了些什么含义特殊的话呢?只不过讲了“缝上的心”这类愚蠢的暗示话罢了,此外再也没有说别的。她当然是对的。请你说说,你有哪一点值得爱?呶,你又算什么呢?……她嘲笑,她挖苦,就让她嘲笑挖苦好啦,她是对的嘛,而你却是咎由自取,可千万别倾心于这样的姑娘。
结果他们两人都没想到:在他们的一生中最困难的日子里所发生的这种极其炽烈而又光明磊落的情感,本身就在防止他们走入迷途。
第17章
有一次穆震作了一个梦:在一个寒冷的天气里,她奋力在雪原上滑雪。这雪原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炫目的金辉。她向一座山丘滑去,她要从这座山丘上往下滑。山就在眼前,又陡又滑,被风吹得溜光。滑雪板越过了山巅,加快了速度,带着她迅速往下落。风在耳边呼啸。由于速度极快,她感到上气不接下气。突然,穆霞感到滑雪板从脚下溜掉了。眼看着她就要跌落下来,后脑勺撞在雪地上,摔个粉身碎骨。她拼命用力站稳身子,害怕得全身发僵。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腰。穆霞知道这是谁的手,她很快活地靠在这只手上。他们一块往下滑。恐惧的心情消失了。即使高山更陡峭,即使滑雪板的速度更快,即使风声在身边呼呼作响,刺人的雪粒扑向脸膛,叫人无法呼吸,她靠着的这只手决不会让她摔倒,一定会帮她跨越一切危险……
穆霞醒过来了,心儿还在不安地搏动,内心感到无比的高兴。篝火还在燃着,但火焰已不见了。四周异乎寻常的明亮,异乎寻常的静谧。大雪纷纷扬扬,在黑色的针叶树的映衬下,划着一道道匀整的垂直线。大雪盖住了周围的一切:昨晚准备的一堆干树枝呀,大地呀,树枝呀——全都铺上了蓬松松的白雪。它象一块块白色的兔毛,也铺在尼古拉的身上。值班的托利亚,正在用松树枝熟练地扫掉这位身材高大的朋友身上的雪。
她醒来时本来带着梦中留下的高兴心情。而由于这突然展现在眼前的皑皑白雪和一片静溢,由于还在纷纷飘落的雪花,她更加高兴起来。穆霞跳起来,环视一下变了样子的森林,高兴地欢呼起来:“冬天好,托利亚!”
“向您祝贺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二十四周年!节日好!”托利亚严肃地回答。
是呀,怎么穆霞一下子没有想起昨夜谈论那么多的大事件呀?在洁白如台布般的雪地上,托利亚在桦树皮上已经摆下三份数量相同的早餐。为了庆祝节日,小游击队员特别慷慨:发了双份干兔肉,分掉了护林老人送给他们的最后一块面包。老太婆在告别时赠给他们的菩提树花,也在饭盒中煮开了,散发出夏天蜜一般的香气。
用洁白的雪洗完脸后,伙伴们将丰盛的早餐一扫而光,精神焕发地上了路。
德国人的汽车在潮湿的雪地里打滑,今天吼叫得特别刺耳,特别伤心。游击队员们与大路平行前进,远处马达的轰鸣声总是伴随着他们。
“我认为今天战线上一定会发生一件特殊的、有历史意义的事情。”穆霞说道。
“同志们,我们也应当庆祝一下这个节日。给汽车打个伏击,怎么样?”尼古拉提了个建议。
“对!”托利亚叫了起来,他全身发热,甚至完全象孩子那样高兴地跳了一下。
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习惯用某种礼物来庆祝这个节日:在幼儿园时,用心画一张画,画上一辆坦克,喷着烟火,坦克上是一个红军战士,头戴尖钢盔,脚象小棍,手象耗子;在学校里读书时,成绩单上添个“优”字;在去年则超额完成车间的生产定额。小游击队员比谁都高兴,因为在这座森林里,虽然离开了自己人,但仍然要保持对苏联人的光荣传统的忠诚,同战线那边的人一道庆祝这个伟大的日子。
穆霞之所以高兴,有她自己的原因。还朦朦胧胧留在记忆里的一场美梦,好似移到了这个悄无声息、银装素裹的白昼之中。当她偷偷地用眼睛斜睨着走在前面不远的、肩膀宽大的尼古拉时,她的心跳得有点儿异样、陌生。尼古拉的步子迈得很大。护林老人送给他的旧兔毛护耳帽耷拉下来,帽耳向两边翘动。一绺淡黄色的头发迎风飘舞。
今天的一切:伟大的节日,软绵绵的初雪,会“持家”的托利亚给他们做的丰盛的早餐,穆霞哼着歌,亲热地瞧着他那种特别愉快的心情——都使尼古拉感到高兴。他没有觉察,这位女伙伴的心绪,如同在镜子里一样,早就在他的心中反映出来。
这一天的确很美好,美好得甚至连大路上传来的马达吼叫声都无法使它变得阴沉。金色的太阳升上树梢,天空一碧如洗。但微微的寒气没有使雪消融。雪发出耀眼的亮光,白皑皑、原封不动地铺在大地上。它象一层羊毛,轻柔地盖在树丛上、树的枯枝上和树墩上。雪从底部微微融化,于是形成了一层冰。当穆霞抬头透过树枝仰望太阳时,株株树木都象用白瓷和水晶做成的一样。
四周只有初雪时常有的那种宁静。只有远处敌人汽车的鸣叫声,才提醒他们保持警惕。
尼古拉知道在覆盖白雪的森林的衬托下,他们容易被发现,于是带着自己这支小分队离开大路远一点。
现在已采取了安全措施,再也不用对此多费心思了。这时穆霞尽量使自己忘却近旁还有敌人,开始根据记忆里保留下来的片断印象,唤回使她激动的梦境。渐渐地,这个梦全部回忆起来了,她决心让这个梦搭上通向未来的桥。一旦战争结束,原先的生活重又恢复,她就可以每个星期天穿上暖和的厚棉衣,踏着轻巧、溜光的滑雪板到郊外去,到象眼下这般美妙的林子里去。星期天呀,滑雪板呀,这一切是多么遥远啊!但这一切肯定会有的,不可能没有。到了那时,她一定嫁给尼古拉。“是的,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他们将一道学习。晚上一道读心爱的书,争论诗歌,去看戏,一道养育孩子……
一想起这点,姑娘的脸颊和耳朵都发烧了,她羞答答地说出声来:“呸,穆西卡,你简直发疯啦!”然后胆怯地回头一望,确信伙伴们并未听见她的叫声,她又开始重新描绘未来。
他们的爱好不尽相同,这也无关大局!让他去醉心于他那些海狸、水獭、麝鼠和 熊的迁居吧:而她还是要去演唱。从某一场演出成功的音乐会回到家里来,她就给他讲人们是怎样热烈地欢迎她,一次又一次地叫她登台再唱,给她送了怎样的一束鲜花。她把这一切讲完以后,他就给她讲自己到遥远的地区考察的趣事,尽管她不怎么懂,而且觉得还有点儿荒诞不经,但毕竟还是有趣的事儿……不,不要去考察,考察使人分离太久,还是讲讲带领中学生到禁伐的密林里去作一般旅游的事情吧。不,甚至不要带中学生,而是带大学生。要知道他当然决不会局限于学院的学习,他还会继续深造,成为副教授、教授。他聪明、顽强、有才能。他是多么熟悉大自然啊:穆霞总觉得,他有某种超人的视力,他的听觉和嗅觉都是与众不同的。在森林里,他能看到、听到和嗅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东西。对他来说,森林是透明可辨的……
这就太妙啦,他当教授,而她是歌唱家,是教授夫人歌唱家,太好啦!为什么这一切不能实现呢?要知道他们不是没出息的人,他们能得到一切的。为了实现这一夙愿,应当赢得这场战争。对,只有赢得战争的胜利,仅此而已,别无它法。
穆霞突然想起这两位未来的歌唱家和教授,不穿衣,不穿鞋,在顶楼上索索发抖和听着异国士兵在楼下作威作福的情景。“呸,你想到哪里去啦:当这些亡命之徒在我们的国土上横行霸道的时候,难道能够有什么理想吗?”姑娘皱起眉头。“怎样把这批珍宝运过战线——你想的应当是这件事,而不是那些关于音乐会的愚蠢的念头。”
把这批珍宝交割妥当,就同尼古拉一道回到鲁达科夫那里去,然后就这样永不分离地一直战斗到胜利,那孩有多好啊!或者,如果可能的话,一起去某一个作战部队。但无论如何一定得在一起,这样一来,任何战争都不可怕了,同尼古拉这样的人在一起什么都不可怕。你瞧他大步向前,象一位古代的勇士,身材魁梧,肩膀宽大,毫不在乎地扛着袋子,好象他根本不感到它的重量似的。你瞧他还在哼着歌哩!他的辨音力,我的妈呀,多么差呀!但愿老天可别再生下辨音力这样迟钝的人来!
“茶炊管独奏。演出者:该节目独一无二的巨匠——尼古拉·热列兹诺夫!”穆霞报着幕。
“幽默大师和讽刺专家玛丽娜·沃尔科娃表演节目!”尼古拉不动声色地反唇相讥。同时他用一只手把油帆布袋从一个肩膀抛到另一个肩膀上,一点儿也不感到沉重。
“不,今天你难不倒热列兹诺夫同志。热列兹诺夫今天要露一手给你看看。”尼古拉以第三者的身份转着自己的念头。他早就打算向这位讥笑专家证实一番:他还是有点儿本事的,只不过总找不着机会罢了。在游击队营地上,穆霞一露面,他的战斗活动就结束了。他在修筑飞机场,指挥大婶大嫂和孩子们用沙土填平沼泽泥地。这算什么伟大的英雄举动呀,这是田鼠在挖洞。但是今天是他大显身手的日子。既然决定给祖国献上一件礼品,那么这件礼品一定要由他尼古拉·热列兹诺夫来奉献。
尼古拉远远地走到前面,反复考虑自己的计划;必须等到黄昏来临,沿着他们在这座林子里几次涉过的那条小溪道前进,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大路,把小桥毁掉,然后埋伏下来等待一辆轻便汽车单独到来,司机和车上的人一定会爬下车来,看看是否可以绕道走,就在这时给他们一梭子。难道这不是个好计划?主要的是,这事十拿九稳。要是别人倒还罢了,他热列兹诺夫在敌人的后方闯过,摸透了敌人的脾气。德国人在队列里,说实在的,是不坏的,不屈服的士兵,一旦脱离队伍,在某个地方冷不防给他来个袭击,那就一切乱套了。有多少次在森林中,或者在夜战中突然向敌人发起进攻,敌人那种惊慌失措、有时简直是束手待毙的情景,往往使游击队的首长感到非常吃惊。在军事会议上;指挥员在分析情况时,鲁达科夫经常提出以攻其不备、速战速决作为游击队战术的基础。“攻其不备,英勇果断,速战速决。”他总喜欢重复这几句话。今天尼古拉一定要让穆霞开开眼界,鲁达科夫的作战经验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尼古拉还有一个隐秘的念头:根据已往的经验,他知道敌人军官在调动时喜欢舒服,带有食品、酒和小吃。破坏成功就可以补充伙伴们已经奇缺的食物。谁能知道呢,袭击成功兴许能让他今天请同志们吃一顿丰盛的节日晚餐?如果能这样那就太好啦!要知道他们已有多少天没有吃饱肚子,仅以几小块兔肉干度日,而且兔肉干也在一天天减少呐。“对,对,今天呀,热列兹诺夫一定要露一手!”
第18章
这一天他们的确走运。将近傍晚时他们来到了林中小溪边。这条小溪在深深的峡谷里混淆地流着,峡谷长满了覆盆子和小赤杨。蓬松松的白雪依然盖着树丛和树木,但是地面上的雪几乎都已融化了,涓涓细流在近岸的薄冰下流动。
伙伴们在溪旁饮过水,便坐下来休息。尼古拉宣布了自己的计划。计划好是好,但穆霞和托利亚一致反对尼古拉一个人去冒险。这怎么行呢?节日的礼品应该由他们三个人一起去奉献。尼古拉请求伙伴们理智地考虑一下,当然罗,他是主张大家都去出击的,但是黄金呢?
“把托利亚留下看守黄金,咱们两人去。”穆霞说道。
“为什么留下我?”小游击队员生气了,“真新鲜,把我当傻瓜。”
回答这个问题是困难的。尼古拉决定:搞破坏只能去两人,至于他带谁去,那就让命运决定吧。尼古拉把两粒冲锋枪的子弹壳扔进帽子里,一粒是烧夷弹,弹头上有红圈;另一粒是穿甲弹,弹头上有绿圈。烧夷弹表示“去”。虽然托利亚第一个抓,在帽子里抓了很久,把子弹壳弄得叮当响,仔细地摸着,但穿甲弹还是落到他的手里。他懊恼地把子弹壳远远一扔,弹壳在空中呼呼作响,他生气地朝它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他钻进树丛里,直到穆霞和尼古拉消失在赤杨树丛里还不出来。只是当同伴们的脚步声听不见了,他才钻出树丛,环视一下四周,然后狠狠地用力把沉重的袋子踢了一脚。
穆霞毫不惧怕地走向大路。身上的热血不知怎的,翻滚沸腾着,甚至格外欢快地在奔流。此刻的一切:早来的十一月黄昏的薄霭,迅速暗下来的空中点点繁星,盖在树枝上的蓬松松的白雪,美妙的没入夜幕的森林——一切都象过节一般的美好。使人根本不愿想到危险。
在靠近小桥的路上尼古拉叫姑娘留下来,自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谁能知道,被游击队吓虚了胆的占领军也许连这样的小桥都要守卫?过了一会儿,从半明半暗的地方传来小心的口哨声。穆霞沿着峡谷底前进。流水撞击近岸的冰块,发出有节奏的轧轧声。上方传来低沉的脚步声。这是尼古拉在桥上行走。姑娘到达又光又滑的圆木桥墩边,然后沿着斜坡往上爬。尼古拉弯着身子在察看圆木,圆木紧紧地靠在一起,上面用粗钉钉紧了。
“构筑得不坏,见鬼!”尼古拉嘟哝一句。他跑进树丛之中,然后拿了一根长树杆返回来。
没有工具要撬起一根根粗大的圆木是不可能的。但是其中有些木头被汽车轮子和坦克履带松动了,已经不太牢固,甚至在中间滚动。尼古拉和穆霞开始利用树杆撬这些木头,如同从一副纸牌中抽出一张张牌来似的。这花费了他们很多时间。两人从头到脚都溅了一身有粘性的冷泥浆,折断了手指甲,划破了手。最后终于达到了目的:一根圆木带着沉闷的轰隆声跌入水沟;另一根比较牢固些,也有一半撬了出来。桥上裂开了一个大口,汽车轮要通过这道口子是不可能的。自然,为了保险起见,还应当抽出一根或两根圆木,可是路两旁的松树梢已经闪现出了明亮的白光。
汽车!尼古拉和穆霞相互使了个眼色,不用说话彼此都明白了,于是迅速跑下峡谷。他们在离小桥约五十米处的赤杨树丛里埋伏下来。从大路上是不会发现他们的,而他们从黑沉沉的峡谷中却能很清楚地看见被升起的月光和满天繁星照亮了的路基和小桥。旁边的白雪闪着亮光,从底下照射着桥上的每根圆木,因此它们都清晰可辨。
马达紧张而又哀伤地吼叫着。车灯时而照亮黑暗中的松树梢。时而射在路旁的树丛上。根据车灯的颤动判断,汽车行进得缓慢而又艰难,在深深的烂泥车辙中转着空轮。
埋伏着的两个游击队员并不感到恐惧,而是全神贯注,十分激动,这是一个猎人在一头危险的野兽的洞穴旁常有的心情。穆霞紧紧抓住冲锋枪托,手指紧张得发麻了。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的尼古拉,焦急地踏着两只脚,寒颤颤地朝手上哈气。
一听马达的声音就明白这是一辆卡车。车上载着很多士兵。“呶,多多益善,太好了!”尼古拉暗想,“机会太好啦!”穆霞应当看看他的本事到底如何。数量上的优势尼古拉毫不惧怕。他已经多次体验到,在这样的夜袭中,一位隐蔽的、冷静善战的战士,能抵得上他看得见的二十个惊慌失措的敌人……
现在使他越来越感到不安的倒是另外一个想法:他怀疑自己搞这次伏击是否做得对?在执行一项最重要的任务时,他是否有权去冒险?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冒险。要是在战斗中,他,或者穆霞牺牲了,哪怕是受伤了,该怎么办?是呀,那时又要耽搁下来。
怎么办?撤退吗?现在一切都妥当了,难道能抛弃这个机会?那时候姑娘会对他产生什么想法呢?今后他怎么有脸去见同志们呢?
害怕当胆小鬼的念头压倒了他的理智。因此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决定。此时已经不是车灯的反光,而是直射的、刺眼的白光,射在高低起伏的泥泞车辙上。两束亮光的后面移动着一个黑沉沉的庞然大物。
“卡车!”穆霞低声地说,”同时感到全身掠过一阵阵寒颤。
“是八吨的‘杰马格’。”尼古拉激动而准确地说道。撤退已经晚了,他甚至还感到高兴,因为这使他不必再作出新的决定了。“瞄准帆布车篷。”他跪着一只腿,作好射击的姿势。“不要恋战,扫射一下就跑。”
“为什么?”
‘你瞧,你瞧……”
突然一道白色的电光照亮了路旁的树丛、松树和向小桥驶近的那辆卡车。树枝上的雪又闪出蓝色的冷光。
“这是什么?”穆霞低声问道。她手中的冲锋枪身左右摇晃,她尽力想把它稳住,但是办不到。
“还有汽车哩……这是一支车队。”尼古拉失望地回答。他放下武器。高兴的心情一下子消失了。
怎么办?要是他一个人,他当然连这一支车队都要扫射,扫射完了就隐蔽在黑暗之中。但他不是一个人。跟他在一起的是他最亲爱的人、但这也不是主要的,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一点。现在这次伏击很明显是冒险的,冒这种险是一种犯罪行为……
他怎样对穆霞说清楚这一点呢?她会怎么想呢?说不定她可能会以为他害怕了……
当尼古拉在思考的时候,第一辆汽车停在桥上,好象碰到了一道看不见的障碍。一切都如尼古拉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司机和护车的士兵走出驾驶室。手电筒光闪动起来。这正是打击敌人的好时机。但是第二辆、第三辆、第五辆汽车已经驶近了。现在桥上裂口边已挤着很多黑影。惊叫声、怒骂声清楚地传到埋伏的地方。在这些听不懂的异国语言中常常出现一个熟悉的字眼“游击队”、“游击队”。虽然桥上挤满了很多士兵,但是他们都胆战心惊地望着森林。而远处的马达总在轰隆轰隆地响个不停,惊恐的白光在松树梢上移动。这是一支庞大的汽车队。
穆霞伏在地上,由于害怕、寒冷和激动,全身在发抖。她全神贯注地观察眼前发生的事情。尼古拉选这块阵地选得多么妙!从这儿给他们长长的两、三梭子弹,象站在舞台上一样拥挤在桥上的这一伙人,未必能剩下几个来。姑娘很想扣动板机,向这些黑影射击,于是她急忙把冲锋枪放平。但是她自己也知道现在不能这么干。内心虽然明白,但却很痛苦。“嗨!为了这些讨厌的珍宝有多少次不得不抛弃自己的想法,克制自己最好的愿望啊!”
穆霞冷瑟瑟地嘘出一口气。
“走!”她低声说,把手伸到同伴的手上,同时心里很清楚,她的这位同伴此刻正在感受一种异样的心情。
尼古拉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指,但是没有动。大概他自己也没有力量将目光从这堆敌人的身上移开。马达现在已经在远处吼叫。似乎整个森林都充满了紧张的啼叫,到处都有车灯光在闪烁。
“走吧,走吧。”穆霞低声说道,懊恼得几乎要哭起来。
两名游击队员终于费劲地把目光从诱人的目标上移开,沿着峡谷爬起来。林中小溪在沉沉夜色中闪烁着暗淡的波光。但他们还未爬出几十米,就被一种陌生的、轰隆隆的、发抖的声音止住了。这声音不知来自何方,迅速而又威严地钻进森林。刹那间,他们明白了这是飞机。从声音听来,这飞机不象他们听到的任何一种夜间轰炸机,它不象德国的“容克尔斯”①和“亨克利”②那样若断若续地低声 叫,也不象夜间去轰炸德国的苏联空中飞船的马达那样高声轰鸣。此外,无论是德式还是苏式飞机,声音常常是从高处传下来,好象是从远处的星星那儿降下来似的。而这种声音既嘶哑又抖动,好象一只不知名的危险的大野兽在吼叫,它突然出现在跟前,好象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这声音既使空气颤动,又使雪从不安的树枝上纷纷撒落。
穆霞和尼古拉刚一交换困惑莫解的眼色,从大路上便传来了畜牲一般恐惧的嚎叫:“什瓦尔增托待!”③
于是沉沉的黑夜中,陡然响起一片慌乱的奔跑、恐惧的叫喊以及脚步声。的确,在这种以疾风暴雨般的速度加强的音响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可怕的东西。穆霞同尼古拉靠在一起,在这莫明其妙的危险面前不由自主地发呆了。在他们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之前,一个黑影出现在小桥上方明亮的星空中,射出两道强烈的红色闪电。快速的红光照亮了大路、森林和盖上帆布的汽车队,也照亮了士兵们不动的身影,这些士兵象黑色的蟑螂一样伏在路坡上。随着第一个黑影,又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以后还有几个。它们飞快掠过去,没法数清它们究竟有多少,每一个黑影都射出快速的红光。
【 ①容克尔斯是德国最大的一家航空垄断联合企业,由胡果·容克尔斯于一九一七年建立。希特勒当政时,生产军用飞机。一译者注】
【 ②亨克利。是另一家德国公司制造的飞机。——译者注】
【 ③德语,意思是“黑死神”。——译者注】
两名游击队员卧倒在潮湿的落叶上,尽力贴紧湿润的冷土。来历不明的飞机引起了他们一种本能的恐惧,但是战争已教会尼古拉和穆霞敢于面对危险,因此他们总是在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飞机喷射出来的闪电,本身还隐藏着某种危险。飞机的马达声虽然已经听不见了,但是在笼罩大路的褐色烟雾之中,象电焊的闪光一样强烈的火光仍在时隐时现。不久,在大路的上空升起一根黄色的火柱,传来轰隆轰隆、僻哩啪啦的爆炸声。
尼古拉一下子听出了这种声音。打从他在自家的铁路枢纽站接受战斗洗礼的那一天晚上起,这种声音就铭刻在他的记忆之中。这是弹药在爆炸;看来,汽车里装的是弹药。
尼古拉跳了起来,忘记了任何危险,高兴得气都喘不过来,大叫了一声:“我们的飞机!”
穆霞把他的手一拉:“轻点!你发疯啦。”
姑娘的恐惧心理完全消失了。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感到战线就在近旁,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就算还很远吧,但是他们总算听到了祖国制造的武器声。一只巨掌已经伸到了这里,伸向这些森林,伸进了法西斯军队的大后方。由于在这里,在自己的身旁,自己的飞机刚刚给敌人以打击,姑娘感到十分高兴,好象她在这次伏击中,听到的不是某种使人惊诧莫名的大炮的呼啸声——这种大炮给敌人射出可怕的、致命的红光,而是苏军强大的、满怀信心的声音。“但不要因为这点而冲昏头脑!要知道敌人就在近旁,而尼古拉却象个孩子一样在叫喊。”
“别作声!”她低声说道。
“穆仙卡,亲爱的,这是我们的飞机呀。你还记得吗。这就是当初那个飞行员讲的那种冲锋机呀!它们发射的是喷射弹。我们,我们帮助了它们呀!我们帮助了红军呀!”
穆霞想起了大路上畜牲般的嚎叫。
“什瓦尔增托特。你知道吗?他们在喊,黑死神来啦!科连卡,亲爱的,他们多怕我们呀!”
火光越升越高。夜幕后退了,周围的一切都从黑暗中显现出来。大路上更加惊慌。黑色的身影在汽车之间奔窜,呻吟声、骂人声、一名军官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响成一片,有人向谁开了一枪。汽车的马达响得又焦急又哀伤。大概那些神经健全一点的司机,企图将幸存下来的汽车拉出燃烧的车队,逃出火区。
但是,现在从另一方向又响起了威严的、略微有点嘶哑的吼叫声。这一次穆霞和尼古拉知道这是谁在飞行,带着什么目的飞行,因此他们心情平静、饶有兴趣地观察冲锋机第二次在大路上空低低地飞掠过去,在红色的火光照射下,游击队员们甚至看清了机翼上暗色的星星。奇怪的炮弹又脱离飞机,带着烟尾巴飞跌下来,然后在地面上爆炸,使周围的一切都燃烧起来,震动起来。
火光也照射到了游击队员们埋伏的地方。尼古拉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穆霞的脸上大颗大颗地流着泪。自己的飞机!请想一想吧:自己的飞机!这样的喜事她今天连想都不敢去想!
这对青年男女互相交换了眼色,心照不宣,站起身来,朝前走去,无需隐蔽,因为他们知道,大路那边根本顾不上他们,没有谁来注意他们。他们给节日准备的礼品,苏联飞行员同他们一道光荣地献上了。于是游击队员们头也不回地向前走,象主人一样地向前走,他们知道能够发现并追击他们的人趴在那边大路的斜坡上,有的被烧焦了,有的被炸成肉泥,要是还有幸存者,由于吓破了胆也不能很快地清醒过来。
是呀!梦应验了!这个节日的晚上给他们带来了多少欢乐!他们忘记了大路上还有敌人,忘记了自己还是饥肠辘辘,既不理会凛冽的寒风,也不感到吸骨的严寒。他们手拉着手向前走,倾听着那还在使黑夜抖动的噼哩啪啦的爆炸声。
他们就这样并排地向前走,在黑压压的、忽明忽灭的森林里向前走,领受着友谊之手的温暖。由于极度兴奋,也由于可以不必躲藏,不必回头,不必隐蔽而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同时感到自己是这块土地上的主人,这一切是多么好啊……
第19章
从那时起,同伴们就常常能听到节日之夜响过的苏军打击的声音。在森林里或者荒凉的田野小道上穿行时,他们现在经常看到浅蓝的轰炸机匀称的十字架机身。这些轰炸机在晴朗的天气里,在寒冷、蔚蓝的天空中,给身后留下一条久久不散的白尾巴。从远处的公路干线上,从铁路上,有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自动高射炮匆忙的射击声以及隆隆的空战声。有时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朵朵爆炸的彩云,闪光的白雪与冬天苍白的天际连成一片,在相接之处的上空升起一团团袅袅黑烟。
同伴们有几次看到在节日之夜帮助他们向祖国献礼的那种飞机。有时两架,有时四架、六架——总是小小的一群突然从森林的边缘处出现,低沉的轰鸣声震惊天宇,从头顶上飞掠过去,然后很快消失在冬天朦胧的地平线上。
如今,苏联飞机经常出没于占领区上空,给疲惫的行路人带来了问候。这既是他们正日夜兼程以赴的遥远祖国和平的后方对他们的问候,也是对他们的召唤。
但前进的路程日益艰难。在那个节日之夜,他们吃光了兔肉干,你推我让地分吃了最后一块面包。打那以后,他们只好喝那种切成碎块的小菩提树皮熬成的、非常难吃的清汤,或者在无人照管的集体农庄的田里,费劲地从雪里挖出一些甜甜的陈马铃薯。
有一天,在一个十字路口,游击队员们看见了一块钉在电线柱上的大黑牌子。牌子上用俄文写着:“无人区”。下面注明:“任何居民,如无特别通行证进入‘无人区’,根据司令部命令,不经审判就地枪决。”尼古拉和穆霞若无其事走过这块告示牌,托利亚忍不住唾了一口浓痰,让痰挂在牌子上。同伴们既不害怕这古怪的名称,也不害怕这些威胁的词语。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他们真正感到可怕了。他们只知道一点:再往前走会更艰难。
的确,这里的村落已被焚毁殆尽。大路旁的房屋虽然还保留着,但里边已经没有居民。房子被占领军占驻了。被击溃的、失去战斗力的部队在这儿休整。设在原先是拖拉机站的棚子里的战地修理所,修理着被打坏了的、变了形的战争机器。新的师团也集中到这里来,以便准备进攻;从西欧的后方开来的后备军也向这里靠近。在这里的房屋中,伤兵直接躺在地板上。这一广阔地区已成了一座大兵营。
大路象战壕一样,挖在深深的雪地之中。大路上,军用汽车来往奔驰。为了使大路不遭游击队破坏,工兵们砍光了大路两旁的森林和小树丛。在小桥两旁的洼地上敷设了地雷,地雷区围上了带刺的铁丝网。
只能在夜间通过这一没有居民的地区,而且还要沿着森林走。有时一昼夜还走不上五、六公里。现在连冻马铃薯都不得不生吃了,因为不是经常能够点篝火。只有一次同伴们很幸运地碰上了一座林中小屋的废墟,这小屋看来是一位守林员的。托利亚在旁边菜园的菜地里,找到了冻得硬梆梆的甘兰。他们贪婪地向甘兰扑去,把它们从雪中挖出来,等不及水烧滚就生吃起来。梆硬的甘兰在牙齿之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当甘兰终于熬好后,他们不仅吃光了溜滑的菜叶,连汤也津津有味地喝光了。他们觉得这种汤太好喝了。
同伴们用空袋子装满了冻甘兰,这些甘兰可以让他们维持一段时间。但气力明显地在衰竭下去。现在三个人都极其虚弱,以致他们每挪动一步都感到吃力。肌肉又酸又痛,好象被打伤了一样。当黄昏降临,尼古拉把同志们唤起来上路时,他们呻吟着,不大情愿地站了起来……
“同志们,你们可知道,要不是我们肩上的这个重担,我怎么也不会站起来的。躺着,躺着,望着天空,打着脑,该多好啊!哪儿都不想去!”有一次穆霞坦率地承认道。
两颗大大的、晶莹的泪珠挂在她那凹陷下去的、发青的眼窝边。
尼古拉吃惊地向姑娘望了一眼。过了一会儿,她熄灭篝火,拥好袋子,甚至还哼着歌哩。但要骗过尼古拉可不那么容易。他知道这些话不是偶然说出口的,要知道,他自己有时也同样屈从于那种对一切都麻木不仁的感情。当他整夜在雪原上给同志们开辟道路,穿过小树丛,越过被风吹拆的枝任时,他一直在想:怎样才能使伙伴们的精神振作起来,使他们相信自己的力量。尽管这种力量正在衰竭;如何使他们焕发精神,鼓励他们前进。
他们在林中小谷里停下来休息,篝火快活地僻啪作响。这时,坐在树旁沉思默想的尼古拉突然伸直身子:“同志们,你们知道吗?”
开始打瞌睡的穆霞睁开眼睛,惊讶地望了望他,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她似乎觉得方在年轻的游击队员那张由于篝火烟熏和寒风吹刮而变得乌黑的脸颊上,泛起了一层红晕。
“你们知道吗?刚才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了斯大林同志的一篇文章,那里讲的是叶尼塞河上的渔夫常常碰上暴风雨的事情。叶尼塞河上的暴风雨既凶狠又无情……有些人吓怕了,放下桨,趴倒在船底下:随你带到哪儿去吧!于是浪涛把他们推向了乱石峭壁……”
尼古拉停了一会。篝火旁边静悄悄的,只有一根生树枝在火中渗出水来,吱吱地响着。
“而有些人却相反……暴风刚开始刮起来,他们就紧紧抓住桨,迎着风浪向前,逆流而上。他们使出全身气力划桨……终于战胜了暴风雨……斯大林同志这是在讲布尔什维克,讲真正的革命家……”
生树枝在火中烧断了,篝火上方腾起了一束火星,而后便立即消失在寒冷的黑暗中。
“你这是为我讲的,是吗?”穆霞痛苦地问道。
“不,对大家讲的。我们的暴风雨还没有开始,风暴只是刚刚向我们袭来。”
游击队员们都陷入了沉思。暴风雪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残雪,穆霞双手抱住膝盖,把下巴埋在膝盖里坐着。很清楚,她的思绪浮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尼古拉挨近姑娘:“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象着一条大河上刮起了风暴。黑浪有那株松树高。一只只小船在浪尖上颠簸,就象水里的蒲公英种子那样。浪呀,风呀,黑夜呀,都来冲击它们,可它们还在飘呀飘,不管怎样,一直飘到了目的地。因为在这些小船里是人,这些人都有一颗无畏的心,还有意志和信念……”
“我认为,布尔什维克的意志可以征服一切,甚至死神。”尼古拉沉思地说,然后嘘了一口气,“甚至死神。”
第20章
这天晚上,游击队员们动身赶路比往常要早,比前几夜走的路要多。在爬越雪堆时,他们费尽了气力。他们开始感到已经无法再向前走了。这时,他们之中有人提到了叶尼塞河上的渔夫,于是,坚强的毅力再次战胜了疲劳。
但是,他们的气力一天天明显地在枯竭,这对他们是个很大的威胁。
使同伴们感到惊讶的是,尼古拉第一个开始倒下来。他迅速消瘦下来,脸变黑了,绷得紧紧的,瘦削的鼻梁上,至今还不为人察觉的、热列兹诺夫一家人特有的凸骨突然显露出来。每天早晨,他久久地用雪擦着牙龈,把带血的唾沫吐进树丛。他的动作越来越萎靡不振,慢吞吞的,而且不稳。他很快就感到疲劳。尼古拉原先一点都不感到沉重的装珍宝的袋子,现在举起来却十分吃力,额上马上就渗出一大颗一大颗汗珠儿。有一次穆霞看见,还没到黄昏,天色还很亮,他不知为什么竟撞到一棵树上。
尼古拉仍然率领这支小分队。他的意志是坚强的。只要他没有确信同志们在篝火旁已经安顿停当,他就决不躺下睡觉。他亲自安排值班时间,自己却要在太阳下山前值班,而这时不知怎的特别想睡觉。显而易见,他那魁梧的身躯越来越衰弱了。
托利亚也开始支撑不住了。他那黝黑的尖 此时更加瘦削了。那双严肃的、不是孩子所有的眼睛变大了,大得十分不相称,在瘦削的脸上眨巴着。
穆霞比他们显得振作一些。她走起路来脚步还轻快有劲,但就连她也瘦得厉害,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象个漂亮的小伙子,几乎就是托利亚的同年人。她辨认林中小道的本事相当高明,好象地并非在城市中,而是在一户护林人家中长大似的。不管是阴 ,还是浓雾,她确定方向的本事不会比已故的米特罗凡·伊里奇差,找合适的地方休息不会落后于尼古拉,点燃篝火也不亚于托利亚。
但是,对于在林中穿行于敌人岗哨和埋伏之间的小分队来说,特别重要的是什么呢?就是穆霞姑娘绝不能失去坚强的意志。虽然她每天晚上离开篝火时,由于衰弱而头昏目眩,四肢无力,但她还是找出气力来开开心,说笑一阵。
有一天,穆霞看到尼古拉十分赢弱,便把他的袋子往自己的背上扛。尼古拉大发雷霆,几乎是强行从她手里夺回珍宝,并且装出样子,好似这重物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一回事。可他的额头和鼻梁上汗流如注,顺着脖子淌下来。尼古拉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为了不让自己跌倒,他抓住了一棵树。他的脸上出现了惊恐和痛苦的表情,而这种表情他已无法掩饰了。
“不妙,很不妙!”穆霞注视着他那不稳的步于,心里想道。每天傍晚她醒得比别人早,尽力不显出垂头丧气的模样,一边向篝火里送干树枝,一边烤着青筋嶙峋的双手,一边想着现在该怎么办。现在连甘兰菜也没有了。大路又在林中地带里穿行,很少碰到有人住的地方。占领军完整地保留下来的为数有限的村庄,都被敌军挤得满满的,甚至连集体农庄的草棚、粮仓、畜厩里都住了士兵。敌军在村子的四周挖了土窑,里边也住上了人。三个同伴不仅不能指望在屋顶下过夜,而且根本无法靠近马铃薯地和无人照管的菜园或者干草堆。
况且敌人也不是原先那个样子了。战争初期他们的那种骄横和无所顾忌都不见了。虽然居民早就从这些地区迁出,周围数十公里地区荒无人烟,但是法西斯匪徒在宿营时,还是赶紧在驻地四周安上潜伏哨和机枪巢。各条通道上围上刺网,派出岗哨。在保存下来的村庄上空,从晚上到清晨,绿色信号弹接连不断,发出死气沉沉、闪烁不定的光芒,把四周照得通亮。白天大路上来往行驶着装甲车,而到了夜里,一切运动都停止了,大路好象死去了。只有在筑了碉堡群的桥旁或是大的十字路口旁,敌人才冒险留下士兵在露天之下守夜。
游击队员们不止一次偷偷爬近马铃薯地,雪地中,伸出象扫帚一样的枯茎枯叶,根据这些茎叶就是在黑夜里都很容易将它们辨认出来。他们没来得及挖出一克马铃薯,便遭到潜伏哨的突然扫射,于是不得不爬开躲藏起来。食物就在近旁,看着它,肚子饿得越发厉害。这时他们才懂得了生活中常说的“看得见,摸不着”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起初,同伴们不明白敌人的新战术。在战斗越来越残酷的日子里,白白浪费这么多兵力和战斗物资,看来实在荒唐。后来尼古拉给这个战术下了个定义:“我们使他们聪明起来了。他们象俗话常说的那样:‘狗呀,你吠什么?’‘吓唬狼。’‘那么为啥把尾巴夹起来?’‘我怕狼’。”
这当然是苏军胜利的明显标志。但是,犹如惊弓之鸟的敌人这种过分的小心,却给三个伙伴带来了困难。就是没有这些困难路途也已经够艰难的了。而现在暴风雪又开始了。在三、四个星期内,森林里四处都塞满了蓬松松的雪堆。他们已经没有气力在深雪里前进了。
尼古拉决定利用一下占领军对于人民复仇的恐惧心理。他们三个人每夜都出来走很少有人走的大路,公然在大路上一直往前走,有时则星夜兼程,一边走,一边打断指路牌,把路标带走,或者把它们换个地方。他们总是希望能碰上游击队,同在这一带活动的游击支队取得联系。他们这样期待着,就象期待一种最大的乐趣一样。
就是在这方面,他们的运气也极为不佳。他们时而在这里遇上一座炸毁了的桥梁,时而在那里碰上一辆四轮朝天的卡车残骸,时而又在另一个地方看见一辆侧卧着的坦克,履带被打断了,脱落的外壳红得象一只煮熟了的虾子的甲壳。有时在大路旁的幽静山谷中,他们又碰上一大堆一大堆汽车的肢体,犹如一座座墓地。起初,同伴们将这一切都看成是游击队干的。
但是,他们很快就学会了将游击队所干的事,同德国人称之为“黑死神”的苏联冲锋机所进行的袭击区别开来。游击队常常是在森林里,在大路拐弯处打击敌人,预先把桥炸掉,或者推倒松树将路拦住。在这种情况下,在被打坏了的和被烧毁了的汽车周围的雪地里,看得出许多人的脚印。而飞机袭击车队则常常是在开阔的地带,在交通拥挤的渡口,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大路堑壕里和凹地里。在这种情况下,汽车在这里或那里的雪堆里凸出夹。好似吓得四处乱窜的一群畜牲。如果车队是被夜间象红色慧星一样闪光的、带着尾巴的炮弹击毁的,那么白色的雪地上会盖上一层焦土。
这一座座埋葬敌人的战争机器的墓地,越来越经常出现在大路上。这种情景给同伴们注入了新的力量。休息时,他们久久地谈论着在敌后进行的残酷战斗留下的这些痕迹,因此他们的希望与日俱增:苏军已经转入进攻,正在向他们这一带挺进。
第21章
日子早就记不清了。穆霞甚至连自己的小手表都不再上发条。况且,也没有必要知道时间。生活由白天和黑夜的交替来决定。同伴们已经习惯于白天睡觉,天黑醒来。起初,这点使他们感到很困难,但后来机体渐渐适应了。白天三个人都感到眼睛剧痛,因为被太阳照射的雪原使他们感到格外刺眼。
他们的气力越来越衰弱,除了一刻也不间断的疲劳和饥饿外,还加上总是昏昏欲睡。在这方面穆霞比同伴们也要坚强一些。她常常自告奋勇在早上值班,这时候值班是最困难的,因为这时她的同伴由于困乏不堪,往往歪下身子便沉沉入睡了。她在火边坐得更舒服一点,尽力不多动一下以免耗费精力,一动不动地盘腿****着。
四周的积雪千姿百态。暴风雪十分慷慨地装点着森林,以致树枝都沉甸甸往下垂。雪把纤细的白烨树压弯在地,处处可以看见在白雪重压之下形成的纤细的树枝拱门。小松树和小枞树完全掩埋在雪堆之中。当冷瑟瑟的太阳躲进云层之中,白雪的闪光消失了的时候,这些小树就象散布在林中空地穿上伪装的士兵。当阳光从清冷的蓝天上照射下来,给株株树旁铺下深蓝色的树影时,自雪覆盖的小树林又象一堆稀奇古怪的人影。于是,穆霞疲惫的眼晴,时而清楚地看见一只蜷起身子,嘴里吸吮爪子的熊,时而看见米特罗凡·伊里奇十分清晰的侧影,时而看见一只鹿的头角,时而看见团徽上的小旗,时而看见一架计算机。
姑娘闭上眼睛打着盹,一阵刺骨的寒气又把她冻醒了。于是她往篝火里扔进树枝,理一理军用雨衣做成的帆布屏障。把睡觉的伙伴翻了翻身子,然后又坐着不动,透过睫毛打量四周。
穆霞总是心绪不宁,她在想:他们是否还有气力站起来赶路?尼古拉还能不能背上袋子行走?按照他们的计算,现在离战线只有一百公里,他们能不能走过这一百公里呢?距离虽然越来越近,但是三人行路却越来越艰难,速度越来越慢,途中休息的时间延长了,而每天走的路则越来越少。
“难道我们就走不到了?难道非得死在这儿的雪地里不成?没有完成任务就白白地死去?。可是四周是如此的美妙,生活又是如此的美好……”姑娘急忙赶走脑子里这些悲观的念头,怎么突然想到死?不,不,这决不能发生!应当走到目的地。
穆霞感到:尼古拉的那种病,一种她所不知道的、可怕的病魔也开始缠住了她。全身软绵绵的,毫无气力,这种感觉象橡皮条一样捆住了她。头昏目眩,有时不得不抓住树枝以防跌倒。耳朵里总在嗡嗡作响。但最糟的是牙龈出血,牙齿松动,两脚发肿,膝关节伸不直了。“不,不,不要倒下,不要倒下!不要放下桨。迎着风浪向前划,面对暴风雨勇往直前,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向前划。”姑娘一面想起叶尼塞河上的渔夫,一面给自己打气。
但是,并非自己的病使她害怕。她还有气力,她还能够走路。而这个尼古拉的情况则相当不妙。有时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冷漠呆板、晃晃悠悠。昨天睡觉时,他那冻坏了的脸颊上又添了新伤。穆霞发现他那已经青紫的旧伤口旁又出现了一个白点,于是抓起一团雪就擦了起来。尼古拉醒了,他睁开眼睛, 子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惊讶,更没有感激的表情。他的脑袋象洋娃娃的脑袋一样顺从地摇摆着。穆霞伤心起来:“这是怎么啦?难道全完了?”她恐慌起来,连忙把他摇晃起来。尼古拉象个半死不活的人一样抽搐着。但在黄昏以前他已苏醒过来了,站起来赶路。在路上他向穆霞承认:虽然他知道她在拉他,但无法克服睡意。
这样一来,指挥员的职责自然而然地渐渐挪到姑娘的肩上。
“千万不要灰心丧气,千万不要向这种可怕的软弱屈服。要知道快到了,快了!”有时他们在路标上看到法西斯的公告,甚至在这些公告上,关于攻克莫斯科的吹牛也不见了。“这就是说,他们的情况不妙;这就是说,苏军已开始转入进攻了。剩下来的路不多啦!亲爱的妈妈呀,应当怎么办,应当怎么做,怎样保持气力来走完这一段现在已经缩短了的路程?”
但是与她的意愿相反,姑娘在睡不着觉的时候,眼前越来越经常地出现这样一幅情景:一株株蓬松地盖满积雪的小松,其间有一堆已经熄灭的篝火,在篝火的灰烬边,躺着三个被雪掩埋的人。然后脑子里又出现了另一个念头;在战线那边,早就盼望游击队使者带着这批珍宝来到;在那边,切列德尼科夫同志把他那只独手抄在身后,一边踱着沉重的步子,一边生气地嘟哝:“米特罗凡·伊里奇,是呀,这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但是,这是谁想到把如此重要的事委托给这个无用的黄毛丫头呢?”
一想到这里,姑娘就委屈得要流泪。须知,切列德尼科夫同志和所有的银行工作人员任何时候都不会了解,为了完成这一委托,“这个黄毛丫头”作出了多少牺牲,花费了多少气力。有时,在思考这些事的时候,姑娘委屈得低声抽泣,但更多的时候是生自己的气,生鲁达科夫的气,生切列德尼科夫的气,生所有人的气。生完气后,她又充满了精力,开始无情地推拉同伴们,唤起他们赶路。
“赶路啦,赶路啦,到自己人那边去睡个够吧!”
于是小分队又上了路。虽然走得很慢,但终究还是向着东方行进。
穆霞最害怕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太阳下山时,森林还沐浴着晚霞,灰色的暮霭刚刚渗进他们白天休息过的密林,这时穆霞就决定赶路。托利亚久久醒不过来。醒过来后。他跳起身来,用雪擦了擦脸,甚至还试图做一套体操,可是身体失去了平衡,摇晃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然后两人一起把尼古拉扶起来。尼古拉的身子很沉,顺从地从这边晃到那边,穆霞和托利亚刚一松手,他便立即瘫倒下去。穆霞害怕起来,她又是恳求,又是劝说,又是威胁,但毫无作用。只是在她用雪擦了尼古拉的胸部以后,尼古拉才睁开眼睛,看到面前这张瘦削的姑娘的脸,无力地笑了一笑,他把穆霞的手搁在自己的胸部上。过了一两分钟,尼古拉坐了起来,四下里望了一望。伙伴们恐惧地注视着他那慢吞吞的动作。
“抛锚啦”。他吃力地笑了笑,轻声地说,“汽缸出了毛病,活塞松了……带不动了。”
他坐在一棵树下,身躯虽然巨大,但是软弱无力。姑娘跪下来,把尼古拉的头抱到怀里,用发抖的手抚摸着。
“亲爱的,别这样,别这样!我们一定能到达目的地。听到了吗?一定能,一定……我们会胜利的,会幸福的。要是你知道我们会幸福的该有多好!”
尼古拉的头毫无生气地倒伏着。他那发青的、干裂的嘴唇上,总是闪现着那种惊讶而有点内疚的微笑。
“你听见我说什么吗?”姑娘问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双悲痛的眼睛。
他点了点头。穆霞感到绝望了……怎么办?怎样才能在这个被一种莫明其妙的疾病耗蚀的巨大身躯内唤醒生命的力量呢?
暮霭已经笼罩了白雪皑皑的小森林。一颗特别亮的星孤独地在青天里闪现出来。是上路的时候了。
“热列兹诺夫,”姑娘生气而又严厉地说,“你是不是想让这些珍宝落到法西斯匪徒的手里?你想这么做,是吧?……马上站起来!”
尼古拉抬起眼晴。姑娘那张小伙子一样的脸庞表现出一种倔强而又气忿的神态。一抹温柔安详的微笑在尼古拉的嘴唇上掠过。
“你多好……穆霞。”他回答道,支着胳膊肘开始站起来。他双脚打滑,手发抖,异常缓慢地站起来。眼看这位勇士是这样的衰弱无力,穆霞十分难受,她和托利亚帮他站立,但尼古拉已经摆脱了麻木状态,生气地把伙伴们推开,自己站起来了。然后他脚步沉重地走向埋着袋子的雪堆,站了一会,好象在聚敛全副精力似的,用靴子踢去雪堆顶上的雪,摸到了套索,但无力举起袋子。尼古拉鼓足全身气力,想把袋子扛到肩上,可是没有成功,他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了,然后又站了一会儿,才抓住套索。
“我不许你背,听到了吗?我来背!”穆霞果断的说道,想从他发抖的手里夺过袋子。
尼古拉皱起了眉头。
“不行!”他从牙缝里迸出这两个字,倔强地摇了摇头,在他那张善良的大脸上出现了不屈服的神情。
他就象在起跳之前那样,作了一下深呼吸,而后又抓起袋子,拼老命把袋子扛到肩上。伙伴们帮他将手穿进套索。天黑下来了,整天从大路上传来的车辆声响静息下来了,穆霞照着昨天的脚印走在前面,托利亚跟在她的后头。
后面传来沉重的身躯倒地的声音。穆霞回头一望,雪堆中躺着一具不动的黑色身影。尼古拉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甚至套索都不想解开。
“不要管我啦……你们走吧……把这个带走吧……走吧,我命令你们……你们听见了吗!?我命令你们!这样做是必要的……”他急促地低声说道。
姑娘看到他两边太阳穴滚动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心中感到无限怜恤,但这种怜恤很快变换成一阵突如其来的怒气。
“逃跑?把你丢下不管?……依你看来,我们是什么人啦?……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她迅速解下袋子的套索:“起来!立即站起来!听见了吗?”
尼古拉仍然以那种姿势躺着,紧贴在积雪之中。姑娘把他的衣领一拉,但却没有气力使他站起来。
穆霞暴怒起来了:“起来!给我站起来!”
尼古拉浑身无力,毫无知觉地躺着。于是穆霞开始无情地扯他,拉他,捶他的腰。终于,在他那悲伤而又冷漠的眼睛里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你站起来还是不站起来?你回忆回忆叶尼塞河上的渔夫吧……迎着风浪向前划,顶着暴风雨向前划……你是个布尔什维克,你却放下了桨?对什么都冷漠了?不管往哪里飘?是这样吗?……办不到,我不能允许,你听见了吗?!不能,不能,说什么也不成……站起来!”
尼古拉什么都没回答。他开始慢慢地爬起来。起初他转过身去,俯卧在地,然后四肢着地,松开手跪起来,弓着背,用双手保持平衡,奋力站起身来。伙伴们又住他的腋窝。现在他站立起来了,虽然摇摇晃晃,但是在站立着。
“向前走!”姑娘下了口令。
于是他顺从地头也不回地沿着昨天的脚印向前走去。
余怒未息的姑娘抓起袋子,把它从地上抬起来,毫无惧色地把手穿进套索。只有袋子横在背上时她才感到了它是多么沉。托利亚拿起两支冲锋枪,两人匆匆赶上尼古拉。
尼古拉象个梦游病患者一样走着,但是他的步履渐渐平稳了。他甚至伸出手要解下穆霞的袋子,穆霞却温和而固执地把他的手推开:“不要,亲爱的!你走吧……”
他们来到大路上。在被汽车车轮擦亮的结实的雪地上行走要轻快一些,雪地在脚跟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说来奇怪;他们离过夜的地方越来越远,步子便越来越稳。
“你好了些吗?是吗?”穆霞向尼古拉问道,同时满怀希望地瞅了他一眼。
“是的,是的,好些了。”他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地低声回答。
他明显地振作起来了,只是步履还象原先那样僵直,一切动作似乎显得十分机械。
穆霞在袋子的重压下弯着身子走在前面。尼古拉望着她的后脑勺拖着脚步跟在后面,总是尽力照着她的脚印走。他那干裂的嘴唇上绽开了一丝微笑。为了忘却令人难忍的疼痛,忘却望不到尽头的溜滑的道路,忘却星星闪烁不定的刺目的寒光——这些星星似乎在以它们的光芒刺痛着,甚至紧搜攫他那双通红的眼睛,尼古拉老是反复默念着重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与这位姑娘初次会面时的词语:“在一次热闹的舞会上,在不安的尘世奔忙中,我偶然看见了你,但你的形象上却蒙着一层秘密……”
对那一天的回忆使他感到非常温暖,使他那疲惫了的心儿跳得稍微有力。这种回忆使他不再去注意腿部剧烈的疼痛和不听使唤的疲惫的肌肉了……在一座洒满阳光的森林里,夏天的花儿处处飘香,小鸟儿在啭歌唱,尼古拉·热列兹诺夫走着,他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健壮。他的心里感到轻松、愉快,而穆霞犹如一只小山雀,飞快地从这个草墩跳到那个草墩,恰似一朵彩云飘过小树丛和树木,飞翔在翡翠般的田野上,呼唤着他,召唤他前进……“我偶然看见了你,但你的形象上却蒙着一层秘密……”
一个嘶哑的、可怕的声音突然在寒冷而寂静的空中响了起来,这是尼古拉在含混不清地哼着歌。穆霞与其说是听到,还不如说是猜到他唱的是什么歌。
姑娘惊讶地回头一望。托利亚扑向尼古拉。尼古拉拖着脚步,仍然是那样迟钝呆板地走着。他那发黄的瘦脸上浮动着一丝笑意。
“他是处在无意识的状态中。”穆霞心里想道。在他那打断歌声的不清晰的呓语中,总是重复出现她的名字。她竭力不去听。难道他一定要死在这里,不得不把他抛在雪地里,让他的躯体落到狼和狐狸的口中不成?难道他要象他们有时在路边看到的那些冻僵了的、四肢不全的尸体一样?……不,不,决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她决不让这样的事发生,她一定要拯救尼古拉,即使为此需要牺牲自己的生命她也心甘情愿。
托利亚听到这嘶哑的歌声,看到这位伙伴痛苦的脸上泛起的幸福的笑容,心里感到害怕,于是他一把抓住尼古拉的手。
“别动他,让他这样。”穆霞说道。
“他怎么啦?”
“他在说胡话。让他说吧。他一定感到说出来心里好过。”姑娘回答道,同时猜到了尼古拉的病情有所变化。
第22章
他们在途中作了几次小歇,就这样走了几个小时。究竟几小时——他们谁也无法肯定地说出来。何况他们现在有什么必要来观察时光的流逝呢?现在他们计算自己生命的不是时间,而是接近战线的路程。
姑娘已经适应了袋子的重量,习惯了磨破皮的双肩上的疼痛。现在她的全部意志力都集中于强迫自己和同志们前进得更快一些。周围整个世界不见了,剩下的只是这一条在月光下若明若暗的、溜平的大路,还有无论如何一定要沿着这条大路继续前进的信念。
但是他们毕竟是战士,而且是优秀的、有经验的战士。因此还在很远的地方,他们就听见一种不均匀的马达的哒哒声,三个人便立即摆脱麻木状态,警醒起来。尼古拉脸上幸福的笑容消失了,眼睛里燃起警觉的光芒。他以准确的动作从托利亚身上夺过一支冲锋枪,从大路上跳过沟道钻进小树丛。伙伴们跟着他钻了进去。穆霞藏在雪地上,斜视着尼古拉:似乎压根儿没有过昏迷状态,他的动作是理智的、清醒的、准确的。马达声越来越响,根据它那不均匀的音响来判断,很清楚这是一辆摩托车。
尼古拉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冲锋枪,放下保险,把枪闩拉到连射点上。托利亚也照样做好了准备。正当带斗的摩托车吼叫着象火箭一样闪现在他们的面前时,一霎那间,树丛里两束红色的光流带着愤怒的,颤动的火苗射了出去。
冬天里软绵绵的回音还没来得及在林中传开去,摩托车已经顺着惯性飞出二十米左右跌入沟中。两个黑影在空中一闪,随即消失在被他们掀起的一片雪粉之中。托利亚端起冲锋枪第一个冲了上来,大声喊道:“亨德霍赫”!①
但是没有人举手。驾驶员穿一件油光渍渍的毛皮工作服,脸朝下躺在一株松树脚下,一动也不动。埋进雪里的脑袋四周,慢慢渗出了黑色的斑点。滚在旁边不远的一个,看样子已经失去知觉,正在轻轻地呻吟。托利亚弯下身子去看他。
“别开枪,会听见的。”穆霞提醒一句。
姑娘手里拿着她那支瓦尔特,站在这个穿军官制服的敌人面前。怎么办?被摔昏了的敌人可能苏醒过来,发出警报,招来
敌人追击。一旦法西斯匪徒发现他们并进行追击,他们这些衰弱无力的人又有什么希望能隐蔽起来逃命呢?
穆霞为难了。军官昏迷不醒地躺着,就是在这种昏迷状态中,他脸上那种畜牲般的恐惧表情也未消失。姑娘从他的腰带上取下手枪。在不远的雪地里伸出一条细皮带。姑娘抓住皮带一扯,抽出了一只扁囊,看来这扁囊是在摔倒时抛出来的。扁囊中有一张地图和一封四周打上绿色火印的公文。这就担说,这军官是个通讯官,他在送一道什么命令。他违反最近几周来敌人军用公路上制定的规章,在夜里驱车行驶。这么说来,这是一道紧急而又重要的命令。姑娘将地图和公文塞进怀里,以惋惜的心情望了望手枪,然后想了一下,便把手枪扔到不远的雪地里。该怎么处理他?他没有和驾驶员一起摔死,这可太糟糕啦!
【 ①德语,意即“把手举起来!”——译者注。】
然后她开始搜军官的身。她弄不清官阶级别,但从大衣的毛里子和上衣的精致料子来看,她猜这是个参谋。她很想找到他的证件。突然,她的手在口袋中摸到了一只带有硬物的小包,这只小包用别针紧紧地别在呢料上。包里有两只旧女式手表,套着陈旧了的皮表带,五只做工拙劣的金耳环,两只订婚用的戒指,戒指里面镌刻着题字:一只是“维娜”,另一只是“斯捷潘”,最后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又小又圆的物件。只是在月光下仔细端详一番后,姑娘才明白:这是金牙齿和牙套。她呆呆地望着掌心里抖动的金块足有几秒钟。“这家伙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呢?”
突然她明白了,躺在她面前的这个法西斯匪徒,都是从活人身上夺下这一切东西的。他抢劫了某一个“维娜”和“斯捷潘”,也许,这些耳环是从谁的耳朵上直接扯下来的。而这些金牙套……真是可恶至极!
穆霞把手一挥,将这些金子摔到军官毫无知觉的脸上。这张脸哆嗦了一下,但他没有苏醒过来。她还犹豫什么呢?难道能容许这个法西斯匪徒重新站起来,治好伤,又去从别人的耳朵上扯下耳环,抢劫那些她不认识的“维娜”和“斯捷潘”,从别人的嘴里抽出金牙套来吗?
姑娘全身哆嗦,望了望躺在她面前的这个希特勒分子,然后坚决地从靴筒里抽出缴获来的短剑,这两短剑是他们白天宿营时用来砍树枝点燃篝火的……
从某个地方——穆霞感觉是在很远的地方—一传来托利亚高兴的声音。
“伙-伙伴-伴们,到这儿来!”他在高叫。
托利亚站在跌翻在地的摩托车旁,洋洋得意地在头顶上摇晃着什么东西。穆霞走上前去。
小游击队员的手里是一包一包的东西,微微散发出面包的香气。在悬挂着的长靴筒里,托利亚找到了一只装食物的提袋,一只军用水壶,里面装有什么饮料;一个用盖子密盖着的饭盒;一筒罐头。
托利亚忍不住撕掉了面包上的玻璃纸,穆霞似乎感到,烤好的黑面包的浓香散发到周围数公里之外。
姑娘头晕目眩,为了不致跌倒在地,她不得不抓住一株树。但就是胃部的强烈痉挛也没有使她忘却危险。应当离开这里,消灭痕迹。须知即使遇上最不中用的追击,他们也无法躲藏。
但是尼古拉怎么办呢?同敌人的突然遭遇使他精神抖擞了一阵,过后,他更加神智不清。他靠在一株树上,坐在积雪之中,声音嘶哑地喘着气,对战果和缴获的食品他都丝毫不感兴趣。
穆霞赶快拧开水壶盖,尝了尝壶里的东西,随后便立即吐了出来,身子厌恶地哆嗦一下,然后用手蒙住嘴巴。她猜到这是酒。
她和托利亚交换了一下目光,把水壶送到尼古拉的嘴边。尼古拉顺从地喝了一口,呛住了,咳了起来。酒象开水一样烫痛他的食道,引起胃部的剧痛,但是奇妙的暖意却流遍了全身。尼古拉的眼睛里出现了神智清楚的表情。他好象吓了一跳似的,急忙往嘴里塞进一团雪,然后吐了出来,抓住树干开始站立。
穆霞吩咐托利亚每人发一小块面包。托利亚动作麻利地将面包分成三片。
穆霞要他再减少一倍。虽然一看到面包,她自己馋得要命,非常想把嘴塞得满满的,什么都不想地品味着,把一星半点面包屑全部吞下去,但是她却坚决地说:“这点已经够了!”
然后他们开始赶路。大路是溜光的,笔直的,就象在这座密林中一刀劈出来似的。株株大树披上沉重的银装,阴沉地、默默地站立着。盖满白雪的小树丛,就象一个个穿上伪装的侦察兵,偷偷爬近大路旁,森林那边不时升起照明弹。在远方闪烁着,以致天空好似在发烧。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在远处荣绕,使得穆霞越来越感到,在他们前面似乎有人在行走,这个人他们怎么也赶不上。
有时候突然一只野兔窜到大路上。它站立起来,竖起耳朵,一动不动,带着惊讶的神色久久地望着慢慢向它靠近的这些奇怪的生物。不久它明白了这是人类,于是纵身一跳,越过路边的沟道,在洒满月华的林中空地上一蹦一跳,在雪地上留下两行神秘的脚印和杂乱的小雪堆。远处,吃得饱饱的狼不时在懒洋洋地叫 。
他们这样走了几公里,到达了一处十字路口。姑娘明白:朝霞一出,第一批汽车队一上路,摩托车上的尸体就会被发现,敌人一定会沿大路组织搜索。因此当十字路口一出现,穆霞就命令转身向南,走上很少有人走的路,这条路在一些地方完全被密网般的雪片所遮盖,尽可能离主干公路远一些。
他们就照这样办了,沿小路大约走了两、三公里,便停下来宿营。宿营地选在一个长满树木的深谷斜坡上,在谷底厚厚的积雪下面,流过一条喧嚣的小溪。溪水在一些地方已钻出冰块,在这些冰窟窿里,潺潺的流水欢快地闪着光,好象在眨巴着眼睛似的。冰窟窿水气腾腾,四周形成了漂亮的白色晶体。
同伴们在一个巨大的松树棚顶下宿营。这里十分寂静,可以燃起一大堆篝火,而用不着担心大路上发现火光。他们扯起了帆布屏障,收集了一大堆干枝。然后穆霞又吩咐托利亚每人分一片面包。
第23章
在这个晴朗的早晨,包括尼古拉在内的三个人,都感到自己的精神大为振作。尼古拉浅蓝的眼睛以温柔的赞许神情注视着姑娘。
“嘿!托利亚,都拿出来吧,看看他们的饭盒里有什么吃的!”穆霞突然说道。
小伙子用短剑飞快地撬开密封的盖子,高兴得眉飞色舞,盖子下面原来是拌着新鲜油脂、煮熟了的大米饭。他们把饭盒放在焦炭上,饿得急不可耐地凝视着:大粒大粒煮烂了的米饭煨热了,发出油光,这米饭不由得使人想起了波斯紫丁香花。
然后托利亚直接用手将饭盒从篝火里抽出来,把饭倒在军用雨衣上,分成三堆。他按照在游击队里订下的规矩,要穆霞转过脸去,指着饭堆问:“这一堆是谁的?”。大米饭立刻吃光了,此后托利亚还用手指头将饭盒刮了很久,把它贴紧面部,领略着米饭的香味。
这顿饭把他们吃得心都醉了。他们在暴风雪的呼啸下昏昏入睡,足足睡了一整天和半个夜晚。在睡梦中他们朦胧听见时远时近的汽车隆隆声,有时这种声音好似被他们熟悉的那种飞机马达嘶哑的吼鸣所打断。但是,他们并不是被这种隆隆声唤醒的,而是被冻醒的。月亮的寒光洒遍大地,雪映出紫红色的光,小溪上的冰窟窿浓雾缭绕。水的蒸汽,峡谷两侧的松树树稍,还有匆匆忙忙从月亮旁边飘浮过去的片片寒意森森的云朵——这一切都被绯红的反光映红了。
游击队员们默默无言地望着这一不寻常的景象。
“这是火光。”穆霞终于开了口。
“见鬼,难道他们把森林烧起来了?”
“冬天森林是不会着火的。”尼古拉哑着嗓子回答。他用胳膊肘支着身子也在望着天空,“况且他们有什么必要在自己的战线旁边烧林子?……我们的人,这是我们的人……”
“伙伴们,难道这真是我们的人?我的妈呀!我总在睡梦中感到似乎听见了隆隆炮声。”
“你也这样感觉呀?”尼古拉高兴地哆嗦一下,“我也听到了,而且听到了我们的飞机响。”
尼古拉爬起来坐下。托利亚扑到他的脖子上,张开大口,压低声音喊了起来:“乌拉!”
夜色越来越黑,绯红的闪光越来越明显。现在这闪光在游击队员们看来已经不是凶多吉少了。他们感到好象有一只友好的巨手,在森林的上空向他们摇着一方红手帕,表示要来搭救他们。穆霞渴望着行动。现在应该珍惜气力。她向篝火里扔进一些干树枝,然后慷慨地分掉了剩下的面包。虽然伙伴们的目光要求再给一些,但是她还是把罐头——缴获来的最后一点物资——藏进袋子里。她想了想,又拧开水壶盖,让伙伴们每人喝了一口酒,这酒托利亚已经掺进了雪水。
“您也喝一口,您也喝一口!”小游击队员执意要她喝。
“你这小鬼……好吧,过节就过节吧!”穆霞按捺住厌恶的感情,把水壶伸到嘴边,“这样下去我会跟你们变成酒鬼啦!”
她抿了一小口便全身抽搐。她讨厌酒,但现在她认为自己无权不喝自己这一口:应当想方设法积蓄力气。
他们匆忙收拾好东西上了路,感到自己有点劲了,心中高兴起来。第一个爬上峡谷顶上的托利亚呆住了。在森林那边的大路上,他看到远处株株树间射出来的汽车灯光。浅蓝色的灯光清晰地透射过来,似乎森林在这些发抖的、有间隔的灯光中向前移动。
发生了某种新情况:敌人的汽车夜间在行驶。走大路已经不可能了,而走雪地,在深深的积雪中前进根本不可设想。同伴们别无它法,只得又返回峡谷,燃起篝火,在火边,在巨大的松树棚顶的掩护下去睡觉。
那盒罐头使游击队员们又维持了一昼夜。但食物使胃口大开。第二天一早三人感到饿得十分难受,以致他们久久不能入睡。黄昏时分,空腹中一阵剧烈的疼痛使穆霞醒过来了,她感到浑身无力。
她睁开眼睛,打算站起身来,但是感到自己的身体好似冻结在地上。然后,她双手按住雪地终于坐了起来。篝火早就燃完了,天黑沉沉的,鹅毛状的雪花纷纷扬扬,象一张斜网,掩盖了周围的一切。姑娘无法站立起来,于是四肢着地爬向伙伴们,他们互相搂抱在一起,一层灰白色的雪盖在他们的身上,象一块整齐的白布,能看得见的只有那两张脸和垂下的眉毛、睫毛。“我的妈呀,难道冻死了?”穆霞想到,开始唤醒他们,“不!还活着,还活着!”
这两人没有睁开眼睛,在睡梦中嘟哝着,但没有醒过来。于是姑娘使出全身力气扶起托利亚,让他坐住。托利亚困惑地环视一下四周,又闭上眼睛,倒在原来的地方。穆霞心中不由一阵恐慌,她又开始拉他,揪他的耳朵,扯他的鼻子和手。
托利亚最后清醒过来了。他久久地望着她,然后问道:“您怎么啦?”
原来姑娘满面泪花:“我以为你们两人……”
托利亚伸了伸懒腰,美美地打了一个呵欠。
“啊,多想睡觉,真见鬼!”说着说着又要往地下倒。
穆霞使劲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生气地、命令式地喊道:“不许这样!”
然后他们两人唤醒了尼古拉。尼古拉久久地坐着,病态地擦着额头,然后作了一个激烈的动作。看得出他是想站起来,但是瘫倒在雪地里。
“我……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吃力地说出话来。
这句话说得如此的轻,几乎无法辨听。
“没关系,没关系,你能走的,现在已经很近了,剩下的路不多了。”穆霞轻轻地说,用发抖的手指拧开珍藏着的水壶盖子。
“伙伴们,伙伴们!”托利亚激动地叫唤一声。
他把面颊靠近一株松树,透过稀疏的飞雪望着东方。森林上空的绯红的火光摇晃得比昨夜更加强烈。而透过沉闷的风声、松涛声和暴风雪的呼啸声,从大路上传来的仍然是那种慢吞吞的马达声。
“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小游击队员轻声地说。
“汽车在行驶。夜里在行驶。”尼古拉轻轻地回答。
大家很清楚:前线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迫使法西斯匪徒忘记了对游击队的本能的恐惧。三个人忘却了可怕的衰弱以及空腹中剧烈的疼痛,都向大路那边眺望。
“汽车是往哪边开呢?”尼古拉轻声问道。
穆霞也在尽力解开这个谜。而在这时被他们忘却了的水壶倒翻在地,姑娘寄予无限希望的酒慢慢流到雪地上,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它。
隔着象密网一样的飞雪是很难看清楚什么的。但穆霞感到,有时闪现在树梢上的白光,是从左边射出来的。“汽车是往西边开?是离开前线驶来的?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哦,原来是在撤退!一定是撤退!”太使人高兴了。在没有把这个猜想告诉同志们之前,姑娘久久地检验着自己的想法。如果失望,那就太可怕了。可是株株大树真的是从左边照亮的。
穆霞终于不再凝视白色的车灯光了,她移开视线,俯下身子望着同伴们,他们的身上又开始洒满了雪花。她想告诉他们:敌人的汽车是往西边开的,这些汽车一辆接着一辆象流水一样地行驶,苏军肯定击溃了法西斯匪徒,正在追逐他们。但是一团热气哽住了喉咙,她无力地跌倒在同志们身边,把头埋在尼古拉的胸部哭了起来。她的泪水向他们说明了一切。
于是三人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几乎是无声地喊了起来:“乌拉——拉——拉!”
然后,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心中充满了希望,精神也振作一点,坐着凝视那些车灯的白光。飞雪越来越稀疏,白光也就变得越来越清楚。这么说来,昨夜听见的炮声不是他们在作梦。东边天上的火光也不是没有缘由的。这一切都显得如此的美好,以致认为搭救来得太迟的念头也退居到第二位,虽然他们每个人都有这种想法,并且互相瞒着。
但正是在这个时候,以领导者自居的穆霞决心将这个想法说出来:“伙伴们,要是我们等不到了,那怎么办?……我们运送这批珍宝,问心无愧,是吧?……我们不会感到内疚吧?……要是我们无法赶路了,那我们就……以防万—……那我们就给来到这里的人写一封信……让人们知道我们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我们尽力做了我们的事情……”
“这是为什么?……”尼古拉的嘴唇动了动。
“写一张字条挂在显眼的地方……”
“不要这样。有人读了字条就会找到袋子,把它窝藏起来,或者据为己有。”托利亚怀疑地说道。
“谁据为己有?法西斯匪徒?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到这里来啦!你瞧他们在苏军的打击下正在逃命呢。自己人能这样吗?我们是给他们写的。这是国家财产。谁会据为己有呢?”尼古拉轻轻地说道。
他一动也不动地仰面朝天躺着,他的声音象是隔堵墙传过来的。看得出来,他躺的姿势不舒服。但是他已经没有气力转动一下身子,使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了。
“嗨,真见鬼,离大路太远啦!我们的人也会从旁边走过去的。”
“现在找不到,以后会找到。冬天找不到,夏天能找到。总有一天能找到的。黄金是不会生锈的。”穆霞叹了口气。
泪水涌上她的眼眶。她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活生生的情景:一个晴朗的夏天,阳光穿过绿色的针叶树枝,小鸟在欢唱,蔚蓝的空际飘着缕缕轻云,金灿灿的……而在这松树棚顶下则摆着三具穿着破烂衣服的骸骨。
姑娘心里替自己惋惜,替朋友们惋惜。但为了不使意志消沉下去,她生气而决断地说道:“别再往下说啦。”
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旧的记事本,转身向着月光。一轮寒月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分外明亮。她问道:“呶!写些什么?”
她的手微微发抖,手指头抓不牢铅笔。伙伴们没有回答。
“‘找到这个本子的同志!’”姑娘不假思索地用不听使唤的手写下这几个字,然后在下面画上两道粗线,一边继续写,一边念出声来:“‘我们,三名苏联游击队员给你写这封信……’”她想了一想,划掉了“游击队员”,写上“人”字,然后又写上:“‘当你找到这个本子时,我们已不在人世了……’”
“把姓名写上。”尼古拉低声说。
“地址也写上……通知妈妈,通知亲人,”托利亚补了一句。
“对。”
“我们三个人是:尼古拉·热列兹诺夫,乌兹洛瓦亚车站的共青团员;玛丽娜·沃尔科娃,在国家银行的一个分行工作的共青团员……”铅笔一边在纸上异常缓慢地、歪歪斜斜地划着字母,穆霞一边轻声地念道,“托利亚,你姓什么?”
“阿纳托利·尼古拉耶维奇·兹拉托乌斯托夫,奥尔忠尼启泽机器制造厂技工学校的共青团员。”托利亚略带委屈地提示一下。穆霞自己也感到惊讶,她怎么直到今天,也许是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她都没来得及了解自己这位小朋友的姓氏。“一定得写上‘尼古拉耶维奇’,我们那个住宅区还有个托尔卡·兹拉托乌斯托夫,是个红头发的小伙子。可别弄错了。”
“‘奥尔忠尼启泽机器制造厂……’”穆霞写完了这几个字,“‘我们给你写这封信,同志,请你通知我们的组织,说我们……’”穆霞在思索词句,犹豫一会又写上:“‘说我们执行运送国家珍宝越过战线的战斗任务直到最后一分钟。’”
“首先不要写这个,不要讲自己……”
“你给他写,让他,见鬼,不要搔后脑勺犹豫不决,而要立即把袋子送到应当送去的地方。”
“‘同志,我们请求你拿出藏在……’此处我后面再写上藏在哪里,‘装有属于国家的财产的这个袋子,并把它送到……’送到哪里去?”穆霞问道。
她的头在发晕,字母歪歪斜斜,好象是被一阵阵风吹来似的。
“送到就近的党组织。写吧。让他送到党的组织去。”
“……‘就近的党组织’。写完了。”
穆霞点上句号,心想:这位收信人是否能弄清他们这封信的意思。突然她心里十分痛苦地明白了:在这张纸片上,可能他们是同战线那边的人在作最后一次谈话。同母亲和父亲,同朋友和同志,同居住在祖国土地上一切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人在谈话。一股暖流涌上喉头。姑娘尽力把精力集中在信上。她那变得粗糙了的、发抖的手指飞快地一行接着一行地写了起来:
“‘同志,我们这些共青团员请求你向我们的双亲,向英勇的红军,向我们的列宁共青团,向布尔什维克党转达我们最后的致敬。请转告他们,我们做了我们所能做的一切,之所以没有完成任务是因为我们患了病,衰弱了,没有气力了。还请转告:在最后一分钟我们想的是我们亲爱的祖国,相信并且知道红军会来搭救我们,但是我们已不能等到这一天了。’”
穆霞又反复读了信上末尾这句话,把“但是我们已不能等到这一天了”划掉。然后姑娘把这封信念了一遍。伙伴们表示赞同。每个人都在底下签了名。当尼古拉签字时,铅笔从他手里滑了出来,于是在雪地里找了很久。他们决定在最后一分钟,断定实在不能再走的时候,再在信上指出藏袋子的地方,并把记事本放在显眼的地方。然后尼古拉和托利亚打起瞌睡来,穆霞则开始注意大路:汽车是否停止行驶了,能不能踏上路途?
但是直到朝霞再现,交通仍未中断。当黄澄澄的、象琥珀一样透明的晨曦降临在森林的上空,老树枯枝被严寒冻得发响的时候,撕裂人心的汽车响声却汇成了不间断的、巨大的隆隆轰鸣。
森林里静悄悄的,只是偶而听见沉重的积雪从树枝上跌落下来,随后便是一阵雪粉落地的沙沙声。
严寒加剧了。睡觉是危险的。穆霞叫醒了伙伴们。为了节省正在消耗的气力,他们坐着一动也不动,互相暖着身子。要是谁开始打瞌睡,穆霞就毫不留情地把他唤醒,她自己也总是想睡,但是她牢牢记住这一点;如果睡过去,三人就必死无疑。她维持篝火中的火不灭,用一切办法,直至诉诸武力驱赶同志们的睡意。
同志们的生命现在系于她一身——这个念头一分钟都没离开过姑娘的脑海。眼皮睁不开了,她就用雪擦眼睛,嚼松树枝,以各种最不舒服的姿势坐着。要是睡意还是无法克服,她就咬自己的手,直到咬出血来。
但是气力在明显地衰竭下去。瞌睡还可以驱走,但意识已不清晰、脑中一团混乱。穆霞偶而感到有点清醒,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身子,但是脚跟却站立不稳。快到傍晚时她朦胧觉得,透过远处的马达轰鸣,她又听见炮声。她的头脑又清醒过来。“这是幻觉?或者在森林外边真是在开炮?”穆霞认为这是耳朵里的血液在流动,于是又沉入半睡眠状态。
思绪在悠悠浮动。不知为什么脑子里总是反复出现鲁达科夫有一次对一位身负重伤的游击队员说的那句话:“伙计,一个布尔什维克,当他没有做完他能做的、他有力量做的一切时,他是没有权利死去的。”这句话是穆霞在游击队驻地的医院里听见的,当时她以为指挥员在说笑话,为的是使伤病员振作起精神来。而现在这句话却蕴含着深刻的意义。难道穆霞和同志们现在有权利死去吗?但是人对于死亡是无能为力的,而这些可恨的汽车总是无休止地在行驶,而在雪原上,在深深的积雪中,他们连两步都跨不出去。
剩下的只有等待。大路上总是传来车辆的喧闹声,难以克制的瞌睡象一床轻软而又暖和的绒毛毯子,又开始盖住穆霞,使她看不见周围的世界。
突然,穆霞模模糊糊感到近旁有危险。她从朦胧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一种象磷火一样的光点,在昏暗的空中忽明忽灭地闪烁。“难道又是幻觉?……不是,这是狼,是狼!是真正的狼。”姑娘想道,甚至由于这种猜想她倒放下心来。
夜间赶路时,她有许多次看见过这种成双的绿光点,它们有时在树丛外的远处闪烁,有时又象星星那样在密林中疾速移动。他们往往对此毫不在意。因为这个冬天森林中凶禽猛兽的肚子都填饱了,从战场上飞来的乌鸦,动作笨拙、艰难得象鹅一样。大概只有好奇心才驱使这些喂肥了的狼有时走出密林来寻觅人的脚步声。
但是,在峡谷斜坡上忽闪忽闪的这些绿光点,终于赶跑了难以克制的睡意。耳畔已经听清楚了野兽丝丝的呼吸声,以及它们闷声闷气、威吓人的怒吼声。它们的爪子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踩在雪地上,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分辨不清的黑影总在不断地移动位置,恰如潮湿的夜晚沼泽地上的点点磷火。
狼不但没有走开,而且越聚越多。面临的危险使穆霞精神完全振作起来。伙伴们的头枕在她的膝头上。虽然月亮被云彩遮住,但积雪的蓝光使她还能看清尼古拉发黑的眼眶里雪花正在融化,托利亚瘦削的鼻梁上的雪也在消融。他们还活着。危险正在威胁着他们这两个毫无办法、不能动弹的人。穆霞用了一切办法来唤醒伙伴们。他们没有醒过来,甚至眼睛都没有睁开。于是她决定采用最有效的办法:开始找水壶。
盖子拧开了的空水壶躺在雪中。
这样一来,姑娘真感到害怕了。一害怕就浑身发软。姑娘更熨贴地背靠一株松树,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一片寒冷的汪洋,灰色的巨浪冲天而起,巨浪之巅有一只不结实的小船,船上的人面对暴风雨划桨前进,她是这样清晰地想象着这些人,以致她仿佛看见他们磨出血的手臂上,由于紧张用力而青筋毕露,看见他们半闭着双眼的脸庞,脸上呈现出恶狠狠的、不屈服的表情,有着这种表情的人们只有死亡才能阻止他们前进。于是姑娘的耳边又响起这句话:“布尔什维克没有做完他能做的一切,是不许死去的。”
“难道你穆西卡做完了一切吗?”
姑娘的心平静下来,她离开树干,拾起了冲锋枪。她感到枪异常沉重,好象全是铅块铸成似的。她把武器放在膝头上,打开保险。清脆的金属叮当声惊跑了峡谷中的黑影,绿光一下子消失了,然后在很远的地方,在谷底小溪蒸汽腾腾的冰窟窿旁重又出现点点绿光。传来闷声闷气的、凶残的怒吼声。狼又开始逼近。绿光点非常多。这些光点在黑暗中抖动,形成一个很宽的、准确的半圆形,把遮盖游击队员的松树棚顶团团围住,好象是有意识地包围似的。这个半圆的中间在谷底,而两头则伸到斜坡顶上。
“这才荒唐哩!……克服了多少真正的危险,而却在这儿,在接近目的地的地方,象愚笨无能的牛犊一样喂了狼!……不,不!……这简直太荒唐!”
穆霞重又使出全身力气摇晃同伴们。他们的脑袋毫无生气地摆来摆去,眼睛闭着,甚至听不到他们的呼吸。姑娘心想:她是不是在白费力气使死人活转过来?“不,雪花还在脸上融化呢。”她解开尼古拉的内衣,手触到了身上的热气;用嘴唇贴近托利亚的太阳穴,冰冷的皮肤上一条血管在有节奏地跳动。
还活着!但是这些黑暗中的狼,它们在逞凶,它们在靠近。绿火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好似探照灯在夜空中捕捉到一架飞机。姑娘感到她脸上的肌肉好象触到了这些贪婪的眼光。她多么想给这群凶残胆小,越来越猖狂的狼一梭子、两梭子、三梭子枪弹。但是汽车呢?汽车在大路上吼叫呀!枪声会引来比野兽更可怕的敌人。不,狼比敌人还要好一点!等到最后一分钟。可能,天就要亮了。
“你害怕什么呀,怪人!”姑娘用米特罗凡·伊里奇的口吻安慰自己,“什么叫做狼?不过是一只大狗而已,它怕人嘛。它只是在成群结队的情况下才敢于袭击人。”成群结队嘛!而在灌木丛中究竟有多少狼呢?黑影越来越逼近,它们的身影越来越分明。绿光消失了,但穆霞看到了它们小心翼翼的身影,听到有劲的爪子踏在硬冰上发出的 声,喷出的粗气声以及磨牙声。要是它们一起向她扑来,那怎么办?
“是时候了。可能,这就是最后的时刻。为什么森林总在隆隆地响,就象夏天雷雨时一连串的炸雷一样?这是幻觉?为什么小雪从松树梢上轻轻落下来呢?”由于衰弱不堪,耳朵对这种声响无法辨清:是现实呢,还是在作梦。
“是时候了。”穆霞的手抖动着,掏出记事本和铅笔。在空白的字行里添上遗言,然后从靴筒里抽出短剑。狼威胁地 叫一声,跑下去了。“还怕人呢。”
“滚你的蛋,可恶的法西斯强盗!”娘姑喊道,同时向它们挥动着冲锋枪。
她拿着枪,慢慢爬向松树,用手抓住粗糙的树皮,跪在地上,想试着站起来,但是办不到,没有气力。于是她把手伸得尽可能高一些,挥起短剑,一下把写有遗言的、打开了的记事本钉在树上。
再也没有气力了。手松了下来。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但毕竟事情做好啦。一旦发现他们的尸体,现在这个记事本一定会被发觉。尸体?这个字眼听起来多么古怪。不,还不是尸体!心脏还在跳动。手不好使,但还能动。“布尔什维克没有做完他能做的一切,是不许死的。”笔记本在褐色的粗糙的树皮上老远都能看见。但还不是一切都做完了,不,心脏还在跳动,既然还在跳动,就应当为自己和同志们的生存而斗争。“这是什么在轰鸣?难道又是幻觉?雪花又从树枝上撒落下来,要是真在近旁射击呢?……心脏还在跳动。不,不,还不是一切都做完了……是这样。”
穆霞坐到原先松树棚顶遮盖下的那个地方,把同伴们不动的头枕在自己的膝头上。她觉得这样一来她的同伴就更加安全了。现在她不仅挡住同伴们不被风吹,而且也挡住了他们不被雪打。剩下的精力都用在这一切上。但黑夜已经发出了淡淡的白光,附近的树木从昏暗中显露出来。
“天亮了!”穆霞猜到,“也许一出太阳,它们就会被吓跑,被赶走……”不,凶恶的嘴险已经在很近的积雪中闪现,又呲牙又裂嘴,亮晶晶的雪花贴在稀疏的、梆硬的毛上。从黄牙中急促地迸出激烈的气体。一只额头突出的大狼,身上灰白的硬毛发出亮光,肥大的腰身神经质地抖动着,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它已经就在近旁。你瞧它在原地不动,好象掩埋在雪中,而整个身子却在偷偷移近,眯起眼睛,似乎在瞄准猎物。整个一群狼现在都紧紧拥挤在这只头狼后面不远的地方,它们不走出小树丛,怒吼着,呲牙裂嘴。一阵微微的晨风使穆霞嗅到了一股熏人的血腥气。
突然额头突出的狼将爪子往雪地里一蹲。穆霞两手的食指用力扣住板机,长长的一梭子弹射了出来。强烈而又连续的噼啪声在峡谷中震响,回音沉闷地在森林中回荡,松树梢的枯雪无声地纷纷下落,在晚起的十二月太阳战兢兢的微光中发着红光……
第24章
……苏军转入反攻,出其不意地扑向法西斯集结在莫斯科地区的主要兵力,将他们击溃,迫使他们的残兵败将狼狈逃窜,然后开始前进,给敌人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的打击。从那时以来,已经快过去三周了。
后方和前方以及战线那边占领区的千百万苏联人民梦寐以求的理想实现了。压得绷紧的弹簧松了开来。这次打击带有如此巨大的毁灭性,以致它不仅震惊了德国法西斯军队,而且震动了整个希特勒的强盗国家。
捷普洛夫将军指挥的师,充当加里宁战线一个军的前锋部队,成功地突破敌人的工事,渡过冰冻的河流,在这个战区第一个冲出去追击敌人。不论是在进攻路上敌人匆匆忙忙建筑起来的防御线也好,还是德国人有时在森林边,大路旁的高地附近,山谷和小溪边,村庄外进行的掩护战也好;不论是坦克的伏击也好,还是来自陆地和空中经常的反扑也好,都不能阻挡苏军的前进。
这个师的所有军人:从宽肩膀、白头发、有一双抡大锤的大手和一副学者的宽大前额的捷普洛夫将军起,直到不知疲乏地向各营传达加速行动的电话员,在行军路上学会了煮饭的连队炊事员,在这些日子里被匆匆写就、装有捷报的战士“三角形便信”的重量压得弯腰拱背的战地信箱邮递员——每个人都极为关注场艰巨攻势的展开。
日日夜夜在进攻,人们没有睡眠,甚至经常没有休息。带着烧好的热汤行进在队伍中的战地伙房,散发出诱人食欲的香气,但是战士们没有时间停下来吃饭,饭菜冷了,他们有时仅以干面包和一把冷雪充饥,一边行军一边吃,千万别延误这一胜利的进军,千万别让敌人逃跑,别让他们集结兵力,卷土重来!
巨大的胜利带来的欢乐,使得士气空前高涨,以致人们完全忘却了自己,能够做出一切难以想象的事情。当大炮、弹药车、军粮车陷在铺满白雪的峡谷底,牵引车踉拖拉机拉断钢索都无法把它们从深雪中拔出来的时候,人们便用手把这些抛锚的汽车从积雪中抬出来。
炮兵营的后面,在雪路两侧连绵不断地行进着和平居民:有老人,有妇女,还有少年儿童。他们用横在肩膀上的袋子运送着炮弹。这是光复了的村庄的村民在尽力帮助自己的军队在深深的雪地里进攻。
这的确是光辉的日子!一师一师的部队在埋在深雪中象堑壕一样的大路上前进,路标则用半盖着雪的尸体、敌人丢下的大炮和大车以及烧坏了的汽车来代替。部队沿着村庄前进,这些村庄只能根据路标上的题字才能猜出来。在极少的空闲的时间里,战士们在灶里煮浓缩食品,这些灶设在似乎是一马平川的空旷田野上;在水井里饮水,这些井的轮箍告诉战士们,在这大风毫无阻拦地卷起飞雪的地方,自古以来曾经有过村庄,现在则被破坏了,被焚毁了……
这些“无人区”的景象在战士们心里唤起了仇恨,使他们不感到疲乏。
捷普洛夫将军指挥的师,就这样边行军边打仗向西挺进无数公里,直到碰上一道设防坚固的战线才停止下来。这道防线是敌人的工兵在林边一条有名的俄罗斯河流陡峭的岸上建筑起来的。它离该河的源头不远。
在这个地方,这条河并不宽。在干燥少雨的夏季里,野山羊能从浅水的石头上涉水,甚至连肚皮都不沾湿。但敌军司令部选来阻挡进攻的河岸却很高,从岸上到河下是黄沙坡,这些斜坡陡峭异常,以致雨燕都知道,无论是野兽或者是人都无法爬上去,于是便在坡上挖下深深的巢穴。
在陡岸的顶部是一座松林。敌军工兵将松树推倒,用松木构成永久火力点。这些永久火力点的火力组织得相当好,能扫射河岸左面低低的沼泽地上的每一点。被春水冲刷的岸坡的坡度却不太大,在这个地方工兵们浇水成冰。这些斜坡本是防御线上较易攻下的地方,这样一来就变成一座座溜滑的小山,不仅神枪手不能攀登上去,就是野兽都无法跨越。
就在这条组织得巧妙而又坚固的后备防线上,敌人得以阻挡住作为第一梯队的捷普洛夫将军师的前进。
捷普洛夫将军用火力侦察后立即明白了,用强攻的办法拿下这些工事连想都不要去想。他等到黑夜降临,在暴风雪的掩护下把特别滑雪队投入进攻。但敌人已在通向防线的各个通道上安上了信号装置。进攻被打退了。这个师不得不停下来。战斗情绪每小时在低落,这种情绪是每个处于进攻地位的人都知道是十分宝贵的。
军部的通讯兵一个接一个送来命令:立即进攻。前线司令官是一位沉着冷静、经验丰富、很有才能的将领——捷普洛夫还在哈勒欣河①英勇的战役中就很尊敬他。司令官亲自要师长接电话,生气地批评他按兵不动是一种犯罪行为,然后建议他不妨使用“锦囊妙计。”
【 ①哈勒欣河,又名哈拉河,在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全长233公里。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日至三十一日,苏蒙联军在此击溃了日本帝国主义六个军的兵力,粉碎了它企图控制西伯利亚铁路的阴谋。——译者注】
锦囊妙计!这一点师长也想过了,他同芬兰白军战斗的时候起就 熟林中作战的战术。他请求司令官给他调来几个炮兵营,把它们配置在敌人防线最薄弱的阵地对面;然后把师部后方所有的汽车和拖拉机调近河边,下令整夜在低地的火线道路上开动,让马达吼叫,履带轧响,并且暗示车队首长不要因为司机车灯隐蔽装置不良而处罚他们。与此同时,全师的滑雪兵和侦察连队却混合编成一支部队,穿上伪装,带上冲锋枪、手榴弹、轻机枪、战刀等武器,在最难攀登的右岸阵地对面的林子里集结。
十二月的一个黑夜,拖到这里来的所有大炮一齐向敌人防线开火。在结冰的斜坡上跳跃着爆炸的火光。一发发喷射弹带着沉闷的隆隆声射向对岸,恰如一支大画笔洒下点点火花。大地颤抖和呻吟起来。炮队将全部火力集中到敌人设防坚固的防线中最薄弱的阵地上。
此刻,在左边很远的地方,穿着伪装服的战士却一枪不发,无声无息地用斧头、铲子、战刀在冰冻的黄沙土上给自己挖出阶梯,抓住突露出来的松树根和石头,顽强地向陡岸上攀登。当和白雪混成一色而看不见的爬在前头的战士翻上岸顶时,大炮还在轰鸣,此时战士们才明白将军神机妙算。没有一发炮弹落到这个无法攀登的岸地上,也看不见一个敌人。
敌人所有的兵力都调到右面去防守大炮狂啸的那些阵地,等待苏军进攻。
前锋战士由于这个最困难的任务解决得如此简单,由于在这座陡谷中没有人可以交战,甚至感到有点儿茫然,他们把绳子抛到岸下,毫无阻拦地把其余的人拖上陡岸。在命令中被命名为“冲锋营”的这支混合部队,钻进了防线的纵深。当炮兵最后一阵轰鸣静息下来以后,混合营的战士们从敌人后方向敌人的堑壕发起进攻,冲锋枪象 草一样将敌人的枪手一个个撂倒,把手榴弹扔进永久火力点。
敌人的河岸防线就这样打开了一个缺口,师部把西伯利亚滑雪兵的先头部队派在前头开路,然后全部兵力进入缺口,就这样给军部开辟了前进的道路。
进攻又恢复了。
第25章
捷普洛夫将军收到了关于团队顺利渡河、已经深入森林区这令人欣慰的战报,在关于从河岸工事上缴获大批战利品的报告上签了字,然后又下达了最后几道命令,最后才躺下来休息一这是他在敌人河岸防线前度过的日子里第一次休息。
将军的指挥所设在宽敞的掩蔽所里,在此以前,这里住过领导构筑后备防线的德寇军事工程人员。这些德寇工程人员为了自己的舒适,丝毫不吝惜木材:掩蔽所的四周建筑了漂亮的小花圃、小条凳以及独出心裁的小台阶和回廊,这一切都是用没有剥皮的小白桦树建造的。将军住的那个掩蔽所,原先显然住的是法西斯的军官,这里有一块遮阳板,上面用打碎的镜片嵌成发出亮光的德文题字:“司令部”。掩蔽所宽大而又舒适。法西斯匪徒不知从谁的住宅里拖来各种各样的家具:一张带有直靠背的硬沙发,几张小圆椅,甚至还有一个在灰色大理石板上镶嵌着椭圆形镜子的旧式洗脸架。
虽然这全部家具都是自己同胞家里的,虽然将军的传令兵从墙上撕下从德国杂志上剪下的图片和石印画,虽然将军亲手用短剑剜掉了镜片镶成的题字“司令部”,并在题字之处洒满白雪,虽然掩蔽所的地板和四面墙都仔仔细细洗刷一番,并用石炭酸彻底消了毒,但是将军总感到在他的住处还是有一股特别的、捕捉不到的“敌气”。
将军闭上眼睛,翻来复去,开始均匀地呼吸,但透过闭上的眼皮他却看见了步兵、炮车和汽车在运动,听见了驭手嘶哑的叫声:“前进,前进,前进!”还听见了马达的轰鸣声。他看见了那张摆在自己面前的弄皱了的军用地图,上面划着载有德寇部队番号蓝色的椭圆形圈,苏军进攻的红色箭头穿插在这张地图上。朦朦胧胧的爆炸火光在眼里闪现,一队队俘虏在雪地上无声无息地行走,衣衫褴楼,须发修长,质地不好的军服上套上一些模样古怪的衣衫。疲惫的脑子怎么也无法安静下来。睡意全无。将军似乎感到这一切全是无法解释的“敌气”的过错,这个地下室四周的墙壁都散发出这股气味。
而睡觉则是需要的,是绝对需要的。明天一早又要开始新的战斗,谁能知道那时还有没有时间躺下来休息。
将军叹了一口气,从板床上下来,把脚伸进皮底毡靴,衣也不穿,只把一件毛皮上衣披在肩上,走出了地道口。门口的哨兵轻轻地把靴子合拢立正。暴风雪停了,被寒风舔过的积雪堆发出轻微的磷光。被炮弹炸毁的陡岸顶象一个采石场,岸顶上空,寒冷的星星发出强烈的光芒。将军贪婪地吸进一口清新的空气。
“终究还得睡一会啊。”他说出声来。
“是的,将军同志。”哨兵的声音在黑暗中附和地说。
“你是不是自己想睡觉呀?”
“不是。夜太好了,将军同志……”
哨兵的口气听起来十分愉快。“他是在想着进攻呢。”捷普洛夫肯定地说。
将军又下到掩蔽所里,走进了他的炊事员住的单间。这个炊事员是个有胡须的老兵。他仰面睡着,响亮地打着呼嗜,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将军小心地瞟了炊事员一眼,弯下身子,在他的行军床下摸了一会。从木箱里拿出一瓶白兰地。他用叉子笨手笨脚地撬开瓶塞,弄了很久,随手拿了一个杯子,把它倒满,使劲将头一仰,就象一个不会喝酒的人那样把微微散发出橡木桶气味的酒倒进嘴里。
在这一霎那间,他感到一种惊奇的眼光在望着他。原来炊事员醒了,他一边用手擦着眼睛,一边困惑莫解地望着将军。他从边界上撤下来就同将军一起打仗,十分熟悉将军不喜欢醉汉的脾气。师部炊事长送来庆祝十月革命节的白兰地,他珍重地保留着,为的是招待各种尊敬的客人。
将军厌恶地缩了缩肩膀,吐了一口唾沫,把酒瓶递给炊事员,什么都没说便走进了帆布帐帘。
他爬上板床,闭上眼睛,全身很快发热了,现在这股令人讨厌的“敌气” 似乎退缩了,失去了使人烦躁不安的力量。
在愉快的源陇之中,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的形象展现在他的眼前:妻子是个快乐的胖女人;儿子是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手很长,尽管很瘦,但很象母亲;女儿则是一个快活的、黑眼睛的小胖子。将军感到盼望的睡意来临了,便躺得舒服一点,把被子拉上盖住头部,只是在这个时候将军才真正感到他累成什么样子了。“但毕竟在莫斯科城下把法西斯匪徒大杀了一场。”最后他想道,于是他全身似乎都泡在热水之中……
一块布帘将一位主办重要公事的军官睡的行军床隔开,布帘那边,电话象一只飞着的金甲虫嗡嗡地响了起来。这种夜里响起他嗡嗡电话声如此急促,如此固执,通常给人们带来不安而又不快的消息。这种声音一下把睡意驱走了。将军用意志力强使自己留在床上。“这是谁在打电话?我已经请求电话员只是在必要时才给我接线,也请求要找师长讲话的人跟参谋长通话。”
电话声很坚决、很固执,但是没有人去接。
“睡熟了,这个坏小子。”将军想着那个军官,“嗨,年轻人,到底是个年轻人。”
他刚想亲自去接电话,就听见那个军官压低嗓音在恶狠狠讲话:“你是谁,你是谁?……不行呀,十二号同志,一号在休息,你同三号通话吧……我给您说,一号同志已经有三昼夜没躺下了。您不要请求,不行,十二号同志。我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
按照师部的电话编号,十二号就是那个勇敢的、会打仗的少校,他被将军派去率领西伯利亚滑雪兵先锋队强行追击正在溃退的敌军部队。
“请您同三号通话吧,十二号同志……不行……”军官执意不从,“您别请求了,不行!”
他那压低的声音已经降低到恶狠狠的咝咝声。
睡意完全消失了。将军掀开被子,坐在板床上,用脚摸到毡靴。少校本是个有经验、守纪律的军官,他决不会因为小事而坚持己见。将军在走向电话机的时候,看见掩蔽所唯一的一个小窗通向地下井的结冰的墙上,已经被橙黄的光照得通亮,他吃了一惊。这就是说,他还是好好地睡了一觉。
“我是一号。”将军从军官手里抢过话筒说道。
“十二号报告,”话筒里响起愉快、有力的声音,“请您原谅,一号同志,我本不想打扰您,但是我有一桩非常事件要报告,很重要……完全是桩特殊的事件。”
“非常事件?营里发生的?不是?遇到埋伏了?停留下来了?”
“不是,进攻发展正常。主力部队沿大路前进已经到达警戒线。我的滑雪兵沿雪原平行追击,于五点五十分到达地图上标的四十八号高地以南的五十八号高地。现在他们向西推进很远了。”
“好样的!”师长的话筒大喊一声。
将军看着地图,用红铅笔标出警戒区和高地。十分清楚:从后备防线工事被击溃的敌人又不得不开始狼狈后撤。
“好样的。”将军又说了一句,用红铅笔将箭头延长伸进敌军部队所在地。“继续追击。十二点以前主力部队要进入……在这里,进入横贯铁路的地区。滑雪兵先锋部队迂回绕过德寇的车队,并占领“大萨马里诺”村。您在您的地图上找到了“大萨马里诺”了吗?在这里。在这里跟他们干一仗。把他们赶进雪里,明白了吗?执行吧……哦,您说有件非常事件,怎么回事?”
少校振作有力的、即使在战斗不顺利的时候也还是充满信心的声音,这时却发抖了。这声音里有着一种顽皮的、孩子般的腔调。
“啊哟,一号同志,这个非常事件完全是一件特殊事件。我的滑雪兵在与大路平行前进时,在四十七号地区以北两公里的地方找到了整整一袋黄金……”
“什么?请您重复一下:找到了什么?我不明白,请按字母说。”
“黄金……齐娜伊达,奥利卡,莲娜,又是一个奥利卡,塔拉斯,第三个奥利卡①。懂了吗?就是就是,正是黄金,很多黄金。一号同志。”
“您听着,什么第三个奥利卡,我不懂您说的什么鬼话。”
【 ①特种任务部队,属于肃反非常委员会,它是1918年——1920年间苏联内战时期由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组成的取缔反革命的组织——译者注。】
将军生气了。还在防御的日子里,当这个师的各个部队在加里宁城郊的伏尔加河左岸的堑壕里打退敌人进攻的时候,在这个师的各个部队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自己编造的内部电话暗号,这种暗号编得十分拙劣。依照这种暗号,坦克叫做“树皮鞋”,大炮叫做“狗叫”,炮弹叫做“黄瓜”,飞机叫做“小鸟”,等等。譬如象这样的句子:“德国人的左翼有树皮鞋”,或者请求送来七十六毫米的“黄瓜”来做“狗叫”,听起来并不那么神秘莫测,大家自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将军虽然嘲笑这种暗号,但他自己有时在通话时也加以采用。现在他按照字母收听到“黄金”这个词,怎么也记不起来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小麦吗?”他猜测道。
“不是,正是黄金,一号同志。”振作有力的声音答道。
“让您这些愚蠢的编造见鬼去吧,我们不是处于防御状态,用俄语报告吧,您在那里找到什么啦?”
“对不起,将军同志。正是黄金,真正的黄金,一种珍贵的金属,还有钻石和一些宝石。很多黄金,整整有一袋。”
“是从德国人那里缴获的吗?”
“不是,是游击队员背来的,我们在森林里发现了他们。他们的信上说……”
“什么信?哪里来的信?”
“信写在一个记事本上,用刀插在树上。他们的信,一号同志,这些游击队员的信……”
事件真的非同寻常。将军忘了自己仅穿一件内衣站在掩蔽所里,遮掩蔽所里的暖气一夜之间全给吹跑了。军官把一件毛皮上衣给他披在肩上,他下意识地把上衣合拢,坐到桌子上。
‘请您念信吧。等一等,信上说了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吗?”
“是的,一号同志。”少校说了城市和国家银行分行的名称。
这座城市将军非常熟悉。战争初期他指挥的那个团从边界上边打边撤下来以后,就同其他部队一起,正是在这座城市离车站不远的防线上进行防御,顽强地牵制了德国人的进攻足足有四天,直到敌人的坦克从北边冲进来绕到了他的后方为止。
“这座城市是在六月底被攻克的,而现在是十二月。从这里到那里几乎有六百公里呀。”将军带着怀疑的口气说道,在他的面前展现出这一整个空间以及他的团队、后来是一个师在这一空间打的一连串艰巨的掩护仗。“这批宝贵财物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里好象不是那么回事。您的人是不是弄错了?”
“不是,全都是正确的。在信中直接说了是他们从那里背来的。”
“在德国人的后方走了六百公里?”
“正是这样。”
“念信吧,真见鬼!”
在电话线的那一端的某个地方,透过枪炮声响起少校异常庄严的声音:
“‘找到这个本子的同志!我们,三名苏联人给你写这封信……当你找到这个本子时,我们已不在人世了……’”
“他们牺牲了吗?”
“没有,还活着,将军同志!”少校的声音又转换成孩子般的、快活的声音,“问题就在这里,还活着!都活着!”
“他们现在哪里?”
“送到卫生所去了,病情很严重。”
“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
“两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一个小伙子完全是个黄毛孩子。姑娘也象个少女。她还清醒。她说她正是从那个城市把这批珍宝背来的。是位多么出色的姑娘,一号同志……她的眼睛……”
“算啦,念信吧。”
“是……唔,这里他们列举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唔,‘同志,我们请求你…’这是他们对找到他们的人讲的话。‘……拿出藏在树根下装有属于国家的财产的这个袋子,并把它送到……’”少校的声音断了。
“呶,呶,‘并把它送到……’您怎么啦,看不清楚,是吗?”
“不是,看得清楚,‘……把它送到就近的党组织。’他们还在信中向英勇的红军、列宁共青团、布尔什维克党转达他们最后的敬意。他们还请求转告……这个精彩的地方我给您念念:‘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之所以没有完成任务是因为我们患了病,衰弱了……衰弱了……’”
话筒里的声音停止了,传来激动的呼吸清晰的簌簌声。
将军似乎感到话筒冰冷的塑胶刺痛他的耳朵。掩蔽所里褐色的木板,在阳光照射下发出金光的地下井结冰的墙壁,微弱地颤抖在台灯上方电石气灯的一团昏暗火焰,一张涂满标记、象桌布一样摆在桌上的军用地图——这一切都在一团热气中模糊了,旁边站着的那个军官的身影也模糊了。
将军急剧地转过身来。
“还站着干什么,把灯熄了!”他生气地嘟啦一声。然后他抱怨地、用一种新的语调对着话筒说:“够了。立即派可靠的人把珍宝护送到我这里来。对,指挥所暂时还在原地。随同珍宝送一份详细的情况报告来,并附上那个记事本。立即把人转到医疗队由医生护理,爱护他们要象爱护眼珠那样,一切由您负责。等一等,关于人,撤消刚才的命令。我派医务处中校坐我的汽车去接他们。”
将军向副官下达了相应的命令,当副官走了以后,他又贴近话筒。
“听着,又是我,一号,他们的情况怎样?您给我描绘一下。”
“姑娘十分年轻,十分可爱,简直象个小伙子……卷头发……一双俊俏的灰眼睛……您知道吗,一号同志,这样的眼睛……”
“呸!您多大年纪啦,少校?”
“二十五岁,将军同志。”
“看得出您是二十五岁。眼睛!难道我问的是眼睛?这些人的气色怎样?”
“十分消瘦,衰弱,小伙子几乎说不出话,姑娘还……”
“又是姑娘!”
“对不起,我只是想说,姑娘给我讲他们一直走路走到前天早上,似乎是在夜间赶路,后来大路上开始了夜间行军,他们就走进了森林。很难相信,但好象是这样。姑娘交给我一张这个地区敌军配置图。现在这张图已经过时了,还有一份敌人“中心”司令部给敌人集团军指挥官的秘密文件。”
“那么您怎么不作声呢?什么文件?什么内容?”
“紧急文件,一号同志。‘中心’集团军司令官在文件里传达希特勒大本营下达的阻挡我们进攻的坚决命令。‘坚决、立即、不惜任何代价’……”
“命令的日期?”
“五天以前传达。”
“呶,他们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将军冷笑一声,“文件和地图送到我这里来。”
“两小时前已经派人送出,一号同志……您马上会收到的。”
“是这样吗,‘坚决、立即、不惜任何代价’?口气还很坚决呢……哦,顺便问一句,游击队员们是从哪里得到这份文件的?”
“姑娘说他们四天前在大路上打死了一名德国通讯官。”
“是他们这样消瘦赢弱的人?快要死去的人?”
“是的,一号同志。”
“唔……您在哪里找到他们的?”
“偶然找到的。苏尔科夫上尉与大路平行包抄前进。突然林中响起冲锋枪声:一梭子,两梭子,三梭子。他们以为这是敌人的埋伏,于是小心地包抄上去,看到雪地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三个人,他们身上盖满了雪。头顶的树上用德国刺刀插着这个记事本。姑娘起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地哭,边哭边摸着战士们的短皮袄和步枪……她以为她是在梦中见到我们……这是实话!后来她说他们只是猜到我们发起了进攻,但认为战线还有一百公里。她向狼开的枪,一号同志,是这样……非常瘦的一位姑娘,脸好象是用象牙雕成的,但眼睛很大,就象两只车灯闪着亮光……”
“医生呢,医生说什么来着?”
“医生,一号同志,什么都没说。医生总是耸肩膀。他不相信,患着坏血病,又是如此的瘦弱,背着重物还能赶路……姑娘呢,她的名字叫穆霞……”
“嗨,少校呀少校,您的思想象个少尉,您的头脑里尽是些乌七八槽的东西。”将军生气说,“难道除了灰色的眼睛,在这方面您就什么都没有看出来?……算啦,别再胡扯啦。把珍宝和报告送来吧。在十二点正一定要到达指定地点。明白吗?执行吧!我们给他们看看‘坚决、立即、不惜任何代价’。”
将军放下话筒,微笑地望着掩蔽所的角落足有几秒钟。然后好象精神抖擞起来,跳下桌去,望了走下掩蔽所来的副官一眼,这副官的脸冻得鲜红,眉毛和大衣绒毛上已经盖上一层晨霜。
“这样吧,立即请政委到我这里来,您告诉他:请他速急来,有件很重要的事情……然后给军长和前线军事委员会的委员打电话……等一等,还叫师部卫生处处长到这里来……要她来之前,吩咐在我这个掩蔽所里准备好三张有全套设备的病床。快执行吧!”
将军眯起眼晴望着冬天早晨淡黄色的光线,这光线射进了小窗外结了冰的地下井,然后用力地、满意地搓了搓手。他那双疲劳的眼睛闪现出兴奋、智慧的光芒。面对金色的阳光,他说道:“这么说来,‘坚决、立即、不惜任何代价……我们跟你们这一天开始得还不错,很不错啊。”
第26章
过了一天,三辆汽车来到了由掩蔽所组成的地下住宅区,这里有用没有剥皮的小白桦衬砌成的过道、走廊和凉台。
首先来到的是“埃莫奇卡”牌舒服的小汽车,用一条条绿的、黑的斜纹涂得象只西瓜。它是从河的西岸那边开来的,从那里现在刚刚能够听见远处的炮声。从汽车里钻出捷普洛夫将军,他在昨天清早就把指挥所移到对岸前方的林中警卫室去了。
“呶,你们这里的情况怎样?他们的情况怎样?”他对一个上了年纪的哨兵问道,这哨兵一看到自己的将军,在地下室的人口处威武地挺直身子,手持冲锋枪立正。
“一切正常,将军同志。他们在休息。”
“上级还没有来人?”
“还没有来人,您是第一位。”
将军下到自己这所不久前的住室,几乎就在同时,从东方,沿着被通过这里的各个师团和汽车轮子压得象陶瓷一样坚固而又溜光的雪路上,向掩蔽所驶来两辆身子很长的、马力很足的司令部的汽车,上面盖着银灰色的铝壳。
从第一辆汽车中轻快地跳出一位又瘦又小、但筋骨结实、全身富有弹性的人来,他穿一件保护色的毛皮上衣,戴一顶将军帽,这种帽子是切尔克斯人戴的那种式样,戴在他的头上象一座烟囱;从另一辆汽车中不慌不忙走出一位身体壮实的人来,他着一双皮底毡靴,穿一件毛领竖起的黑大衣,帽子的两只“耳朵”耷拉着,从那蓬松松的红皮毛里露出一张不太年轻的、丰满的宽脸膛,这张脸被严寒冻得通红,丰满的脸颊上有一道道深深的、刚毅的皱纹。
听见马达声走了出来的将军,在掩蔽所的入口处迎接来到的人。
“您好,军事委员会委员同志!”将军雄赳赳地迎接穿毛皮上衣的人。
“您好,将军!……认识一下吧,这位是州党委书记。”他介绍了那位穿便服的人,“呶,他们在哪里?”
“暂时安置在这个掩蔽所。”师长回答道。
将军在上级面前全身挺得笔直,显得年轻了,似乎一下年轻了十五岁。
“他们的健康状况怎样”?州委书记问道。他那与身材不太相称的、响亮的、年轻人的声音,他那双年轻的、非常活泼的眼睛使师长感到惊讶,这双眼睛转动灵活,向周围打量,大概能洞察一切。
“他们没有作声。您的命令,委员同志,已经执行了。师卫生处长中校军医在他们身边寸步不离。飞机已经在昨天送来特效药,并且已经服用。”
“黄金呢?”州委书记问道。
“随同送药品的飞机来到的有您的银行里来的人,这位同志只有一只手……他同我的军需处长和国防后援会的成员一起干了一个通宵……早上他们报告:按照初步统计,这是一笔很大的财产。我从昨天起就不在这里了……我们在进攻,委员同志,实在没有时间,昼夜好象都变短了。
“怎么样,到掩蔽所去?”到来的将军问道,很客气地给州委书记让路。
他们下到了地下室,除了一见他们出现就跳起来立正的模糊的身影之外,起初什么都看不清楚。后来眼睛习惯了,才在昏暗中看清桌旁有两名军官和一位穿便服的、上了年纪的人,他的脸很瘦,满是皱纹,深色的半军服上衣的一只空衣袖插在他的皮带里,桌子被一盏这着的电石灯照射着。
摆在这三个人面前的桌子上,一大堆珍贵物品发出昏暗的光。
“呶,师长同志,把您的宝贝给我们看看,”军事委员会的委员说道,脱下帽子,用手掌轻轻抚摸着银灰色的头发,这头银发使他那不大的头形成一个有棱有角的四方形。
“要看的不是那里,将军同志们!”州委书记用响亮的声音说道。
他只是用眼晴略微瞟了一下那堆黄金,然后走向双层板床,他那双年轻的、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昏暗处。在他那宽大、丰满、但又很活泼、很有表情的脸上,既有关心,又有好奇心,也有尊敬的神色。
“喂,谁在这里还活着,回答吧!是不是能让我们只看一眼?”
上面的那一层板床上睡的是姑娘。在崭新的、还未压皱的白枕套上,清晰地衬托出一张消瘦的脸。脸上的线条是那样的纤细,那样的端正,似乎真的是由一位心灵手巧的技师从陈年象牙里雕刻出来的。姑娘睡着了,但她那双眼皮却在神经质地抖动,在那苍白的、由于消瘦而变大了的嘴唇上,抖动着一丝安详的笑容。
下面宽大的板床上躺着一个身材十分魁梧的人和一个几乎是个小孩的少年,他们象一对兄弟一样互相搂抱在一起。那个身材魁梧的人瘦成这个样子,所以无法肯定他有多大年纪;而那个少年的脸庞颧骨高耸、黝黑……他们这个样子就好象这个消瘦、睡得很沉的勇士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弟弟,使他避开危险或坏天气的袭击似的。
三个人的呼吸是均匀的。州委书记久久地站在他们的面前。还在那离现在已经十分遥远的青年时代,他在一所医学院毕了业,作为一个医生,听到他们安详而又均匀的呼吸,他感到异常愉快。少年的一只腿从被子底下伸了出来,这只腿是如此的消瘦,以致能够看见它的骨架。州委书记给这只腿盖上被子。
“能不能使他们恢复健康?”他向一位穿着军服、不太年轻、十分严肃的女人发问,这女人的领章上有三道横杠,两旁是金色的医务徽章。
“病情是严重的,但脉膊已经正常了。已经作了两次注射。昨晚和今天早晨给他们喝了鸡汤。这位姑娘是个好样的,甚至还想爬起来,意志很坚强,总想说话,您来之前刚刚入睡。”
“呶,从医学的角度来看,还有希望吗?”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问道。
这位又瘦又小的将军已经脱掉帽子和毛皮上衣,只穿一件保护色的普通制服,素淡的领章上的金星发出昏暗的光。他有弹性地踏起脚尖,于是他那双擦得通亮的长靴发出轻轻的咯吱咯吱声。
“从医学的角度来看还有希望,中将同志。青春,血气方刚的青春能战胜一切。”女医生以非军人的口气回答道。她理了理严谨的发型,瞟了一眼睡觉的人,“克服了难以置信的、简直超越了人的能力的困难,完成了自己的职责,然后死去,这未免太不公道了。”
“这是常有的事。在战争中,很遗憾,常常出现这种情况。”军事委员会委员说道。他的脚跟一下落地,刚要走向桌旁,但半路又车转身来,“中校军医同志,战线司令官亲自请求我向您转达:尽一切可能救活他们。要是可能性小,那么就尽力做出不可能做的事。为拯救他们的生命,请用医学上的一切武器进行一场战斗吧。什么都别吝惜。”
他走近桌旁。
“怎么,你们正在清点数目?”
“这里没有什么可以清点的,这里的一切都清点好了。我们只是按照财物清单接收就是。”空着一只衣袖、穿便服的人回答道,“这份清单是按一切规格造好的。我们只是把现有的财物核对一下,现在正在办理国家接收手续。”
“实物跟清单符合吗?”
“丝毫不差,一粒不少。”空着一只衣袖的人十分自负地回答道。“不可能不是这样,这份清单是一位有经验的老银行工作人员造的。一位出色的职员,当年我认识他……”
“为什么‘当年’,而不是‘现在认识’?”
“他牺牲了,将军同志,在路上牺牲了……是他同那位姑娘,同玛丽娜·沃尔科娃一起把这一切东西从占领的城市里背出来的。”
“你认识她?这也是你的职员?”州委书记活跃地转过头来问道,他正在目不转睛地全面观看米特罗凡·伊里奇造的清单,“她为人怎样,切列德尼科夫同志?”
穿便服的人用自己唯一的一只手作了一个难为情的手势。
“实在是个一点也不特别的人!是个打字员……一个好的打字员,一个平凡的、一点也不引人注目的姑娘。”
“平凡的姑娘。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州委书记拖长声音沉思地说,然后转身面朝两位将军,全身焕发出年轻人一般的活跃神情,笑容满面,露出一口白牙,“问题就在于一点也不特别:平凡的,一点也不引人注目的姑娘,平凡的小伙子,平凡的事件。这就是这件事全部不平凡的所在……将军同志们,请欣赏一下这份清单吧!这也是一份平凡的清单,从形式上看大概造得很平凡。但是,是用什么造的呢?用的是‘授予突击手称号的奖状’,用的是‘表扬信’。在哪儿造的呢?是在敌人的后方,在荒凉的森林里。资本主义世界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肯定牙齿都会呲此出来,尾巴也会摇起来……而他们却保护着谁也没有委托给他们的珍宝……你们等着吧,我们会富起来的,我们一定要重建被法西斯烧毁的州博物馆,那时我就命令将这份平凡的清单放在最显眼的橱窗里,放在玻璃板下,象保存战争年代最有意义的文件一样将它保存下来。”
“您听说过他们写的遗言吗?”师长问道,一边从图囊中拿出一个旧的记事本,上面有一道被短剑刺穿的细长口子,“把这个也拿去放在您的博物馆吧。请您注意:这一切都是即将死于坏血病和饥饿、毫无得救希望的人写的。”
记事本内夹着一张沾满蝇屎的、一位集体农庄女庄员的肖像,她抱着有花纹的小牛犊的脸蛋。
军事委员会委员以男性的眼光一下子打量起这张漂亮的女人脸来,这张脸是温柔的,同时又是严厉的。
“这是谁?”
“姑娘说这是一位有名的女庄员。她也背过珍宝,这些游击队员就是从她那里接过来的。”师长指着睡在底层板床上的人解释道。
“是一场接力赛跑啊。”州委书记笑了一笑,他在辨认笔记本上写得很潦草的字。
“真是好样的!读着这些词句,使人禁不住心酸落泪。”州委书记说道。
上层板床上响起了一声长叹,崭新的被褥簌簌作响。一个轻轻的、但很清脆的声音问道:“大夫,您在这儿吗?……他们两个人怎么样了?”
“他们在睡觉,在睡觉,我的好姑娘。您也睡吧,不要讲话。”医生响亮的中音回答道,“您别为他们操心,他们好些了。”
“是吗,您说的是实话吗?啊哟,那里都是些什么人呀?”
所有呆在掩蔽所的人:有一头理得整整齐齐、闪着亮光的银发的军事委员会委员,体态丰满的州委书记,身材高大的师长,空着一只衣袖的银行工作干部,军官们以及哨兵——好象听到口令一样顺着声音全部转过身来。在板床的挡板上慢慢地抬起一张消瘦的少女的脸,一双又大又圆的少女眼睛,透过长长的、卷起来的睫毛,在昏暗中发出亮光。这些阅历很深、饱经风霜的人全都向那个方向望着。
州委书记和两位将军刚要走向板床,但被医生严厉的眼光挡住了。
“这些同志是为了处理珍宝的事来的。您放心吧,亲爱的,您睡吧……您的伙伴已经脱离危险。”中校女军医说道,象抚摸婴儿一样抚摸着姑娘的头。
“嗨,我们还没有把电灯和自来水恢复起来。看来不得不把他们送到莫斯科去进一步治疗啦。”州委书记沉思地说道。
“您说到哪儿去啦?这话他们连听都不愿听。”师长笑了笑,“把他们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就同他们讲了,原先我打算马上送到飞机场,一下汽车就起飞到莫斯科去。他们哪里肯呐: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离开前线哪里都不去!’,并且请求一恢复健康就立即把他们送回森林游击队那里去,送到他们所在的游击队里去……然后总是请求用无线电通知他们的指挥员,说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
“啊,好样的!这些人一定能活下去!”军事委员会委员大声也说,然后胆怯地回头望望板床,把声音降低,“他们是哪个游击人的?这支队伍在哪个地区活动,您了解了吗?”
“当然了解啦,请允许我向您报告,”师长也用着在医院里说话那种小心的低声回答,“我在地图上作了标记,在我们这个军的界线以外,位于我们的友邻部队前进的路上……据说,我们这支友邻部队在这几天大大地向西推进了,是吗?”
师长尽量把动作做得轻一点,展开了一张还没有用过的新地图,梆硬的光纸清脆地发出嚓嚓声。
“就在这座山谷旁的森林里。这个地方的附近好象藏着某个集体农庄的畜群,并在这里过冬。他们说,当在乌兹洛瓦亚地区活动的游击队被森林大火赶离自己的根据地时,指挥员带着队伍过了河来到这里,来到集体农庄畜群的所在地。照片上的那位美人就是那里人……”
“请问,什么畜群?你们谈的是谁的畜群?谈的是不是那个‘红色农夫’集体农庄?”州委书记从将军们的肩膀后看着地图问道。
“完全可能,完全可能,名称我记不得了。”师长一边在地图上标下这个林中小谷,一边回答道,“这就是畜群的所在地,游击队就是向这个地方开动的。这就是他们能告诉我们的最后一点情况。”
“是不是铁路员工游击队?是不是乌兹洛瓦亚车站的鲁达科夫率领的?您记得吗?”州委书记继续问道,他越来越兴奋。
“这点我记得。不错,是铁路员工游击队,不错,是鲁达科夫率领的!”师长高兴起来,“这个高个子游击队员叫做热列兹诺夫,他正是个铁路工人。”
“这一地区前天就被我们的友邻部队收复了。”军事委员会委员一边沉思地看着地图,一边回答道。
“对啦,”州委书记证实道,“我们也收到了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派来的联络员越过战线送来的报告,说他们都活着,著名的畜群也保存下来了。伊格纳特·鲁勃佐夫就是把畜群藏在森林里的那个集体农庄的主席……这是我们这里一位最优秀的集体农庄领导人,一位出色的庄稼人,曾经是波罗的海的水兵,一个老布尔什维克,进攻过喀琅施塔得!
姑娘用胳膊肘支着身子,打量着这一张张不认识的、关心人的脸庞。似乎她还在努力确定:她看到的这些人,听到的这场谈话和熟悉的名宇,是现实呢,还是一场美梦?
对,这是现实!这位体态丰满、肩膀很宽的人她甚至还记得呢。还在州府进行汇报演出时,她有一次看见过他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应当向他请求不要把他们送到别的地方去,而让他们在这里恢复健康,然后把他们送回到鲁达科夫那里同他的游击队员一直战斗到胜利。姑娘一边胆怯地回头望着严厉的医生,一边开始向州委书记语无论次地阐明三个人的共同请求。
州委书记一面笑着,一面听着她的讲话,总是得意地回头望望军事委员会委员,好象他在这位白发盈头、阅历很深的将军面前为自己这个州的人感到骄傲似的。当姑娘讲完话后,他狡黠地挤了挤眼睛:
“您听到了吧?好样的!真是好样的!……亲爱的姑娘,当鲁达科夫的全体人员已经打过战线,走出森林的时候,您要我把你们送到哪里去?乌兹洛瓦亚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要拿下来。姑娘,只能在我们两人之间说说,你们的鲁达科夫打算派他去当那里的市委书记。大概在那里老是搞爆炸、搞破坏他也搞烦了。让他歇息歇息,搞搞建设和恢复工作吧。”
姑娘的精神一下振作起来。
“他还活着?……”然后轻轻地说:“啊哟,这一切是多么好啊!”
姑娘的头倒在枕头上,微笑的嘴唇抿紧了,下巴收缩,轻轻地、象孩子那样地哭起来。
“这下可真没想到!”州委书记慌了手脚,“呶,够了,别给掩蔽所再增加水分啦!我有一件事找你。为表彰你们拯救国家财产,州委决定上报请求政府嘉奖。”州委书记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铅笔,“请告诉我你们的一些情况,我记下来……名字,姓氏和父名是什么?”
姑娘慢慢地抬起身子,坐在板床上。她的双眼虽然含着泪水,但却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请记下来吧……科列茨基·米特罗凡·伊里奇。”
“这是一位老出纳员?”
“对,对!这一切都是他做的。要不是他,我什么都不能做成功……这是一位多么好的人……现在还请记下一位出色的妇女鲁勃佐娃·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她两次冒着生命危险救护这袋珍宝。”
“哪一位鲁勃佐娃?是有名的养畜能手吗?”
“对,对……多好的一位女人,将军同志的手里拿的就是她的照片……再就是鲁勃佐夫,伊格纳特·萨维利伊奇,他给我们作了一切安排。再就是维特利诺村一位集体农庄女庄员……嗨,糟糕,我不知道她的姓氏!还有她的儿子科斯佳……”
“请允许我讲讲。”下层板床响起了一个微弱的男人声音。
大家都俯下身来。魁梧高大的游击队员躺在床上,用一双蓝色的大眼望着州委书记。
“一定要表彰库拉科夫,华西里·库兹米奇,乌兹洛瓦亚车站的扳道工,还有乔尔内依,米尔科·奥西波维奇,也是那里人……助理司机……可能,他们已经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要不是他们。我们这袋珍宝,真见鬼,一辈子也别想背走。”板床的里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孩子般的低音。
州委书记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举出了这么多人,你们连自个儿还没说呢……”
“把她记下来吧,她是真正的女英雄。我们算什么,我们只是执行命令而已。”魁梧的游击队员说道。
“要不是红军救了我们,我们也背不到。”孩子般的低音补充了一句。
“好吧,这场谈话就到此为止,他们应当休息啦。”女医生坚决地声明道,走上前去,用身子挡住板床。
随后一片寂静。军事委员会委员响着皮靴,在掩蔽所踱着步子,突然他用脚后跟猛然车转身来,站在州委书记面前,好象告诉他一件新闻似的说道:“有这样的人民我们一定能赢得这场战争。不仅赢得这一场,而且能赢得任何战争。”
大家又将眼光望着游击队员们,但是他们谈话谈累了,已经睡着了,打着甜蜜的呼嗜。不久也响起了姑娘均匀的呼吸声。
“青年时代真是个美好的时代,将军同志们!”州委书记说道,在他的嘴角边突然出现一道道善良的、十分纤细的皱纹,“当年我也曾唱过《谢尔盖神甫》这首歌,也同特种任务部队·在森林里追逐过白匪,在讲台上批判过那些资产阶级式样的领带,也曾日以继夜地重建过发电站……什么都做过啊……”
“您以为我不是这样吗?”军事委员会委员问道,用手摸了摸头上的银发,“呶,我自己也不相信,当年共青团支部全体团员会把我送到军事委员部去应征入伍。
我们的火车头飞驶向前,
公社——是我们的停车站……
还记得吗,伙伴们?”他向州委书记和师长挤了挤眼睛。
我们没有别的道路,
只有手里拿着钢枪
……
捷普洛夫将军用悦耳的声音接上去唱起来。根据他唱的那种豪迈的音调,大家都清楚,这位威风凛凛、已经上了年纪的人当年也是个共青团员。
“青年时代是个了不起的时代。”州委书记又重复了一句。“还记得吗……”
突然掩蔽所的门开了。在一团寒冷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位年轻的军官。他的护耳皮帽,他的短皮袄,他脸上年轻人的绒毛和两撇小胡髭——这一切都盖上了一层白霜。他跑进掩蔽所,挺直身子,一声不响,然后把手举到帽沿敬礼。
“请允许我向您报告,将军同志!通讯军官中尉瓦西利耶夫有紧急公文递交军事委员会委员同志。”
中尉从图囊中掏出一份公文递交中将。
中将撕开火印。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电报上飞快地看了一分钟,然后抬起无比激动的脸庞,说道:“从莫斯科发来的电报。最高统帅部询问他们的健康状况。谢苗诺夫询问他们……你们知道谢苗诺夫是谁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军官们,将军们,州委书记以及空着一只衣袖的银行工作人员,全部挺直身子立正。根据这一点就十分清楚,他们知道或者猜到了这位按照总参谋部的暗号命名为谢苗诺夫的人是谁,是他在询问这三个无忧无虑地沉睡在这座掩蔽所里的板床上普通而又年轻的苏维埃人。
一九五○年脱稿